两人坐在罗森伯格旅馆的休息室内,赖维给他们都倒上了咖啡。远处靠窗口的角落里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认真地一版一版读着报纸。大卫·赖维也已经上了年纪。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蓄着银色的胡须。他的头发像一个银色的光圈,围绕在像深色皮革一样晒黑了的头顶。他的眼睛似乎总是湿润的,好像刚咬过一口生洋葱。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狩猎装,里面是一件蓝衬衫,系着领带;拐杖靠在椅子边。他曾经在牛津、纽约州、特拉维夫,以及世界上许多地方工作过,现在已经退休了。
“我从来没有联系过约瑟夫·林兹,也没有理由要联系他。我们的兴趣方向完全不同。”
“那么梅耶林克先生为什么会认为您可以帮助我?”
赖维把咖啡壶放回托盘里。“要加牛奶吗?糖?”雷布思摇头拒绝了,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这么说吧,警督,”赖维在他的杯子里加了两匙糖,“我能提供的东西其实接近于精神上的支持。”
“精神支持?”
“是这样的:在您之前,已经有很多人都曾处在您现在的位置上。我说的是独立客观的人,专业人员——但他们的调查却很不顺利。”
雷布思的眉毛立起来了。“如果您想说我不胜任自己的工作……”
赖维脸上滑过一个痛苦的表情:“拜托,警督,我太不会说话了,是不是?其实我想说的是,也许在调查的过程中您会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您所进行的工作的真实性;您会怀疑它的价值。”他的眼睛中闪过一线光亮,“也许您已经有过这样的怀疑了?”
雷布思并未答话。他心中的确充满怀疑,尤其是现在他手里有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有呼吸会说话的案子——坎迪斯。坎迪斯也许会牵连到汤米·泰尔福特。
“您也可以说,我在这里扮演着您的良知,警督。”赖维的面颊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不,这样说也不对。您原本就是有良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歎了一口气,“您心中的疑问我也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多次问过自己:时间能不能洗刷掉责任?对我来说,答案应该是否定的。问题在于,警督,”赖维向前俯过身,“您所调查的并不是一个老年人的罪行,而是一个青年人的罪行,只是这个人现在刚好已经是个老年人了。这一点您一定要牢记于心。过去也曾进行过一些半途而废的调查。政府宁可耗到他们死去,以避免对他们提出起诉。但是,要知道,每一桩调查都是一种使我们铭记过去的行为,而铭记过去,绝对不会是白费的。只有铭记过去,我们才能吸取教训。”
“就像我们从波斯尼亚事件中所吸取的教训?”
“正是如此,警督,对人类这个族群来说,学习的过程总是很缓慢的。有时候免不了要敲打敲打。”
“您希望我来扮演这个木匠的角色?弗朗什镇上有犹太人?”雷布思不记得看到过相关的资料。
“这和犹太人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有点好奇。您为什么对这件事有兴趣?”
“说实话,警督,我确实另有所图。”赖维啜了一口咖啡,掂量着措辞,“老鼠线。我们想证明老鼠线确实存在,并且曾经帮助纳粹分子从制裁者手中逃脱。”他顿了顿,又道,“还获得了某些西方国家政府,甚至梵蒂冈的默许——不是单纯的默许,应该说它们在本质上构成了共犯关系。”
“您希望让每个人都有罪恶感?”
“我们想得到承认,警督;我们想要真相。这不也是您想要的吗?马修·范德海德给我的印象是,寻求真相是您的指导性原则。”
“他对我也谈不上非常了解。”
“啊,对此我持保留意见。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想把真相永远埋藏。”
“所谓的真相是指?”
“指那些已被证实的战争犯被送回了英国——也有其他地方——并获得了新的生活,新的身份。”
“他们拿什么作为交换?”
“当时正值冷战兴起,警督。您一定知道那句谚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些杀人犯获得了秘密组织的保护,战争情报部门给他们提供了工作。有些人自然不希望这一情况被公众知悉。”
“所以呢?”
“所以如果对战争犯进行审判,尤其是公开审判,这些事就会公之于众。”
“您是在警告我小心间谍?”
赖维双手交握,摆出一个近似于祈祷的姿势。“您看,也许今天的会面并不尽如人意,对此我十分抱歉。我将在这里停留数天,如有必要也可以更久。也许我们可以再试着交流一次?”
“我不知道。”
“嗯,您考虑一下吧,好吗?”赖维伸出右手,雷布思握住了它。“我就住在这里,警督。感谢您拨冗与我见面。”
“您多保重,赖维先生。”
“再会,警督。”
回到他的办公桌前,雷布思仿佛仍能感觉到赖维与他握手的力量。望着面前成堆的关于弗朗什镇案的文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馆长,管理着一间只有专家和怪人才会参观的博物馆。毫无疑问,弗朗什镇发生了惨绝人环的悲剧,可是约瑟夫·林兹是不是应该对此负责?就算他应该负责,在这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是否有可能已经赎过罪了?雷布思给检察官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他的工作几乎没有进展。他们对他的电话表示了感谢。接着他又去见了法梅尔。
“进来,约翰,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长官,你知不知道重案组在我们的地盘上布置了监视行动?”
“你是说在弗林街那个?”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他们向我报告过情况。”
“谁是联络官?”
法梅尔皱起眉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约翰,他们会向我报告情况。”
“所以在外勤的层面上没有安排联络官?”法梅尔闭口不语。“按规矩应该有一个吧,长官。”
“你想说什么,约翰?”
“我想干这活儿。”
法梅尔瞪着办公桌。“你在忙弗朗什镇的案子。”
“我想干这活儿,长官。”
“约翰,联络官得讲究外交策略。你向来不擅长这种事。”
于是雷布思介绍了一下坎迪斯的情况,以及为什么他已经与这个案子发生关联,接着总结道:“长官,考虑到我已经参与到本案之中,不如让我来做本案的联络官吧。”
“弗朗什镇案怎么办?”
“我仍然会优先处理弗朗什镇案,长官。”
法梅尔直视着他,雷布思的眼睛眨都不眨。终于,法梅尔开口:“那好吧。”
“你会通知费蒂斯街吧?”
“我会的。”
“多谢,长官。”雷布思转身离去。
“约翰……”法梅尔站在办公桌后,“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想叫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不要自己背上十字架,时时跟你保持联系,而且不要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差不多是这样吧,长官?”
法梅尔摆摆手,笑起来,说:“滚吧。”雷布思滚了。
他一走进房间,坎迪斯马上从椅子里弹起来,把椅子都带倒了。她冲上前去拥抱他,雷布思则掉头看了看身边那几张面孔——奥米斯顿、克拉弗豪斯科、尔洪博士,还有一个女警察。
这是地处费蒂斯街的洛锡安及边境警察总局的一间审讯室。科尔洪仍穿着昨天那套西服,脸上也仍然是同一副紧张的表情。奥米斯顿正扶起坎迪斯的椅子,之前他一直靠牆站着。克拉弗豪斯坐在科尔洪边上,面前有一个笔记本,上面放着一支笔。
“她说她很高兴见到您。”科尔洪翻译道。
“这可真不意外。”
坎迪斯穿着一身新衣服,牛仔裤太长了,脚踝处向上卷起了四英寸,上身是黑色V字领的羊毛衫;滑雪衫挂在椅背上。
“让她坐下来行不行?”克拉弗豪斯说,“我们时间很紧。”
房间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椅子了,所以雷布思就站在奥米斯顿和那个女警察身边。坎迪斯继续讲她刚才正在讲的故事,但是不住地朝他看。他注意到克拉弗豪斯的笔记本边上还有一个A4尺寸的棕色信封,信封上面摆着汤米·泰尔福特的黑白监视照。
克拉弗豪斯点点照片,问:“她认不认识这个人?”
科尔洪照着问了,听她问答完,说:“她……”他清清嗓子,“她跟这个人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她说了两分锺,就被精简成这么一句。克拉弗豪斯打开信封,又掏出几张照片,摊在她面前。坎迪斯指了指其中的一张。
“靓仔。”克拉弗豪斯说着收起了泰尔福特的照片,“但是她总和这个人打过交道吧?”
“她说……”科尔洪抹了一把脸,“她说到什么日本人……东方的商人。”
雷布思与奥米斯顿交换了一个眼神,奥米斯顿耸耸肩。
“在哪里?”克拉弗豪斯问。
“在一辆车里……不止一辆车。您知道,类似于护送的车队。”
“她在其中一辆车里?”
“是的。”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出了城,路上停过一两次。”
“朱尼佩花园。”坎迪斯清晰地说。
“朱尼佩花园。”科尔洪重复道。
“他们停在那儿?”
“没有,他们在之前就停下来了。”
“要做什么?”
科尔洪又与坎迪斯交谈了几句。“她不知道。她觉得是一个司机要去商店买包烟。其他人似乎都在打量着一栋房子,好像对它有点兴趣,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哪栋房子?”
“她不知道。”
克拉弗豪斯看起来有些恼怒。她并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雷布思知道,如果她拿不出有价值的情报,重案组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丢回街上。科尔洪完全不胜任这个工作,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经过朱尼佩花园之后他们又去了哪儿?”
“只是在乡间兜风。她觉得开了有两三个小时。他们有时候会停下来,下车,但也只是看看风景。有很多山和……”科尔洪查看了一下笔记,“山坡和旗子。”
“旗子?挂在大楼上那种?”
“不是,插在地上的。”
克拉弗豪斯向奥米斯顿投去绝望的一瞥。
“高尔夫球场。”雷布思说,“科尔洪博士,请试着向她描述一下高尔夫球场。”
科尔洪照做了,坎迪斯连连点头,向雷布思绽开笑容。克拉弗豪斯也盯着他看。
“随便猜猜罢了。”雷布思耸肩,“日本商人嘛,来苏格兰就喜欢玩这一套。”
克拉弗豪斯又转向坎迪斯:“问她有没有……陪过其中哪个人。”
科尔洪又清了清嗓子,开口之前脸上已经开始充血。坎迪斯低头看着桌子,点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开始说话。
“她说她在那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开始她被骗了,以为他们只是想要个漂亮女人当花瓶。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开车兜风……但接着他们就开车回城,把日本商人送到一家宾馆,并把她带进其中一个房间。有三个人……按您所说,克拉弗豪斯警探,她‘陪’了其中的三个。”
“她记不记得那家宾馆的名字?”她不记得了。
“他们在哪里吃的午餐?”
“在旗子……”科尔洪纠正了自己的说法,“高尔夫球场边上的一家饭店。”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
“两三个星期前。”
“一共有多少人在场?”
科尔洪又查看笔记。“三个日本人,可能有四个其他人。”
“问她在爱丁堡有多久了。”雷布思问。
科尔洪照办了。“她说差不多一个月。”
“在街上混了一个月……真奇怪,我们没有早一点抓到她。”
“她会去站街是接受惩罚。”
“为什么?”克拉弗豪斯问。雷布思知道答案。
“因为她把自己弄得很丑。”他转向坎迪斯,“问她为什么要割脉。”
坎迪斯看着他,耸耸肩。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奥米斯顿问。
“她觉得那些伤疤会吓走顾客,也就是说她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所以帮助我们也就能帮她自己摆脱这种生活?”
“大概吧。”
于是科尔洪又问了她几句,说道:“他们不喜欢她做这种事,所以她要这么做。”
“告诉她,如果她能帮助我们,她永远都不需要再这么做。”
科尔洪照翻过去,一边抬手看看手表。
“纽卡斯尔这个词能让她想起什么吗?”克拉弗豪斯问。
科尔洪试了一下。“我告诉她这是英格兰的一个城市的名字,建在河上。”
“别忘了还有桥。”雷布思说。
科尔洪又补充了几个字,但坎迪斯只是耸耸肩。她为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而表现得很沮丧。雷布思又向她笑了笑。
“她的那个老板怎么样?”克拉弗豪斯问,“她来爱丁堡之前跟着的那个。”
对此她似乎有不少话要说,并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触着脸颊。科尔洪点着头,不时示意她停下来,以便翻译。
“个子很高……很胖。他是老板。他的皮肤有点……可能是胎记,肯定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戴眼镜,类似于墨镜,但又不完全是墨镜。”
雷布思看到克拉弗豪斯和奥米斯顿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些信息实在太含糊了,没有什么大作用。科尔洪又看了一下表。“还有车,很多车。那个人毁了很多车。”
“也许这个人脸上有个疤。”奥米斯顿建议。
“戴眼镜脸上有疤,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啊。”克拉弗豪斯补充道。
“先生们,”科尔洪说道,坎迪斯则转头看着雷布思,“恐怕我必须走了。”
“您能不能晚些再来一趟,先生?”克拉弗豪斯问。
“您说今天?”
“我想也许今天晚上……”
“您要知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我们非常理解,先生。与此同时,奥米斯顿警探会送您回城里。”
“我的荣幸。”奥米斯顿彬彬有礼地说道。不管怎样,现在他们需要科尔洪,所以必须把他哄高兴了。
“还有一件事。”科尔洪说,“在法夫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萨拉热窝的难民。他们也许愿意接收她。我可以去问问。”
“非常感谢,先生。”克拉弗豪斯说,“那么就晚些见了?”
科尔洪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跟着奥米斯顿走了出去。
雷布思走到正在整理照片的克拉弗豪斯身边。
“真是个怪人。”克拉弗豪斯评论道。
“对现实世界不太适应。”
“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嘛。”
雷布思看着坎迪斯。“不介意我带她出去一下吧?”
“你说什么?”
“只需要一个小时。”克拉弗豪斯瞪着他。“她在这儿关了一整天了,回去也只能关在那个旅馆房间里。我过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就会把她送过去。”
“得把人给我完完整整地送回来,最好让她笑一笑。”
雷布思示意坎迪斯跟他走。
“日本人,高尔夫球场,”克拉弗豪斯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想?”
“泰尔福特是个生意人,我们都很清楚。生意人自然会跟其他生意人打交道。”
“他做的是弹子机和老虎机生意,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雷布思耸耸肩。“这种复杂的问题就交给你们来解决吧。”他打开门。
“还有,约翰,”克拉弗豪斯冲着坎迪斯一点头,警告道,“她现在可是重案组的财产。另外,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找上我们的。”
“别担心,克拉弗豪斯。还有,顺便说一句,我现在是你们B组的联络官。”
“几时开始的?”
“立即生效。你要不信我的话就去问你老板。这也许是你的案子,但是泰尔福特可是在我的地盘上活动。”
他扶着坎迪斯的手臂,带她走出房间。
他在弗林街角把车停下。
“不用担心,坎迪斯。”他看出她的不安,“我们就待在车里,不会有事的。”她向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她不愿看到的面孔。雷布思再次发动汽车,开了起来。“你瞧,我们离开这里了。”他说着,虽然明知她听不懂他的话,“我猜想那一天你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吧。”他看着她,“就是你们去朱尼佩花园的那天。那几个日本人应该是住在市中心某间豪华的宾馆里。你们开车去接了他们,然后往东走。也许走的是达尔瑞路?”他这些话等于是说给自己听的,“天,我也不知道。听我说,坎迪斯,如果你看到任何你觉得熟悉的东西,就告诉我,好吗?”
“好。”她听懂了吗?没有,她在冲他微笑。她只是听懂了最后一个词而已;她只明白他们离开了弗林街。他先带着她走到王子街。
“是这边的宾馆吗,坎迪斯?日本人?在这里吗?”她凝视着窗外,面无表情。
他又绕到洛锡安路。“乌谢尔音乐厅,喜来登宾馆……能想起什么来吗?”没有反应。他们继续顺着西沿路和斯雷特福路来到兰纳克路。大半的时间他们都逆着光,好让她研究路边的建筑。每路过一个书报亭,雷布思都会指给她看,希望能找到那伙人停下来买烟的那一家。不久他们就驶出了市区,进入朱尼佩花园地区。
“朱尼佩花园!”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路牌,很高兴终于可以给他一点反馈。雷布思挤出一个微笑。城市周边有不少高尔夫球场。他不指望能带她走遍所有的球场,那样的话一个星期都不够,更别说一个小时了。他在一片球场边停了一会儿。坎迪斯下了车,他也跟着下车,点起一根烟。路边竖着两根石头门柱,但是中间没有架着门牌,后面也没有路。这地方以前可能有条路,说不定路尽头还有一栋房子。一根门柱的顶端有一尊严重风化腐蚀的石像,样子像是公牛。坎迪斯指着另外一根门柱后面的地上,那儿也有一大块石雕,被野草盖住了一半。
“看着像是条蛇,”他说,“也可能是龙。”他看着她,“这些东西大概对某些人有着特殊意义吧。”她茫然地回望着他。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萨米的特征,从而联想到他的初衷是要帮助她。他似乎已经开始忘记这一点,转而更多地关心她怎样才能帮助他们抓到泰尔福特。
回到车里之后,他转道开往利文斯顿,打算从拉索取道开回城去。突然,他发现坎迪斯转过头去,从后窗往外看。
“怎么了?”她嘴里吐出一串话,语调似乎不太确定。雷布思于是掉转车头,慢慢地往回开。他把车停在路边,路对面是一排低矮的石牆,石牆后面延展出一片高尔夫球场。
“你认识这地方吗?”她喃喃地说了几个字。雷布思指着球场:“这里,认识?”
她转过头看着他,说了几句,语声中带着歉意。
“没关系,”他说,“我们走近一点看看好了。”他把车开向大门口,两扇巨大的铁门敞开迎接宾客。一边的招牌上写着“波丁翰高尔夫乡村俱乐部”。下面一行小字:“酒水午餐及特餐,欢迎光临。”雷布思开过大门的时候,坎迪斯又点了点头,当他们的眼前出现一栋巨大的乔治式房屋时,坎迪斯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雷布思道。
他把车停在门口,挤在一辆沃尔沃旅行车和一辆低挂丰田车之间。球场上有三个男子刚打完一轮球。最后一击进洞之后,各人都伸手掏出钱包付账。
对于高尔夫,雷布思知道两件事:第一,对有些人来说,高尔夫就像是一种宗教;第二,很多打球的人都喜欢小赌怡情。有人赌最终得分,有人赌每一个洞的杆数,还有人恨不得每一杆都要下个注。
日本人不正是一个爱赌博的民族吗?
他扶着坎迪斯的手臂,陪她走进主楼。酒吧中传来钢琴声。橡木镶板的房间里缭绕着细雪茄的烟雾,牆上挂着巨幅自认为是名人的无名人士的肖像画,几根木制推杆陈列在玻璃橱里,另有一张海报在宣传当夜举办的好莱坞晚餐舞演出。雷布思走到接待台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要求。接待员拨了个电话,便带他们去了首席执行官的办公室。
休·马拉海德是个秃顶的瘦子,年纪在四十五上下,略有一点口吃。雷布思才开口问了他第一个问题,他的口吃就加重了一点。他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有拖延时间之嫌。
“我们最近有没有接待过日本人?嗯,是有一些来打球的客人。”
“我说的那几个人是来吃午餐的,大概是两三个星期之前的事。三个日本人和三到四个苏格兰人。可能是开着路虎来的,用泰尔福特这个名字订了座位。”
“泰尔福特?”
“托马斯·泰尔福特。”
汤米的全称。
“啊,没错……”马拉海德非常不自在。
“你认识泰尔福特先生吗?”
“可以这么说吧。”
雷布思从他的椅子中向前俯过身。“继续说。”
“这个嘛,他是……您瞧,我不太愿意知无不言,是因为我们并不想让这事公之于众。”
“我理解,先生。”
“泰尔福特先生在这里扮演的是中间人的角色。”
“中间人?”
“在谈判中啊。”
雷布思开始明白马拉海德的意思了。“那些日本人想要买下波丁翰?”
“您知道,警督,我只是经理而已。我是说,我只负责管理日常的经营。”
“您的职务是首席执行官。”
“但是在俱乐部里没有一个子儿的股份。真的股东一开始并不想卖,但是对方给了个报价,我相信这个价钱非常好。这些潜在的购买者……这么说吧,他们非常坚持。”
“他们提出过威胁吗,马拉海德先生?”
他看上去吓了一大跳。“什么样的威胁?”
“当我没说。”
“谈判过程中并无敌意,如果您是在问这个的话。”
“那么这几个来吃午餐的日本人是……”
“他们是财团的代表。”
“财团是指?”
“我不知道。日本人总是神神秘秘的。我猜可能是某个大公司吧。”
“对于他们为什么想要买波丁翰,您有没有什么看法?”
“我自己也想了很久。”
“结果呢?”
“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很喜欢打高尔夫,可能这对他们来说是身份的象征吧,也可能是他们淮备在利文斯顿开个什么厂。”
“所以淮备把波丁翰用作工厂的社交俱乐部?”
马拉海德对于这个可能性打了个冷战。雷布思站起身来。
“您对我们非常有帮助,先生。还有什么您能告诉我的吗?”
“这个嘛,我们的谈话是非正式的吧,警督?”
“没问题。我猜您不能提供他们的名字吧?”
“名字?”
“那天来吃饭那几个人的名字。”
马拉海德摇摇头:“很抱歉,连信用卡信息也没有。泰尔福特先生按照惯例是付的现金。”
“他给了你很多小费?”
“警督先生,”他笑道,“有些秘密是不能用钱买的。”
“那么我们这次谈话也依例办理如何,先生?”
马拉海德看着坎迪斯。“她是妓女吧?他们那天来吃饭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他语气中含着鄙夷,“性感的小东西。”
坎迪斯瞪了他一眼,转向雷布思求救,一边说了几个两人都不明白的词。
“她说什么?”马拉海德问。
“她说她以前认识一个赌棍,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喜欢穿着短球裤,让她用七号铁头球杆揍他。”
马拉海德把他们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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