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天黑的早,讲快一点。
出了负函,第四天进入新蔡。过一夜,翌日去上蔡。带队的对我说,如果愿意留在新蔡,他们可以安排。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决定和大家一起行动。新蔡的确是生我养我的土地,但现在山川草木异色,亲戚朋友皆无,只有汝水依旧、昼夜不息。
沿汝水走了四天三夜才进入上蔡。这一带先前确实住过蔡国人,有着独特的风俗习惯,但现在寻觅不到丝毫痕迹。刚好一个月前,我沿汝水从上蔡去新蔡,也经过这一带。仅隔一个月,我觉得这里的人们显得更加冷淡疏远。
上蔡不让进城。一个月以前,我从国境一带通过,这一次连国境一带都有军队调动,不许我们接近。我们只好从偏僻的后街进入先前的陈国国土。这一带就是孔子所说的“陈蔡之野”。我们避开城市,开辟一条新路,从北面的村子穿过,直奔陈国国都。
每个村子都有大池塘,池塘四周都栽种着大桐树。开花时节,一定繁华似锦。每到一个村子,我就想起当年子路手舞足蹈的情景。
出了上蔡,向东继续前进,这一路要穿过陈国国都、宋国国都、曲阜。
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汝水支流的一个小村子里过夜。住房还没有安排好,我到宽阔的河边、土堤散步。望着汝水,顿生感慨——汝水长流不断、滔滔不绝,人生生死死、繁衍生息,国家盛衰兴亡、历史规律。汝水的波涛,永远不竭。许许多多的汝水支流,在新蔡附近汇成宽阔的大河,流入淮水。淮水直贯中国大地,在它的两岸演出过多少国家兴亡的史剧。这天晚上,除了老人安排休息外,年轻人轮流值班,旅行于荒郊野外,一切都要小心谨慎。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借宿,几个老年人分配在村长的大房子里,其他人分散到各家各户。晚饭后,村里人为我们唱歌跳舞。没有想到,村民们唱的竟是四十多年前子路合着孔子的琴声唱的那支歌。
歌声不灭。这支歌所表达的人生寂寞至今犹存。流离失所于旷野的征夫至今未绝。这就是亡国遗民的共同命运。
第三天,一路上时常受到士兵的盘问。当他们知道我们是楚国商人时,立即放行,好像给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似的。不过,突如其来的盘查令人吃惊。这些士兵大部分是楚国人,也有一些亡于楚的国家的遗民。
这天傍晚,我们乘船渡过颍水,在离陈国国都还有半天路程的一个村子里借宿。
晚上,带队的召集大家开会,就当前的形势做了说明。他说:“刚才得到消息说,现在楚国正在和杞国进行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大战。杞国是中原地区数一数二历史最悠久的古国之一。周武王把济水南部地区封给禹的后裔,始建杞国。虽为蕞尔小国,但历史古老,对其实力难以判断。现第十九代简公,凭借强国后盾,胆敢与我南蛮楚国抗衡,积怨甚深,我不得不派兵讨伐惩治。目前交战国只有杞国一国,但很难保证其他国家不会派兵救援。
“杞国位于黄河岸边,所以战线漫长辽阔,从淮水一直拉到黄河,楚国将投入全部兵力。这是决定楚国命运的一次军事行动。
“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们进入楚国,实在不是时候,但并不因此寸步难行。只是杞国把作战司令部设在陈国国都,一般人不许进城,物资交易、商品买卖也停止了。
“因此,我们决定明天全体人员离开陈国国都,前往宋国。只要一进入宋国国都,那儿熟人多,情况熟悉,工作起来也方便,只是路上三四天的旅程比较辛苦。这一带很快就要成为战场,即使不是战场,也是作战区。明天开始,将有一名士兵陪同我们前往宋国,保证路上的安全,请大家务必一切行动听指挥。”
第二天一早,我们顺看大街往东直奔宋国。满街都是士兵,精悍俊敏、士气高昂,都是楚国的正规军,与昨天看见的士兵完全不一样,即使坐在路旁休息,也纪律严明,队伍整齐。
第三天午后,我们涉水渡过淮水支流到达东岸,即从陈国进入宋国。傍晚,又乘船渡过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大河。船上,陪同我们的那位士兵说:“这条河再往下流不多远就潜入地下,上游很漂亮,两岸都是巨岩怪石,树林茂密,风景如画,是著名的溪谷。
“杞国就在这条河的上游,现在正和楚国的远征军激烈作战。大河两岸如今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我百感交集,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河水。
这一带可以看见军队频繁移动。河堤上面,士兵来来往往;平原上,几支部队向北进发。这些士兵都是楚国人,在决定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只有他们才能够上前线。这就是楚国的特点。如果孔子健在,看到这种情景,一定会说这“正合吾意”。
渡过两条不知道名字的伏流河以后,本应该直奔宋国国都,却突然改变计划,沿河而下,进入一个村子,分散在农家过夜。我想可能是受到楚杞作战的影响。
第二天仍然留在村子里。到了傍晚,有消息说杞城起火,官员已纷纷弃城逃命,各散四方。
我无法入睡,半夜起来,走到河滩上,只见河上游方向,北边的天空烧得通红。一些人也跑到河滩上观望,大家议论说一定是楚军火烧杞城。
就这样,中原显赫一时的杞国,连同它引为自豪的坚城被南蛮楚国毁于一旦。
杞国是中原最古老的国家,也是中原最小的国家,它的执政者具有异乎寻常的自尊心,使我从小就对它十分关心,并怀有敬畏之心。
虽然蔡国和其他中原诸侯国都有自尊,但与杞国不可同日而语。周武王时,由禹的子孙开国,至今天第十九代简公,杞国的历史宣告终结。从此以后,楚国凭借雄厚的国力登上中原的大舞台。虽然楚国已灭陈、蔡,将其置于自己的伞下,但那是强国消灭弱国,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进军中原的旗帜。这一次讨伐杞国,漂亮地干了一件其他中原国家谁都干不了的大事,给中原吹进一股新时代的气息,为楚国进军中原开辟了道路。
我们在村子过了两夜,到达宋国国都那一天,传来楚军进入杞国首都的消息,我的心情十分高兴。
其实,这件事应该由楚昭王来完成,但天认为当时时机尚未成熟,留给惠王来成就这大业。惠王大功告成,亦可谓明主。
在宋国国都呆了半个月,有几个商人决定去鲁国国都,出发的日子一直定不下来,只好拖下去。就在这时,又听说楚秦议和。如果传闻属实,这新兴的两大强国的合作必将改变整个中原的格局。楚秦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议和,虽然一无所知,但来宋国国都的许多外地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看来是事实无疑。
进入鲁国国都后,我单独活动,作为一个“蔡国人”,如今似乎只有鲁国接受我。一个先前关照过我的老朋友这次又安排我的食宿。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这三个月负函旅行的所见所闻向孔子汇报。这些事大部分很轻松愉快,孔子听了以后一定心情舒畅。
我在鲁国国都呆了三天,一天到城北泗水边的孔子坟墓祭扫,一天到孔子的讲学馆,独对院子静静回忆,与孔子、子路、子贡、颜回对话,畅谈别后思念之情。本想也到孔子研究会拜访,可是我在讲学馆这一带信步溜达,心情愉快,心满意足,便打算以后找机会再去拜访各位。鲁国国都是中原地区最负盛名的学府。由孔子奠定基础,几十年未受损坏,成为孔子讲学的圣地,这完全是诸位保护的结果。
第四天,我已经归心似箭,便匆匆回到这寒村里来。
我午后从鲁国国都出发,路上碰见几个熟人,大家聊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到山口时已是黄昏薄暮。沿谿谷上来时,又遇见几个村里人,便简单地“今年夏天过得好吗?以后再慢慢聊吧”的问候几句,急忙赶回来了。
这次旅行,收到不少礼品,大都放在鲁国国都的朋友家里,但带回来的还是不少,我分成两包,双肩背着,觉得越走越沉。快到坡顶的时候,听背后有人说:“老大爷,行李我替你背吧。”
回头一看,是村里的年轻人,有点面熟。
我把行李交给他:“对不起啦。”
翻过山坡,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只见盆地里的村庄闪烁着几星灯火,接着,星星点点,一齐亮起来。
“啊,我回来了!”一股激情猛然袭上心头,流遍全身,不由得热泪盈眶。
“您这么大年纪,到哪儿去了呢?”
“你别管。”
我望着自己住着的那个村子,五六十户人家中有五六家灯火明亮,而且灯火越来越多。大约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街道已经点灯,附近几家的人们像飞虫扑火似的朝亮灯的街道拥去。
“咱们走吧。”年轻人说。
“着什么急?!再歇一会儿。”我陷入沉思:“呵,我的故乡现在正灯火初明。”
但是,我立刻意识到,这儿不是我的故乡,我既不在这儿出生,也不在这儿成长。
“不过,说故乡也可以。因为对于我来说,除了这里,没有一个能称为故乡的地方。”
住进这山村已经三十二三年,把我当作父亲一样照料我的小俩口子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痛不欲生,后来收养许多难民的孩子,才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
有几个难民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留在村子里和他们一起干活。农闲的时候,我有时也去看望他们。因此,我们之间就像亲戚一样,他们经常到我家里来照料我。
想来想去,我的故乡就是这儿。生我养我的新蔡已经从地上消失了。
“咱们该走了。”
“等一会儿。再休息一会儿。”我又陷入沉思。
现在,我把当时的心情向大家报告一下。
傍晚,我看着故乡灯火点点,心想乡亲们劳累一天,现在就要休息了。能够这样眺望着故乡灯火,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种幸福与身分的高低贵贱毫无关系,只要是人就应该享受的一种宁静的幸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喜悦,不需要我进行任何努力,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点亮,我只是观看着,尽情享受着人类最奢侈的一种情绪。难道不是这样吗?父母、祖父、祖母、兄弟姐妹、叔叔、姨姨、邻居,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还有街道、小河、森林,一切的一切,都出来迎接我。我凝视故乡的灯火,就可以享受到世上最奢侈的情感。这是人与生俱来、终生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任何政治权力不能剥夺的最起码的权利。
孔子多次说过,人既然生下来,不管世道多么混乱,都必须确保其最起码的幸福,使他们感到“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是幸福的。”
我牢记孔子的教导。如果让我换一种说法,我则说:“无论如何不能从人的内心夺去‘呵,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这种宁静情绪的享受。”或者说:“不论世道多么混乱,都不能从人心夺走故乡。如果故乡被夺走了,必须有一种东西来补偿。这就是政治。”
孔子一定也这样想,所以他对叶公建造的负函非常关心,因为叶公为许许多多失去故乡的人重建故乡。
如今负函成了军事要地,这与叶公的初衷大相径庭,可是这座城市傍晚时分那种独特的宁静气氛永远留在许许多多失去祖国、而把负函当作故乡的人们的心中。
负函旅行的汇报就算到此结束。外面天色还亮,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来,大家对孔子有什么问题,请提出来。
——我作为监事说几句话。现在鲁国国都正在酝酿召开第一次国际孔子研究会,必须尽快决定会议主题。我们几个召集人商量过,准备确定孔子晚年的思想、孔子如何认识人的未来作为主题。这样,就必须从孔子的大量言论中寻找表现他晚年思想的那一部分。请焉薑先生谈谈对主题选择的看法。
初夏聚会的时候,曾经就“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这一句话争论过。有人认为这是孔子晚年对时代绝望的表现。我认为孔子决不会对社会绝望,也不会说这句话,否则,将使师事于他的众多门生困惑不解。如果这句话真的出自孔子之口,也是他的戏言。
孔子对于人类的未来一直采取乐观的态度。人并没有愚蠢到毁灭自己种族的地步。自己有生之年,不能看到光明的人类社会、和平的国家关系,以及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美好的世界,自然万分遗憾,但坚信自己死后,这个时代必将来临。这就是孔子的基本思想,也是我的思想。
对于我来说,孔子是绝对的。孔子不会错。孔子决不会抛弃人。其典型的例子就葵丘会议。葵丘盟约现在仍然是中原各国必须遵循的金科玉律。如果没有这些誓约,流经中原的黄河两岸各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数百姓就要惨遭不幸,葬身鱼腹。
人、人创造的历史里还多少残存着信义。孔子为了教诲弟子,才把他们带到葵丘的那座山头去,而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追随孔子的。
葵丘会议决定不以黄河之水用于作战,是一次和平会议。但二百年来,中原一带并没有实现和平,战争频仍,烽火连天,朝灭一国,夕亡一城。周朝初期,中原有千余诸侯国,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个。我年轻的时候,有“十四大国”之称,即秦、晋、齐、楚、鲁、卫、燕、曹、宋、陈、蔡、郑、吴、越,而现在曹、陈、蔡、吴四大国已不复存在。先前的许多小国,如黄、梁、邢、江、六、蓼、庸、舒、萧、肥、州、徐、杞,有的是一城一国,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有几个小国,像梁、厚、泻,在迁都州来后,以各种方式,例如通过姑娘和老人的帽子、鞋子、竹笼、布料等土特产表示自己曾经存在过的祖国,令人怀念故国。国破家毁,但人民还要活下去。他们丧失了生活的基础,妻离子散,整个中原就像遭受一场大地震。
但是,二百年来,葵丘会议的协议未遭破坏。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创建一个幸福的、安定的、美好的社会与国家呢?为什么就不能建立一种和平的国家关系呢?为什么就不能造就这样一个时代呢?
哦,外面下雨了。刚才我就看远方的闪电。请大家进屋吧,这间陋屋挡不住风雨。看来要下大雨,请大家进来,把窗户关上。好大的雷阵雨。真正的秋天来临了。
这使我想起在宋国国都郊外农家的空房子里,孔子迎着狂风暴雨、雷鸣电闪而巍然不动的情景。现在我也像孔子那样,让“迅雷烈风”洗涤心灵,等待天地之心平静下来。
暴雨!惊雷!闪电!让我们就这样坐着,凝心静气,肃然倾听这天地的声音,虚心坦怀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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