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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阿扁的扁

        陈水扁先生今年不幸狗皮倒灶了,由马英九先生鹊巢鸠占。孔和尚曾在博客里出了道思考题,“扁”字跟“马”字合起来是个什么字?此题简单得近乎小学水平,颇有愚弄民众智商之嫌,所以很多人深想了一步,看出此题背后包含着孔和尚对台湾前途的隐忧也。

        其实这也不是孔和尚的发明。整整一百年前,也就是公元1908年,清光绪34年,广东革命党著名作家黄小配(1872-1913,笔名“黄帝嫡裔”,别号“世界一个人”),就在日本出版了一部谴责小说,名曰《大马扁》。这个“大马扁”,讽刺的是保皇党领袖康有为。书中借人物之口说道:“亏你还信康有为那人!我广东人那个不唤他做癫康?实则他诈癫扮戆,专一欺骗他人。本没点学问,又自称要做孔子,其实不过是个无赖子罢了。”

        如此贬损康有为,实在有欠公道,康有为好歹也是个大学者和思想家,除了托福,门门全优的。这不过是当时革命党人一腔热血,恨不能打倒一切保守派而已。用今天的话说,是“极左”了。倒是书前“吾庐主人梭功氏”的序中讲了几句公道话,说虽然“康梁二人,招摇海外,借题棍骗,于马扁界中,别开一新面目”,但这是“社会害康梁,非康梁之害社会也。康梁之棍骗,非康梁之罪,而社会之罪也。夫社会不平,金钱实为万恶之原,世界一日有金钱,即人类一日不能无罪恶。康梁不幸生不逢社会平等之日,自呱呱坠地时,即浸淫于金钱铜臭之内,迷惘既深,则诪张为幻,人情大抵皆然,况才足以济奸者乎?故吾人方言康梁之不暇,而可以棍骗为康梁罪哉?”又说“海外侨民,蒙于祖国情势,先入为主”,这才上了康梁的当。

        总而言之,归纳他的意思,是金钱社会、人欲横流,导致了“大马扁”的产生。不论他们讲改良,还是讲革命,不论讲台独,还是讲统一,其实都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而已,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所以打倒了“康梁”,又出来个“蒋汪”,打倒了“刘邓”,又出来个“林江”,打倒了天地会,又出来个青红帮,打倒了马三立,又出来个郭德纲。人生代代无穷已,马扁年年只相似。咱小民百姓,大多数情况下,分不清谁是真英雄,谁是伪君子,所以“莫谈国事”,倒不失为一条安身妙策。今天咱不言马高,也不论扁低,仅从语文角度,单说说这个“扁毛畜生”的“扁”字。

        《说文解字》解释“扁”的意思曰:“扁,署也,从户册。户册者,署门户之文也。”这是用的“拆字”解释法,把“扁”字拆为“户”和“册”,在门上写的标记,叫做“扁”。后来“扁”字的意思多了,就给这个意思单独设了一字,加了个框框,写作“匾”。比如你家防盗门上方钉了块木板,上面写着“啃的鸡”,或者“白虎节堂”,或者“色狼俱乐部”,那就叫“匾”。可是也有人怀疑这并非“扁”字的起源,因为最早的字都是象形字,“扁”从象形的角度看,下面是四条腿,上面是个驴头马面似的的东西,所以凡是叫“扁”的,必离畜生不远。还有的测字先生说,“扁”字下面是三个“空牙槽”,有槽无牙,故凡是叫“扁”的,撒谎成性,说话都靠不住。这个解释恐怕有点八卦了,与文字学无关,属于“江湖阐释”也。还有的促狭鬼说,“扁”的字形,就是半头野驴的肚子上被横着打了一枪,孔老师觉得这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罗列在此,不予采纳也。

        “扁”是门上写字,这是公认的。但并非门上写字都叫“扁”。如果是竖着写的,那叫“额”,只有横着写的叫“扁”,合称“匾额”。由此,就产生了“扁”的一个比喻意:宽而薄的东西,逐渐被形容为“扁”,名词变成了形容词。比如“扁豆”,“扁担”,“扁桃体”。由于“扁”的东西一般不够丰满,立体感不强,所以再进一步,“不圆的”和“鼓不起来”的东西也被称作“扁”。饺子不如包子圆满,故称“扁食”,“平足”也叫做“扁平足”,女郎的身材过于平板,就被叫做“阿扁公主”等等。现代小说理论中专门有一对概念,叫“圆型人物”和“扁型人物”,后者指的就是“性格单一不够丰满的人物形象”,这是英国学者佛斯特发明的。北大的马振方教授又发明了一个“锥型人物”,作为对二者的补充。

        汉语中的名词和形容词往往都可以做动词用,如果要将一个不扁的东西弄扁了,那么就可以直接说“扁之”。东西可以扁之,人也可以扁之,用现代北京话表述,就是“扁你丫的”,翻译成山东话,就是“俺揍扁了你个小舅子”。由此可见,“扁”字成了形容词以后,往往担负了一些不大正面的意义。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这不是好话。三圆四不扁,这也不是好话。让人痛扁了一顿,更不是好话。

        由“扁”字衍生出的其他字,也多数不大正派。“扁”字加个“人”,叫做“偏”,意思是“不正”和“不全”。偏心眼儿,就不适宜当领导;偏听偏信,则连群众也当不好。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曰:“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不正确的意见叫做“偏颇”,所以《尚书·洪范》教导我们要“无偏无颇”。娶个老婆但家里已经有夫人了,就叫“偏房”,住的地段不热闹,叫“偏僻”,皇帝如果跑到偏僻的地方苟延残喘,叫“偏安”。老师出的题邪门,叫“偏题”,学生把出偏题的老师骂得狗血喷头,叫“偏激”,对偏激的学生一贯歧视,叫“偏见”。横陈在水里的一条扁鱼,可能是“偏口鱼”,身体的一半行动不便,叫“偏枯”或者“偏瘫”。推着偏瘫的老婆四处去骗人,偏巧被一颗子弹打成偏坠,则可以导致政局偏转,偏畸获胜。

        这个“偏”字,在我们东北,还曾经是个专门的江湖术语,指“不良少女”。在六七十年代,广大都市青少年身心健康,朝气蓬勃,没有升学压力,也不用打工卖身,除了少数像孔和尚这样的变态学生整天读书外,其余的兄弟姐妹都是饱食终日,游手好闲,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所以其中就涌现出若干早熟的浮浪少年,男的一般被泛称为“小流氓”或者“小地赖子”,女的呢,北京地区叫“圈子”——现在的电视剧里都是这么叫的,王朔叶京傅彪冯小刚这些过来人都从这个称呼上找到了自己的少年情怀,我之所以喜欢这几人的作品,就是因为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绝不跟着那些汉奸一起污蔑自己的少年时代。我很理解他们,但觉得“圈子”一词未免不雅。我们东北地区,很长时间都管那些游荡在马路上的姑娘叫“马子”,如果男性与之勾搭,叫做“挂马子”。这也是一个很不雅的叫法。在东北,你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甚至篡党夺权,都不会被人歧视。被人看不起的行为主要有两种,一个是“小提溜”,即小偷小摸,一个就是“挂马子”。英雄好汉应该不近女色,东北地区还保存着的光荣革命传统呢。谁家的儿子要是被指责“挂马子”,那就没脸见人。谁家的女儿要是被指责为“马子”,那地位还不如今天的三陪小姐呢。所以邻里之间或者公交乘客之间吵架,可以上骂三代,旁及姑表,但是不到忍无可忍血肉相拼之时,绝不可直骂对方是“马子”。

        我家对面3号楼的一层,有个马子,她父母经常骂她,顶多也就是骂个“王八犊子”、“臭不要脸”之类。可是有一年夏天,她跟母亲对骂起来,把母亲气得暴跳如雷,抓起笤帚打她,她反推了母亲一把,从窗户跳出来。她母亲跳上窗台,大骂了一声:“你这个小马子!”女儿却毫不示弱,高声回敬了一句:“你这个老马子!”围观的众邻居都哈哈大笑,此后数日,他们全家人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马子”这个词变得太粗野之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浮浪青少年组成的游荡群落中,开始管马子叫“偏”了。我揣测起源大概是“不正经、不正派”的意思。这个词的发音轻飘飘的,显得很神秘,甚至还有几分诗意。我现在一听京剧《二进宫》里那段“国太偏偏要让”,就觉得那国太有点像“偏”,心中不禁暗笑。而以前的“挂马子”则改称为“忽悠偏”,听上去仿佛是一种艺术工作。我后来到北京,结识了很多长发飘飘的美术家音乐家舞蹈家,虽然彼此是好朋友,但我心里还是有种偏见,觉得他们的工作就是“忽悠偏”的,可见语言对人的影响之深。

        一般的“偏”叫“小偏”,资深的“偏”叫“大偏”,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熟女”。经常有几个闲散兄弟聚集在楼前,指点着路上走过的女郎,判断哪个是“偏”,那个不是“偏”。有时候伸着脖子喊一句:“喂,小偏,过来吃冰棍呀。”女郎们一般都不搭理,偶尔也会遇到泼辣的回敬道:“你妈才是偏呢!回家忽悠你妈去。”那些兄弟相互打趣时,也会说:“哥们儿脸色发青啊,昨晚上忽悠偏去啦?”或者说:“咱们找几个小偏忽悠忽悠去?吃冰棍,我请客。”

        其他所谓的正派人,包括好学生好工人好干部,也经常谈论跟情色有关的话题,几乎每个月都会产生新的黄色笑话和故事。跟现在不同的是,那些笑话是纯黄色的,跟政治无关,更不会影射国家领导人。政治也是热门话题,但由“小道消息”来担负。我们“十八天大楼”有几位消息灵通又能说会道的人士,相当于凤凰卫视的杨锦麟加上评书大师单田芳。他们的节目分成若干类,分别叫做“小道消息”、“破案的”、“打仗的”和“流氓的”。其中“流氓的”就是情色类,包括“挂马子”、“搞对象”、“搞破鞋”和“两口子”等若干小类,与宋元话本小说的分类法惊人相似。我们这些小孩最爱听的是“破案的”和“打仗的”,比如《梅花党》、《一只绣花鞋》、《墨绿色尸体》、《许世友耍大刀》、《贺龙两把菜刀》、《珍宝岛打老毛子》等。大人们普遍爱听“小道消息”,而那些不良少年则爱听“流氓的”。现在有些人宣扬文革时期是什么“禁欲时代”,完全是以讹传讹,闭眼胡说。那个时候虽然不如现在这般人欲横流,但男女关系还是很开放的,青年恋人或夫妻大大方方地“压马路”,吃冰糕,到了没路灯的地方就亲嘴儿,所有的公园里都有男女青年野合,小孩儿们捡到安全套就当气球吹。极个别的坏警察如果想发财的时候,就去捉拿,每个晚上都可以罚个三五块钱花花。当然,汉奸们想要攻击文革,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他们这个谣言破产了,又会转而攻击那时候住房紧张,所以青年们才到公园里去吧。这个观点俺倒是部分同意的,那时候人口从6亿到了8亿,确实住房比较紧张。但主要还是公园里环境幽雅,情调浪漫。现今的大学生和小白领们住房更加紧张,但公园一则去不起,二则到处都是铜臭气,还不如校园呢。人的心如果长偏了,则看问题必然是戴着“偏光镜”的。胡说中国人民禁欲十年,那中国飞速增长的几亿人口是从哪儿来的呢?那些对普通人民的幸福生活充满仇恨的朋友,你们干脆说文革时期年年山崩海啸,共产党从早到晚屠杀老百姓,十年没看见太阳,或者天天“日偏食”,岂不更加解恨么?

        话题扯远了,一偏就偏到天上去了。“偏”和“扁”是具有天然联系的,心地偏狭,则看人必扁。而实际上,这个“扁”字,也可以读做“偏”。比如“扁舟”,就有两种读法。如果意思是“编列众舟为船”,就读上声“扁”。如果意思是“一只小船”,就读平声“偏”。李白宣州谢眺楼诗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苏轼《前赤壁赋》曰:“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所以“扁舟”,也可以写作“偏舟”,或者直接写成一个字:“艑”。战国时有个名医叫秦越人,人们都用上古神医的名字叫他“扁鹊”,现在的语文课本里还有《扁鹊见蔡桓公》这一篇。这个“扁鹊”的“扁”,读音就有争论。一般人和字典上都读“扁担”的“扁”,上声字。可是有人主张读“偏”,平声字,还有人主张读“遍”,去声字。孔和尚专门查阅了有关资料,发现这个争论远在唐朝时就发生了。孔和尚的专业是研究小说的,小说史上有一部重要史料,唐朝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面记载道:

        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座客任道升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同声,云世人皆误。予意其饰非,大笑之。近读甄立言《本草音义》引曹宪云:“扁,布典反。步典,非也。案扁鹊姓秦,字越人。扁县郡属渤海。”

        到底这个字本来应该怎样读,对语音史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著名语言学家叶桂桐教授和北大耿振生教授的论文。孔和尚这里想告诉大家的是,唐朝人的语音,已经跟今天比较接近了,起码“扁”字的两个读音,跟今天是一致的。所以中华民族的文明是一脉相承的,不论你走到台湾或者美国,如果欠扁的话,自然就有人扁你。不像那些拼音文字的蛮夷之邦,三五百年,语音就发生极大变化,所以孙子不认爷爷,后代不认祖宗,忠孝二字,闻所未闻,那都是情有可原的。至于阿扁同学口口声声说他不是中国人,那他这个“扁”字,应该怎样读呢?是读成“毙俺”还是读成“剥衣俺”呢?回到唐朝问一问,估计秦叔宝和尉迟恭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就是扁之的扁啊!”

        “扁”字如果加上“马”,就是“骗”,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有行家质疑,撒谎欺骗,跟“马”有什么关系啊?马比我们人要诚实多啦。从象形字的角度看,“扁”字本身就是个牲口,何必再捆绑上一匹“马”呢,小马哥完全是无辜的啊。这个“骗”字,其实是从“谝”字的误写得来的。“扁”这个畜生,如果开口说话,加上一个“言”字旁,那就叫“谝”,后来引申为吹牛、闲聊天。至今西北诸省,都把不负责任的说闲话,叫做“谝”。我有一次去西安某大学讲座后,被一群热情的女娃子包围起来,说“饿们今天不想放你走,饿们今天要好好跟你谝一谝。”我说:“不就是谝个闲传么?你们去给饿买两个肉夹馍来——抹点油泼辣子,饿听听你们到底能谝出个啥。”陕西话的“谝闲传”,发音近似“撇旱船”,听起来特别亲民,特别草根。假如台湾的“撇旱船”大师阿扁先生用陕西话去竞选,那马英九可能一辈子都没希望了。

        “扁”字如果加上足旁,就是“蹁”,等于多生了一只脚,表示走路不正。如果加上石旁,就是“碥”,意思是岸边长歪了的石头。如果加上火旁,就是“煸”,表示把菜炒得半生不熟。例如“干煸扁豆”就是一道名菜,扁豆炒得太熟就比汉奸的骨头还软了,所以对待这种欠扁的东西就得“干煸”。“扁”字加上虫旁,是人人见了恐惧讨厌的“蝙蝠”。“扁”字加上鱼旁,为“鳊”,是一种削尖了脑袋到处钻营的小扁鱼,用葱花料酒炝锅后稍炖一会儿,非常美味。“扁”字披上衣服,是气量狭小的“褊”,披上丝绸衣服,是胡编乱造的“编”。只有戴上斗笠,成了长篇大论的“篇”,才有几分文化气象。如果粘上翅膀,“翩翩”起舞,就更增添了几分魅力,但弄不好,又成了“百年魔怪舞翩跹”。“扁”字最好还是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虽然狗皮倒灶,却可以落个体面的结局,不论是“玩徧众生”的“徧”,还是“又谝了一遍”的“遍”,都不失为一场有滋有味的人生阅历也。

        看来土里土气的一个“扁”,却暗藏许多奥妙,竟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字咧。怪不得陈水扁先生敢用“罄竹难书”来形容台湾各界的丰功伟业,以此表示使用繁体字的台湾比使用简化字的大陆语文水平高,这确实跟俺们普通中国人差距比较大也。单从本文挂一漏万的“扁”字之分析上,也足证扁父先生给他取了一个多么伟大的名字,阿扁一家祖孙十八代的功德真是“擢发难数”啊。

        有个相声叫《看匾》,几个近视眼争论匾上的字到底是什么,而其实那匾还没挂出来呢。然而孔和尚要说的是,即使那匾挂出来了,挂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例如故宫里的“正大光明”匾,还有孙中山写的“天下为公”匾,我们就看懂了那匾上的字么?

        古人云:“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和尚云:“何处没有扁,大扁加小扁。”幸好,并不都是大马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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