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两只猫?两只猫的四个眼睛,像四个电灯泡,它们亮得使我感到威胁。
而且两只猫都是黑的。
有一个理论:黑猫是最健康最纯正的原生,白猫花猫的形成是由于猫族的皮肤病变,像人类的白癜风与牛皮癣。
那时虽然不知道这种高明得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理论,我仍然被黑猫吓醒了。
后来又有一种理论,说是在西方,尤其是指美国,黑猫的意义是保持沉默。被称作“黑猫权”的是指沉默的权利。
不知是否确有其说。这样的不知真伪的说法很多。
在一间大客厅里,一切都是黑暗的,因为我睡着了,可能不该睡那么久。小时候认定睡眠有着沉重的不再醒来的危险。后来深知不睡眠有着发疯的危险。两只小猫渐渐变大,越来越大,它们的四枚黑眼珠黑亮黑亮,越来越亮,像四盏二十五瓦的灯泡发展成长为四盏两千瓦的黑光灯泡。它们此生第一次照亮了我的意识,渐渐地走入到一个孩子的灵魂。不知道是黑猫在捕我的灵魂还是我的灵魂要俘获两只黑猫。我悸然欢呼:我,是我啊,我已经被黑亮照耀,我已经感觉到了猫、猫皮、猫眼、猫耳、客厅,巨大的房屋与充实着房屋的猫仔,而且在那一刹那我自信我已经比那两只猫更巨大也更有意义了。我在乎的是我被猫眼注视,不是在乎那两只猫。我与猫、黑猫有一种特别的契合,命中注定。它的皮毛,它的品种,它的眼眶都是那么黑,但猫的眼珠有点橙红。因为我才刚刚对世界睁开眼睛,我的世界还相当黑暗。我害怕,我不能接受更不能分辨黑以外的颜色,如果那有生以来的进入记忆中的首次午睡醒来后看到的干脆是红或者白,是黄或者绿,我怕我会被刺瞎了眼睛,我至少会因为那如同歌剧戏装的颜色而害怕活下去。
猫的眼珠有一点橙红,这使我不免惊心动魄。
我看到的是漆黑,我看到的是差不多什么都没有看到。区别在于也许有亮的黑与黑的黑,还有暗的黑,还有淡淡的黑。猫眼是亮的有点橙红的黑;猫头是黑得雄壮的黑;猫鼻子是漆黑的黑;猫皮毛是暗的黑;猫背是浓浓的黑;猫爪子是淡淡的黑。这就是造物主在冥冥中给我的最早的关于颜色的知觉与启示,与水墨画或有什么关系。知觉是很不容易的,修炼了亿万斯年,功德了亿万斯年,有了一次关于黑猫的知觉。生命的开始有些黯淡,似乎安宁,但也马虎,可有可无,毕竟是逐渐的浸润。太感人了,区分就更不容易,区分太痛苦也太艰难。
与世界的关系是从黑到渐亮到白到各种颜色,原色与复合色,带着些微的恐惧和无力。
感谢造物主,我没有在五颜六色中迷失,没有瞎盲。然而我落到大坑里了。对于人生的最最不舒服的感觉是失重,虽然那里那时还没有失重一词的出现。故乡有千百亩的大梨园,花开时洁白得叫你醉迷。你怕你失重坠落在雪白的梨花里。到三十年后我读到了契诃夫的话剧,主角尼娜说:“我是在为生活穿孝啊,我不幸福。”她的孝衣是黑黑的,家乡的梨花雪白,白得如天山上与黑龙江边的雪。
北方的春天:最早是杏花,是冬天的挥手离去,白中有橙黄直到粉红,是春天的小女孩,是小女孩的嘴唇与脸蛋。然后是山桃,是情窦忽开的少女如火。桃花红得浅显灿烂。杏花粉得天真梦幻。桃与杏都是先开花后长叶。梨花则是花朵与叶芽同时生长。银装素裹,雪花飘飘,玉蝶翩翩,绿萼青青。春天的太阳渐暖,盛开的梨花如海,如涨潮的浪花飞溅,如群帆起航,如遗留在舰船尾后的流苏,如欧洲的百万婚纱的大囍与白衣舞会。
我什么也没想,还不会想。什么也没做,还不会做,也不知道啥是做。但是我知觉到了失足,莫名其妙地一脚踩空,落到了大坑里。许多年以后,人们说,如果你在睡梦中动了一下脚或腿,你恐怕会有梦中失足落井的感觉。
我记住了坠落,却不记得满春天的梨花。春天梨花,是在七十岁以后,少小离家老大回,我才会沉醉的。
然后是两只猫或N只猫或一只猫或没有猫在大厅里追逐奔跑,有声无声,有形无形,有夜无夜,有厅无厅。它们或没有它们,奔走着放置着旋转着懒惰着,跳动着安宁着点缀着也破坏着。这个世界仍然是或有或无。
世界果然是可有可无?众妙之玄,玄于N只黑猫。
罗素说,哲学是黑猫在暗室里寻找并不一定存在的老鼠。生命说,黑猫是世界给我的第一次符号、第一次呼唤、第一次吸引,尤其是那两只明亮的眼珠。梨花说,有了我黑猫才落到了实处,你才落到了大坑,就是说从无下载为有,从花朵融合为泥土,从不安的神态到惊怖的下坠,再到落地的平安。除了世界,除了土地,除了坑底,你还能飞向哪方?
我说,黑猫和梨花可能是偶然,眼睛和春天却常常与我相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因为我已经来到。不要问为什么与我相伴,因为我们已经互为伴侣,谁也摆脱不了谁。什么是世间?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梨园与厅堂,什么是故乡与异域,我那时不知道,我后来说不清,我不在意谜团或者非谜团,我回忆起来亲切而且满足,我回忆起来会浮现一丝凄凉的,更是得意的,尤其是迷迷糊糊的微笑。我掉在大坑里了,我仍然无恙安全。
你无恙他有事,你活着他走了。这就是世界的无理数,如小数点后不循环的实数π。日本长野县饭田市公司职员近藤茂有一个业余爱好,将圆周率计算到小数点后第10万亿位,它仍然无穷无尽。
只是事后,我分析出来,我理解了,那是午夜,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移来动去的灯火,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走来走去的身影,为什么有一次出现了父亲的严肃面孔,庄严如囧。那是童年的家乡里唯一的一次。而且有几个字:奶奶死了。
什么是奶奶?对不起,不知道。什么是死了,呵,也不太知道,至今仍是一个π。但想起了一张照片,黑色白色与灰色,那想必是奶奶的遗像,当然那时更不知何为遗像。可能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告诉我说,奶奶死了,我困极,我睡了,困到极点就绝对不怕死了,这是我三岁时候的多么伟大的发现!然后五年以后,姐姐对我说,死了就是睡了,有几天我死一样地害怕睡觉,我的第一次失眠的经验是七岁时想起来了死。我曾经将这种体验有所文学化郑重其事地写到我的处女作里。一个老作家对我说,一个少年不可能有这样的生命的不安体验。而我在十四岁时因了失眠去中和医院(原名中央医院,现为人民医院)看医生的时候,医生也断然否定十四岁的人有失眠的可能。
有许多的白色,纸与布条、布片、布衣裳,都是白色的。白色比黑色使我更容易入睡,我觉得很累。死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吗?爸爸说,奶奶临终的话语是:我走了,应该当真有另一个世界。爸爸说,这就是一个关于此岸与彼岸的题目。如果那深夜的灯火,那严肃的心情,那白色的纸条布条,那两只黑猫都已一去不复返了,那么奶奶又能去向哪里?
对于老家的记忆到此为止。仍然有炊烟,有玉米秸与树枝的燃烧气味,有生菜叶子与泔水的气味,有咸菜缸的香与亲切的臭气。然而,没有老家了。半个世纪后再访,有原址,却没有了原室和原来的梦中掉下去过的梨园大坑洼,更不要说黑猫栖留过的客房了。
时过境迁,谁能找得着自己的老家?
留下了遗案:那铡草与吃草的声音是在哪里,是从老家去大城市的路上吗?是从大城市到老家的路上吗?
多么真切,多么清晰,多么分明,比白天还脆生。我听到了并且凄凉了十五秒钟,然后我睡得很实。这里掺杂着卢沟桥的近代史。
咔哧,咔哧,咔哧……是马在吃草?是车夫在铡草?我闻到了浓馥的干草香气。是在三岁的我的睡梦里。这是第一次对于黑夜的确认,此前的黑猫也罢,大坑也罢,祖母去世也罢,更像是梦,像错落的飘移,像对于我的感觉与理解的撑胀,就是说,我不知道也没有想那是什么,是不是梦,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发现,是不是困倦,那只是一闪,是稍纵即逝。
而咔哧咔哧是如此清楚确定,咔哧咔哧开始了我确定的世界,确实的生命,确定的听觉,确实的感受,是我的受想行识的开始。当我想键出受字的时候,出来了爱字,爱想行识,这应该也是天意。
铡草与吃草的声音表示着黑夜,表示着行路,表示着沉沉的睡眠与偶然的醒转,表示着惊觉,表示着继续睡下去的福气与不负责任。有马儿在吃草,有人儿在铡草,有你的明天的遥远的路程。
后来听到了一个新词:逃难。这个词有历史与政治,命运与上苍,也许还有戏剧与怯懦的草民意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了这个词。我的孩子们已经不大感受得到这两个汉字的亲切与宝贵了。
信不信由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信还是不信,生命的最初记忆应该是朦胧,是梦,是感觉而已,如黑色的亮光,如倏地下坠,如嘁里喀喳,如灯影人形,当你幼小的时候世界是如此之大,大人是如此之大。此后渐渐地,视觉是跟随听觉而清楚确定起来的。
然而为什么还有自己的受宠与满足?母亲抱着自己坐进了一个有棚子的马车,而姐姐坐的是敞车。还有一个不解的情节,为什么是马车?为什么要在路上过夜,有那么远吗?
你不可能解清这些,从无到有,从混沌到自知,从没有记忆到有了记忆,你不知道这记忆这黑猫是从哪里来。
它们来了。
我来了。
尔后你想念午夜的铡草与大车店,你再也听不到了,已矣,已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与非壮之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些可能知道这些铡草的声音的亲属,已经不在人间,在人间的有一个人,她不记得。
那时我为你而醉迷。
因为你是春天,是干枯的冬天后的转身,是沉睡后苏醒的笑容,是安宁后的动颤,你想抖下身上的冰雪与尘土。是一片小草的不安的试探,它们不知道它们的新绿会不会引起大风的报复。然而它们绿了,一绿到底。寒风仍然呼啸。雪花时而从天空降下或者从远方飞来,敲打面颊,有时会钻到嘴里。也有小的与大规模的扬沙。万花缤纷的时段何其短暂。正是春光的短暂突显了春天的疼痛,我在年满三十岁的时候曾经满心悲伤、痛惜与告别。我知道人正是在没有多少悲伤的时候才易于悲伤的。
以后的许多年,许多十年,春天令我觉得温暖,温暖得让我不安,温暖得让我不知所以,温暖得使我觉得似乎自己忘记了穿好衣装。花朵的绚烂华丽使我羞愧,花太俊,我太丑;花太大,我太小。绚丽的短暂使我怯于欢喜与陶醉。我没有那种权利,颜面,干脆说是没有资格去赏春伤春惜春送春,我能有什么理由为春天而大哭一场?
我仍然愿意回忆的是藤萝与藤萝架。那就是我的宫殿,我的房屋和窝巢。燕子筑起香巢,台湾籍作家落华生(许地山)的名篇里的这句话令我艳羡不已。那紫色的高贵是罕见的早霞直到成为旭日。如王室的紫气东来,紫而发展变化为白,如玉的深浅浓淡的歇息,如云的层层叠叠的收放,如刺绣的悬挂镶边婉转,如波浪的起伏薄厚开阖,如蟒蛇的藤蔓牵延,如网的枝条伸张,如屋顶的方正齐整,如花毯的巨大平匀,如尘土的切近,如饭食的米香,如花朵的清纯,如水珠的普普通通闪闪烁烁。它是春天的最后的纪念。它开了那么大一片花,鲜而不艳,流而不俗,热而不烈,多而不繁,沉而不醉,柔而不媚,亲而不密。它一串一串,一丛一丛,变成好大的豆荚,春天至此远去,如果你留恋,如果你期待,还要再等好几个季节,还要再经受秋风苦雨冰天雪地瑟缩忍耐。
我已经七十有八,我为什么至今没有好好沉下心来欣赏一下藤萝和所有的花事。人生本来苦短,人生本来可疑,不如意事常八九,穷愁嗟叹都是平常;转眼已是老叟(妪)。还好,人生中有那么几次春天,几次百花盛开,几次藤萝花藤萝架和藤萝饼,几次对于藤萝花开的欢喜与对于藤萝花谢的叹息。几次盼望,几次期待,几次回想。春天已经渐行渐远,春天仍然值得珍惜温习。我是秋天的孩子,我出生在秋天。我是春天的记忆,我关于春天还有许多许多的话。已经老朽的人仍然感到了令人疯狂的春天的挑动,至少是在文学的时候。真的到了春天我又有些慌乱,人生似乎不是一次赏心悦目的寻求,而只是一种咀嚼,一次尽责,一次注定了会一败涂地的抗争。一败涂地的春天可能成为很好的小说,而赏心悦目与心想事成却使人空虚,说不定还有疲惫。
与藤萝一起响,想起了的字与腔,京胡与捏细了的嗓子。从一开始我就感受到了苏三的陌生,她似乎老旧而且缺少新的希望新的前景。她像一盆刚刚用过了的洗脸水,含着半凉半温,含着老上海的香胰子气味,含着洗掉的污秽与脱落的头发,残破的头发有一种放了三天的炸馃子的嗅觉作用。我好像看到了贴在“香粉蜜”瓶身上的美人画。由于印刷的低劣,轮廓与线条,位置上都有误差,美人的鼻子不像是两个鼻孔,而像三四个。
而她仍然是苏三,是宠幸,是女人,是中国的可怜巴巴的娇女儿。她让你从小就怜爱女人,怜爱女人的娇滴滴、笑嘻嘻,忍受强暴摧残蹂躏,忍受买卖,忍受遗忘,忍受罪名与刑讯,等待斩监候或者斩立决。
比起苏三,还是挂在藤萝架上的蝈蝈笼子更亲切,蝈蝈的叫声与清脆的周璇在一起,与同样纯真的李香兰在一起,呼唤着童年,呼唤着慈爱,呼唤着夏天,呼唤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蝈蝈不常鸣,知了转眼去。童年的我常常想哭,这多半是不健康,这同时是一个意欲翻天覆地的契机,爱哭的我常常感到世界的不义与翻天覆地的必须。蝈蝈是世界对于我永远的呼唤与惦念,我的一千八百万字的著作是对于那永远清脆纯真的、永无保留的生命呼唤的、转瞬间被严冬掠走了的蝈蝈鸣叫的回应与记录。
那时的父亲有过客厅,客厅里挂着郑板桥的书法,你说对了,是永远的难得糊涂。他的字陡峭夸张,像喝多了酒。一幅油画,画的是天坛,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古雅的建筑,那时的北京规规正正,杳无声息。还有一张拓片,上写“卢沟晓月”,是乾隆为“燕京八景”的题字之一。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与这些字画有什么关系。人生里的多种遭际与多种邂逅,并不是都有道理,都有意义,但是都不妨珍惜。噫!
应该有过关于三进四合院的记忆,藤萝在最后那个院落里。但那没有意思。失去了的天堂不一定是天堂,失去使你不再为之操心挂虑,这证明失去并不一定就不好。童年当然有大与小、亮与暗、饱与饿、甜与苦的感觉,但是童年绝无长短、得失、贫富、升降、好坏的认知,因为童年不懂得比较,不会去计较,不会有衡量与恩怨。我更想回味的是此后的蜗居。蜗居是一个古老的具有普世含义的词。我相信中国早在古代就有类似蜗居的感叹。例如《陋室铭》,刘禹锡完全没有住房焦虑,更没有婚前住房压力。对于小孩来说,蜗居更亲热也更安全。一间房子里充满了亲人的气息,似乎有一点煤烟,似乎有一点半生不熟的玉米面与小麦白面的酵母。可能还有人的气息,有口气与潮气。可能有糊顶棚时遗留下来的糨糊味。有樟脑——卫生球味。也有家乡的冬菜——蒜腌大白菜的味道。可能还有猫屎与老鼠屎气味。半夜,顶棚上的老鼠闹翻了天,不知道老鼠们是在娶亲还是在乔迁。所以也常常养猫。养猫的结果是老鼠仍然活跃生猛。我长大以后才明白也许不养猫的话就更得把天下让给众鼠。
总之这是北方的城市草民一家,小民一家,亲热的儿女父母一家,放屁暖床、抽烟暖房的一家。贫苦、拥挤,你的心连着我的心,你的手够得着我的腿。你从你的手里掰下一块饼子给我吃饱。我把我的杯子递给你免得你等不及刚烧开的水晾凉,也有时候因为你碰伤了我的额角让我发出一声惨叫,或者是我踩了你的脚而我们二人同时责备对方。不吸烟的人会屡屡呼吁吸烟的人停止害人与呛人。急于睡觉的孩子会埋怨不睡觉的人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还会互相提醒,不要开灯,开开了灯也要尽快关掉,不要费电,不要费钱。尤其是夏天,你最好每晚都坐在板凳上,坐在院子里,或者坐在院门口,或者看看星月,或者看过路的人。那年月星月都看得很清楚,那时节更要强调省电。天长,九点了也不能算完全黑,你哪怕是缝扣子也不必拉开电灯,那时的电门多半是拉绳式。还有一种可疑的理论,说是一开灯会招引蚊子,对此我一直心存疑惑,蚊子毕竟是黑了天才活跃,天一亮它反而要躲藏,那么灯光引蚊的说法未必能够成立。那时候就有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的思维选择模式,既然开灯要花钱,不开灯就利人利己利国利民利家庭团结利国计民生。不开灯便成了一种美德,那时我已经相信了人需要吃苦,需要节衣缩食,需要咬紧牙关。我早早地就相信了享受直至挥霍,乃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小院与蜗居里我是怎么度过的夏天。我已经十分疲劳,我已经汗流浃背,室内更是潮热得令人喘不过来气。在极困倦的时候比较能认识到狭小坚硬的板凳不是一个合适的坐处。在我已经瞌睡得抬不起头来以后,我进了屋。我已经不知道冷和热、湿与干。我躺下了,很快被头上发上枕上肚子上的汗水淹醒。我闻到了没有洗净的头发与黏稠的汗水掺和起来的恶味。然后就这样继续入睡,不知道汗水是否接近于把我漂浮起来。然后是影子与臭虫,那时候的世界是由煤球、剩、臭虫与半饥半饱的草民们所组成的。
而冬天也很奇妙。早晨醒来,来不及吃什么东西了。拿两毛钱去买一块白薯,买一把花生米,就算早餐了。晚上一觉睡下去,清晨醒来,头一天没有倒净的洗脚水已经冻成一大块冰疙瘩。
什么是童年?有慈爱也有娇生惯养,有艰难也有苦中作乐,有乡音也有粗鲁无知,有汗流浃背也有室内结冰,有乱世辛苦也有未来之梦。很久了,久违了,你生臭虫的铺板,你跑老鼠的哄闹,鲁迅说夜半房顶上老鼠的大吵大闹是因为它们正在娶亲。你室内的冻冰,你大哭与小叫,你只开一分钟的电灯,你杂音如沸的话匣子,你冬日遍天的乌鸦,你夏日遍室的蜈蚣,你串胡同的粪夫,你哀怨与扭捏的情歌,久违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
童年,到过许多更阔绰、更光亮、更文明也更优雅的家庭。见过院子里的石头假山。见过院子里月光下晃动着的竹丛的倩影。见过房顶上的虎皮猫咪。见过中俄与中德混血儿的家里的大客厅。首次见到沙发,首次见到使我痴呆呆发怔的远比黑猫更鲜艳也更空洞的彩色图案。首次喝到龙井,苦涩而又甘甜得令我挤眼睛。首次见到墙壁上的大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使我肃然恐惧。首次看到落地式大瓷瓶,这是干什么用的,我为之不解也不安。首次用象牙筷子与调味瓶儿。首次吃到黄焖鸡块里的栗子与迷人醉人的香蕉,以为是登上了天堂的大门口,以为是被天庭所捕获。首次见识了国际象棋棋盘。高贵的家庭散发着人为的香气,龙眼龙舌,花露水香水,胭脂口红,甚至那时候已经见识了朱古力,朱古力的经验像是服用新发明的西药。为什么你们家香而我们家臭?为什么你们家讲究而我们家穷凑合?为什么你们家有那么多我们家没有那么多?国际象棋学了半天仍然不会。我哪里配?那时的一副棋也高贵得令人咋舌。然而越是这样就越同情自家,穷困的、污秽的、破烂的、憨直的、艰难与痛苦浸满着并且互相折磨着的老老少少几口子的小蜗居,我永远亲爱的蜗居!蜗居就是童年,蜗居就是亲情,蜗居就是相争以蠢的分量,蜗居就是世事苍凉中的记忆与文学。缺少蜗居印象的童年会不会透露出纨绔与轻薄?薄幸儿们啊……
贫民窟的小院子里的生活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它的雪雨晴风寒暑。
住在小院里的人与自然多么亲近,下雨时分看得清一个又一个水泡,说是越有水泡就越可能连续阴天下雨。说不定这与气压什么的有关。雨声也与住在高大的公寓楼里完全不同。雨打芭蕉,这完全是平房生活的产物,如果你是住在二十几层高的、窗户封闭性能极好的楼房高层,上哪儿听芭蕉或者残荷或者风吹鸟鸣蝉嘶虫吟去。
突然,小院黑云压了上来,你想欢呼,盛夏希望雷雨,严冬期盼太阳。雨的声音你分辨得清晰细腻。沙沙,卟卟,啦啦,哗哗,咣咣,再加上流水的嗞溜嗞溜。小雨与微尘的气味的混合,中雨与土气的混合,大雨的腥气与渐渐加上来的植物茎叶的气息,然后是从室内外各个角落里散发放射出来的湿潮与旧物气息,有时候已经上百年的房子会突然散发出油漆味道,使你敬佩于祖国漆料的源远流长、历久弥新。
雨打苫煤球的破席子的声音效果也是一样。还有雨打尿盆呢,清脆的叮当声。水积多了渐渐变成卟卟,雨点不区别贫民窟还是植物园,不论雨点打到的是什么,都有同样的节奏与疑惑。
雨是交响,雨是明暗,雨是敲击,雨是搜寻,雨是清爽,雨是湿瘴,雨是季节,雨是安慰,雨是为难,雨是灾难,雨有千般妙或者不妙,小院里才知道。那时没有现时的塑钢铝合金双层密封窗户,现在的门窗墙壁使我们渐成陌路。
院子里的地上,有了一点湿,有了一点白雪,有了一点尘土,你立马从自己的鞋上看到这一切。你还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堆一个雪人,用两粒烧透了的、显出灰白与红褐色的煤球嵌入做眼睛,用一块木片做鼻子,用一把破扫帚做它的武器或者臂肘。
我坚信,是公寓楼使得天少降乃至不降雨雪了,包括雨与雪之间之外的霰雹雾露霜等等。在没有公寓楼的时候,四时成焉,万物生焉,寒暑阴晴冷暖湿燥风霜雨露雪雾雷电各行其时各就其位。从前我们生活在四季,现在生活在空调里,从前我们生活在风雨里,现在生活在水泥屋顶水泥地面水泥墙壁水泥匣子里,从前我们生活在泥土上,与树木花草一起,现在我们生活在半空中,生活在N层上。从前我们生活在冷与热里,我们出汗再出汗,加衣服再加衣服,现在我们生活在恒温里……现在的雨不再冒泡,现在的雪不再堆积,更不再洁白。现在的雪是从天上下来的吗?还是人造的喷雾?现在的冰不再光滑,现在的泥泞不再沾黏。会不会人们渐渐忘记了冰霜雨雪?
我们在房间。我们在楼道。我们在升降机——电梯。我们上了汽车,上了飞机,上了动车高铁,上了地毯、地板、大理石,我们使用了84消毒液、雷达杀虫剂、敌敌畏、来苏儿。看不到当年的蚂蚁、野蜂、蝙蝠、蜘蛛、老鼠、壁虎、蜈蚣、萤火虫、土鳖、屎壳郎……现在看到的是过去很少见的蟑螂。我还养过两只小白鼠呢,我想将它们培训成杂技演员,它们的夭折使我悲观厌世,世事无常,转眼成空……
还有深夜的盲人的笛子:占卜还是贩毒?我不相信我幼年的时候世界上已经有了黑手党。还有一个敏感与深奥的话题:黑手党与毒贩能不能唱一曲、吹奏一曲催人泪下的歌儿?“满洲映画”的混账影片里有没有难以释怀的插曲?白天的各种吆喝,萝卜呵,赛梨,辣来换。江米,小枣,好大的粽子喽。磨剪子来,戗菜刀。卖卤鸡的外带抽签,小小的博彩与渺小的生活中的难得的乐趣。提着风雨飘摇的煤油灯的装羊头肉的篮子,小贩操刀把肉片切得薄得透明,一点点胡椒盐就让人感觉踌躇意满飘飘欲仙……穷人也爱生活爱美食与美女。过年了,到处是送财神爷的,在连年战乱中,在民不聊生时,在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年代,设想着得到财神的眷顾,梦见了自己捡到了钱包,梦见自己发了大财,愚昧能给你多少安慰,天真的人有多么幸福!
啊,光阴,啊,世界,啊,城市,你已经渐渐陌生,你已经渐渐发展得面目全非,对不起,我当真是愈来愈陈旧了,我留恋着的仍然是:
下雨喽,
冒泡喽,
王八戴上草帽喽……
有人敝帚自珍,有人怨天尤人。有人感恩叩拜,有人诅咒发狠。有人在烈火一样的期待里焚烧,有人在平静的自慰里渐渐安详。有人在安详里觉得劳累,有人在歇斯底里中获得平安。有人认定自己叠起的纸船上运载着万有的美丽丰饶,有人抱怨着上苍独独坑害了自己的美意与肌体。有人在故乡的泥土里用童话栽花,有人在记忆里注入苦涩的泪水。有人在平凡里享受世界的恩惠,有人因为令人发疯的平凡而不仅自杀,而且意欲杀人放火。
也许多了一点记忆?多了一点不安?多了一点不解?多了一只梦里的猫咪与一只早夭的耗子?多了面对不吃不饮的蚕蛾,眼看着它们交配、甩子、枯干,瑟缩的悲哀?春蚕到死丝方尽,童年的吟诵已经受不了这蚕终丝尽并且作茧自缚的悲剧。这世界使我炫目,使我慌乱,强光的照耀使我无地自容,使我渴望拥抱和爱抚,渴望母亲、妻子、你——我的小小姑娘,会飞的天使,我深信我四岁时就想说的话是:“我爱你。”
我的童年有一些悬案,其中之一是,小小年纪,一天晚上一只蚊子飞入了我的右耳,嗡嗡噌噌,我伸手指用耳挖勺抠挖,用凉水温水肥皂水洗涤冲刷都无济于事。我的右耳感觉到的是哄闹与疼痛,是鼓槌的敲击。我想象着愤怒的与绝望的影子向着我的耳膜猛冲。它要自由,要生命,要突破该死的牢笼。并且我感到恐怖至极,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聋掉一只耳朵?七窍流血而亡?吵上一星期使我疯狂?蚊子挣扎求生,曲径通幽,最后从我的嗓子眼里飞出来了?或者把它的毒性带入喉咙,使我由聋而哑而吐了血?反正我一宵没有成眠。
母亲带我去看一位乡亲,他是留学日本的眼科大夫,他私人开了一家眼科医院,医院里充盈着药液的味道,他的手指干净得使我不敢想象那是人指。为了耳朵去找眼睛,因为他是乡亲。说是我的耳中会分泌一种具有强大消毒能力的体液,蚊虫应已毙命,然后随耳屎排出,我的耳朵五官脸颊无碍。但我仍时感悲哀,我的右耳,我的身体,我的生命似乎从此有了自己的污点,自己的短处,我对不起疼爱我的父母师长,也对不起此生此世的纯洁生命,也对不起那只可怜的蚊子。你因为扰人清梦、喝人鲜血而被人“啪”地一巴掌打死,是多么利索。你着了杀虫药——那个年代叫44776——也算死了个慷慷慨慨。不,44776是化妆品,杀虫的叫滴滴涕。你怎么会飞入到一个半饥半饱、孱弱不堪的少年的耳朵眼里,然后一挣扎就挣了三个半小时?
而且我因此发育不佳,因为发育不佳而藏贮了太多的愿望,太多的梦幻,太多的思恋,太多的情爱。
我,还有那只死于非命的蚊子,我们欠缺了一次或者几次温情的抚摸,揉捏,拍打。你本来应该轻轻向我的耳朵眼里吹气。粗野,欠教养,话声太大,突然动怒,所有的不够文明、不够典雅、不够贵族绅士雍容华贵的我的那些个欠缺,就是从蚊虫的入侵开始。
还有一次不过是一只麻雀,它误入我家,飞不出去了。我开开了门而且示意它要从门开处飞走,因为,家里能通室外的只有此门,我们家没有能开关的窗户,我们的采光靠的是窗户纸,贴在窗棂上,家里人管此种纸叫猫头纸,又叫高丽纸,据说这种纸有它比玻璃更科学的地方,它有呼吸换气的过滤作用,它遮挡了强光的刺目,它能保温、节能减排低碳等等。
麻雀撞晕了,还在抽搐。我非常伤心,我哭了。家人说我可以将小鸟拿出去,说是过一会儿它多半会醒过来,然后它会自由地飞走。我把它拿到院子里了。后来我睡着了,第二天清晨,不见了。它飞走了吗,还是被猫吞吃了呢?人生鸟生,草生树生,就这样轻率而且糊涂,活了,死了,根本不足挂齿,还能说什么呢?
房里也飞进过蜜蜂,大个儿的被叫作马蜂。我太胆小,竟然连被狠狠地蜇一次也没有,竟然没有吸吮过那被蜇肿了的手指。直到七十多年以后,打核桃的时候青毛虫直接落到右眼眼皮上,整个眼眶都肿起来了,这也是惠顾,这也是生活生命,它没有损坏到我的眼珠。它圆了我少年时代没有与蜜蜂亲近过也没有被狠狠地蜇过的怯懦人的勇敢梦。害人的毛虫绰号是“洋拉子”。我怀疑“拉”字应该写作“剌”。小时候阿拉伯一般写为阿剌伯,而我读作阿刺伯。太好了,这个人没有童年,他只能等待老了以后补课。
有一只袖珍熊,我不相信那是熊,然而相信更能带来乐趣与幻梦。是花钱买来的,我随着它爬杆,我随着它走钢丝,我随着它过桥与钻洞。然后它没有了,大人小人,都不承认看到了它,但我始终怀疑是它死了,被扔到了垃圾堆里,他们怕刺激,才不告诉我。生命变为垃圾,结束变为失踪……你为什么不想象它逃走成功,重获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它进入地道,进入树林,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独立不羁的生活。
还有表舅送给我的一只刺猬,他说恰恰在我们所住的小院门口,他捉住了这只刺猬,它的样子非常美丽可爱。但是有刺,扎人,不然为什么名叫刺猬?我不敢抚摸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照顾它,当然我喜欢它。我不愿意它到处乱跑,我在它身上扣上了一个破洗脸盆,我以为有盆,它就不能跑掉,破盆,它就不会憋死,我以为我的知识与成熟已经足够帮助一个我所喜爱的刺猬。第二天,刺猬无影无踪。破盆翻倒在一边。说是它从泄雨水的阳沟,即院墙脚特地留下的一个方方的洞洞跑掉了。大人说是忘记了堵住阳沟,我担心的则是它跑到街上就比在我们院子里更加危险。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童年时代我们的城市里有那么多蜗牛。多么悲哀呀,现在的人们知道蜗居却不知道蜗牛。“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来唉/你爹/你妈给你买/烧着骨头/烧羊肉哎唉。”
雨后所有的墙脚都有水牛即蜗牛出现,北京人们把蜗牛叫水牛,可不是南方水田里耕地里的、犄角长而弯的与北方黄牛同列的水牛。水牛其实很可怜,动作缓慢,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水印,爬行过程中常常受到顽童的攻击,它的壳子一碰就碎。它还常常成为漫画家调侃的材料,描写那种胆小怕事、毫无进取心的人时,就用蜗牛来做符号。天一晴,蜗牛不见了,也许就此消失了?
童年的城市仍然是生命的乡土。现在的城市则是水泥、钢铁与塑胶的天下。
北海公园团城是乌鸦的窝巢,它们啊——啊——地叫着,遮得昏天黑地。甚至也有蝙蝠与猫头鹰造访普通百姓,带来的是噩耗、凶信、预警、灾祸?在已经充满艰难与不幸的生活里,似乎人们对于一切灾星也渐渐麻木。
最大的悬案是一颗星星,夏日乘凉的夜晚,我看到了一颗星星的飞翔,它打了一个晃,它从一个区域进入了另一个区域,没有看清它是消失了还是参与了新的星群。我相信那是一个天使,我相信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天使。我相信其实星星天使们生性活泼好动,它们常常排成各种队形起舞,伴舞的曲子常常在我的耳边响起,薄云与薄雾随曲子飘拂,蝙蝠近地的飞驰扰乱了我对于星星天使的高飞的注视,云雾的移动模糊了我的判断,而且星星太高。我相信只有飞移十万公里的天使才能被地上的孩子看得到些微的闪烁。我相信些许的小风是星星飞翔移动所引起的。为什么我们会想象高空的潇洒舒适,只因为那时我们没有去过高空。我痛恨康德,他使观星变成了媚俗。我痛恨诸葛亮,他使观星变成了巫师作法。我痛恨哥伦布,他使观星变成了航海征服开拓殖民之术。我宁愿没有天文学没有星相学没有哲学没有航海没有罗盘技术,只有一个小小少年打着盹,朦胧地呆傻地想念着会飞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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