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种常见的住宅楼里,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那种住宅楼。楼房一般是七八层高,外墙粉成灰色,每个厨房的窗口有一大摊油迹,楼顶有个平台,上面歪七竖八地支楞着一些电视天线。楼里没有电梯,狭窄阴暗的过道旁堆着垃圾,楼梯过道里的电灯总是坏的,夜里人们只能摸着黑,踩着垃圾行走。
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单身汉,住在这栋楼的顶层,也就是八楼。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厅,带很小的厨房厕所的那种。皮普准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那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他每天早出晚归,总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这套房间里。一般的时候,房里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后放下公文包,坐下来抽一支烟,抽完烟就胡乱煮点方便面或米粥之类的食物,就着带回来的熟肉,匆匆填饱肚子。吃完饭就边看电视边涮碗,涮完碗又边洗脸、洗脚边看电视,洗完脚后,觉得似乎无事可干了,便“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机上床睡觉。
当然皮普准的夜生活也并非千篇一律。有的时候,一个月里面有那么两三回吧,会有好奇的邻居来他家里坐一小会儿。邻居总是东张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闪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讨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视,总之邻居的表情很难说清。他们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中年人,有时则是老婆子。不管是谁来,皮普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客厅里一张塑料面板的旧方桌,几把旧椅子,一台电视机摆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饭也在这张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张简易钢丝床,床下胡乱堆着乏味的老单身汉爱看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沿着卧室的墙边还摆着一排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皮普准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记了的杂物。厨房里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腻腻的,漱口杯和拖鞋什么的随便扔在地上。厕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当客人进了屋,皮普准的家当可说是一览无遗。他也从来懒得去关上厕所或卧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让来人去细细研究。
皮普准很健谈,邻居一来,他就对他们谈些小报杂志上看来的逸闻,或城里发生的琐事,而且一讲话就总是盯着对方的脸,想从对方的答话中刺探点什么的味道,最后总是搞得对方悻悻离去,对他印象恶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说他是否知道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有客来的晚上只是意味着他睡得晚一点而已。不过平时,他就是上了床也没有马上睡着,他总在胡思乱想。这倒不是性骚动,到了他这个年纪,长期独身,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身体又不怎么好,性冲动可说是越来越微弱了。说到他的胡思乱想,这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的老习惯,他自己至今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无法用语言来陈述自己到底想些什么。近年来,他越来越放任自己了,有时八点钟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充分享受胡思乱想的乐趣,他把这称之为“单身汉的一点小小的特权”。
一个严寒的冬夜里,门上有人胆怯地敲了三下,然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
“皮普准先生在家吗?”
进来的是住在三楼的年轻姑娘。姑娘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像别人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望过之后,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用冻僵的手拾起那些杂志来翻阅,一边翻一边往手上哈气。十几分钟就在纸张的翻阅声中过去了。
“这些年,你已经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后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就打算离开。
皮普准本来正在洗脸,这时连忙放下湿毛巾,涨红了脸,用湿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还说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就因为自私。我每天临睡前都要独自一人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比如一只狗或一只蟑螂什么的,一般人从不谈论的事,我也说不清这些事,但我就是乌七八糟、渺无边际。你想,假如我结了婚,和别人睡一处,岂不会烦闷得要死吗?”
“请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脸色发白,阴沉沉地说。
“我还有一些个事要告诉你,”他仍旧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时想不起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对了,你楼上那一位,养着几个情妇吧?这老狐狸,有钱得很啊,今天我看见他去商店买一些女人的内裤,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无意中碰见的。”
“请松开你的手。”姑娘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声音。
“你要走吗?现在就走啊?请等一等,我忘记问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姑娘冷笑一声,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还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面沾着什么污秽。“我来调查你!你贼头贼脑,引起怀疑。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我的家人都在门口呢!”她气冲冲地说。
“但究竟为什么你对我产生兴趣呢?”他紧盯她。
“我们担心丢失东西,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注意到我,这个住在顶层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单身汉。我就这么值得让人产生兴趣吗?你使我对自己有了一种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来……你就不觉得我已经太老了吗?喂……”
他还在唠叨,但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门外。
皮普准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于是关了电视,收拾好东西,钻进被窝。因为寒冷,他将头蒙在棉被里睡觉。这一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多久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发生了。
皮普准睡着后大约一小时,忽然醒来了。是的,这老单身汉就这样醒来了。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的,最后干脆爬起身,走到屋顶平台上去了。那天夜里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一丝风,从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灯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只黑猫上来了,蹲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这样不动不挪地对视了几个小时。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后就天天如此。由于夜间的折腾,皮普准的脸上日渐消瘦,上楼的脚步也显出了疲乏的老态,虽然他竭力遮掩着这一事实,每次上楼都拼了全力,楼里的人却很快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看出了皮普准的窘态,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时等在楼道口,一齐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脚步。于是每当临近家门口,皮普准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如同穿过敌人封锁线似的。这样过了些天,他发现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乱了。他心猿意马,精神涣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熟练地做饭、涮碗等等,住往不是忘记关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盐,吃饭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种现状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变的希望。皮普准决定弄出点事来,这似乎出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皮普准吃过晚饭,收拾好房间,并没有细想就下楼了。他记起那位年轻姑娘大家都叫她“离姑娘”,便敲了门。离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只猫捉身上的跳蚤,他们看见皮普准来了,就请他按住这只猫,他们好继续工作,皮普准虽然觉得有些别扭,还是照办了。那只猫瘦得皮包骨头,哀哀地啼哭着,不断地想挣脱而去,但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瘾似的捉了一只又一只,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还带下一些猫毛来。皮普准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将手一松,猫一窜就逃走了。离姑娘的父母脸上立刻变了色,开始冷言冷语,含沙射影。
“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哪号货色了,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后脑勺吧,已经开始秃顶了,这种习性还没改。”老女人边说边撇嘴,“你没见我们正忙着吗?你倒有空闲。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学会怎样工作!我们一家都是勤劳的人,容不下懒汉。”
“我并不要做你们的女婿,”皮普准一开口,就隐隐地感到了那种兴奋,“我这个人,太自私了,不适合过婚姻生活,我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老习惯,就是胡思乱想……”
“哈哈哈!”老头子大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们也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女儿,离姑娘嘛,只不过是个远房侄女,再说她又出走了,你来这里,不帮助我们工作,来干什么呢?好久以前也来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个人比你年轻,头还没秃,你猜他来干什么?”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总会明白的。你口袋里放着那种杂志吧?”
听见“杂志”一词,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人,还浪费时间干什么,我们忙得要死,快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新闻。别人都说你是干这事的老手,你讲吧,我们爱听。”
“最近又出了一桩大事。”皮普准缓缓地说,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句子,“一名九十岁的老妪去舞厅跳舞,跳穿了一双鞋底,当时舞厅里的年轻人都惭愧得躲起来了。”
“你在乱编。”老头注视着他的后脑勺上头发稀疏的那处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来。“你时常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现在越编越离奇了。别跟我们来这套,你打错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这样,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这样幼稚。那边楼上一家有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个卖烧饼的老鳏夫去向她家求婚,这不是昏了头吗?人总得安份守己。我说这话并不是指你想打我们离姑娘的主意,因为离姑娘也并不是我们的姑娘,她又已经出走了。”
“我一个人过得很惬意,每天晚上胡思乱想。”皮普准辩解道,很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你们不是要我讲杂志上的故事给你们听吗?我讲了你们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读给你们听。”皮普准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叫作《都市奇闻》的杂志,打算翻开,不料他们俩就像触了电一般,从他手中抢过那本杂志,走到窗台那里用劲一扔,扔到下面去了。两人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老女人还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确定他还活着。
“我们一直尽力挽救你。”老头说道,“这耽误了我们好多时间。猫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我们的猫身受折磨,我们却在此地高谈阔论。喂,老太婆,我问你,这个人是谁?我怎么忘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竟然会让他来乱搅一气,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女人凑近皮普准,催他赶快出去,因为老头子已经发脾气了。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为离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气就更可怕了,她老担心他要杀人。她说着说着就将皮普准推出了门。皮普准脑子里乱哄哄的,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他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离姑娘。
离姑娘站稳后,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开口道。
“你不想结婚,”离姑娘打断他,“就因为自私,对不对?那你来找我的父母干什么?啊?你说说看!你这伪君子!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她一跺脚就进了屋。
皮普准上楼时脚步分外沉重,于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个装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脚,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饭之类。撮箕的主人将门裂开一条缝看了一下,恶骂起来,说他“老风流”什么的。皮普准回到家,换下肮脏得要死的衣袜,一赌气,干脆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洗就上床了。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没有胡思乱想,一睡下就骂个不停,将最龌龊的字眼都骂了出来。骂了很久,还是气恨得睡不着,又搜寻那些恶毒的字眼来骂,最后差不多所有恶毒的字眼都骂完了,他才停下来想:他咒骂的对象是谁呢?他脑子里带着这个疑问,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脑。他记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里买过一支手电筒,因为当时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电筒照路,为自己壮胆。后来不上夜班了,他就将手电筒收进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现在,他回忆起楼道里的黑暗和肮脏,就记起了他的手电筒。他披衣起身,打开电灯,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那支手电筒,还有两节电池,他将电池上进去,奇怪得很,手电筒里的灯泡马上亮了,而一般的电池放这么久早就不行了。手里拿着这件武器似的电筒,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似的。他披着衣走出门外,用手电筒照着周围的垃圾,小心地下楼。刚刚下到七楼,就听见“吱呀”一声,是楼道两旁的单元房打开了门,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来。住在东边单元的老王一把将他抓进屋去。老王长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皮普准惊魂未定,一身簌簌发抖,昏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王,就像见了鬼似的。
老王夺过他的手电筒,端详了半天,最后严厉地说:
“皮普准,你怎敢用这个东西在楼道里照来照去的?”
“到处是垃圾,”皮普准诉苦道,“衣裳弄得特别脏,我是单身汉,要自己洗,我这个人又比较自私,想过安逸的生活……”
“我们的衣裳就不脏吗?!”老王大喝一声,打断他的唠叨。“楼道里是可以随便照的吗?你这个人,太想当然了。我是什么人?十几年的老住户,比你资格老得多。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上起楼来像个老头,怎么还这样幼稚?真让人想不通啊。”
这个时候,老王的老婆和儿子也都披着外衣出来了,他们显出厌恶的神情站在一边,那儿子还从老王手里拿过手电筒看了几眼,然后摔在地上,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并不十分老。”皮普准不服气地说。
“是吗?”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么,为什么每次上楼都拼命地跑呢?并没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是我有女儿的话……喂,老王,像这种深更半夜的骚扰,怎么就没人来管一管?这不是太自由了吗?都这样起来还怎么得了?依我看,伪装应当剥去,他不是快六十岁了吗?这位皮普准先生?这个人,我还听说了有关他的桃色新闻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个总的爆发。”
老王的儿子从里屋找来了一把铁锤,“砰!砰……”地锤了好多下,终于将铝制的手电筒锤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准想溜走,却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钳住走不了。老王说,他早就想与皮普准一道“消磨这漫漫长夜”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机会送上了门,他怎能放他走?于是他吩咐老婆儿子“搬那两张竹靠椅来,并放上棉垫”。老婆儿子照办了,老王就扯着皮普准与他一道并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准以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灯,一声不响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出房间,到里面去了。
大约躺了半小时,皮普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时间一长就差不多要冻僵了,根本无法“胡思乱想”。那些“棉垫”里面也根本不是铺的棉花,而是一些砂子和小石头,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粒状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皮普准从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不由得十分气愤,于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怎么可能呢?”老王仍旧躺在竹靠椅上,声音变得威严起来,“怎么能说来就来,说去说去?简直开玩笑,我告诉你,现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等到天亮。在这种深更半夜,所有的情况全改变了,我家和你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说你的手电筒又砸了,我们就是为了断你的后路才砸它的。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罗网才怪呢!我劝你还是躺下,你要是真烦躁,我叫我儿子来替你搔一搔背。”
说话之间,那牛高马大的儿子已溜进了房,不由分说就将皮普准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准笑个不停,连连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钟。
“现在你可以睡得着了。”老王说。
但皮普准越发睡不着了,他极想和老王聊天,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御寒冷。
“三楼的离姑娘的事,听说了吧,”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跑到我家里来挑逗我,后来又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说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这么说的。那两个愚顽不化的老家伙,唯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凭良心说,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的年纪是已经不小了,年轻的时候也胡闹过,现在偶尔也胡闹一下,不过讲到结婚嘛,那是不行的,因为我每天都要胡思乱想,又不愿意有人来打扰,另外我白天还要去机关上班,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成家呢?我这个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全,我不愿意别人对我产生误会。现在我夜里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还在挺下去,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别人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你没睡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楼下那家伙,我在商店碰见他,你猜他正在买什么?”
“你刚才提到一个敏感的问题,”老王从右边伸过来一只冰冷的手,压在皮普准的脸颊上,说道,“你说离姑娘的父母唯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你说这话时的口气非常狂妄。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的特长是什么?你有一个特长还是兼有几门特长?除了拙劣的伪装之外,你还有什么其它的特长?请问?”
皮普准觉得脸上就像压着一块冰似的,难受得打起喷嚏来,他想挪开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紧贴他的脸颊,于是他蹦了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暗处的老王的儿子走了过来,问皮普准要到哪里去。
“只能去离姑娘家道歉。”老王说,“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意图告诉离姑娘的父母,你伤了他们的心,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心中有数。刚才你用手电乱照时,你以为我们睡着了吗?我们清醒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们知道你今夜要采取行动,大家都在关心你的事呢。你这就走吗?”
皮普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留下。他此刻实在是怕去三楼,怕碰见离姑娘一家。他叹了一口气,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杂志带来了吗?”老王阴沉沉地问。
“没有,我并没有打算出来聊天,我只是想出来看一下。”
“出来看一下!”老王呵斥道,“连杂志都不带,还有比你这种行为更为赤裸裸的吗?不带杂志,倒带了一支手电筒晃来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颠倒了。既然这样,你现在编一点什么故事给我听听吧。”
“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一直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作样子,但我确实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秘密,是我偶然发现的。”
“你不要说了,”老王说,“你说出来更显得你自己幼稚。他们说你已经五十九岁了,从外表看去,你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而你自己自称五十二,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总在混日子,搞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刚才照手电这种行为。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懂得诚实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离姑娘的事之后,真为她感到庆幸,我们大家都私下里认为你配不上她。刚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并没有听你说这栋楼里的秘密,我是要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你连我的吩咐都听不进去,你太自负了。”
“我躺在这里,面对着你,棉垫里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脑子里怎么也编不出故事来。现在几点钟了啊?”
“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问这种问题,我不会回答你的。你要想让时间快快过去,你就只有编点什么故事。你编不出吗?谁让你不带杂志来呢?活该!既然你编不出,就讲讲你那个所谓秘密吧。”
“我们这栋楼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养了几个情妇,有钱得很。而他的实际的职业则是小偷小摸,我亲眼看见他在公共汽车上干那种事。说老实话,我很羡慕他呢。”
“你讲的这个人,我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感到惊奇,倒是你把这事当新闻说出来我觉得惊奇,而且你杂志也不带就下楼,还用手电照我们,你这样轻佻太使我惊奇了。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什么吗?这世上到处都是偶然的事,比如离姑娘翻阅了你那些杂志,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当天她正好与父母吵了架。这样优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尔犯错误的时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们谈得来,是知心朋友。”皮普准冲口而出。
“但是已经迟了!”老王严厉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心术不正,你伤了他们一家人的心,你去赔礼道歉吧。”老王站起来,将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门外。“外面有点黑,你小心点。”
皮普准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几层楼了。他干脆下到一楼,站在楼前的空坪里。夜里冷风刺骨,还下着小雨。他抬头一望,看见自己那间卧房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斗。“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落下来,落在脚边。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打,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就往楼上跑,这时听见身后“嘭!”地一声闷响,大约是那人被推下来了。
皮普准上楼时撞了一个人。
“家里出事了吗?”那人说。
“杀人了。”皮普准沮丧地说,“我想回去看看。”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看也知道。你听到哭声了吗?右边这个门是离姑娘的家,她夜里睡不好,正在哭,你当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们都说你伤了她的心,你赶快进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准走过去敲了几下门,门就开了,灯也亮了,跟前站着离姑娘,手里竟握着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杂志,皮普准记得这杂志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离姑娘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还在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皮普准走过去,摩着她的肩头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说。
“你怎么能欺骗我这样的人呢?”离姑娘抬起头来,泪眼矇眬地看着他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来往一下了,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生气了。嘘,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了。现在我夹在你和我的父母当中真是两边受气,他们又对你成见很深。刚才我还在想,我应该与你一刀两断,可是我还借了你的杂志,必须还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两断了。你一来,我却又很生气,只想一刀两断,免得我父母生气,我怎么办呢?你说说看?”
“你顺其自然吧。”
“你倒说得容易,轻轻巧巧的,但我这里却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啊。”
“我家刚才已经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说!轻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昨天你走后,我父亲挥着刀,吆喝着要杀我,因为我把你引到家里来了。这种事我现在不能想,一想就头昏得要死。你昨天来我家里,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我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替猫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样子。”
“嘘!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翻了你的杂志,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不可以欺骗我的。你听,妈妈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让我们关了灯,到浴室里面去说话吧。你跟我来……小心,这过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现在,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皮普准闻着浴室里潮湿的霉味,觉得很不舒服。虽然这位年轻姑娘牵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靠墙而站,他一点也没感到那种男女间的冲动。他对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感到很诧异,莫非他真是那么衰老了?莫非这年轻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当成一具木乃伊了吗?他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愠怒地甩开姑娘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总是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我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我是非常严肃的,你不要耍脾气。来,把你的手伸过来!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是非常非常严肃的。现在开始编故事吧。”
“我现在不想编,我很累。再说万一你父亲醒了,要杀我,我往哪里跑呢?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我这里有根绳子,我拿着绳子的一头,你从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太危险吗?我从未干过这种事。”
“你没干过的事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五十多岁了,就什么事全干过了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时,我随时都有可能松掉手里的绳子,这要看我的情绪怎样来定。我父亲是很凶的,你必须豁出去。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开始吧。”
“刚才有一个人从我家里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杀人犯躲在我房里,我放心不下。家里出事了,我却在这里胡闹。”
“你把这叫作胡闹!”她尖叫起来,“啊,原来你是骗人的!原来你伪装忠厚,却藏着狼子野心!我就这样轻信了你!我就这样把青春托付给了你!我,纯洁无瑕,从不撒谎,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妈妈!妈——”她吼叫了起来,皮普准连忙开溜。
他溜到门外,死命地往自己楼上的住所跑,最后终于用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杂志已不见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着。他赶忙去窗台上看,看见那里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三楼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许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点,他想到早上还得上班,连忙倒在床上,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闹钟吵醒了,匆匆洗了脸,吃了一包方便面,他就夹着公文包下楼了。刚一出了楼道,他便看见离姑娘在他前面低着头走,他连忙跑过去,与她并排走。
“我原来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一贯比较自私,这是实话。但经过昨天那不寻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动摇了。我想也许我该找你父母谈谈我和你的事。”他红着脸说。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说。”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谈呢?再说他们并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里只是偷偷溜回来一下,我早就从这家出走了,你今后不会再在这家看见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话,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你出走了,但我总看见你在这栋楼里,看见你根本没出走,还受到大家的关心。”
离姑娘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说道:“大家必然要关心我的,你连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是这栋楼里唯一的年轻姑娘,他们不关心我关心谁?”
“那么,他们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吗?”皮普准急忙问道。
“从来不。”
“那么,我是唯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过我吗?我不记得了。我这个人,记不住琐事。你能证实吗?”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里谈了一些事,后来你妈咳嗽,我就溜了。”
“是这样吗?你怎样证实这件事呢?昨夜我并没睡在家里,你完全弄错了。你走那边吗?我要去坐车,再见。”
“等一等,你就走啊?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吗?我真舍不得你呢。”
“我看出来你还并不怎么老。上次在你家翻杂志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正是这样。”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们都说我幼稚得像个小孩。”
离姑娘立刻脸一沉,冷冰冰地说:“请放开你的手。”
皮普准松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唯恐沾上了什么污秽的样子。然后她岔进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皮普准在上班的时候又看见他楼里的那位男子在对面商场里选购女人的内裤。他似乎是选了几条黄的,几条绿的,选完付了款,他就径直朝皮普准的办公楼走过来了。不一会儿,秘书就通知皮普准有人找他。皮普准看见他的邻居坐在会客室里,那只装满女人内裤的纸袋放在他膝头上,十分显眼。皮普准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邻居却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裤一条一条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览似的。皮普准左右环顾了一下,连忙将会客室的门关上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们以前相互间太缺乏交流了。”邻居说,“你和很多人都谈论过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过你,但我们相互间却没有交流,这是不正常的。你觉得这些内裤怎么样?你怕别人看见,是吗?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怕,我收起来好了。”他又一条一条地将那些内裤收进了纸袋。
“你们对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呢?”皮普准问老曾。
“我们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秘密。我在街口那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胆量的话,什么时候可以来参观一下。”
“我现在对这种事兴趣不大了。我比较自私,身体也单薄,再说我又老是怕上别人的当。”
“你说这种话骗谁呢?我们楼里的离姑娘说你向她求过婚了,你敢说兴趣不大?”
“也许是吧。但她拒绝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举动就后悔。”
“你真是一只老鼠!”老曾嘲笑道,“一只秃头老鼠,每天沿着街边的墙角溜进这座办公楼,见人就吓得哆嗦。你觉得我的比喻中肯吗?”
“我就是一只老鼠。”皮普准赌气地说。
“过几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会给你一些新杂志,富于刺激性的那种。这样你又可以带着它们去敷衍大家了。”
“昨天夜里有个人从我的窗口栽下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吧?”
“总会有人干那种事的,那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你不必记在心上。现在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这些。”
老曾走了以后,皮普准又想起了离姑娘,回忆起夜里他们相处的时光,竟然产生了冲动。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充满了那种神秘。他回忆起离姑娘在浴室里说的那些话,觉得她的嗓音是那么诱惑人,觉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即使事情已经过去,此刻想到这些,他那枯瘦的脸颊上也会泛起阵阵红潮。
从前天起,皮普准生理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他将这种变化称之为“办公室综合症”。每当他坐下来工作时,他就听见隔壁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吵架,声音之大,震聋发聩。吵架的内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谁拿了谁的杯子喝了茶;谁出去忘了关门,让风吹进来;谁开抽屉的声音太响等等。皮普准觉得十分愤怒,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隔壁办公室,想与她们大吵一顿。他进去之后,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老头,正在埋头抄写公文。
“你找谁?”老头冷冰冰地问。
“我听见有人在这里讲话,就过来看看。”他踌躇了。
“这种事多得很呢!”老头夸张地一挥手,“你内心十分烦闷吧?请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讲话的声音。”
皮普准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然而刚一落座,那两个女人又吵了起来,气势汹,最后还打起来,砸破了杯子盘子什么的。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捂着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刘大为生气,建议他去看医生。皮普准就问老刘隔壁新调来的老头叫什么名字,老刘一听他的话大惊失色。
“隔壁根本没有什么老头!你在此地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间大空房,做储藏室用的,里面装满了旧书废报纸,你却说什么老头。”
皮普准知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所以他闷闷不乐地闭了嘴坐下来。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聊天。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家伙是一只老狐狸。”一个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他只是胆小而已。”另一位说。
“我有个朋友叫离姑娘,她告诉我……”第一位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皮普准的脸色变得惨白,老刘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们这就去问问她!”第二位女人的声音。
皮普准听见了敲门声,便死死地盯着房门。
“是你那什么朋友吧?”老刘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开门你去开。”
“我也不想开。”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便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皮普准叹出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你今年多大了?”老刘忽然问。
“五十二。”
“五十二?”老刘说,皱了皱眉。“啊,很好,我对你的那些个绯闻也略有所闻。这样看来,你并不老嘛!”
“都说我举动幼稚,很像个小孩呢!”皮普准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脸上。“你知道我是怎样与我们楼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吗?就因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杂志,我是个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见那些杂志就盯上我了。”说到这里,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隔壁吵起来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夹杂了粗俗的咒骂。当他倾听时,老刘又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绯闻。”老刘说,“以你这种年龄,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冲动了。不就一个小姑娘向你借杂志吗?呸,怎么会变成绯闻的。”
“是这样,我们站在浴室里讲了很久的话,肩并肩,手牵手,我很奇怪我怎么没产生性的冲动。我的冲动是以后才有的,就是说她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们那栋大楼里还发生过凶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里监视着。”他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人人都关心着离姑娘,人人都与她相熟,一说到她就心领神会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栋住宅楼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对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儿吗?大家关心着离姑娘,就连带着也关心起他来,这种情形可是他以前没经历过的。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露出来,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刘不相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格外漫长。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起他与他周围人的关系,待他想要听个明白,却又怎么也听不清了,那结论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这样张着耳朵,根本无心工作了。当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对面的老刘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厌恶,十分不耐烦,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时分,听见隔壁的两个女人也在嘀咕着要下班了。她们在收拾东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听见她们相互道了明早再见,然后脚步声出了房门。一阵绝望的忧郁笼罩了皮普准,他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阴谋,再也无法摆脱了。
老刘也回家了,皮普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东想西想。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邻居老曾。老曾一来就挟持着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气之大,令皮普准没法反抗。他们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酱油店,上了楼,走进一间很旧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底下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内裤,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里去了?”皮普准问道。
“你是说她?”老曾笑一笑,“并没有一个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离姑娘,她也来过这里,她对我的评价也不怎么高。我现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总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商店里买女人的内裤,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们是邻居,却从未深交过,这种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离姑娘,说句老实话,也不怎么样。喂,你听见下面的人在说话吗?”
“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呢?”
“你还没习惯,等有一天习惯了,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耳听八方。我也可以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这样的话,你与那位离姑娘的分歧就不会太大了。我会操心这件事的,各式各样的事都是我来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议论你的长相呢!说实话,你的确不怎么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倾听着,很陶醉地眯着眼,咂着嘴。
“我也想听一听。”皮普准说。
“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助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将他送到街上,然后,似乎很生气似的,也不道别就自己回楼上去。皮普准从街上朝那楼上看,看见他将一条粉红的三角裤做成一面旗子,挂在窗口。就在这时候,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了。她显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里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为什么不?”离姑娘竖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里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个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们走吧。”
酱园里人头涌动,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上楼到了老曾房里。
“你怎么又把这个傻瓜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懂,也教不会,我刚把他忘记,你又将他带到我面前,真没办法。”老曾叹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这下子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只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脱衣,和你睡在这里好吗?”她说着就走过去,倒在那张床的另一头。一会儿,两人都打起呼噜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激情,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激情,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内裤,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内裤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床上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象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3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糊糊、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昏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跟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是吗?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你从我们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到我们家来干活的。离姑娘没出走以前,从来就是挑三拣四,两眼朝天,谁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这件事真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准下到三楼从事抓跳蚤的工作了,还是那只瘦猫,稀稀拉拉的毛丛里跳蚤多得恶心。皮普准眼睛近视,工作起来不大顺利,不断受到离姑娘母亲的大声呵斥。工作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离姑娘的父亲到厨房里拿了两个冷馒头给他吃了,然后拍着他的屁股称赞道:
“你现在很有一点敬业精神了。”
吃完馒头又和他们一道捉跳蚤。那只癞子似的黑猫哀哀地叫着,叫得皮普准的心紧缩成一团,手也发起抖来。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顺利了,离姑娘的母亲就骂他“笨得像猪”。
“这只猫还是离姑娘养的呢。”离姑娘的父亲自豪地说,“你以为养一只猫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你先帮我在这里干,我会给你好处的,我这就去把离姑娘骗回来,我可以骗她说家里失火了什么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皮普准不无担忧地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离姑娘父亲反问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会找不到她?你这个人,脑子里尽装着一些糊涂思想,它们是阻碍你成功的重大原因。这么说,你反对我去骗她吗?”
“我不能确定,也许她会生我的气。”
“好吧,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吧,你放弃了黄金般的好机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们当初怎么会同意这个人来做我们的女婿的呢?我们认识他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来做女婿呀?我们一腔热情,不会把事情弄错吧?”
离姑娘的母亲立刻放开手中的猫跳了起来,拍着自己的前额说:
“该死!该死!我们忽视了根本性的问题了!”
这时那只猫就趁机摆脱了皮普准的摆布,还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声,脸色惨白。
离姑娘的父母被皮普准的叫声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愣,清醒过来,一齐扑向那只凶恶的猫,重又将它按在地上,一边骂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满脑子歪门邪道”,一边继续工作,再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躺了许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小东西在作恶,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这时离姑娘的父亲就阴险地看着他,冷笑几声,笑得皮普准发窘。他又发现两位老人的颈窝里也有跳蚤飞快地穿行,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工作。皮普准则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则他就会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跳蚤咬啮的可怕。
“啊!啊!”他边抓边叫,脸上变了色。
两位老人翻着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的艰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学习一段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不欢迎大惊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学习了。”离姑娘的父亲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
门口正好站着大块头老王,离姑娘的父亲将皮普准亲手交给老王,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进屋去了。于是老王拽着皮普准上楼去他家,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步调完全不协调。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将他猛地一下拉起来。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怎么这么没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议,请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却又嗤之以鼻。
进了屋,老王将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问道: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跳蚤咬得像要杀人。我不知道事情会这般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我通情达理,可是那太过份了。”
“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现在你怎么办呢?还有离姑娘,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你这个制造事端的家伙,你就躺着吧。”
老王躺在他旁边的那张竹靠椅上,不再说话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说话。他开始审视这间房间。这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大约四平方米,没有窗子,从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房里放下两张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记得,就在昨天他来过这里,当时这似乎是一间大房子,与老王的老婆和儿子的卧室相通,怎么老王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开口,就偷偷地瞟视老王。这时的老王紧闭双目,呼吸越来越粗,似乎是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放着一个小煤炉,一个撮箕,对面那一家装着花格铁门,门上有一个狮子头。这正是七楼,皮普准每天从这里经过,对这些东西是熟视无睹的,但他从未料到老王会住在这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何况他前天夜里还来过老王家,当时这房间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栋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坏我的氛围。”老王在身后说,皮普准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
“你说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么也不想,就想投机取巧。你又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你一点都不愿意和我一道躺在这里,你回家去吧。”
皮普准又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那只钢丝床还在原地,所有其它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全不见了。看起来这个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强盗们要他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连他本人也认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现在懒得去细想这些事了,好在被子还没被拿走,他瞌睡得厉害,就倒下去睡了。刚刚要睡着,老王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说:
“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哼,你这种人!你在这里睡大觉,可下面要杀人了。”
“谁?”
“还能是谁?有两个人到离姑娘家告状,他们声称是你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知道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头子听,老头子气不过,就去厨房磨刀去了,说要砍了你。你现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两人下到七楼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子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皮普准就听见隔壁在大吵大闹,两个女人(正是办公室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逼尖了喉咙高声咒骂。她们先是相互咒骂,骂到后来忽然提到了“皮普准”这个名字,继而愤怒声讨起皮普准的劣迹来。她们说皮普准这个人从来就是俗气得要命,却偏偏装成清高的样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就包括她们俩,也曾差点被他的伪装所蒙蔽。其中一个说到,一天大清早,她亲眼看见皮普准将偷来的一根香木扔进了臭水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卑劣。当时她就跑过去将那根香木捡了起来,现在还存放在她家里,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了,不然还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离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说,这还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数他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她也不想说了,让离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们俩的声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浑身难受。老王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到隔壁的喧闹,他躺在那里睡着了。皮普准开始怀疑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她们。但为什么老王提到她们,而他自己又听不见她们说话呢?
“我们要把那家伙彻底搞臭,让离姑娘一家人睁开眼睛。”她们俩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家伙躲起来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说: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说:
“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装也没用,你不是秃顶了吗?这是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事实。你要是那么感兴趣,你就去楼下的餐馆里找她们好了。”
“为什么去餐馆?她们不是在隔壁吗?”
“那是你听起来像是那样,实际上她们此刻在餐馆,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馆里的却是两个白发老头,他们衣衫破烂,正低着头在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进去后,他们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吃。皮普准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了,站起来打算要走,皮普准就着急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比划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我们是知道你要说什么的。”其中一个老头说。
“你们总得给我一条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说话的老头的袖子。
“你怎么总喜欢抓人的袖子,”老头发脾气了,“抓烂了衣服怎么办?我最讨厌你这个庸俗的举动,你想说你就全说出来好了,省得我们去你的办公室了。我们在你的隔壁工作,这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和你们说,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胆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现在,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较爱护自己了,我愿意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每天看看杂志,临睡前胡思乱想一小会儿,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说下去了,”老头打断皮普准的话,“这件事我们比你清楚,而且我们也不耐烦听你的叙述。请你说些另外的事。”
“我想获得离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我想要他们对我印象好。”
“他们早就对你厌烦得要死了,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们。”
“我对离姑娘确实是真心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不得的冲动,但我就是离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与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这一点。”
两个老头听了他这番话都很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说话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头说他“简直令人恶心”,并打开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气。
皮普准在绝望中喊叫起来:
“你们可以认为自己很正直,可是为什么你们要学女人的嗓音讲话呢?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你们制造假象,让我无地自容,你们这样干的时候难道就没欺骗人吗?”
他这一喊叫,两位老头更看不起他了,他们不再和他讲话,付了钱,离开了餐馆。皮普准在他们走出好远后仍然听见他们在议论他的事,那嗓音却是女人的嗓音。他们究竟是否有意地欺骗他?他们更像是对他毫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对他本人毫无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他与外界的某种关系。此刻他们正谈论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久远的、他早就忘记了的事,并作出种种评价。
几天后皮普准接到了通知。一个娃娃脸的秘书告诉他,鉴于最近他在工作中的表现,他可以不去上班了。皮普准先是很惶惑,随之想到他该学一门手艺赖以为生。学什么好呢?思来想去,觉得只能上离姑娘家去抓跳蚤。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未学过任何手艺,在这世上也不再有任何亲人朋友,直到最近,才有一些人关心起他来,而这又全是因为他与离姑娘之间那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就因为这,离姑娘的父母才不遗余力地教他抓跳蚤,还给他冷馒头吃,试问在别处,他能够得到这种优厚的待遇吗?当然是不可能的。虽然两位老人态度粗暴,似乎很不满意他做他们的女婿,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另一处地方栖身呢?何况别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去。抓跳蚤的工作虽然辛苦又没有乐趣,毕竟他可以待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而且每天都有遇见他的心上人的希望。一想到“心上人”这个怪别扭的词,皮普准就看了看墙上新买的镜子,那里面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出实际年龄,这一来他倒放了心。他走到厨房,用新买的二手货的锅胡乱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在自来水笼头下仔细洗了脸,梳理了稀疏的头发,正想去三楼,老王找他来了。老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郑重地说:
“你怎么能出门不带杂志呢?不要忽略了这些小节,这也是很重要的,你在外面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带上这个,你对他们信口胡说的时候就有了根据了。其实头发倒不用梳,那无关紧要。听说了离姑娘的事吗?”
“离姑娘出事了?”
“事倒没出,她托人捎话给我:她以后不回家了。今后你如果想知道她的情况,就只有通过我了。”
皮普准先十分震惊,继而十分愤怒,就乱骂起来,骂着骂着还流出了眼泪,自己都觉得大为出丑。老王等到他骂完,就将那本杂志塞进他衣袋里,然后回自己家去了。这时皮普准看见窗外有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趴在他的窗口那里,他立刻记起失窃的事,还有目睹过的谋杀,心中说不出的恐惧。他感到继续在家中呆下去的话,也许要出什么事,倒不如赶快离开。
他磕磕绊绊地下到三楼,敲响离姑娘家的房门。
“又是你呀,有什么事吗?”离姑娘的母亲将他拦在门外。
“城里面发生了特大盗窃案,”他边说边掏出老王给他的杂志,“这上面写得有。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离姑娘的母亲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笑容,将他让进屋里。
“你怎么想起来带敲门砖的啊?什么人教你的吧?”
“敲门砖?”
“就是这本杂志呀!你以前不是很清高,总忘了将这类东西随身带吗?现在你变懂事了点。你既然下决心改悔,我们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不过离姑娘吗,可能一时半载是不会回来了,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就把我和老头子当离姑娘好了。”
这时那只黑猫就“喵喵”地叫着跑过来了,皮普准摩挲着它的皮毛,发现它精神了好多,跳蚤也少了些。
“你的技术不怎么高,”离姑娘的母亲说,“这件事我们不强求,就是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学习就成。不要因为自己五十多岁了,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学了。我和老头子每天拼命工作,现在你来了,你可以在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念一段杂志上的趣闻给我们听。这里是你的小板凳,你就坐在这里先看看吧。”
两位老人开始给猫抓跳蚤的工作了,皮普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他发现那只猫这会儿并不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空空的,只是装成在给猫抓跳蚤的样子忙个不停。皮普准还是不太相信,就凑近去看,他一凑近,就碰着了两位老人的手,遭到他们的怒斥。皮普准想,既然没有了猫,这技术就容易学得多了,只要在空中胡乱做出些动作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这样来搞时,却又遭到两位老人的指责,说他“虚伪做作,令人讨厌”。他们又对他说不要心里老想着抓跳蚤的事,等到他们抓累了要休息的时候,自然会请他念杂志的。
皮普准就不再做动作,只是耐心耐烦地在旁边守着,一会儿功夫他就觉得困,于是迷迷糊糊地垂下头睡着了。等到睡醒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他担心两位老人要责骂他失职。没想到两位老人不但没责骂他,眼里还射出慈祥的光,离姑娘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个皮普准在边上守着,我们的感觉很新奇似的,离姑娘也会放心,我们要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她。她虽然出走了,我们倒多了一个儿子。”
“让我来念一段杂志上的文章给你们听好吗?”
“这倒无所谓。”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们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我们也就安心了。你要常到老王家去取杂志。你知道他交给你的杂志是哪里来的吗?他说就是从你家里取出来的呢,你没注意到吗?”
皮普准翻了翻手里的杂志,原来这杂志果然是他自己的。老王是怎么进到他房间里的呢?莫非那天夜里映在墙上的黑影是他?皮普准立刻回想起老王家狭小的房间,放在竹靠椅上的硬邦邦的沙袋,以及老王在沙袋上鼾声如雷的情景,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位老人主张皮普准向老王学习,这件事也使皮普准疑惑不解:他从他那里可以学得到什么呢?老王已经将他的全部家底,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以后他在他面前是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了。这个老王,本来就住在他楼下,他们每天见面,可是以前从未深交过,而一夜之间,在他什么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他掌握了他的一切,还劫走了他的家产!可是他拿走了他的东西,又并不像是想拥有这些东西,是他主动将杂志交还给他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这个人嘛,也可以说心肠十分软。”离姑娘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他家里有一个博物馆,你知道吗?”
“博物馆?”
“就在那间小房子的侧面,有一个暗门,从那里就可以通往博物馆,你的东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馆里,就是你没搬来之前用过的一些东西,他也设法弄了来,放在那一起。一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们欢迎你来这里工作,可是到了夜里,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们家没有你睡的地方。”
“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老鼠吓得魂飞魄丧。后来越想越怕,卷起铺盖飞跑到三楼,但离姑娘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他怎么敲也不开门。
夜深了,他只好将褥子铺在门口的地上,和衣睡下。虽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离姑娘家的门缝里却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离姑娘的父母没有关灯,他甚至还听见老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皮普准那天夜里被冻醒好多次,每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机会还多得很。啊,她的样子变化得真厉害,我快认不得她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认不出她了!”
后来两位老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抓跳蚤。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的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起就在昨天,当他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厨房里时,还受到了离姑娘母亲的斥责。她说那铺盖“一股汗味”,她闻见就恶心。她一骂,皮普准只好把铺盖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虽然浴室潮得厉害,也只好将就了。在浴室里吊铺盖时,他想起了他与离姑娘在此度过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捏着她的手的那种感觉,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话。现在回忆起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满了见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向老人们请求:下一次离姑娘再从门口经过,请一定告诉他,他要与她见一面。
“你疯了。”两位老人同时说,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里,我和她手牵手站在这个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满了神往。
“可是你现在已经占了她的位置,你把铺盖都搬进来了,你还要她回来,这不是太霸道了吗?你再这样说,我要砍了你的脚,虽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怜惜。”离姑娘的父亲说。
离姑娘的母亲一边劝丈夫一边指责皮普准:
“正是这样。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心肝,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你为女婿呢,你怎么就这样狂妄起来,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老不够浪漫?或者年纪太大了,代表不了离姑娘?事实会给你回答的,现在我们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们都不再理会他,吃饭时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厨房吃冷饭,心里又纳闷又生气。
夜里他睡在门口时,被老王叫醒了。老王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离姑娘和老曾半夜来访,现在正在他家里等皮普准。皮普准连忙起来跟着老王上楼。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老曾靠墙背对他们站着,全身裹在一件雨衣里头,脚上穿一双深筒胶鞋,他们无法看见他的脸。皮普准走向前去想与老曾握手,他刚触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阵阴森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这个裹在冷冰冰的雨衣里头的人纹丝不动,太纹丝不动了。他缩回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问:
“离姑娘在哪里?”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馆参观,你今天见不到她了。她说她要对你扔掉的那根香木进行考证。你瞧,这是她刚才用过的花伞,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准看见了屋角的花布伞,那正是离姑娘的伞,伞下面滴着一摊雨水。他又将目光转向老曾,想起“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个句子,浑身抖得厉害。他踌躇着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该不该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里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邻居老曾呢?他想问老王,可是老王已经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一本书,聚精会神,就仿佛房里没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个房子的地板全湿了,原来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伞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问老王的想法,决心自己来看个究竟。他学着老王的样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杂志来读。原来“老张的望远镜”那篇文章结尾的那句话并不是“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而是另外还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页的左上角,那里面提到了一种幻术。这个发现使他惊讶不已,不断地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胶鞋,可雨衣里面的人就是纹丝不动。莫非这就是幻术?再看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皮普准将书捡起来一看,书名是《怎样修理拖拉机》。书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图。皮普准想将“老张的望远镜”里结尾的那句话记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话,他记了又记,怎么也记不住,却始终只记得“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话。在这个句子前面他还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面包含了整个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跳。和一个裹在雨衣里头的不明的物体被关在狭小的、湿漉漉的房间里这件事,使得皮普准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正在这时电灯偏偏又自动熄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普准一声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两层楼之后,却又看见老王从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在这里?”皮普准结结巴巴地说道。
“嘿嘿!”老王轻轻一笑,“不要见怪,这楼里暗道多的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想到离姑娘会这样安排,她让我叫了你来,又不见你,却用老曾来吓唬你,她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打算,我也没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你的杂志,我替你换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么都丢了。这间房子原来是老曾的,你不要伸着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觉。”
“原来你们两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这样跑掉了,离姑娘在那边生气呢!你太没有责任心了,真是本性难移。说老实话,原来我对这种见面方式也不大满意,可这是离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喜欢那家伙将我的房子弄得湿漉漉、乱糟糟的,不过离姑娘喜欢这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没希望见到她了吗?”
“你还没死心呀?她现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么能让你的事打断她呢?你一定要服从她的安排。现在老曾也到博物馆去了,我们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准被老王拉进四楼的那间房,在黑暗中由他牵引着,似乎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在他的感觉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简直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了。最后老王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开了灯,皮普准发现自己正在老王那间小房里。穿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是满地雨水,花伞还摆在屋角。
“我和离姑娘真正好过,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说,“就在不久前,我们手牵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谈了些贴心的话。我现在也感到纳闷:我这样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习惯于每天夜里独自胡思乱想,又不太年轻了,怎么会干出这种浪漫的事来。我现在总想着这件事,无论干什么都走神。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虽然老曾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与我见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见不着她,可我还是等在这里。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贬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气了,“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体会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处呢?你对我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离姑娘对你一时的兴趣,我才不会让你到我家来呢!你待人过于随便,又轻率又势利,离姑娘的父母让你读杂志,你看也不看清就乱读一气,哼。难道你,躺在这里,面对这把熟悉的花伞,你就不会生出些遐想来?你的灵魂已经如此干涸了吗?你躺着别动,让我来给你讲一讲我那传奇般的生涯,当你倾听时,你将感到漫漫长夜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谈论他那传奇般的生活:
“我是这栋大楼刚建时搬进来的,那个时候,整栋楼只有我一家住户。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靠着父母一点微薄的遗产度日,过一天算一天。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寂寞几乎把我压垮了。白天还好,家人们在房间里面来来往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最难受的是半夜,你一觉醒来,听见直升飞机在你头顶绕来绕去,那种响声使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开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睁着眼,在脑海中构想这栋大楼的结构,房间的形状,楼梯和走道,以及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对这种游戏厌倦了,因为这一来,我的大脑本身就成了一栋楼房,只要我进到里头,房门和窗户便自动打开,空旷的房间里跑着老鼠,楼梯过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喷着泡沫,自来水管‘嗵嗵嗵’地响个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老婆往往说我‘面目狰狞’。我决心换一种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门站在楼梯过道上。忽然,奇迹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出,在我家的房门边,还有一道小小的门,这扇门半开半掩,里头黑糊糊的。我走了进去,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月光照出我脚下有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楼梯(你已经见过了),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下走,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走了好久,发现我来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里,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小门关上了,连门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在这套居室的客厅里,开水在壁炉上沸腾着,蒸气中坐着三个人,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三只小猫围着一只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墙边站了好久,姑娘终于发现了我,她‘嘻嘻’一笑,并不吃惊,她转过身去告诉老年夫妇,说他们等的那个人已经来了,然后又埋下头去与猫仔们玩耍。”
“‘七楼的那个人,过来坐下吧。’老头说。”
“‘请问您是谁?’”
“‘我是谁?三楼的住户嘛!’他嗔怪地说道。”
“‘这栋楼里除了我没有住户呀!’”
“‘不错,原先是这样。现在你找到了我们,不就有了吗?我们的姑娘现在只有十五岁,可是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人,这事你有信心吗?’”
“‘我?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就好。’老头低下头去不理我了。”
“小姑娘和老妇人也不理我。”
“我又惊讶又激动,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才怏怏地离开。走出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三楼的楼梯口。”
“这便是我与离姑娘一家人结识的情形。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早就住在这栋楼里了,比我还早。我感到非常吃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呢?他们说,有些东西,不是想看见就看得见的。后来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发现了住在四楼的老曾一家人。我进去的时候,老曾正在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收进一只麻袋,他骗我说那些东西是纺织品,他是搞销售生意的。老曾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说,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这种禀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么大事也干不成了。”
“我通过特殊的方式结识了这两家之后,又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搬进来了,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着你们搬进来的,但我并没有想要立刻与你们结识的愿望,我任凭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你当然还记得我是怎样与你结识的。而那两家人,自从我与他们结识后,我便成了他们的保护人。你知道,他们这类人有那么一点精神恍惚,讲话行事就仿佛天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阴险小人的伤害。我的工作就是对每一个企图与他们接近的人进行监督,并对那个人加以循循诱导,使他对自己的新处境有所自觉。我干这项工作已经干了多年了,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些人的档案,就在我的博物馆里,我的博物馆就在这栋楼里,但它是隐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样。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入它,我、老曾和离姑娘。你不会知道,当我们查阅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实物的时候,何等隐秘的欣喜在我们的内心沸腾,什么样的骄傲!然而自从你来了之后,离姑娘就出走了,这对于我当然是一种痛心的损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为小姑娘终于长成一个出色的妇人了。他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既怀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还记得他们对你说过:虽然他们失掉了一个女儿,但换来了一个虽不太争气,却货真价实的儿子。他们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再也见不到离姑娘了,因为你已经与她相识了,又有了特殊的关系。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长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离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样。每天夜里,我从窗口伸出头去,仰望星空,看见稀薄的云彩似乎遮掩着什么,我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告诉你,在这栋楼里,你是唯一的结识了离姑娘,并与她有了那种特殊关系的人,你要谨慎地对待你的前途,因为你牵涉到了很多方面的关系。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也开始秃了,忽然你就遇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一个年轻姑娘看上了你,这样的运气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你可别胡来。”
“现在再来谈我的事。自从离姑娘和你好上之后,我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里,你目睹你房间里发生谋杀的那件事吗?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间里上演的一出好戏,我们从窗口扔了一只靴子下去,而你把它当成了一个人。你是一个懦夫,但还比较老实。”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里设置了这两张竹靠椅,我在等你到来,我知道你的纠缠已经使得离姑娘下了决心,所以我就专门为你留了这张靠椅。你刚来的时候很不耐烦,心烦气躁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些椅垫里装的并不是砂子,而是一些骨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离姑娘撑着花伞回来了,她敲了我的门。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湿透了,眼神里透着哀怨。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分钟,于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门口了。从那以后我成了她与你之间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我们这栋楼早就住满了人家。他们用汽车运来花花绿绿的、廉价的家具,然后从大门搬进来。他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谁也不知道楼里有暗道,真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过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们也丝毫不领会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传播一则一般的谣言。年复一年,暗道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空间占满了。到了夜里,房间消失了,大楼里每一处全由这些黑暗狭窄的梯形小道组成,当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一旦你临近那地方,脚步声又消失了。这件事是我、老曾和离姑娘三个人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严守着这个秘密,现在你来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由此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一伙,你就大错了,你顶多只能算组织外围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才不会出乱子。”
“前天我又为博物馆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楼下修锁的老头扔掉的一把旧锉刀,这把锉刀我看见他用了十几年了,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收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他们有一天来向我索取,我会原物归还的。遗憾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扔了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你是唯一一个记得你扔掉的东西的人,但我现在却不能将你的东西通通归还给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过一根香木,对不对?就因为你记得这件事,我才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间,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存入了这个博物馆,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那些杂志。那些杂志也是博物馆的珍品,但你又必须随身带,怎么办呢?我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每次给你一本,用完了再来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我已经说到哪里了?算了,暂时说到这里,离姑娘也快回这里拿她的伞了,你现在去她家里吧,你千万不能让她和老曾看见你。她说过她决不能再让你看见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准闷闷不乐地回到三楼离家。离姑娘的母亲正在杀一只老公鸡,溅得满厨房都是血。她吆喝着要皮普准帮忙,皮普准畏怯地走过去抓住公鸡的双脚,公鸡用力一挣,弄了他一脸血。老女人大为生气,说他是“饭桶”。
老头子正在客厅里发呆,皮普准走过去,低声告诉他:
“离姑娘来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馆里,与老曾在一起。”
老头子回过头来正视着他说道:“你错了,老王在骗你。我们的侄女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刚才我正在想你的问题,现在你夜夜睡在门口,沐浴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而我们两老为这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夜里不睡,开着灯,故意弄出种种声响,全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这里面的辛酸吗?你在那里挖空心思寻找你的香木,而我们,把什么东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侄女不会来了,就因为你。”
被他俩说了一顿,皮普准觉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来翻阅。在杂志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陆者在市内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个人,长着一个鱼头,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还拍了照,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家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营业的冷饮店,当时店里有一些顾客,正在边饮咖啡边交谈,他们是城里的一些闲散人员。这个怪客一进来,他们就停止交谈,垂下了头。老板倒了一杯冰牛奶,让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盘子,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他坐了大约十分钟,没喝牛奶,也没付钱就起身走了。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只有老板在忧心忡忡。
然而鱼头人身的家伙又在另一处地方出现了。那是一个游戏室,人们正在用纸牌赌博,他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没人注意他,游戏室的老板在他离开后放下了窗帘。
介绍文章最后写道,这位怪客为城市增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不解之谜。他来去匆匆,已经有极个别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与世无关的风度使得人们无意中将他忽略了。
皮普准读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伸长了舌头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狰狞。那地下,正躺着老女人杀死的那只公鸡。他又感到额角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来是鸡血。也许正在他聚精会神地读文章的时候,他俩杀死了那只公鸡。这时有人开始在浴室里说话,细细一听,竟又是办公室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还夹杂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里面不会有人的。”离姑娘的父亲说道,“你刚才不是读过了‘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了吗?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再将那上面的某句话看一遍吧。”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来看,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搜索着,但一无所获。一放下文章,又听见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说话,她们故意把声音提得高而又高,简直声嘶力竭。每当他将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见离姑娘父亲眼里那嘲弄的目光,于是他涨红脸垂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浴室解手。老头子讥笑地看着他。他走到浴室门边,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里面传出厮打的响声,有什么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门,房门纹丝不动。
“你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使用浴室。”老头子忍住笑说道。
皮普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
“你可以将文章里的那句话再读一读,看看通不通顺。”离姑娘的父亲又说。
“哪句话呢?”皮普准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
“请你告诉我。”
“你不会不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着,烦躁地将那本杂志翻来翻去的。
离姑娘的母亲开始烫鸡了,她提着一壶开水刚一倒下去,那只鸡就从桶里蹦了出来,满屋子乱跑。老妇人在客厅里追过来赶过去的,脚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准走过去想搀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你就处处挡我的路,”老妇人愤愤地说,“这下弄得鸡也杀不成了。你这一事无成的家伙,你不是五十多岁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睁圆了老眼,猛地一扑,逮住了那只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再次将它塞进盛了开水的桶里,一顿乱搅。
“刚才是谁在浴室里呢?”皮普准问道,“吵得那么凶,现在又一声不响,总不会飞出去了吧?”
“你不应该死死地纠缠这种问题,”老妇人说,“难道我们心里就没有烦恼吗?你把我们的侄女逼走了,我们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呢?最终我们容纳了你,还让你睡在门口,为你的事彻夜不眠。我和老头子都是那种知足常乐的类型。可以说,‘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里有着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关键的话来,你的生活才会有一个中心。刚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给了你这本杂志,实际上这本杂志原来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本杂志原来就在你家,你买了它,却并没有拥有它,现在老王亲手将它交给你,你就开始初步拥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烦。猫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来了,这不是某种希望吗?”
皮普准将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读出声来。两位老人瞪着他,表情呆板。不论怎样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总是纳闷,总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线光从那字里行间射出来,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脑。这时那只猫又来了,咬扯着他的裤管,“呜呜”地叫着。皮普准觉得这只黑猫是个最大的谜,谜中之谜。
“泛滥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样翻腾。”他读道,只觉得周身发热,脑袋里“哗哗”乱响。
“停下。”老女人说,“这不就清楚了吗?”
但皮普准心里并不清楚,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浴室里肆无忌惮地闹,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向浴室,猛地一脚踢开了房门。
浴室里面站着在餐馆里遇见的那两个老头,他们抚着胡须,镇定地看着皮普准。
“你们是谁?”
“这还用问吗?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们也是他们家的女婿,几乎和你同时来的。”
“我并不认识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来纠缠我呢?在办公室也好,在这里也好,你们弄得我不能安生。”
“确实是这样,”老头说,“你从来不认识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否则我们就到树林里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树林。不过现在,我们没功夫和你讨论,老王在等我们俩呢。”
他们挽着手出了门,皮普准追了出去,看见他们下了楼,摇摇摆摆地进城去了。
“原来你们还招了两个这样的女婿来家里,”皮普准气愤地说,“你们真是贪得无厌!什么人全招了来,好让我们相互牵制。现在我的生活全毁了。”
听了他的这些话,离姑娘的父亲瞪着他问:
“是我们招了这两个人来的吗?”
“不是你们又是谁呢?”
“这两个人对我说,他们是受人之托,特地来帮助你渡过难关的。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呢!你现在不满意他们,把气发到我们身上,真是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喂,假如你对我们不满意,你可以走呀,你现在就回你自己家里去吧。”离姑娘的父亲将他推出门,将门关上了。
皮普准神情恍惚地上楼,眼前晃过熟悉的楼道,楼道里放着撮箕,堆着煤灰和杂物。一些房门紧闭着,一些敞开着,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客厅,那些客厅里都放着一个煤炉,炉子上的开水在冒着气,蒸气弥漫着,充斥了整个房间。看见这一模一样的住所,皮普准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杂志上的一句话:“登陆者在大街小巷中巡游。”也许这句话便是关键之中的关键?他无法确定,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
当他打开自家的房门时,又吃了一惊,因为他新近买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盏台灯、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还有厨房里的碗筷之类。唯一留下的东西仍是那张钢丝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点,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刚刚在上面睡过。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谨慎地敲了三下,门就被推开了。皮普准连忙站起来。进来的是刚才在浴室里的那两个老头。
“我们知道你回来了,所以才敲门。”其中一个说,“离姑娘派我们来替你守屋的。你家里太脏,我们把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你看,干干净净的,可说是十分超脱,我们对你的住所现在的风格很满意。”
看见这两个人,皮普准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烦恼,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这两个人在他房里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干什么,相互谦让着,又似乎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要对他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皮普准阴沉地看着他们。
刚才说话的老头漱了漱喉咙,开口道:
“你也知道了,我们是离姑娘派来的,与你是同伙,今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这是今天打扫完卫生后我们决定的。你这里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俩都比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来,老王答应将他的竹靠椅让一张给你,你今后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于吃饭,你仍旧可以到离姑娘父母那里去吃。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和睦,我们决不会影响你胡思乱想的。现在我们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们还要与他谈一谈。”他俩不由分说地挟持着皮普准往楼下去。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觉,他们敲了好久的门他才开门,表情冷漠地将他们三个让进狭小的房间。两个老头向老王说明来意,老王点了点头,答应了。两个老头又向老王表示要参观他的博物馆,老王竟也答应了。他打开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他们三个便走了进去,然后随手将门带关了。皮普准将耳朵贴到那扇门上头,他又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屡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准搬了竹靠椅往楼上走,那声音又在后面追击。皮普准将竹靠椅安放在厨房里,他想尽量离那两个老头远一点,因为他们不但多嘴,学女人腔,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呕。他摆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垫子上面躺下了。虽然垫子里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刚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谨慎的三下,随后老头们就进来了。皮普准注意到他们两人当中总是那同一个人在说话,另一个沉默不语。
“你怎么把你的床放在这里?”他说:“这可不行,离姑娘要生气的,你这样一搞,一切都要乱套。”他说着就与另外一个老头一起来搬竹靠椅,搬到他俩睡的房间,与钢丝床并排安放着。“这就对了,”他说,“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是指你与我们同室而眠这件事。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到了夜里都是偷鸡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读过‘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吗?”
皮普准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外面寒风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听到离姑娘敲门的情景。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他痴痴地想着这件事,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泪,完全莫名其妙的。两个老头看着他,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刚才又翻阅了你的档案,”那老头说,“你的历史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三人都是离家的女婿,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起码是平起平坐的,况且我们对于那只猫的事还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还注意到了,我们可以随便去老王的博物馆,你却不能。为什么你要自鸣清高呢?不错,我们也不能与离姑娘见面,因为我们也和你一样,做了离家的女婿,可是对于这一点,我们从来不埋怨,而是安于自身的地位。现在你去离姑娘家吃午饭吧,等你吃完回来我们再去吃,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这你已经知道了,因为这我们才躲在浴室里的。在你去离姑娘家之前,我们俩一直睡在他家门外,后来你占了我们的位置,我们才搬到你这里来,这也是离姑娘的旨意。”
他去吃饭时,离姑娘的父母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吃饭便吃饭、念杂志便念杂志,两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只猫也变得分外安静,任凭他们在它身上抓来抓去的,一声不响。皮普准觉得很没趣,又怀疑他们已经不把他当女婿看了。不过要是真不把他当女婿看的话,他们又怎么还让他在家中吃饭、停留呢?这件事成了一个大疑问。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地久留,但又没地方可去。闲得无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浴室,查看他和离姑娘呆过的地方,回忆那些细节。在他那衰退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这一件事是可以回忆的。其它的事,比如说,他怎样出生,怎样长到了五十二岁之类,全都在脑子里成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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