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和下巴开始僵硬了,于是我确定时间,开始练习后快四个小时了。时间已过午夜,差不多该撤退了。
最近我每天打工都提早下班,然后直接来这里。回到住处倒上床时,都已经三点多了,所以实质睡眠时间只有四小时。我有自己在乱来的自觉。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赢不了入间裕人。
被选为成员的荣誉、被挖角至职业交响乐团的可能性、学费全免、还有与柘植彰良共演——这一切的优惠,在拉奏史特拉第瓦里的欢悦之前,全都相形失色。面对庄野时感觉到的羞耻与自卑也烟消雾散了。如果能够拥抱那把名器,以弓让它高歌,即使一天吃不三餐,或是不眠不休的练习,全都算不上什么。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可是一度拉弓的右手、按弦的左手一想起当时的触感,我就再也无法冷静。简直就像毒品。
但是要再一次拿到那把史特拉第瓦里,就只能成为乐团首席;为了这个目的,我非赢过入间裕人不可。而我所采取的手段,就是完美地拉奏我所熟悉的《钟》。凭综合能力,我毕竟没有胜算。就拿运弓来说好了,我远远地不及入间裕人的正确与强劲。可是如果要比较一首曲子的完成度,端看练习多寡,我认为我也是有胜算的。
然后我了解到一件事。
偶尔胡来也是不错的。我本来就是喜欢小提琴才开始学的,所以即使一口气练习五、六个小时,也不引以为苦。虽然会累,但不难受。然后愈是持续,就愈能感受到自己在进步。这首曲子比起感情,更重技巧,所以反复练习,自然就会呈现在成果上。最近我聆听自己录下来的演奏,有些地方自己听了也颇为得意。
即使只有一个人,但也在密室里面待了四个小时,我一定是陷入轻微缺氧的状态了。我把小提琴收进琴盒,开门的瞬间,格外新鲜的空气涌进房间里。
我想着“这样太虐待身体了”,走出房间,与正好从隔壁出来的人迎头碰上。
“不好意……”两人同时说,抬头对望的瞬间,同时退后了。
“友希……”
“晶!”
惊讶之后,我们望向彼此的手。友希的手上也紧紧地提着单簧管的盒子。
“……你也是在这里练习?”
“看来大家想的都一样呢。”友希也在市内租屋通学,处境与我十分相近。
“这种时候住宿舍的人就很有利呢。他们在地下室练习,一结束就可以倒回床上,哪像我们还得回去租屋处,吃晚饭,冲澡,准备明天的事……”
“别抱怨了,宿舍也是要抢练习室的,而且练习时间只到十点。我们这样反而比较自由,不是很好吗?”
“我说晶啊,世上再也没有比自由更差劲的字眼了。”
我忍不住差点笑出来。没想到居然会从友希口中听到跟店老板一样的话。
“自由不就是不受束缚吗?”
“不受束缚,就是不受任何保护、也没有任何保障。说得难听点,就只是边缘人。很多时候,人们是受到管理才能够安心的。”
这话颇耐人寻味,所以我试着反击。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恋爱也是这样啰?”
“什么意思?”
“友希是那种想要被管理的人吧?啊,也不用特地解说嘛,一看就知道了。”
“谁、谁说的?。”
“大家都知道啊。嗳,不知道的大概就只雄大本人吧?”
听到这名字,友希突然不吭声了。不会卯起来否定,真的很像友希的作风。我好心不去看她,但她的脸应该已经一片通红了。
“……你敢跟他说,我就杀了你。”
“那搞不好演奏家系全都要死光光啰。不,搞不好会演变成波及器乐系和音乐教育系好几个人的大屠杀。”
“你闭嘴啦!”
“是是是。”
然后我们默默地在锦大道上走了一会儿。这一带是酒吧林立的闹区,但是到了这个时间,几乎所有的店都熄了灯,整条街都落入了梦乡。走在这当中的我们两人,就像在黑暗中跳梁的夜行生物。
“倒是妳刚才的边缘人发言,真是深富哲理。”
“你够了唷!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这么死缠烂打。阴险、黑心。”
“才不是呢。其实妳刚才那番话,跟我在打工的地方被训的内容有微妙的雷同之处。我觉得我们每一个都是边缘人。”
我把老板的话就这样转述给友希听。
为什么要告诉友希?我甚至没有自觉。一定是希望她能像平常那样,快活而粗鲁地一笑置之吧。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听完之后,友希却垂下头去。
“友希?”
“你啊,果然太阴险了。而且毫无自觉,是那种最恶质的型。居然满不在乎地对人家的肚子挥拳,而且还连续两拳。”
“我冒犯到妳了吗?”
“别说冒犯了,你把人家的肚腹都挖开来了。喂,你也知道我正在全力投入求职活动吧?”
“嗯,友希不管做什么都很招摇嘛。那战果如何?”
“听了别吓到啊。四十战零胜。”
“零胜?”
“在演奏家系,英文也是必修对吧?我还特地去考了英检一级呢。然后顺便趁着去年考了计算机证照,心想或许可以在求职的时候加点分。我们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我觉得应该可以轻松取胜,到处去面试,结果彻底被打垮了。我痛感到自己实在想得太天真了。世上比我们想的更要不景气太多,只是会讲点英文,会吹个单簧管,根本没有人要。”
“妳去面试的都是音乐相关的地方吗?”
“音乐事务所、乐器厂商、唱片公司,知名企业我全都投了,结果全灭。我逼不得已,放弃音乐相关业界,试了保险、贸易、银行、It、广播电台、出版社、饭店,一样全灭。我走投无路,又投了物流、餐饮、服务业,又是全灭。真的是,我的资格彻彻底底,半点屁用都没有。人家说证照就像黏在脚底的饭粒,原来是真的哩。”
“什么意思?”
“最好拿下来,但就算拿了也不能吃。连续落榜二十家,我向我哥哭诉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
“哭诉……真意外,感觉妳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不管本来是什么个性,每天收到开头就是‘很遗憾’的落榜通知,任谁都会沮丧的好吗?而且还是拚命对自己撒谎的结果。一次又一次在脸上贴着再虚伪不过的优雅笑容,对面试官说‘我认为贵公司的风气最适合我’,一开始我真的觉得屈辱极了,可是更令人恶心的,是渐渐习惯像那样撒谎的自己。”
“不是说谎言是女人的武器吗?”
“对自己撒谎,是会腐蚀精神的。”
友希愤恨地说。这态度也不像平常的她,但我装作没看见。
坚强的友希居然会垂头丧气。我实在是难以安慰。况且我自己目前也是问题重重。因为别说求职活动了,我连能否顺利毕业都是未知数。我必须等到甄选会结果公布,然后立刻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我的状况比友希更严重。
“这四年之间,我到底都在做什么?”
友希的声音变得更消沉了。
“为了把单簧管吹得更好,为了能帅气地独奏《蓝色狂想曲》,我拚命地练习,吹到嘴唇都发痛破皮了,还是拚命地吹。功课也都过关了,无聊的视唱课也都乖乖出席,结果得到的却是这四十战零胜,那么这四年之间,我岂不是等于在不断地重复着一点屁用都没有的助跑吗。”
我听着友希的话,也陷入心胸被刨挖开来的难受感觉。反复着没有用的助跑,这我也是一样的。绝对不会被叫上场去,只能在休息区的角落默默不停地做伸展操的田径选手。再也没有比这更没有意义、滑稽又心酸的事了。可是最让我难受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难道这个世界……不需要我吗?”
才没有那种事……宛如惨叫的这句话涌到了喉边。
可是结果我没有说出口。
虽然说这种话,但友希是个聪明的女生。不管是对身边的人,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她都是个明白人。对于这样的人,表面的安慰是没有用的。如果不看情况,随口安慰,这样的浅薄反而会招来她的同情。
明明不冷,我和友希却蜷着背,无精打采地走在黑暗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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