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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丽你个猪脑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显老的水果呢



        考个好学校是我摆脱你的唯一出路,陈金丽。

        我拿着涂改过分数的卷子回家,陈金丽扫一眼痕迹拙劣的数字,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在你将我整个人压在地上,狠掐我手臂上的肉时,我只在想一件事,我一定是遗传了你的脑子,所以总是不能给自己争气——猪脑子。

        我不哭不闹,咬牙切齿。鲁迅说:唯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我知道陈金丽想要个儿子。因为她姐姐嫁了有钱人,生出来的都是女儿。从小她姐姐就比她受宠,什么都比她光鲜。所以她曾对我爸说,我一定要生个儿子,气气她。

        我想我从出世那一刻起就注定让她失望透顶。

        一个丈夫长期在外打工的留守妇女,一对被大小病缠身的公婆,母亲怨气的出口只能朝向我。

        我的父亲呢?从我懂事之日起,他就像圣诞节的那个老头儿,在除夕夜准时出现。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我带着隔壁屋的小胖,一胖一瘦两张脸挤在铁栅栏上,就着呼呼的烈风等那辆绿皮火车开过原野。天知道我有多盼望这个除夕,包括从来不会笑的母亲都会挂满正常女性沉甸甸的温柔。她竟然会问我想吃什么!她真的好虚伪!

        但是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除夕呢?为什么一年,我只有这几天正常人的生活呢?

        父亲走了,年过完了,家又恢复冰窖的样子。除了煲药的味道就是大白菜,我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小胖那年收获了一麻袋的石榴,他请我吃。其实我表面对他感激,内心是有芥蒂的。我觉得他是来跟我炫耀的。小胖说,没关系,以后你还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显老的水果呢?皮粗糙又裂着口,像我残旧的心。我伸手去拍石榴蒂上的灰。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起父亲的工作时,叹了一句,粉尘很大的,听说容易得肺结核。我就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让他过上好日子。我总不能一辈子当一只被封印在水泥里的蝼蚁。

        

它一年四季不疼不痒,不打算好



        等到大人都睡了,我就开一只节能灯读书,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很勤奋,我只想让他们失望、愤怒。天寒地冻,我的脚长了冻疮,等到来年夏天才会长出完整的新肉。没关系,我心里的冻疮才叫厉害,它一年四季不疼不痒,不打算好。

        2009年盛夏,C城的公交车已经全部安装上空调。下车的时候,地面的热浪升腾而起,温差让我的镜片一下子模糊,我踩到了前面那个人的脚后跟。要命的是那人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不好惹之一。我边用t恤下摆急促地摩擦镜片,边道歉。重新戴上的时候,他一拳就让我清晰地看到血溢出。

        “周黎,你居然有空在这里跟人打架!”

        身后是熟悉的声音。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母亲,此刻加速踩着单车冲过来。

        “你也不看看你,丢三落四,连校徽都忘了带,看你等下怎么进去?”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她竟然顶着烈阳骑了几公里路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出血了?”她拿出一张纸递给我,然后转身看向那男生,“你有人养没人教啊,打我的女儿,你……”

        我迫不及待地拉开她,转移话题:“你干吗不让小胖帮忙带来?”

        “赶紧上学,少管我的事。”

        她总是这样不容置疑,但小流氓从此没找过我的碴儿。

        这是初中三年她给我的唯一福利。

        陈金丽式的,让我不想承认的美。

        暑假,我考上了一所稍远的高中,这意味着我可以住宿,意味着我可以逃离陈金丽这个老女人。看录取结果的那天我像得到大赦的犯人,兴高采烈地去打暑期工。在厨房剥虾剥到指甲摇摇欲坠,剁辣椒呛到鼻子通红……这点儿苦就我获得的自由与尊严而言,简直不算什么。

        每天深夜我哼着歌收工时,都会幻想我即将在高中展开的良辰美景。

        离家那天我底气十足地收拾完行李,说我走了。

        “看好盘缠。”声音像刀片。

        我看到陈金丽背过身去擦脸。

        可是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她有这么穷吗?惦念的还是钱而不是我。我塞在耳朵里的音乐是李宇春在唱: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我知道,走过这一小片明亮,就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江湖。

        我将仅有的一张父亲的照片去冲洗店放大,把它放在手缝的钱袋里,像护身符。后来它脏得看不出五官,我就用黑色圆珠笔描边。每个人的家庭里应该都有一条主梁。他是导演、是剧本,其他家庭成员无非围着他表演,他密集地主宰了我们大部分的喜怒哀乐。

        我有时候,真是想念这个虚拟的符号,想得生恨。

        陈金丽教会我的就是人要自立,而我那虚拟的父亲给予我的,无非一些虚拟的力量。但谁也不能否认那也是力量啊。当年级主任质疑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做兼职时,我仰起头说:

        “少管我的事。”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我照搬了陈金丽的神采。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我变成我讨厌的她的样子,而且感觉那么爽。

        这爽让我一瞬间很是不爽,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在镜子里它看上去娇艳欲滴。陈金丽式的眼神,陈金丽式的暴戾,陈金丽式的让我不想承认的美,这十七年她对我的影响滴水穿石。

        后来我才懂,原来这种暴戾,是对抗外压的一种自我救赎;是在当年咬着牙龈挨打时,早已练就的神功。

        

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都有陈金丽这只替罪羊



        再孤勇的女孩也会恋爱的吧。在与裴勇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我莫名又恨起陈金丽来。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都有陈金丽这只替罪羊。

        因为她在我爸面前的马首是瞻,让我觉得对男人唯命是从是一种耻辱。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地栽植在我的血液里,仿佛就等着某一天揭竿而起。裴勇是理工系科班生,在合欢树下,他带着嚼过薄荷口香糖的笑容向我表白,他说他喜欢独立有个性的女生。

        我笑:“我这是脾气臭,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

        “是吗?但起码我现在最受不了那些上个厕所都要拉帮结派的小女孩,一点都不成熟。”

        我看着裴勇,在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舍友说起他的身世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一点都不够多。裴勇的父亲娶了后妈之后,裴勇就与他断绝了来往,并且痛恨第三者。他的性情开始变得暴躁。

        原来无论是至亲还是恋人,都有与对方兵刃相见的时刻,带着将军般残忍的骄傲。

        以前父母吵架的时候、母亲打骂我的时候,我会想,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让我的孩子在民主的秩序里长大成人。可我悲哀地发现,争吵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后,必不可少的环节。

        就在裴勇摔门而去的那一瞬间,我恍然读懂了殊途同归的我们。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带着过去的伤痕彼此交战,最后应该放下屠刀,奔向更好的未来。

        因为懵懂,所以跋扈;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周黎,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圣诞节,空气里带着冰碴子,小胖从他的职中给我寄来圣诞贺卡。

        他在上面写道:“我上次回家,听我妈说起你母亲的事情。她以前是顶着压力跟你爸结的婚,一开始,你姥爷姥姥嫌你爸穷,不许女儿跟他。后来私奔了,娘家才不得不承认这段关系。你要知道,这在当时是多么轰动的一件事。可你妈凶巴巴的,大家都不敢旧事重提。”

        我记得那些黄昏,陈金丽一次次将药渣倒在深灰色的积雪中时,那佝偻的身影。我也记得,陈金丽被喝醉的父亲摔酒瓶子时,满脸的无助。可我真恨我记得,我也恨她猪脑子。这恨让我给她抹上一层青灰,仿佛骤雨前的天空。这恨让我更想捉牢我的父亲,让我试图找到他作为父亲、作为男人所有的美。

        陈金丽每天拍奶奶因剧烈咳嗽起伏的背,却没人拍拍她的肩给她一丝安慰。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因为无能让家人蒙受孤独,所以她对我的人生浇灌狠劲。

        她得到的只有忤逆,漫长的彼此消耗和瓦解。

        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后,父亲突然回到陈金丽身边。她的人生突然没了牵挂,只好牵挂千里之外的我。我们聊天的时间从来不会持续过五分钟,但我知道两人都在努力。她竟然会用微信开视频对我说,周黎,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她坐在藤条沙发上,双手拘谨地覆在膝盖上,手背已经有了浅浅的老人斑。

        我透过镜头看着那斑点,想起小胖的圣诞卡。

        他最后是这样说的——

        很搞笑,那时候你妈居然把我们纯洁的关系当地下情。有一次她单独找到我,两手叉腰说,喂,不准打我们家周黎的坏主意,听见没?她还要好好念书,将来是要飞出穷山沟的!她根本不认识几号人,但你一升大四她就到处托人问单位还缺人不。

        希望你能不要那么倔强、固执。和你妈好好相处。

        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自愈,我自愈的方式是去找植物说话。南风溜过来,孔雀色的湖水荡三荡。我告诉自己,树要苍天,尚需百年。那些要刻意规避的盲区,“砰”一下,忽然在我身体里爆破了——

        周黎,陈金丽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小鸟儿一叫我们就起床,树上的野果是最好的干粮,骑着那大象四处去游荡,去寻找传说中,传说中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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