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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跟富樫谈完,纶太郎发动爱快罗密欧并踩下沉重的离合器,驱车前往高圆寺。他沿着环状七号线北上,于青梅街道左转。根据富樫的地图,高圆寺联合公寓在JR高圆寺站与丸之内线新高圆寺站中间,实际上那是栋时髦的七层大楼。

        纶太郎钻过红砖拱门,确认门口的信箱。三〇二号信箱上的名宇是长谷川冴子,是手写的整齐文宇。于是,他上楼走到三〇二号室门前,按下门铃。

        “哪位?”门开了四十五度角,一名女子探出头来,眯起眼睛打量纶太郎。

        这人身着带有皱褶的午仔衬衫,肩膀处看起来有些紧。她的脖子有如窄口瓶般细长,一头野性长卷发之下能看见形状漂亮的耳朵。她的五官干净利落,紧闭的嘴唇与细长的眼睛却令人感到难以亲近。此外,她的脸颊也微微肿起。

        “敝姓法月。你就是长谷川冴子小姐吗?”

        “是的,有何贵干?”

        纶太郎单刀直入地说:

        “是否能和你谈谈有关柊伸之的事?”

        女子脸色一变,舌头仿佛咬到般在口中滑动,似乎是在默念柊的名宇。

        “你知道他日前遇害的事吧?”

        冴子反射性地点头,而才惊觉来不及装作不知情。

        “……你是警察?”

        “不是。”纶太郎抢先补充说明,“也不是要访问你的媒体记者。我是出于私人因素调査命案真相的人。”

        “请你回去。”女子突然出言赶人,“我正要出门。”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出门似乎只是临时想到的藉口。女子没有关门,就这么站在原地打量纶太郎的表情。她肩膀以下的肌肉,仿佛遭到看不见的东西吸引似地僵在原处。

        “我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而且我来拜访的目的,跟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我跟那个人早已没有半点瓜葛,也好几年没见过面。而且我已经有了对象,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跟麻烦扯上关系。”

        从冴子的口气听来,与其说那是真心话,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如果她真的没打算讲,应该会立刻关门上锁才对。

        “绝对不会替你添麻烦,而且我也知道你们最近都没见面。你们的婚约好像在六年前就解除了,对吧?”

        “没错。”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不过,那是彼此达成共识后的结果,没什么理由让外人说三道四。”

        “我没打算说三道四,只是想请教你当初为什么非解除婚约不可。”

        她的眼神突然暗了下来,会话中断。长谷川冴子在沉默之余,似乎也在思考纶太郎的提议。不过,这只是纶太郎个人希望如此。

        此时,隔壁的门开启,一名OL风格的年轻女子走出来。她注意到两人,于是说声早安,同时脸上浮现露骨的好奇心。冴子虽然回道早安,声音却有些生硬。女子也向纶太郎点头后,一副犹豫半天后想起什么事的样子,转身回到自己家中。

        “……我知道了。”隔壁的门关上后,冴子突然说道,“站在这边说话也不是办法,我们去个能安心谈话的地方吧。对面有间咖啡厅,麻烦到那里等我。”

        她没给人时间反应便缩回屋子里,于是纶太郎离开门口。听到自己刚才对富樫说过的话,他觉得有点诡异。

        高圆寺联合公寓对面那栋商业大楼的一楼,是一间叫“Black Page”的咖啡厅。充满装饰艺术风格的店内看不见其他客人,发丝稀疏的老板读着史蒂芬·普罗札洛的。纶太郎在离柜台最远的位子坐下,等待冴子到来。

        二十分钟过后,冴子换上清爽的圆点图案上衣与蓝色窄裙出现。这么一看,就能发现她的身材相当不错,而当事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冴子的左手无名措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

        “等很久了吧?”她说道,“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

        “没有。”

        冴子点了杯葡萄汁后,从包包里拿出烟盒替自己点烟。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极为自然的动作。或许是化妆的关系,她的表情柔和许多,甚至感觉变了个人,仿佛甩开了阴霾。

        “……你对这件案子了解多少?”

        “只有在报纸上看见而已。”

        “想听听详情吗?”

        “不,免了。我对那个人的事已经没兴趣。”她让香烟的滤嘴在指缝间滚动,烟雰轨迹不安定地摇晃。

        “说句实话,知道那个人被杀时,我同样没有半点好奇心。我甚至再度发现,那个人在我的心目中变得微不足道。这么听起来似乎很无情,但全都是具心话。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为了挖掘过去而找上门。”

        “抱歉。”纶太郎低下头,“不过,我大概会是最后一个拿柊老师来烦你的人。”

        “是这样就好了。”长谷川冴子露出安心的表情。

        开场白就到这里,纶太郎切入正题。

        “两位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吧?”

        “我小他一届。我们都是青年旅行同好会的成员。我们在我大一的秋天开始交往,就这样―直下去跟许多人一样,在他毕业的那一年,我们瞒着父母过起接近同居的生活。”

        尽管“跟许多人一样”,但对她而言应该是段幸福的时光吧。在烟雾帘幕的遮蔽下,女子的双眼闪过一丝怀念的光芒。

        “从那时起,你们就决定将来要结婚了吗?”

        “嗯,我是这么打算。那个人虽然没说出口,但应该也下定了决心。”

        冴子回过神,将指间的烟在烟灰缸里弄熄。她没抽第二根,而是在轻咳一声后以果汁润喉,专注地说故事。

        “伸之是文学部,考到教师资格后,很快就得到齐明女学院的教职,似乎是亲戚有管道。他向双亲介绍我并订下正式婚约,是在我刚上大四的六月。

        “他打算等我一毕业就结婚,让生活安定下来。但我不想浪费大学四年好不容易学到的东西,于是在那年决定到旅行社工作。伸之对这点很不满,从那时起我们便经常吵架。”

        冴子的脸色逐渐转红。她无意识地开始用名字称呼分手的男人。

        “这就是你们出现隔阂的起因?”

        “不。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让他理解我的想法。当时,这种小事还不至于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

        然而,她这些话说得咬牙切齿,脸上更有着痛苦与悔恨。跟出口的话语不同,证明她至今依旧无法彻底否定自己有部分责任。

        “但在四月开始上班后,公司规定必须住在都内,我们见面的机会被迫减少。即使有这么多阻挠,我依旧非常重视伸之,也为了等工作安定下来后能当个好太太而一点一滴地准备。这时发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毀掉一切。”

        听到“出乎意料的事”这个词,纶太郎回头翻找记忆。今井望在“Apostrophe”说的话浮现脑中。

        “他疑似对自己的学生出手,是吗?”

        冴子咬住嘴唇。

        “……你知道了吗?”

        “我听过这样的传闻。”

        “那不是传闻。”

        果然是事实吗?女子垂下目光,以指尖在杯上画圈,宛如要将内心某处化为象形文字。她轻叹口气,抬起头。

        “那是我进公司第二年发生的事。他当时任教第三年,第一次担任班导师。他们班上有个素行不良的女孩,最后两人发展到有了性关系的地步。”

        “也就是说,他向你坦白这件事?”

        “嗯。他这一说,我才想到之前并非没有征兆。当时我工作刚步入轨道,经常摆脸色给他看,或许就是这样才让人趁虚而入。”

        冴子努力装出冷静的样子,但平淡的口吻反而令人同情。即使本人意图振作,旁人看来依旧十分危险,无法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这就是解除婚约的理由吗?”

        “不。”她干脆地说道,“如果只是这样,迟早会随着时间流逝。听完解释后,我发现这件事确实并非他单方面的错。最重要的是,我真的爱他,不想失去他。很好笑吧?”

        纶太郎摇头。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决定性的关键,是吗?”

        冴子脸色一沉,仿佛早渗进颧骨的记忆残渣,穿透肌肤显现在脸上。她也注意到这点,于是别过头藏起半边脸,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

        “这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在听他辩解时,我发觉他还有其他事瞒着我,而且我以前就怀疑过他身上为什么会有些昂贵的东西。”

        “昂贵的东西?”话题的走向似乎有些改变。

        “嗯,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学校对于他的处分太轻了。齐明女学院以严格校风闻名,教师一旦惹出麻烦,照理来说不是该严惩解聘吗?”

        “确实。”

        “听他自白时,我已经做好某种程度的觉悟,毕竟那名学生被校方以主动退学的形式赶了出去。但他说溜嘴,跟我讲绝对没问题,他拥有可靠的保险。”

        “可靠的保险?”

        “事情愈来愈可疑,于是我决定逼问他,这么做或许也是我心里不安。最后他似乎也认命了,老实招出一切。那个男人打从担任齐明女学院的教师以来,一直和理事长有肉体关系。”

        “什么!”纶太郎不禁叫出声,同时他也发觉这一喊解开了某些谜团,“……这是真的吗?”

        “他干脆地招认了。”

        冴子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果汁。吸管掠过脸颊掉到地上,但她没打算捡。

        “似乎是理事长提出的要求。那个女的想必深受慢性欲求不满所苦吧。”

        昨天在理事长室感受到的目光,纶太郎还历历在目。他甚至不需要修改对那位女强人的评价。

        “可是他没有反抗,对吧?”

        “伸之说身为新任教师无法拒绝,但我想他大概也乐在其中,证据就是两年来他有求必应。当然,正如我所想的,他并非无偿提供肉体。”

        讲极端点就是小白脸,但他也牢牢握住理事长的弱点。一旦两人的关系公诸于世,理事长与学校的权将一落千丈。确实,以齐明女学院的教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保险。

        “决定与他分手就是因为这点吧?”

        “没错,这时候我才终于清醒过来。跟对学生出手相比,能若无其事地持续这种关系更让我难以忍受。如果只错一次倒还能原谅,但我无法将人生交给一个隐瞒真心、长期说谎的男人。我当下就决心与他分手,直到今天依旧不后悔。我甚至觉得发现得太迟。”

        冴子看起来确实没有后悔的样子。然而,现在的坚强态度,想必是花了六年才建立起来的吧。纶太郎心想,她的六年大概全都花在这件事上头了。

        “柊就这么老实地接受你的决定吗?”

        “嗯,那人只在意面子,当时他的心早不在我身上。不仅如此,他还试图把责任全推给我。”

        “意思是?”

        “他说,如果当初立刻结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他居然这么无耻。所谓热恋终有冷却时,我们算是很自然地实现这句话,毕竟我确实遭到背叛,也看见他的另一面。在那之后,我们虽有三次不得已必须同席,但彼此都没多说什么,断得干净利落。”

        “除此之外,再也没碰过面吗?”

        “嗯。不,有一次他喝醉了拨电话到我家里,当时分手差不多一年。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起鸡皮疙瘩,立刻挂断电话。这就具的是最后一次。”

        “在那之后,你还听过有关他的传闻吗?”

        “没有。”她顿了一会儿后补充,“我没想到他依然独身。”

        “在你看来,他跟你分手后,是否会维持与理事长的肉体关系?”

        冴子用力点头。

        “想必直到最近,他还是学不乖地干着同样的事吧。只要没被解雇,他应该会让这种关系持续下去。他这人就只能这样过活。”

        跟刚开始对谈时相比,冴子的口气变化颇大。纶太郎觉得,他好像搭上一列快得连眼睛都追不上的情感云霄飞车。

        冴子突然看向自己的手,接看充满爱惜地轻抚无名指上的戒指。她说过明年春天就要结婚。纶太郎有点想替她的将来祈祷,希望那个陌生男人会比柊伸之来得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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