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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体颈部有清楚的勒痕,是他杀。”刑警这么说。

        “她死了,被人杀害了。”我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走进妻子的房间后,她以不安的眼神迎接我,看来是隐约猜到怎么回事了。海绘的直觉很敏锐。

        这场意外无法归咎任何人。年幼的赖子平安无事,算是仅存的敉赎——因为她也在意外的现场。

        发现我女儿的,似乎是齐明女学院高中部(赖子也是这里的学生)的排球社社员。她们说,今天是暑假的练习日,大约在七点左右晨跑经过公园时,发现有人倒在步道旁的草丛里。由于刚好成员里头有赖子的同班同学,才得以早早辨别身份。

        妻子睡看后,我走进赖子的房间,打算在那里待到早上。

        从那天起,赖子成了家人最后的依靠。妻子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次孕育新生命。我们将所有的愛,全灌注到了唯一的女儿身上。我们不断告诉自己,赖子有抓住幸福的资格,能够避开一切灾厄。否则,我们尝到的绝望就毫无意义。

        下午我拨了个电话给研究室的高田。他说,“请打起精神,我们随时都能助教授一臂之力。”我回答,“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你们的好意了。”这让我深切感受到身边都是些好人。

        感觉有点阴沉的年轻刑警,领着我到了停尸间。那是个幽暗而冰冷的房间。停尸台孤单地待在房间中央,躺在白布底下的躯体,无疑正是赖子。她的遗容仿佛想要诉说些什么。明白那确实是女儿后,我居然没有丝毫慌乱,实在是不可思议。

        打从十四年前那场意外以来,我一直相信巨大的不幸会产生抗体。正因为相信那种灾难不会发生第二次,我才能够振作起来。

        偶尔有书从我的书房里不翼而飞,也是赖子做的好事。话虽如此,一旦别人踏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却会满睑不高兴。她在学校加入了花道社,因此家中摆满时令花艺也是常有的事。

        那不服输的个性和敏锐的感受力,应该是继承自母亲吧。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绝对不会让人头痛;同时,她也是个很早就明白自省有多重要的孩子。

        “没有看见其他的外伤。至于死亡时间,目前只能推测是在昨晚十二点以前。幸好遗体没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接下来,令千金的遗体要进行司法解剖,应该可以清楚更详细的死亡时间。目前案情的调査进度就到这里,如果还有什么发现,我们会马上通知您。”

        我跟妻子道晚安后并未阖眼,一直等赖子等到天亮。虽然身为父亲的我信赖女儿,但或许会有什么差错。不安与时俱增,我好几次想联络警察,却又不断说服自己“总之先等到天亮吧。”虽说孩子才十七岁,但也算是个大人了,应该能照顾自己才是。我是这么教育女儿的,不过直到天明赖子仍未回来。

        “您晓得她上哪儿去了吗?”

        “果然如此。其实不久之前,齐明女学院附近的公园里发现了年轻女性的尸体。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不过那名女性似乎正是令千金赖子小姐。”

        “为了确认遗体的身份,希望家属能移驾来署里一趟。”

        我顿时全身僵硬。我这才发现,在他这么说以前,我从未考虑过女儿遭人杀害的可能性。刚恢复不久的晕眩,再度朝我袭来。

        电话铃声惊酲了我。时间已过八点,我似乎不知不觉打起盹。接起电话后,对方说自己是警察。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习惯压抑感情的人。

        我们两人再也说不出任何字句。我抱看妻子流泪。就像十四年前那样,泪如泉涌,无法止歇。

        “请问一下,令千金在府上吗?”

        我走近床铺,用力握住妻子的双手,泪水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将海绘拥入怀里,用力抱紧她。

        之后在楼上的房间里,我从名叫中原的中年刑警口里听到了来龙去脉。

        我替自己打气,告诉自己非振作起来不可,不能整天都这副德行。更何况,在亲眼确认之前,还有可能只是误会。我向上天祈求,希望这是误会。只不过,我心里也觉得祈祷可能毫无功用。

        “不晓得,其实从昨晚起她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然而,赖子明明才刚满十七岁,却去了我们碰不看的地方。一切来得突然,豪无前兆。躺在停尸间的你脸颊冰冷,那股寒意至今仍然鮮明地留在我握笔的手中。冷得像铅一样,苍白而无情。

        她真的是个好孩子,我们夫妻始终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成长。

        十四年前那场意外,让妻子海绘的脊椎受到了无法痊愈的重伤。这个伤使得海绘下半身永远地失去了所有功能。而我们失去的不只是这样——还有她肚子里八个月大的长男。

        赖子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家里也不再满是插了波斯菊的花瓶。你红茶色的眼眸,已永远地失去了光辉。

        “这怎么可能……”

        尤其是邦子,她代替沮丧得什么也做不成的我,处理了包含丧葬仪式在内的一切事务。她是我们夫妻高中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不必多说也明白我们心里在想什么,这点实在帮了大忙。这么说来,十四年前发生那场意外之后,我们也受过她的关照。行动不便的妻子会开始写童话,正是出于邦子的建议。换言之,我们很久以前就在给她添麻烦了。

        在种狂风暴雨的时候,我绝不会让孩子外出,如今孩子被人带走,我却无法伸手挽留。

        他问了我昨天赖子的行动。我告诉他,赖子在家待到傍晚,但六点左右她说要去朋友家后随即外出,之后就不清楚了。我没问朋友的名字,也不觉得她的态度跟往常有什么差别。接看我又补充说,之前她从未一声不吭就擅自外宿。

        森村小姐也利落地替我们解决了堆积如山的家务。要是没她们,真不晓得我们夫妻会变成怎样,实在感激不尽。

        傍晚,中原刑警来访。他昨天曾在绿北署二楼跟我交谈,今天是来告诉我调查进度。我独自接待他。尽管“了解杀害女儿的凶手”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话题,但我不想让亲近的人知道这件事。

        后来还有种种手续花了不少时间,回家时已经相当晚了。

        森村小姐表示她或许能帮上什么忙,所以今晚打算住在这里。虽然很感谢她的体贴,不过今晚我希望能和妻子两人共度,便婉拒了她的好意,她告诉我明天早上会再来后,便离开了。

        赖子拥有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权利,这点我至今仍深信不疑。因为她还有我、妻子,以及我降生前便已离世的儿子的份。照理说,没人有资格从赖子手中夺走幸福才对。

        幸好?对一个女儿遇害的父亲而言,这算什么“幸好”?我的内心如此埋怨。刑警并未察觉我的心情,继续说:

        我没有勇气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决定等冷静下来再跟她说。

        “我明白了。”我好不容易才这么回答,并在听完地址后挂回话筒。

        可是,今天我们突然遭到了背叛,最卑劣的背叛。

        赖子死了。她明明才刚满十七岁。她被杀了。

        她的五官与妻子年轻时一个样,只有那对红茶色双眼看得出我的血统。这孩子并未特别爱好什么运动,但那秾纤合度的肢体,近来变得愈来愈有女人味。

        这是为什么?

        接着我拨了个电话给海绘的看护森村小姐,拜托她立刻来家里。听到理由之后,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我反复叮咛她,别把女儿的事告诉妻子。

        我打开猫罐头喂布莱安,它似乎吃得很高兴,根本不晓得赖子死了。赖子她……你的饲主不在这个世上喽。我不停这么告诉猫。最后布莱恩似乎也明白了,窝在赖子的椅子上哀凄地叫,仿佛想说那里还留有饲主的温暖一样。我突然兴起了个念头,于是拿笔开始写这篇手记。杀害赖子的犯人应该千刀万剐。

        十四年来,我们始终坚信如此。正因为相信,才有办法振作。

        “她不在。”不祥的预感终于抓住了我。

        赖子应该会有个幸福的人生。如果不这么相信,我们就没办法活下去。赖子的幸福,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赖子的生命充实,就代表我们活得有意义,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理应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有动静,是布莱恩。它从床下爬出来磨蹭我的小腿,发出听似饥饿的叫声。赖子不在没人喂描,想必它打从昨晚起就什么也没吃吧。我虽然也一样,却没有空腹感。

        昨晩赖子没有回家。她从未不说一声就在外过夜,所以我担心得坐立不安。但我并未告诉海绘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无法下床的妻子担不必要的心。所幸海绘没有疑,赖子并非每个晚上都会到母亲的房间露脸。

        我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奇妙的呻吟声于耳畔回荡。赖子居然死了。这消息让我一阵晕眩,感觉就像发了高烧后跳下悬崖一样。

        为什么只有我的家人非得遭逢这种惨剧不可?我没办法接受。这实在太不合理了、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没道理的事?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赖子死了。赖子是我们的独生女。她是一个温柔聪明的孩子,一个健康开朗的少女。

        告诉海绘“有点事要处理”后,我便离开了家。我没打算开自己的车,而是走了几步路后招了一辆计程车,前往绿北署。

        赖子偶尔会抱上家里养的猫布莱恩,坐在屋檐下望着外头好几个小时。每次问她在做什么,她总是回答,“我在看鸟呀。”还有,夏日的午后,她一定会烤苹果派。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让颤抖的指头使力,避免话筒从手中掉下去。

        森村小姐与妻子的责任编辑矢岛邦子前来探望我们。托她们的福,海绘心里稍微舒坦了点。两位的体贴与帮忙令人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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