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抵达码头。
那是一艘纯白色渔船,船首装饰着一具妖艳的人鱼像。本地船员十分热情开朗,不是吹着口哨,就是大声歌唱;褐色肌肤熠熠生辉,丰硕的肌肉非常显眼,身上花俏的原色衬衫鲜艳地浮现在热带的清澄空气与蓝空下。
个个都养得这么健壮啊。——中神康吉心想,自己之前是什么模样呢?只有一点点地薯、绿豆、长得像芹菜的野草果腹,整个人瘦得和地狱图里出现的饿鬼一个样,唯独双眼炯炯发光;破破烂烂的军服沾满了污垢与泥泞,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貌。那段期间,自己曾见过像现在这样的蓝空吗?荷洛波岛毕竟是个岛屿,不可能终年云雾笼罩,但在中神的印象里,荷洛波岛永远是个深灰色的世界。
热带天空下果然还是适合鲜明的色彩、爽朗的表情和丰硕的身躯。相较之下,自己真是度过了一段空虚至极、毫无意义的时间啊。
中神悄悄环顾四下。码头上,不少乘客和中神同样身为战争被害者,每个人都怀抱着各自的回忆注视着船只。这个“遗骨搜寻团”中,曾与中神出生入死的同伴不到十人,大家都上了年纪、行将就木了,只有团长大和田前少尉一如从前说着笑、逗大家开心,不过大和田本来就比中神年轻了十五岁;其他团员则是首次拜访荷洛波岛的遗族和记者。
码头上还有另一团是陌生人,似乎准备搭乘同一艘船,不过八成是要绕去其他岛屿的观光团吧。
中神康吉被征召入伍,是B29轰炸机开始对日本本土进行空袭的时候,当时就连身为一介平民的中神,都看得出战况已极不乐观。中神是个文具商,那时都可算是中高年了,膝下有三个孩子。身为后备兵的中神接受征召进了训练营,营中的同伴不是体格虚弱,就是有家累的中年男子,没人具备想打胜仗的霸气,每个人都满脑子惦记着家人。中神这班脆弱的士兵,从早到晚接受严苛的战斗训练,被已濒发狂边缘的长官操练再操练。
没多久,临时征召令下来了,当大伙儿得知将被派往南方,不止中神一人陷入绝望,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面如死灰。
塞班岛已经玉碎,天宁岛、关岛也开始有美军上岸,日本本土空袭日益激烈,当时的战况已经糟到连国防部都瞒不了民众了。在战争如此惨烈的状态下被派去南方,无异于被宣判死刑。
后备兵中神被派遣到太平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隶属僻地独立守备队,从门司港被塞进了运输船;分配到手上的三八式步氏枪照准扭曲,根本派不上用场。换言之,中神等人只是用来充数的滥竽罢了。
他们连接下来会被送到什么样的岛屿、进行什么样的战斗都不知道,也完全没被告知自己身处什么状况。软弱的一介士兵,只是身不由己地接受命令前往小岛,接受命令完成任务。而命令当中,当然也包括了为国捐躯。但中神是直到战争结束后,读了许多战史,才隐约了解自己当时所处的状况。他得知英帕尔战役、塞班岛之役的惨烈后,觉得自己现在能活得好好的,简直就是奇迹。总而言之,当时中神身为第一〇八师团第伊二二联队的一员——不,一个零件,南下了。
现在,中神花不到六、七个小时就飞抵这座中继岛,之后只要换乘渔船三、四个小时之后就能抵达荷洛波岛,简直像是一场梦。当年中神这些零件被塞进运输船内被称为“蚕床”的船底,一路在虱子与汗水的折磨下,摇晃了二十多天。刚进入热带,这五艘运输船船团就遭到美军战斗机的猛烈攻击。
结果,整批的后备船团,货船与护卫驱逐舰全军覆没。中神所搭乘的大昭丸船尾遭鱼雷爆破,半数士兵战死,事情发生在一眨眼之间。这是中神第一次经验到的大战争,但这在战争史全篇当中似乎也是最平静的一幕,战争结束后,不管是翻阅美国出版的战史,还是莫里森所写的《日本海大海战战史》,都找不到这段事迹。
大昭丸奇迹式地幸免于沉没,但几乎无法继续航行,为了减轻载重,战死者的尸体自不用说,生还者必须抛弃大量的行李,甚至是武器。大昭丸在半沉没的状态下,好不容易来到最近一座小岛的海面上,而那座岛,就是荷洛波岛。
小队登陆岛上后,立刻重新编队。然而,最致命的打击是,军队中不可或缺的无线电机竟已坏损。当然,粮食和武器也所剩无几。
重新编成的小队,由大和田少尉担任队长。他是后备军官学校出身的士官。中神后来才知道,大和田在后备军官当中隶属乙种干部,也就是所谓的乙干,相较于少壮精锐的模范甲种干部,乙干都是些落后生、流氓无赖的不良候补。但身为人,大和田非常有深度;可说正因为有大和田领队,这支军队才能够存活下来。
幸存者被集合起来,编成荷洛波岛(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荷洛波这个名字)独立守备步兵队“大和田队”,将执行僻地守备的任务。
大和田队队员不到一百五十名,而且转眼间就减少到一百名。大和田队的成员几乎都与中神一样,只是一介士兵。除了当上队长的大和田,守备队主要干部只有通信兵原滨中士和军医酒井中尉而已。
大和田队长虽然不是个优秀的后备军官,在官校中却是难得一见深获好评的人物,也很受士兵爱戴。
新兵们最痛恨的就是通信兵原滨。他是通信士兵学校毕业的老鸟中士,仗着有实战经验,死命虐待那菜鸟士兵。而相对地,他又极端汲汲营营,看他讨好大和田队长的那副嘴脸,简直不堪入目。
军医酒井留着一脸大胡子,长相十分凶悍,但是登陆荷洛波岛之后,他因为接连帮好几个伤兵输血,很快便瘦成了瘦皮猴。
接下来是一段几乎令人昏厥的漫长岁月。至于敌人,别说是船了,连一架飞机的影子都没见着。而且,不仅敌军没消没息,连我方的人也悄无声息,岛屿上重复着近乎异常的平静日子,唯有士兵们无止境地被迫与传染病、缺粮、高温、高湿对抗,还包括与自己的战斗。他们甚至会想,干脆遭敌人袭击算了,搞不好比现在这种状况轻松多了。
这场非战争的战争所带来的虚无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遇这种事的荒谬感。中神算是相当幸运了,早已绝望的他最终得以重新踏上故乡土地。想必那些毫不知情而死去的众多士兵,他们的遗恨,光靠后人的祈祷也不会消失吧。当中,原滨中士是最悲惨的一个。
最后一天,荷洛波岛遭到美军的迫击炮攻击,大和田独立守备队毫无招架之力,全员投降。大和田队长原本就身段柔软,令人讶异的是,最积极劝队长投降的,竟是原滨中士。看他平日的言行举止,很难想象他会提出这个建议。中神认为原滨中士可能已经精神紧绷到濒临极限了吧;而且,从他临死的模样来看,看得出这个人对于生命有着超乎常人的强烈执着。事情发生在他们一行人离开美军强制收容所,被送回日本本土的遣返船上,原滨中士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比大昭丸还简陋的船里,没有任何能救治原滨的方法。原滨在濒死之际,疯狂地嚎叫着他不能死,那种狂态,旁人看了都不禁毛骨悚然。咽了气的原滨,就这么被抛入海中。中神心想,如果原滨这个人再坏得彻底一点就好了。因为在守备队投降的相当早之前,原滨对同伴的态度就已经恢复人性的温暖了。
中神望着眼前的白色渔船,总觉得莫名地愤怒了起来。就算去到荷洛波岛,原滨的遗骨也捡不回来了,他的灵魂是否会永远在热带的海中徘徊迷惘?
忽地,中神听到有人在谈论“骨头如何如何”、“骨头怎样怎样”。
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有四、五名男子正围着谈笑,并不是遗骨搜寻团的成员。那是一群穿着花俏衬衫的年轻人,他们壮硕的身躯,让中神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这些不知饥饿的年轻人。
当中最年轻的一名男子,个子挺拔,长相英俊,特别是眉毛下方的骨骼形状,与修长眉毛的知性组合特别引人注目。男子穿着白褐色法兰绒外套,打了一条红领带,肩膀上背着一台似乎颇昂贵的摄影机。这几个人一看就是阔气的观光客,一群人在和平之中游手好闲游山玩水,而他们所享有的和平正是建筑在中神等人的苦难上,那模样看在中神眼里尤其刺眼。自己不幸的战友们,没道理被那种人喊成“骨头”。
“不好意思……”中神走到年轻男子身边。男子露出亲昵的笑容。“或许我是多管闲事,但说什么‘骨头’,是不是有些不太象话?日语中明明就有‘遗骨’这样的称呼。”
男子顿时愣愣地看着中神,几秒钟过去,才总算了解中神的责难似的。这人外表看起来很聪明,但神经传导似乎不怎么快。
“……我没注意到,是我措词太不小心了,今后我会注意的。”
很明事理,但中神依然不满。在从前,男子汉不会这么轻易承认自己的过错。年轻男子那群人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中神悄悄竖起耳朵。
“……所以呢,老师,刚才讲到腕龙的遗骨,请问托勒密队发现的是哪一部分的遗骨呢?”
听到这段话,中神发现不太对劲,看来搞错的似乎是自己。
年轻男子的老师是一名大个儿中年男子,只见他频频偷瞄着中神,一边回答道:“哦,根据托勒密队的发现,发现的骨……遗骨,是第八节的颈骨……”
中神有些脸红了,“你们说的骨头,是腕……”
年轻男子露出同情的神色说道:“对,腕龙。是中生代时期栖息地球上的一种巨型恐龙。”
“中生代是……?”
“距今约两亿年到七千万年前的时代。”
中神忍不住屏息,“看样子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们在谈论战死者的遗骨。”
“没事的,请不必介意。”被年轻男子称为老师的大个男说:“我们知道各位是前来搜寻战争战友的遗骨的,真是辛苦了。我们也正要前往荷洛波岛,不过我们要搜寻的是一亿年前的骨头。”
和一亿年相比,短短三、四十年,岂不是连一瞬都算不上?中神突然觉得自己宛如沙尘般渺小,要不了多久,这沙尘般的人生里,憎恨与怨恨也将显得毫无意义。原滨中士的执着也是,在一亿年前的生物面前,根本不足挂齿。
中神忽地觉得海阔天空。自己似乎太拘泥于过去了,遗骨搜寻团组成之后,更是如此。由于这样,就连看到蓝天、健壮的身躯都感到厌恶,对别人的一点点语病也吹毛求疵。
这群人应该是学术调查团吧。自己只是看到年轻男子的摄影机,就当下认定他们是观光团,这也是僵化狭隘的思考所致。中神不禁汗颜,默默离开了这群人。
一块狭窄的板子被架上甲板充当登船桥。遗骨搜寻团由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领头,依序上了船。最后上船的是学术调查团,不过,那名高个儿年轻男子上船的过程相当精采,人不可貌相,他似乎毫无运动神经,双手像翅膀一样伸得长长的,下半身蹲得低低的,换句话说,他是弯腰驼背地上船的,没掉进海里还真是不可思议。
“呀,海里面有大青鲨哦!”听到同伴这么说,年轻男子的脸倏地转为苍白。
看得出来年轻男子是拼了命想平安通过登船桥,但由于他长相端正,一紧张起来,那张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拼命,更像是一脸痴呆。最后男子好不容易扑进船里,紧紧抱着摄影机,甲板上的人不禁鼓掌喝采。
中神也不由得笑了,内心也对这名男子涌出感谢之情。
空气清澈舒爽,南海色彩艳丽,船员们的强健肌肉也令人觉得可靠。——对了,我来祈祷学术队能顺利地找到腕龙的骨头吧。
中神站住中板上,一径望着大海。他不想进去船室。对于暌违几十年的荷洛波岛,他内心有种不可思议的怀念情绪。现在那里应该开发了不少,当年守备队的基地也变了模样吧。荷洛波岛的原住民……雅马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是当酋长的年纪了。
“不好意思,方便和您聊聊吗?”说话者的语气非常客气。
中神回头一看,学术调查团的那名年轻男子和体格壮硕的“老师”正站在身后。
“有事吗?”
两人一齐递出名片之后,老师说:“很冒昧想请教一下,您曾经在荷洛波岛上生活过对吧?”
“对,是战时的事了。可是我不知道那能不能称得上是生活,当时状况非常凄惨。”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请问在那段期间,您是否曾与荷洛波岛的原住民有过接触呢?”
“嗯,在岛上的森林中,我们不得不共存下去。”
老师的表情开朗了起来,“我们想知道关于荷洛波岛原住民的事。有此一说,听说他们非常凶暴,有杀人而食的习俗。”
“没有的事!”中神当场否定,“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荷洛波的原住民个头很矮,文明水平虽然低,性格都非常温厚。他们靠着一点农业维生,其余就是狩猎和采集。但说是狩猎,他们也几乎不使用弓箭,只是偶尔会设下原始的圈套……”中神卷起衬衫袖子,露出左臂,上头有一道相当深的伤痕。“这是我不小心把手伸进圈套所留下的痕迹。因为是很原始的机关,我没看出是人工的圈套。”
老师一脸同情地望着他手臂上的伤,中神很快地放下袖子。他不是想炫耀,但已经不晓得让多少人看过这道伤痕了。
“所以,荷洛波的原住民会捕食人类,是骗人的喽?”
“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吧。他们本性十分善良,我们也认识他们的酋长,那位酋长死了妻子的时候,由于太过于悲痛,甚至自杀了呢。”
“……自杀?”老师睁圆了眼,“我以为自杀是文明人特有的行为,原来未开化民族也有自杀这回事啊?”
“我不懂民族学什么的,可是那绝对是自杀。酋长妻子的尸体依照荷洛波民族的规矩,被安放在部落中央的祠堂里,周围几十名土著围绕着,只有酋长独自一人走进那间祠堂,一会儿之后,传出了枪声……”
“酋长有手枪?”
“事后调查,发现那把手枪是我们部队队长的东西。换句话说,酋长以某个方法偷到了那把手枪吧。我们打开祠堂一看,酋长已经拿那把枪射穿了自己的眉间,祠堂内只有酋长与其妻子两人的尸体。我不知道未开化的民族会不会自杀啦,但是那种状况任谁来看,都会判断酋长是自杀的。除非酋长妻子的尸体能透过土著的魔法复活,射杀了酋长。”
年轻男子不知怎的猛眨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接着稍微放大声音说道:“……我曾经听说,未开化的民族没有崇敬死者的想法,他们只是一味地恐惧死者,避忌不已,这是因为热带地区的尸体经常滋生传染病菌或带有毒性。懂得避忌尸体,正是大自然在长久的岁月中教导给他们的习俗吧,听说某个部族里,碰过尸体的人,依规定会被单独隔离很长一段时间,谁都不许靠近。死者的餐具、衣物也会立刻遭到破坏、烧毁。未开化民族就是如此忌讳、嫌恶死者。因此,就算死的是地位崇高的酋长之妻,酋长却毫不避讳地进入安放死者的祠堂,这实在……”
年轻男子似乎不相信中神所言,但他的模样只是像个对稀奇事物感到不可思议的孩子,中神并未感到冒犯之意。于是中神也没有争论的意思,淡淡地这么说了:“酋长应该是深爱着妻子吧。没有她,酋长一天也活不下去。我相信那是一种殉情,或者你认为这是文明人才有的心情?”
“是的!”年轻男子的口吻过于坚决,反而是中神愣住了。“人死后会成佛成神、死后的世界像天堂般美丽,这些信念对于未开化地方的人来说,是无法置信的。他们一般相信,人一死就会变成恶灵。他们认为死者是由于生者的过失或疏忽才会死去,死者对生者充满了‘为何要杀我’的怨恨。特别是深爱的人过世,会让生者觉得是自己的怠慢所致,而萌生出罪恶意识,那种自责会转变成强迫观念,深信死者之灵会对害死他的生者心怀恶意,因此死者的埋葬惯例上不会拖得太久,有些种族甚至会在埋葬结束后,在部落周围围上荆棘,不让死者之灵靠近。还有一些种族,连说出死者的名字都是禁止的,这些习俗都是因为害怕死者之灵归来,因此也有些部族习惯为死者改名。我们日本人死后,家属会请和尚为往生者取戒名,或许也有这样的意义在里面呢。”
“那么,酋长之死又该怎么解释呢?”
无论这名男子再怎么质疑,当时的状况的的确确就是自杀,中神可是亲眼目睹的,他有自信说服这名男子。中神故意这么反问,是因为他忽地想看看这名男子伤脑筋的模样。
“可、可以请您更详细地说明当时的状况吗?我想这也能做为了解荷洛波岛原住民习俗的参考。”年轻男子说,老师也饶富兴味地点了点头。
“好的,我就详细说明吧。反正在抵达荷洛波岛之前,时间多的是。”
中神请两人在甲板的帆布躺椅上坐下。
荷洛波岛的那段经历,他已经向许多人说过几十遍——不,几百遍了。他的孙子甚至会抗议:“又要讲战争的事了?”似乎早已听腻了。要他有条不紊地说上多少遍都行,更何况今天可是对方主动要求他开口的。嗯,那个时候啊……
荷洛波岛是一座珊瑚岛,大小与有式根岛差不多。
当时它是一块完全未开化的土地,岛上八到九成都是由红树林、椰子树、蕨类等形成的森林,中神对深绿色金合欢乔木的印象特别深刻,有些树木甚至高达十多公尺。
岛上没有猛兽,因此有许多小动物生息,特别是低等的原猴类,金丝猴、长鼻猴似乎是原住民的蛋白质来源。踏进密林一步,浓绿的气味便伴随着强烈的腥臭扑鼻而来,超过百分之九〇的湿度叫人呼吸困难。才走进森林几十步,四下便暗了下来,林子里毒蛇、蝎子、疟蚊、采采蝇等四处肆虐,入夜后,森林里会传来“卡扣、卡扣”的声音,那是在夜里猎捕饵食的大型蜥蜴的叫声。湿地长着一种散发白色幽光的巨大花朵,布满花瓣的斑点宛如因传染病而死尸体肌肤,散发出腐肉的气味,吸引大量的巨型苍蝇前来。
士兵们先是皮肤染病,难以忍受的搔痒之后,紧接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赤红肿胀的患部会喷出骇人的脓汁。
“那个痕迹到现在都还在。”中神翻起裤管给两人看。他的小腿有一部分是苍白光滑的,周围都是疤痕。
后来部队里开始流行棘手的病。病人在高烧、连续下痢数日后,陷入脱水状态,最后只有死路一条,但似乎不是疟疾。士兵们不停服用奎宁,然而不论体力有无,会中签的人就是会中签,许多人发病而死。
荷洛波岛守备队的基地设在背山面海的沿岸地方,后方就是丛林,因为他们在那里找到一栋腐朽的灰色教堂,便着手修理建筑物内外,设为总部。推断这间教堂应该是百年前的建筑,从内部遗留下来的物品推测,从前住在这儿的可能是一名西班牙传教士。中神是到回国后才知道,过去这一带的岛屿似乎曾遭回教徒摩洛人洗劫,原住民被绑架,贩卖到别处当奴隶。荷洛波岛的那间教堂也是被海贼给摧毁的吗?传教士是在传教途中病死的吗?
守备队以教堂为中心,砍伐树木搭建兵舍。但说是兵舍,不过是以藤蔓绑住砍下来的原木,拿草盖住屋顶,将地板架高一尺,上头铺上毛毯罢了。一班十二、三个人就和衣睡在那儿,不过每到夜里一熄灯,就会有蛇和蝎子掉到脸和身上,枕边则有寻找饵食的蝾螈到处乱爬。
守备队抵达荷洛波岛时似乎正值雨季,岛上与日本本土的气候差异之大,可说是个不幸。雨季的大海具有黏性,水色变化也相当激烈,近海总是浮现着黑色线条,有时线条会以猛速移动;海面偶尔会显现银色和绿色,有时也会呈现罕见的暗红色,但时间都不长,这是因为海底会涌出不健康的黄水。云的形状也是,净是些中神前所未见的颜色和形状,大部分时候都是黑云,以不规则的形状紧紧糊住天空。
粮食两、三下就见底了。士兵们开垦森林,弄出一小片田地,开始种起谷物,但在收获之前,只能以果实和草根果腹,或捕食猴子、老鼠、蝌蚪等等。半年过去,半数的士兵都因为炎热、高湿、营养失调和传染病死去,尸体被就近埋在看得见大海的台地,然而埋尸体所耗费的体力也非同小可。
也有的士兵突然举枪对准自己的额头和心脏,扣下扳机。由于连续死了好几名战友,大和田队长没收了士兵的枪,但自杀者仍层出不穷。
好几名士兵就这么走入丛林,再也没回来。尽管队长禁止士兵单独进入丛林,仍有不少人宛如受到吸引似地被吸入黑暗当中。丛林中有死亡等待着,里头处处潜伏着无底的湿地,水蛭像雨点般落下,但这些都不成问题,因为进入丛林里的士兵应该马上就找棵树上吊了吧。从门司港出征的三个中队当中,漂流到荷洛波岛的士兵共有一百五十名,后来被美军收容,生还回归日本本土的,只有四十人。
注定要死的都死光了之后,剩下来的士兵就很少再有人死了,他们只是全力以赴求生存。
尽管时值战争,荷洛波岛上持续着看不见半个敌人、听不见的半声枪响的日子。直到某一天,一架B24炸机以低空飞行掠过,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轰炸机离地面非常之近,甚至看得见上头的驾驶员。机上的人撒下几张传单后离去,传单上印着日本已无条件投降的通知。大和田队长搜集了所有的传单,一把火烧掉了。从此以后,轰炸机再也没出现。
这是最后一个还像是战争的刺激。平静但空虚的日子也是无趣的,就在这个时候,几名士兵对荷洛波岛的原住民产生了兴趣。
他们发现的第一个原住民,是在登陆荷洛波岛没多久的时候,那是一名眼神空茫地望着士兵上陆的女孩。女孩个子很矮,发长及腰,应该是以植物的藤蔓束了起来。她的脖子很粗,皮肤是带紫的褐色,唯一像人的特征,只有胸部上那两颗浑圆的隆起。
“啊!女人!”几名士兵发现了她,女孩很快地消失在植物丛林里。
后来偶尔也会看到原住民的人影,每次看到的都是矮个子、裸体的土著,他们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士兵,宛如沉淀的空气生出的黑影。士兵一拿起枪瞄准,他们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森林之中。
“不可以危害土著!”大和田队长如此严命,“我看他们并无意攻击我们,不能无谓地制造敌人,尤其是绝对不准对女人动手!”
土著离去的地点,必会留下奇妙的东西,那是一根插在泥土地上的木棒,而木棒的根部一定会摆上两颗小石头。
队长的话是对的。如果这些原住民有所谓的部落,不晓得他们有多少居民,再者,原住民手边不知握有什么武器,搞不好他们是毒箭高手。反观守备队的子弹有限,又是支疲弱部落,己方最好能率先表明无害的态度。要是不慎搞砸了关系,对方或许会变成比毒蛇或传染病更可怕的敌人。
庆幸的是,原住民并没有加害部队;相反地,他们的前来似乎是为了侦察部队有无可疑的动静。
某天,军医酒井对着一名远远窥看部队的土著不停地打手势交谈。从脸形推测,那应该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我儿子也差不多那个年纪。”酒井说道。那个孩子开始不时出现在基地周围。
酒井吹起了口琴,土著小孩听见旋律轻快的曲子,吓着了似地僵住不动。隔天同一时间,那个小孩又出现在同一个地点。酒井有耐心地吹奏口琴,等到小孩的眼神里不再有警戒,酒井丢了个橡皮圈给他。以此为契机,酒井似乎成功地笼络了小孩。
火柴棒、打火机、石油、手电筒——酒井利用这些小道具,夸张地在小孩面前施行魔法,看着小孩惊奇的模样为乐。
“他叫雅马。”酒井连语言都能通了,“眼睛叫帖拉,手叫艾洛,女人叫卡利。”逐渐学会一些单字以后,酒井问出了数字的说法。
“他们好像没有三以上的数字。”酒井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他们不需要三以上的数字吧。三以上的数字,全部用一句‘很多’就解决了。他们的文明水平就是这么低,但这样反而幸福呐。”
原住民的农业似乎也相当原始而小规模,农业以外就是从丛林中采集果实,顶多偶尔设置一些中神曾落入的那种原始圈套,似乎也不需要毒箭和武器。这样的生活对士兵来说,有如天国。岛上一整年都是差不多的季节,日照时间也大致相同,因此原住民对于年月和季节也漫不经心,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中,似乎也不会萌生偷东西的概念,当然也不会为了这件事怀有罪恶感。会发现这件事,是因为有一次雅马觉得好玩而拿走了酒井的手套。酒井责备雅马,雅马便说,他只是“换位置”而已。
“原来,他们土著当中并没有所谓的小偷,连‘偷’这个字眼都没有。真有趣,我想起在拉丁语里面,‘偷’和‘换位置’的语源是一样的呢。”
透过雅马,士兵也了解土著离去后留下来的、插在泥土中的棒子代表什么意义了。
“那是他们的‘神’。”酒井说明:“他们似乎相信,在地面插根棒子,在根部摆上两颗小石头,神明就会寄宿在里头。他们的神是神秘不可解的,具有魔力,是万能的表征。在他们的信仰中,只要祭祀那个神,万能的神就会保护自己。”
酒井把那种棒子称为“荷洛波之神”。
原住民的部落建在岛屿的山岳地带,因为那儿比较适合居住,也较易于抵御外敌。后来中神看到了祭祀在部落中心的荷洛波之神的本体,那是一根不怎么大的圆柱,柱子上涂抹了稚拙的色彩,白色与黄色是磨碎岩石制成的粉状颜料,红色与蓝色似乎是取自特定的植物叶子和果实,以特殊方法加工而成。
“他们非常擅长辨认植物,而且熟知适合加工的时期。就算我们依样画葫芦,也很难做得出同样的染料。”酒井感叹道。
身为民族信仰中心的荷洛波之神,是以土著文民的最高技术制作而成,但一般时候,荷洛波之神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地上色就能够轻易制作。只要有木棒和石头,土著们随时都能当场做出荷洛波神。
例如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就折下树枝,插在地面,下方摆上石头,就成了荷洛波之神,他们相信神会指引道路。遇上传染病流行,就在部落周围立上许多荷洛波之神,这么一来,传染病就无法进入部落,居民得以保持安泰。
换句话说,土著勘查完部队,离去时都会留下的荷洛波之神,就是一种咒语,不让突然自大海而来的奇妙人们踏入更深处。
“荷洛波之神啊……”听着酒井的说明,原滨中士一脸佩服地说道。他原本不是个会对什么事物感到佩服的人,总是自顾自镇日埋头修复无线电机,但这阵子他似乎也死了心,认为是不可能的任务,完全失去了干劲。这也是不难理解的,原滨会对软弱的士兵如此蛮横,都是靠着无线电技士这个头衔撑腰,一旦失去这个靠山,就等同遭到去势了吧。
后来,原滨全神贯注于保养他的三八式步兵枪。他的枪和一般士兵分配到的破烂枪枝不同,性能极佳,他非常引以为傲。原滨也对雅马自豪地亮出他的枪。
“这是我的神。”原滨对雅马说。
雅马这阵子已经不太会大惊小怪了。原滨站起身,想夸示他的神威。他瞄准树枝上的长鼻猴,扣下扳机,长鼻猴从树上掉了下来。紧接着第二发却打偏了,长鼻猴再度窜上树枝,跑得不见踪影。
“什么嘛,只是被声音吓到而已啊。猴子锅泡汤了。”原滨一脸索然,但一旁的雅马似乎吓得目瞪口呆。
被声音吓到的不止雅马和长鼻猴,大和田队长也听到枪声,脸色大变冲了出来,“不可以随便开枪!万一流弹打中土著怎么办?”原滨只是“啧”了一声。
雅马曾经负着伤过来。他的手臂被尖锐的树刺给扎伤了,酒井军医为他消毒伤口,擦了药之后让他回去。两、三天过后,雅马来到基地,说他父亲想过来道谢。
“我吓了一跳呐,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雅马的父亲竟然是酋长。这也算是一种亲善外交吧,不晓得大和田队长会怎么说。”
但大和田队长只是一脸为难,对于乙干出身的他来说,外交、礼仪什么的并不拿手。不过荷洛波的酋长一如雅马所说,盛装打扮,带领四、五名部下现身部队里。
荷洛波族的人都很矮,而且相貌老成。酋长腰上缠着短蓑衣,披着一件像是胡乱插上一堆鸟羽毛的绚烂外衣;另一名同行女子则是酋长妻子。酒井翻译道,她似乎也是部落的祭司,身兼巫女、灵媒、祈祷师、魔术师等有关超能力的所有角色。经酒井这么一说,她那张涂得白白的、平坦而无表情的脸便显得诡异不已,这位祭司腰上的蓑衣间有个闪亮亮的东西,是一个银制十字架。
“他们不可能是天主教徒,一定是先前从教会‘换位置’过来的东西吧。”酒井说。另一名瘦得像骸骨的老人跟在酋长和祭司旁边,看他走路的姿态,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可能是酋长的头号家臣之类的。
然后是两名裸体的年轻人,双手捧着满满的东西。
酋长高高挺胸,架势十足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酒井只是敷衍过去。大和田说了句“劳您远道而来”,酋长便要年轻人放下带来的东西,转身回去了。
“对方一定也觉得我们很诡异。”酒井对队长说。
“雅马一定在部落里夸大地宜扬我们的事吧,说我们是一群不得了的魔术师什么的,要是遭到我们攻打,肯定不堪一击,所以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表现友好态度吧。”
酋长留下来的东西里,有猴子肉和水果,以及以兽皮制成的袋子盛装的奇妙液体。
“噢!好像是酒哦!”队长抽动鼻子,但一股恶臭传遍了部队。
“根本不能喝嘛。”雅马一行离去后,酒井这么说道。此话似乎不假,因为要是多少能入口,他一定会要求雅马继续送来吧。
之后过了两、三天,雅马突然冲进部队求救,他说酋长妻子——祭司的样子不对劲,请他们立刻赶去。
大和田队长不赞成酒井前往部落,但酒井把雅马当成自己的孩子,非常疼他,酒井的热忱说动了大和田队长,于是酒井和已经多少听得懂原住民话的原滨中士,以及算是比较有体力的中神一起穿越丛林,前往原住民部落。
荷洛波族部落位在岛屿正中央的山岳地带,一路上,雅马依本能的准确方向感灵巧地在森林中前进,跟在后头的三人不管怎么追赶,仍动辄落后。大约一个小时后——虽然花了不少时间,路程却意外地短——抵达部落时,中神已经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树木与草丛围绕的祭司黑色小屋里,躺着酋长之妻的尸体,早已断气了。
“看得出脑溢血的征兆。”酒井检查尸体之后说道。
“可是,要怎么用荷洛波话解释脑溢血?”
酋长似乎已经接受了妻子的死,他对酒井拼凑出来的单字一一点头,一张脸悲痛得皱成一团,不停地反复着几句礼貌性话语。
这栋位于部落中央的祭司小屋似乎也兼具祠堂的功用,但说是祠堂,不过是以原木和草盖成的,搭建方法和中神他们的兵舍没什么不同,但这座祠堂要来得更狭小而古老,泛着黑光的柱子仿佛凝聚着部族的灵气。酒井一行人往黑暗的里头窥看,祠堂正中央祭祀着荷洛波之神。
那尊荷洛波之神比想象中更小,高度不满三十公分,但上头的独特色彩似曾相识,用色与酋长盛装打扮时的服装有着共通之处。
酒井一行人待在部落的时候,感受到许多土著的视线,应该是躲在暗处窥看他们吧,那感觉不是很舒服,三人确定祭司已死,便匆匆踏上归途。
之后的两、三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雅马也没出现,可能正忙于祭司的葬礼。但士兵们没有体力,也没有好奇心前去观看。比起葬礼,他们更担心的是士兵随身物品的清点结果。
“好像有人偷了大和田队长的手枪。”
不晓得是谁传出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部队。中神私底下询问酒井,看来传闻是真的。
“希望不是雅马把它换位置了。”酒井以沉痛的表情说。他的枪还好好地在身边。大和田队长的手枪遭窃的隔天黄昏,雅马又冲进部队,这次说是酋长不对劲。
“雅马说酋长和祭司的尸体一起关在祠堂里,酋长一直没出来。”酒井说。
“看来酋长很爱他妻子啊。”原滨中士笑得很古怪。
“不,热带地方的未开化民族对死亡的禁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格,他们是非常畏惧看到尸体的。”
只要是尸体,不管是酋长还是祭司的,都是不净的东西。据说他们认为碰到尸体的人,就是被死污染的人,甚至会被整个部落断绝交流好几个月。
“要去看看吗?”中神问。但天色已开始暗了下来。
“天亮再去吧,又不急在今晚啊。”用不着原滨说,没人敢踏入夜晚的丛林。
众人决定日出后再前往部落,雅马当天晚上则留宿在部队的兵舍里。隔天,雅马带领酒井、原滨及中神抵达部落的时候,祠堂四面以萱草类植物编成的帘子全放了下来,看上去异样地孤绝。加上早晓得里头放着祭司的尸体,气氛更显诡异,不知道酋长究竟在里头做什么。祠堂周围,好几名土著盘腿而坐,低声不断地吟唱着。
“酋长怎么了?”酒井看到一名曾见过的耆老,带着雅马走了过去。
“酋长关进祠堂之后就没走出来了。”小个子老人的眼神显得十分惊慌。
“整晚都关在里面吗?”酒井环顾周围的土著问道。
“对,是酋长命令的。”
但就算是这样,祠堂里也静得太不寻常了。这位酋长难道忘了对尸体的避讳吗,在里头干什么?
“这段时间,祠堂内有什么异状吗?”老人嘶哑的嗓音非常难辨,酒井必须不断借助雅马来沟通。
“酋长进去之后,就没人进出祠堂了,帘子也没动过。只不过……”老人神情紧绷地说道。
“只不过什么?”
“祠堂里曾传出酋长呼唤祭司的声音,只有一声,接着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
“呼唤祭司的声音?和巨大的声响?”中神倒抽一口气,“是什么样的声响?”
“像雷声一样,从未听过的声响。恶魔的声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中神心想,就算问老人时刻也没用吧。
“就在太阳升起的同时。”
“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一直像现在这样。”
“没有人走出祠堂吗?有没有人进去?”
“没有。连只虫都没进出祠堂。”
祠堂里头肯定出了事。酒井一行人告诉雅马,说他们想调查里面。于是雅马转告老人,但老人坚持酋长命令不得窥看祠堂,众人花了好大的工夫说服,老人沉思良久,最后不甚乐意地站了起来。
老人对着祠堂喊了一声。祠堂吞没老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响应。
老人爬上祠堂的阶梯,战战兢兢地掀起帘子,窥看里面,下一瞬间,老人“呜”地叫了一声,滚落阶梯。
酒井爬上祠堂,将帘子整个拉开。里面虽然昏暗,但情况一目了然——祠堂里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气息。
“荷洛波之神不见了!”酒井低声叫道。
中神也望向祠堂里,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应该在祭坛上的荷洛波之神被拿走了,祭坛前则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空荡荡的祭坛前,倒着两具尸体。
一具正是盛装打扮的酋长,额头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弹孔,大半个额头爆裂,从伤口喷出的血还没干。
另一具尸体则是祭司。祭司的尸体趴在酋长身上,皮肤已经变色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的双手紧紧握着两、三天前遗失的大和田队长的手枪。
“尸体射杀酋长了!”中神忍不住大叫。看到这幕景象,任谁都会觉得是祭司的尸体因妖术复活,握住手枪射杀了酋长。中神深深感觉到祠堂中流窜着未开化民族的神秘魔术。
“怎么可能!”酒井激动地喊道。
“不然是谁射杀酋长的?这栋小屋里根本没有活人啊。荷洛波族的人说他们围在祠堂周围守了一整夜,除了酋长,并没有人进出祠堂呀。”
酒井进入祠堂,检视两具尸体。“虽然很难置信,不过看来是这么回事——酋长让祭司的尸体握住手枪,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和尸体的手指一起扣下了扳机。”
“是殉情吧,酋长无法承受孤单一人的寂寞啊。”原滨说。
“殉情?”酒井眼中浮现困惑之色。“这样啊……。嗯,事实摆在眼前,除了自杀,的确别无可能了。”
“军医大人也判断酋长是自杀的。”中神说。
“中神先生,我不是刚拜托过你,别再叫我什么军医大人了吗?”酒井难为情地笑道。
“可是一时间也改不过来,在我习惯之前,就请您多包涵吧。”
中神叨叨述说着往事,不知何时,原本在甲板上看海的酒井前军医也加入了谈话,因此事件的细节更明确了。
酒井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进入祠堂检查过后,分析酋长的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从现场那种状况看来,只能判断酋长是自杀的了。”
“就是这么回事喽。”中神望着面前两位学术调查团的团员说:“就算未开化民族自杀是不合理的,我们可是亲眼目睹未开化民族酋长的自杀现场啊。”
“原来如此。”一直默默聆听的老师深深地点头说:“哎呀,真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世上果然存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呢。听君一席话,获益良多啊。”
中神留意到一旁的年轻男子。男子在中神述说往事的期间,只是动也不动地专心聆听,看起来就像个专心听课的模范学生。但中神看过这个人在码头上吓得腿软腰弯的模样,很怀疑他的脑袋究竟有多少斤两,他其实很担心男子根本无法理解刚才的话。不过看他没有像老师那样坦率地说出感想,搞不好是睁着眼睛打起瞌睡来了。
中神与年轻男子四目相接,男子不知怎的突然毛躁了起来,只见他手往身上各处的口袋乱搜一通,一旁的老师亲切地递上香烟,男子鞠了个躬,以极端笨拙的手势点了烟。
“呃……”烟还在气管里,他就急着说话,一下子就呛到了。
“怎么了?”中神忍着笑意望向男子,“你觉得酋长的自杀有可疑之处吗?”
男子急忙摇手,“不不,没什么可疑之处。”
是啊,哪来什么疑点。
“……只不过,那位通信兵中士……叫什么去了?对,原滨中士,那位原滨中士也在你们遗骨搜寻团里吗?”
中神不明白这问题的用意何在,一脸纳闷地说:“不在啊,原滨中士早在归国的遣返船上过世了。”
“过世……?那、那他的死因是……?”
“盲肠炎。船里没有足够的医疗设备,真的很遗憾。”
“那么遗体呢?”
“……海葬了,只留下遗发……”男子突然翻起白眼。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男子眨了两、三下眼睛,“没事,已经不要紧了。我只是觉得太可惜了……”
“可惜?你是说中士的尸体吗?”
“不,呃……就是尸体里面的东西。我想中士的肠子里一定藏了昂费的宝石,所以……”
“昂贵的宝石?”
这家伙之前根本在打瞌睡嘛——中神心想。要不是睡昏了头,谁会说出这种天方夜谭来。中神语带讽刺地笑着说:“你的意思是,原滨中士随身带着宝石,为了瞒过占领军的耳目,把它给吞了下去吗?”
“是的。我猜想那就是引起盲肠炎的原因……”
“等等,那不就代表原滨中士把宝石带上战场去了……?”
“不,中士的宝石是在荷洛波岛上得手的。”
“得手……?从哪里?”
“当然是从荷洛波之神那里。”
这么看来,男子并非完全睡着了,中神忽地对男子的话有了兴趣。“就好比宏伟的佛像会镶嵌上又大又昂贵的宝石一般,我认为部族的信仰中心、那尊祭祀在祠堂中的荷洛波之神也嵌上了美丽的石头。那可能是荷洛波族代代相传的石头,也可能是从西班牙教堂‘换位置’过来的石头,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比较大吧。事实上,那个装饰在祭司腰上的十字架,一定是从教会‘换位置’过来的。”
中神忍不住探出身子,“那么,偷走祠堂里的荷洛波之神的,就是原滨中士吗?”
“是的。这位原滨中士还有另一点可疑之处。原本宛如魔鬼中士的他,在遣返回日本本土之前竟然转变为充满人情味的中士了,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呢……”
“我猜想,部队的无线电机可能修复了一部分,他透过机器听到别处的无线电讯号,得知战争已结束,今后再也没有中士、新兵之别,他害怕将来遭士兵报复,便开始放低身段……”
“你真是太厉害了!”一旁的酒井突然大声说道。中神也不禁吓了一跳。“你说的没错。无线电机的确修复了一部分,所以我们很早就晓得战争结束了,可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队长等一小部分的人而已。因为我们害怕会引起部队骚动,并没有告诉中神等士兵,虽然很过意不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中神听言,一脸不悦地盘起胳膊。难怪遭到敌方袭击时,大和田队长会毫不抵抗地投降了。
“原滨中士知道大伙儿被遣返只是时间问题,自己将会一无所有地回国,而日本本土一定也是同样民不聊生。在这种时候,看到眼前有颗美丽绝伦的宝石,人确实会毫无来由地想把它弄到手,这种心情我倒是不难理解。”
“那么杀害荷洛波酋长的人是……?”
“当然就是原滨中士动的手脚。”
船摇晃着。
中神从没晕过船。大昭丸里,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为晕船所苦,只有中神满不在乎,搭上遣返船的时候也一样,但现在他却感觉到轻微的眩晕,原因似乎是出在年轻男子那离奇的思考。男子断言杀害荷洛波酋长的就是原滨中士,但是,原滨中士要如何杀害酋长呢?
“但他想偷归想偷,那可是部族的支柱、是部族的神,不可能随意触碰得到。于是中士想到可以利用祭司的死。”年轻男子仿佛在诉说什么阴谋似地,蜷着背说话,“中士在酒井军医和中神先生确定了祭司的死亡之后,想出了一计。他独自前往部落求见酋长,首先成功地交换了荷洛波之神。”
“交换?那不是部族的神吗?他拿什么交换?”
“拿他自己的神交换。”
“原滨中士的神?”
“文明之国的万能之神——手枪。”
“手枪是神?”
“是的。不仅对原滨中士而言是如此,枪本来就是一种护身符吧;而荷洛波之神则是守护整个荷洛波民族的象征。此外,中士似乎也发现了荷洛波之神是性的象征。”
“性的象征?”
“对,你们不觉得荷洛波之神长得和男性的生殖器一模一样吗?”
“男性生殖器……”
“在未开化民族的风俗当中,经常可见以生殖器做为守护的象征。听说远在九千年前,就曾有将蒲葵视为男性生殖器象征的信仰;以女性生殖器为象征的,则是子安贝信仰;此外,也曾出土绳文中期做为男性象征的石棒等物品。不止古代或是未开化民族如此,人们常说大黑天是男性象征,日本祭祀生殖器的神社也多不胜数;美国也有一种做成男性形体、叫做吉斯莫的护身符;而且我们现在搭乘的这艘船的船首就悬挂着一具妖魅的裸女像,也可视为一种性象征的护身符。”
“那么,原滨中士的神是……?”
“心理学家说,蒲葵树、石棒、箭、长枪等象征着男性生殖器,当然手枪也是。所以信仰荷洛波之神的酋长,对于同样是男性生殖器象征的中士的神,没有一丝怀疑。中士并没有拿出自己的步兵枪交换,而是偷出了队长的手枪。理由之一是,步枪的枪身很长,不适合拿来杀害酋长。”
“就是这部分我不懂。你一开始就说杀了酋长的是原滨中士,但枪声是在日出的同时响起,可是那个时候,原滨中士人还在部队里和我们待在一起啊。”
“没错,中士使了一个计策。”
“……是这样对吧,”中神曾读过这样的小说,“中士其实早就在祠堂里杀了酋长,但离开之前动了一些手脚,也就是设计了一个会在日出时刻发出巨响的机关。”
“可是这样说不通呀。”酒井说:“我们看到酋长的时候,他才死了不到几小时,血都还没干。而且我仔细检查过祠堂内外,如果有那种机关,应该一眼就看到了吧。而且最重要的是……”酒井对着年轻男子说:“一般来说,未开化民族都对会尸体抱有强烈的恐惧,酋长却能够一直与祭司尸体关在祠堂里,这太奇怪了。”
“如果说祭司还活着呢?”年轻男子一派轻松地说。“怎么可能!那具尸体一看就……”
“是的,军医大人您并没有看走眼。但如果,原滨中士告诉酋长说祭司还没死,不久就会复活,而酋长信以为真呢?”
“谁会相信那种鬼话?就算是未开化民族,那个祭司一看就知道是死的。你真要这么说,我还宁可相信祭司是因为土著的魔法而复活,射杀了酋长。”
“对,就是这点。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总觉得土著似乎有施行怪奇咒术的能力;而相对地,看在他们眼里,这整个守备队像是什么呢?在他们的理解中,总不会是文明发达的民族吧?一群人突然从大海彼方出现,净做些莫名其妙的事I或行说怎么不可思议的事,这群人都能易如反掌地做到,所以一定是一群奇妙的魔术师吧!特别是酒井先生,您让酋长的儿子雅马看了许许多多的魔术,对雅马来说,酒井先生晓得让小木棒前端瞬间生火的魔法;晶亮的小盒子里随装着火焰,想要的时候就自由取用;此外,酒井先生只要一念咒文,水就烧起来了不是吗?然后,另一名魔术师原滨中士的神则具有超能力,能够任意操纵生死……”
“任意操纵生死?”
“原滨中士曾经拿步兵枪击落树上的长鼻猴给雅马看不是吗?”
“那时子弹只是擦过长鼻猴身边而已。”
“但是看在雅马眼里却是,中士的神发出第一道声响使猴子死掉,第二道声响使猴子复活了。这许许多多的奇迹,应该旋即传到酋长的耳中了吧。酋长为了向魔术师们表达敬意,远路迢迢地拜访部队。这样的酋长一旦遇上妻子过世,当然会认为魔术师们一定知道让她复活的方法。我想,恐怕是酋长向中士求救,而中士利用了这个机会。”
“我们曾经为雅马治伤,所以在他们看来就是巫医了。”
“我想当时中士的诊断应该是这样吧——祭司还没死,她只是受到某些东西作祟,停止了呼吸,若是置之不理,就会真的死去。我知道能够驱逐灾祸、赶走死亡的咒术,而施行这个咒术,必须使用我的神。但要是我的神与荷洛波之神两个神明面对面相争就糟了,所以两神必须暂时交换位置。酋长答应了中士,中士得到了荷洛波之神。接着,中士传授了酋长可怕的咒术:在祭司倒下的第三天,日出的同时,让患者手握中士的神,抵在施术者的额头上,施术者一面呼喊病人的名字,一面扣下扳机……”
“而酋长照做了……”
“酋长深信会发生奇迹,妻子会重新站起来,就像小木棒尖端会生出火来的奇迹一样……”
“无知真是可怕啊……”中神说着,赫然一惊。自己不正是因为无知,落入了以荷洛波族文明最先端技术所制作的圈套,受了重伤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嘲笑不知道手枪的人。
甲板上涌起欢呼。
“看到荷洛波岛了!”
兴奋地喊着的是大和田前队长。酒井也来到大和田身边,感慨万千地盯着水平线上的一点。中神从椅子站起来之前,心想得再次取出刚才收下的两张名片看个仔细。收下名片的时候,他丝毫没留心,但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名年轻男子究竟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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