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屋”的老位置是空着的。
他弯身拂掉帽上的雪,雪已几乎融成了水;接着脱掉手套,洗了洗手,冷得像冰的水冲起来非常畅快。
“下起雪了呢。”狐狸屋老板娘在滨冈孝二面前摆上一只厚茶杯,里头盛着又热又浓的茶。
“希望别愈下愈大才好啊。”
拿着托盘的老板娘个子娇小,眼睛很大,谈话爽朗,十分时讨喜,滨冈孝二浏览一遍墙上的菜单,点了天妇罗定食,因为“天妇罗定食”几个字写得特别粗,店里擦得光可鉴人的神坛上绑着绿油油的注连绳,御弊白得亮眼,新的一年就快到了。
他望向时钟。
“Onze heures demie(十一点半)……”
滨冈自然地说出一串法文,这天心情相当不错,因为他偶然载到一对法国夫妇,一路上除了聊天,滨冈还为他们导览了一下。这对夫妇很喜欢滨冈,临别之际,从行李中拿出一瓶干邑白兰地送他,而且是马爹利蓝带。
滨冈的法语并非透过学校教育习得,而是一边开出租车,一边听收音机课程自学来的。他从小就擅长摸仿别人说话语气,但只有会话是强项,一碰上阅读和书写,他总是全军覆没,老师都非常纳闷。
滨冈对法国情有独钟,因为他最要好的青梅竹马嫁去巴黎了,那是个带点忧郁神韵的美女。目送她离去之后,滨冈失魂落魄地过了一两年,后来得知他已经离了婚,只身在法国工作,滨冈便决意搬去巴黎,为此他必须拼死拼活地攒钱才行。
滨冈从口袋取出地图摊开。这张地图的四角已磨损,折痕处都变薄了,因为他一天总要摊开来看好几次。
——星辰广场、凯旋门。滨冈并未真正踏上巴黎的土地过,但是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街角,他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不知不觉间,他的车缓缓驶过了弗里德兰大街、经过奥斯曼大道后,右侧便可得见歌剧院了。……嗯,今天想走远些,去香提伊森林吧。在歌剧院前左转,就看得到圣雷扎火车站了,接着从克利希大街往北……
“Bonsoir(晚安)。都好吧?看你还是老样子嘛。”
滨冈抬头一看,一名身形结实的男人在他对面坐下。
“晚安啊,金潟兄。抱歉,我没发现你来了……”滨冈折起地图,难为情地笑了笑。
“别这么说。香榭丽舍大道现在也正在下雪吧?”
男人虽长相粗犷,细小的眼睛却给人温和的印象,理得短短的头发掺杂了不少白发。
他把帽子塞进桌下,脱掉手套。狐狸屋的老板娘走了过来,轻轻地将一杯饮料摆到金潟面前。金潟大致扫视店内一圈之后,蜷起背来,非常安静地、一股作气地喝掉了大半杯。这杯的温度和滨冈的茶不同,金潟长吁了一口气,双掌珍惜地包住了杯子。
“金潟兄也是老样子呢。”
金潟没法子马上回话,因为喉咙深处还留着芳香,“……真赞呐。”他瞥了滨冈一眼,这回是自己难为情地笑了。
老板娘先回厨房去了,因为金潟的仪式还没结束,他会一边把玩着茶杯,花上整整五分钟慢慢喝完。老板娘会算准时间,再无声无息地凑到他旁边,将空杯收回托盘上。然后金潟会点燃香烟,挺直身子浏览墙上的菜单,挑选中意的菜色。在这仪式结束之前,他很少说话。
“来份天妇罗定食。”
“哎呀,你们俩今天真有默契呢。”老闻娘嗓音嘹亮地向厨房点餐。
狐狸屋的料理都是些常见的菜色,来这儿用餐的好处是后面巷子有空间停车。不过,金潟每到十一点前后,必定会出现在这家店,因为老板娘总会为他送上特制的“茶水”。
金潟从不曾因喝醉而出车祸,也不曾因为酒驾被逮捕。他似乎有个特殊本能,他说他一喝酒,就知道哪条路有交通警察。而且万一真的被捕,就算被倒吊起来、脖子和脚跟被扭到一块儿,他也绝不会招出狐狸屋的店名吧,老板娘也是如此深信着。金潟的说法是,少量的酒能活化运动神经,还能提高注意力。
“公司里大家都称赞你,说你这么年轻,却赚得很勤呢。”金潟说着客套话。
滨田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收进口袋里。
“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呐,因为年轻人有梦想。我也算是赚得勤的,却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是家里有五个孩子等着我养呐,钱赚再多,也是两三下就用个精光了。小老弟?你应该存了不少钱吧?”
“没有金潟兄想的那么多啦。”
其实离目标只差一步了,但是滨冈不管在谁面前,都绝不透露半点声色。金潟从别桌拿来报纸摊了开来,上头还沾着油渍。“最近有讨厌的东西在流窜啊。”
滨冈还没看今天的晚报,“又是出租车抢案?”
“嗯。……哦?昨晚兄弟车行遇劫了。”
这两、三个月以来,不断有恶质的出租车强盗出没,被害已超过十起。当中一起还出了人命,司机疑似抵抗,遭歹徒以铁锤击毙。这些案子犯案手法雷同,歹徒在都心招揽出租车说要去郊外,要司机在没有人迹的小路停下之后,突然持铁锤或铁棍从后座袭击司机。六名司机受到重伤,一名被杀。歹徒将被害人扔出车外,开着被害人的车子逃逸,之后警方找到被弃置的车子,车内财物皆被被冼劫一空。有人说歹徒的相貌像学生,也有人说像嬉皮,还有一名被害人说,歹徒嚣张地模仿幕末志士的口吻说,他是巨界党荒鹫派的一员,抢劫是为了筹措党资金。警察查出了巨界党的活动根据地,但是十几名党员却没人知道什么荒鹫派。
事件虽然单纯,却很凶残。而且最奇妙的是,歹徒的样貌无法明确地厘清,因为被害人对于歹徒的描述形形色色。有人说是个削瘦男子,其他人却说身材中等;有人说歹徒一头长发,也有短发。只不过,歹徒的犯案手法始终一致,因此搜查本部认定是同一人所为。
“歹徒到底以为我们能赚多少钱啊!真是个没脑袋的畜生。”
也难怪金潟会这么生气。何必为了抢那几个钱,犯下杀人重罪呢?而为此被杀的被害者,更是不值。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想起抢案,滨冈不禁忧郁地询问金潟。
金潟也想到同样的事,他翻过报纸一看,“……十二月二十八日,一白赤口,星期二。……这么说来,我记得昨天是大安呐。”
出租车司机自然会对历注比较敏感。大安之日,前往参加婚礼的乘客很多,友引则少有前往参与葬礼的乘客。
这次的出租车强盗有个怪癖,似乎非常迷信,从不曾在带四、九的日子、十三号星期五、佛灭等日子下手。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一名周刊记者,那篇报导的标题就是“历注大吉的凶日”。
年尾在即,强盗或许正算准了出租车生意会随着下雪而兴隆吧,歹徒若是学生或嬉皮,当然没有年终可领。从历注上来看,今天并不是个坏日子,换言之,今晚强盗是有可能现身的。
“这种日子实在很想休息别跑了呐,年轻人都早早收工回家了,偏偏我还有六个孩子要养……”金潟只要稍有醉意,孩子的数目也会跟着增加。
金潟的定食送上来了,碗公后方藏着方才的茶杯,酒已经重新注满。不过这是最后一杯了,之后不管再怎么请求,老板娘也不会点头的。
金潟的脸开始微微泛红,口气也逐渐恢复精神,这副模样与他魁梧的身材相称多了。
“哼,我不晓得那家伙是嬉皮还是嘿皮啦,怎么能败给那种人呢!”金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凶悍,“我要为同伴报仇!看我怎么撂倒他吧!这可是正当防卫哦,那种人就算杀掉也无所谓。”
“话是这么说啦,但我比较希望别遇上呢。”
“讲那什么话!所以才说现在的年轻人没碌用啦!”金潟讲得慷慨激昂,不小心就会突然冒出家乡话来。
“金潟兄,还是当心点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怎么,有马子就惜起命来啦?”
“什么马子嘛……”
金潟“啾”的一声吸干杯里的最后一滴,“就是amour啦。”滨冈用完餐便先行离去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事情就发生在两人于狐狸屋分道扬镳的一个小时半后。
小雪下个不停,但外头并不冷,车身积了薄薄一层雪,落在马路上的雪很快就消失了。金潟的车很好认,挡风玻璃角落挂着一个黄色猫布偶。
滨冈刚离开狐狸屋,马上就载到客人了。那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说要去新宿。她手里紧紧握着零钱包,计费表每跳一次,她的身子也跟着一弹。之后载到的都是醉客,年尾的夜晚,醉客总是特别多。滨冈勤快地穿梭于新宿、六本木、银座等地赚钱,甚至不惜拒载短程。想存钱,也得设法开源赚钱才行。这晚最后一位客人是在西荻载到的。
“到水所好吗?”客人在车窗外问道。
水所位在调布再过去的地方。滨冈在方向盘前交抱双臂,思忖起来。这位客人已经醉了,是名肥胖的中年男子。虽然不必担心这人是强盗,但已经过十二点了,照表收费太没意思。
客人似乎看穿滨冈在想什么,“不会亏待你的。”说着从内袋掏出一只厚厚的钱包亮在滨冈面前。
滨冈盯着里头的纸钞,打开了车门。
他稳重且小心地开着车。这位客人非常开朗,连唱了好几首军歌;唱到一个段落后,又随着滨冈打开的FM广播流泄的法国香颂一起合唱,〈巴黎的屋檐下〉、〈塞纳-马恩省河〉、〈来自托勒密〉、〈初吻〉……
“哦,真不错。”客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开心地喊着:“巴布尔·托勒密是天才!”广播的香颂一结束,客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滨冈往后照镜一看,客人露出孩子般的天真表情睡着了。
经过下堀收费道路,进入市道G号线,接下来只要一路直行就是水所了,对向行车也急速减少。道路右侧是一整片旱田,田的另一头是多摩川的堤防,偶尔有几辆车行经上头,看得到小小的车灯;左侧稀疏地立着几株黑黝黝的树木,以几乎一定的距离与号线垂直相交出一条条支线,似乎都没有车辆通行,路上都积着白皑皑的雪。
快到市道G号线的尽头,就看得见前方市营水所小区的灯光了。滨冈在小区入口处停车叫醒客人,客人指着二楼一扇拉上鲜红色窗帘的窗户说:“就是那间啦。”
客人付完钱,便头也不回地跑上楼,鲜红色窗户后方传来女人的阵阵娇笑,交杂着那位客人大声唱着〈巴黎的屋檐下〉的歌声。那儿似乎不是他家,但感觉那女人也不是他女儿:不过若是金屋藏娇,住到这么偏僻的小区来又很怪。干出租车司机这一行,难免会载到一些神秘莫测的客人。滨冈好一会儿只是仰望着那扇鲜红的窗户。
而说到神秘莫测的客人,滨冈正打算离开水所小区时,又有一名男子举手拦下他的车,这位也是相当神秘莫测。
男子在雪中只穿着衬衫飒爽地走着,个子很高,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物品。滨冈先看到男子,心想他可能会叫车,于是慢慢驶过男子身旁。但男子看来没那个意思,滨冈的车子经过之后,男子也只是茫然地目送车子远去,过了一会儿才非常突然地挥着一只手追了上来,脚程快得惊人,看样子他似乎花了不少时间才判断出这辆是空车。
滨冈问男子要去哪里,恰好是滨冈回程的方向,他不禁觉得自己今天运气好极了。这位客人与强盗的形象相差甚远,五官非常端正,整个人散发着贵公子的气质。看他一身衬衫跑来,滨冈心想,这人八成是逃跑的姘夫吧。男子在后座坐定后,打开抱在怀里的东西。滨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现那是一件慎重地翻过来折好的暗褐色西装外套,看来是男子不希望外套被雪沾湿,才会折起来揣在怀里。西装里收着一个黑皮包,男子将皮包摆到一旁,整齐地穿好外套,然后悠闲地靠上椅背。
广播里传来中里拉拉的歌谣,那略为沙哑的嗓音正唱着流行歌〈豁出性命的爱情〉。听到这首歌,滨冈突然想起金潟。金潟是中里拉拉的歌迷,他说中里拉拉唱到高音时,会转成一种独特的沙哑嗓音,那魅力令人完全无法招架。金潟现在是否也正在某处听着〈豁出性命的爱情〉特辑呢?
这位客人似乎也不讨厌中里拉拉,他的手指在皮包上轻敲节拍,嘴边漾着笑意。
为什么你会在那儿?
是因为红木犀的香味吧
为什么你会看着我?
是因为我眼角的黑痣吧
为什么你向我开口?
是因为我的嘴唇微颤吧
为什么你眼神寂寞?
是因为月亮、红酒与吉他吧
我豁出了自己的性命
只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心
就在来到市道G号线中段一带的时候,车头灯光线中突然出现一道人影,正朝车子高举双手。
“这家伙不要命了啊!”滨冈不禁大喊出声,登时踩下煞车。
滨刚身后响起钝重的“咚”一声,他往后照镜一看,不见客人的身影。看来,刚才的紧急煞车害后座的客人摔下座位了,真可怜。
那位刚到马路上的男人跑来前车门,脸凑上车窗,拼命拍打着车窗玻璃,滨冈气呼呼地转头一看,“……这不是金潟兄吗?”他惊讶地打开车门,于是金潟带着满身雪花滚了进来。
外头的雪愈下愈大,开始夹带着雨。只见金潟脸色苍白,一脸惊恐,细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
“我碰上了……”金潟的喉头“咕”的一响。
“碰上出租车强盗?”
“嗯,真是太可怕了。我、我没想到是你的车,得救了!天、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没受伤吧?”
“没有。那个客人一上车就怪怪的,所以我一直留心着,一看到他挥起扳手,我立刻就跳出车子了。”
“没受伤就是万幸了。那个人没追上来吧?”
“我光顾着逃,根本没空回头看。”
“事情在哪里发生的?”
“G号线朝水所方向,一弯进左边支线就是了,离这儿没多远。真可恶……”
“我们过去看看吧?”滨冈想起金潟刚才还抱怨说年轻人没碌用。
“不不,太危险了,还是先报警吧。”
事后他们才知道,这样的处理是最正确的。
“离这儿最近的公共电话要到下堀收费道路的收费站那儿才有吧?”
“没错,与其胡乱找民家借电话,还是直接去收费站比较快。那就拜托你了。”
滨冈望向后照镜,那名摔下座位的客人正慢吞吞地爬起来。滨冈一扳动排档杆,客人又一屁股跌坐在车椅上。
“客人……”滨冈觉得这位客人真的很可怜,“如您所听到的,我们接下来得去报警才行。您如果赶时间的话,方便请您改搭别的车子吗?”
“别的……车子?”客人的脸也失去了血色。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美男子似乎十分胆小。“这种时间拦得到车吗?而且,万一你的车一开走,强盗就追了上来,那我怎么办?没关系啦,我一点都不急,请让我跟你们一道去。”
“真、真是不好意思了。”金潟回头对着后车座说道。
“那么,那个计费表……”
男子明明怕得要死,却很斤斤计较。
“那么,我收您到这儿的车钱就好了。”滨冈念出金额后,关掉计费表。他也没忘了生意。
“……啊,这下糟了。”金潟把嘴凑近滨冈,“……有味道吗?”
滨冈抽动鼻子,“……有一点耶。”
“伤脑筋啊……”金潟咕哝着。
真的很伤脑筋。金潟平常对警察总是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得主动找上警察。滨冈突然想起车里有一瓶法国夫妇送他的干邑。
“客人,”滨冈大声说道:“不好意思喔,一直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想请教您能喝吗?”
“你是说喝水吗?”客人似乎吓昏头了,一时间无法理解滨冈的意思。
“不是水,是酒。”
“哦,也不是不能喝啦。”他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
“太好了。其实啊,这家伙稍早在狐狸屋喝了点小酒,等一下万一在警察面前呼出酒味就不妙了。可不可以请您喝个一杯,等会儿站在这个人旁边,帮他遮遮酒臭味?”
“我还是生平头一遭让出租车司机先生请喝酒呢。”
“我也是头一次请客人喝酒呀。”滨冈拿出座位底下的干邑白兰地,交给金潟递给客人。
“车里没有下酒菜,不好意思了。”
“别在意,我喝纯的也没问题的。”客人一拔掉木塞,就着瓶口便喝将起来,立刻呛到了,“这、这是什么?”
“干邑白兰地。”
“我想也是。嘴里好像有火在烧。”
“您还好吗?”
“没事。我有一阵子没喝酒了。哎呀,这不是马爹利蓝带吗?”客人说着说着嘴又凑上瓶口。真不晓得这人是想好人做到底,还是单纯地骨子里爱喝酒。
车子很快来到下堀收费道路的收费站,三、四分钟后,多辆警车如忍者般在雪中悄悄抵达。
“那么,麻烦三位立刻带我们去现场吧。”
说话的是一名穿着旧大衣的刑警,月牙形的脸庞晒得很黑,眼神威吓力十足,说话的措辞和语气却有礼得令人发毛。金潟正在向警方说明状况,话还没说完,月牙脸刑警打断他的话,一头钻进滨冈的车里。
而站在金潟身旁抱着干邑酒瓶哈哈喘着气的男子也急忙滑进刑警旁的座位,刑警狐疑地交互望着男子与酒瓶,说:“你是……?”
“我、我是一开始就搭乘这辆出租车的乘客。您辛苦了。”
“你从刚才就一直猛喘呢。”
“……我、我好像有点感冒。天这么冷,您也来一杯如何?”
“那真是太好……不不,我正在执勤,谢谢你的好意。话说回来,是你们三位遇上了计程车强盗吗?”
前座的金潟回过头来回答:“不,遇袭的只有我。我是另一辆出租车的司机,早先我在新宿载了一名年轻人,他要我把车停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觉得奇怪,从后照镜一看,正好看到那个人举起扳手,我当场就弃车逃走了。”
“事发这么突然,还好你反应够快呢。”
“我逃到G号线向迎面的来车求救,结果碰巧是滨冈的车。”
“这就叫绝处逢生吧。你让那名年轻人上车的时候,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吗?”
“没什么印象耶……他就站在交通安全宣传广告牌旁边招手叫车,如此而已。”
“不,我的意思是,从新宿到水所的距离相当远吧?你明知最近出租车抢案频传,却还是载了他?”
“这……因为那个人一上车就给了我小费……”
“原来如此。歹徒又有新花招了啊。”
“我是想应该不可能那么倒霉吧,家里又那么多孩子嗷嗷待哺,忍不住就……”
“我明白我明白,现在这么不景气嘛。那么,你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
“记得。他盯着我的眼神,就像黄鼠狼似的阴险又狡猾……”
“太好了,我们一直无法绘出歹徒的样貌好展开通缉,正伤脑筋呢。你还有没有留意到什么特征?”
“他穿西装,打了红色领带,烟抽得很凶。”
“嗯嗯,观察入微呢。”
“啊,滨冈,好像就在这附近,麻烦开慢点!”
车子就快到市道G号线的中段了。金潟伸长脖子,凑上挡风玻璃盯着外面看。G号在线每隔七、八十公尺,就有一条支线往左侧延伸,每条支线上都积着雪。来到不知道第几条支线前方,金潟要滨冈停下车子,“就是这里……”
这条路和之前的支线一模一样,平凡无奇,但路面清晰地留下了一道黝黑的车胎痕迹。
“是你的车胎痕迹吧。”
“是的。”
刑警叫滨冈打开车门,一边取出一把大型手电筒,把抱着酒瓶的男子推出车外,自己也下了车,接着照亮车胎痕迹仔细地检视。没多久,后续警车也一一抵达,数名警察来到现场。
除了车胎痕迹,还有一组脚印与其平行,似乎是一路从支线深处走出来而留下的脚印。然而雪花不断堆积在路面上,脚印眼看着开始消失。
“错不了,这正是我的脚印。”金潟打开车门说道:“我就是在这儿再进去三、四百公尺的地方遇袭的。”
“我们慢慢开过去吧。”刑惊催促那名客人上车,他正一脸稀罕地盯着车胎痕迹看。一行人上了车。
滨冈顺着车胎痕迹左转开进了支线,就这么静静地追踪胎痕。前进了一会儿,前方似乎有个黑色东西浮现在车头灯光线中。
“我的车还在!”金潟低声叫道。
“接下来怎么办呢?”滨冈请示刑警。
“再靠近一点。”
车头灯迎面照着那辆静止的车子,一面缓缓驶近。随着距离缩短,那辆车头朝前方的车子轮廓愈来愈清楚,但奇妙的是,车子外形并不是左右对称,车体右侧好像有什么东西突了出来。
“停车!”刑警的声调变了,“车灯别关上。金潟先生,你看得到车牌吗?”
“看得到。”
“那辆确定是你的车吧?”
“是的,我很确定。”
“你们几位千万不要下车。”刑警丢下这句话便下了车,朝后方警车举起手。
“难道歹徒还留在你车上?”滨冈也感受到刑警的态度不寻常,他摇下车窗看向外头。抵达现场的警察似乎非常忙碌,透过无线电联络的声响不绝于耳。
“你是说强盗犯吗?嗯,似乎还有一半留在车里。”后座的客人开口了:“而且已经被杀了。”
“怎么可能!”金潟大喊,“差点被杀的可是我耶!”
“可是,二位请仔细看一下,那辆车的右车门是开着的吧?而且有个东西像是从车子里被拖出来似的垂在外头,正是一名头朝下倒在那儿的男子。”
“不可能!”
“请等一下哦。”客人打开他的黑色皮包,取出摄影机,以不甚灵巧的动作换了镜头,频频窥视观景窗好一会儿之后说道:“这是三百厘米的长镜头,远处被摄体的脸部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看来的确是死了。呜哇!有、有血……”客人一副快吐出来的表情,把摄影机交给金潟。
金潟也急忙望向观景窗,“……没错,就是他,错不了。可是,怎么会……?”
滨冈也借了客人的摄影机眺望现场。
金潟的车和滨冈的一样是深蓝色的,车体积了一层雪,车内灯亮着,但车子里头悄无声息。同时,正如后座客人所说,右侧的驾驶座车门整个敞开,有个男子的上半身跌落出来,头部满是鲜血,一头长发看上去烂糊糊的,鼻子也喷出血来,瞳孔涣散。雪落在他扭曲的背部,花样奇特的红色领带缠绕在他伸长的手臂上,一支粗大的扳手就落在他手边,扳手的前端沾满了血迹,这应该就是凶器了;车子周围地面杂乱地散布着许多脚印。
“二位不觉得奇怪吗?”客人话说得慢吞吞的,似乎开始有醉意了,“车子周围有好几个脚印对吧?但是离开车子走出来G号线的脚印却只有一组。”
“是啊,那是我的脚印啊,怎么了吗?”金潟一脸狐疑。
“请仔细想想,这么一来,就变成那名杀了强盗的凶手,是从支线的另一头过来车子这儿杀了人,又逃回另一头去。但既然要逃,逃往G号线不是比较近吗?而且只要朝G号线方向走,也有办法不留下自己的足迹证据。”
“凶手可能有什么考虑吧,我哪知道凶手在想什么?”
“不,我这么么说的前提是,车子另一头假使有脚印或车胎痕迹延伸而去。从这里看不到另一头路面的状况,但或许那一头也没有脚印。”
“如果那一头也没有脚印,就代表……?”
“除非凶手是从空中飞来,杀死那名强盗,又飞上空中离去,否则能杀害那名强盗的……”
“不就只有我了吗!”金潟经客人这么一提醒,当场慌了手脚,“请、请不要胡说八道!我只是逃离抢案现场而已啊!”
“可是,如果没有找到其他脚印,警方会认定你在逃跑之前与强盗发生了争执……”
“胡说八道!”金潟一脸狼狈地抓住车门锁,却发现不知何时,一身制服的警察已严密地守在车门边。金潟松开手,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
“先冷静一下吧。”客人将干邑递给金潟。
“好吧,今晚应该不必开车了,喝点酒还能盖掉狐狸屋的酒味,总不会因为酒驾被捕了吧。”
但还是很有可能因为杀人嫌疑被捕啊——滨冈心想。金潟伸出粗壮的手接下干邑,凑上嘴边。
在稍远处围住现场的警察看到车子周边的勘验结束,同时走向那辆车,打开所有车门。
“里面没有藏人。”客人说。
警察仔细检验尸体,车子后车厢也被打开来慎重地调查内部。
“钥匙明明就插在前座,干嘛连那种地方都要检查啊?”
理由显而易见,因为金潟的嫌疑相当重大。
守在车旁的警察命令滨冈把车停靠到路边,滨冈刚发动车子,后方一辆黑色汽车超过他的车,直到被害人身旁停下。车门打开,走下一名挺着啤酒肚的壮硕男子,仿佛被挤出车门似的。
众搜查官站在大个男前面,热心地说明现场状况,也包括了搭滨冈车子前来的月牙脸刑警。
“金潟先生,”一名警察望进车子里,“麻烦你来一下。”
金潟不甚情愿地走出车门,滨冈也想跟着下车,却被警察制止,车门也旋即被关上。金潟半拖行似地被带到大个男面前,警方问了他什么,只见他比手画脚地解释着,没多久,就看到他急呼呼地吐出白色气息,愈说愈激动。
“状况好像愈来愈不对劲了。”滨冈皱起眉头说:“看那样子,走出那辆车的脚印,好像只有金潟兄一个人的。”
“嗯,看来并没有其他的脚印。”客人的呼吸里充满干邑的气味。
滨冈脑屮闪过金潟在狐狸屋时神气活现的模样。
金潟频频望向脚下,因为警官正在比对脚印。大个男说了什么,金潟只是不断地摇头。
“好像要抓他了。”客人话才说完,两名警察已抓住金潟的双臂。
但金潟各自也颇高大,他甩开警官,顶撞大个男,但没两下就被警官制伏金潟被带往警车,经过滨冈的车子旁边时,他忿忿地跺脚大叫:“不是我干的!滨冈,你也说点什么啊丨”
滨冈想开门,又被别的警察制止。
“救救我啊!”金潟一边发出惨叫一边被押进警车,就这么被带走了,只留下那道呼喊回荡在现场。
大个男走近滨冈的车,说有事要询问。滨冈急忙下车。
“请问,金潟兄做了什么吗?”滨冈诘问大个男。
“我们希望他以证人身分提供更详细的说明,所以请他去署里一趟,待在这种大雪中问话,也太为难他了。”大个男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怎么觉得是你们警方强行逮捕他啊。”
“你多心了。没有逮捕状,我们是不能随意逮捕人的。”
此时,又有车声传来。大个男身旁的月牙脸刑警眼尖地看见了,说道:“部长,先进车里吧。”
“哦,记者已经赶来了啊。这些人还是老样子,手脚超快。吴泽你也一起上车吧……”
这两人说话都十分拐弯抹角,态度却是不容分说。两人很厚脸皮地挤进滨冈的车里,后座的客人都快被大个子部长给挤扁了。
“你是……?”部长交互望着客人和酒瓶。
“我是……碰巧搭乘这辆出租车的……乘客。”客人把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又哈哈喘气。他是不是忘了金潟已经不在车上了?
“味道应该很不错吧?”部长不停地抽动鼻子。
“要不要来一点?”
“嗯,感激不尽。外头实在太冷了呐。”部长接过酒瓶,望着标签一脸纳闷,突地把瓶子凑上嘴巴喝了一大口,“……是真货呐。吴泽,你要不要也检查看看?”
“当、当然了。我从刚才就一直很想确认一下,怎么可能是真的蓝带呢?”
被两人“检查”过后,干邑少了一大半。客人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盯着酒瓶看,警官们却没有还他的意思。
部长推开客人伸过来拿酒瓶的手,问道:“请问大名是……?”
“亚。”
“呀?”
“亚铅的亚。”
“太奇怪了吧,没有人只叫‘亚’一个字啊,如果是‘哎呀先生’或是‘哎哦先生’还能理解。”
“不能只叫‘亚’吗?”
“也不是不能,只是听起来很奇怪。叫‘哎呀先生’就不觉得怪了。”
“也有人叫我‘爱’。”
“看吧?不是只有我觉得怪呀。话说回来,哎呀先生。”
“哎。”
“不要跟警察开玩笑。你是在哪里拦下这辆出租车的?”
“在水所小区附近。”
“三更半夜的,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水所小区的朋友那里喝过头,弄到很晚才想到该回家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部长喝了口干邑,交互看着前座上驾照的照片和滨冈的脸说:“滨冈先生,我听说你是在经过G号线的时候,金潟先生突然冲到车子前面向你求救,是这样吗?”
“是的。”
“地点在哪里?”
“应该就在这附近。”
“金潟先生当时的状况如何?”
“那时候,有个人突然冲进车头灯光线里向我挥手,我紧急煞车,对方便跑来前座车窗旁,一看正是金潟兄。他说他遇上出租车强盗,我便载他到下堀收费道路的收费站报警。”
“一路上金潟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说他的客人要他在阴暗的路上停车,他正觉得奇怪,就发现客人突然举起扳手,他吓得当场逃了出来。”
“还有呢?”
“他似乎受到很大惊吓,没说太多详情。”
“我好像闻到他身上有些酒味……?”
“是这位客人为了让他冷静下来,请他喝了点酒。”
“金潟先生平常是怎么样的人?”
“他从没有因为酒驾被捕。”
“或许只是没被抓到吧。”
“金潟兄的确爱喝酒,但他应该不会酒驾。”
“他的为人呢?看他个头不小,似乎满有两下子的。会不会一喝醉,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呀……”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可是金潟兄从不动粗的,他这人很老实,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养呢。”
“五个孩子?这么多啊。换句话说,他为了保护自己,是有可能拼上老命的吧。”
“你是想说,金潟兄反击杀掉了强盗吗?”
“从目前状况来看,这是最可能的啊。仔细听好了,就如你所看见的,金潟先生的车里有一具尸体,而且除了尸体别无他人,我们也打开后车厢检查过了。再者,这条路上只有金潟先生那辆车的轮胎痕迹,以及他离开车子的脚印。结论再明显不过了——杀了强盗的,就是留下那道脚印的人。”
“……可是,那些脚印很不清晰不是吗?又不能断定那就是金潟先生的脚印啊。”
“哦?那么你是说,金潟先生就像鸟一样,不留任何脚印,飞到G号线去找你了吗?”
“……”
“你这么讲义气是很感人,可是最好不要随口替他辩解哦。而且金潟先生的呼吸里虽然有干邑的味道,也有日本酒的味道。我这个人对酒可是小有研究的。”
“金潟先生车上的现金呢?”
“原封不动留在车里。”
“计费表呢?”
“坏了。应该是行凶的时候被打坏的吧。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麻烦你千万留意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它们将成为重要证词,从实招来才是明智之举。请问,你们抵达收费站之前,金潟先生真的什么都没说吗?像是‘我打倒了强盗’之类的。”
“……他没说这种话。”
“你叫哎呀先生是吧。你呢?”部长喝了一口干邑,以粗厚的手掌抹了抹瓶口,把酒还给了亚。
“……我、我也没听到他说这种话。”
“你这个外人没必要帮他说话吧?”部长从口袋取出一个银制烟盒,打开盒盖递到亚前面,里面整齐地排列着白色香烟。亚伸出手抽出大约中间位置的一根,叼到嘴上。部长取出打火机。“咦?你怎么了?”
亚突然翻起白眼,一副快昏倒的模样,部长连忙伸出手臂想扶他。
“也就是说……这条路……”亚重新坐直来,一边把玩着烟。
“那不是路,是烟。”这个人是突然醉到连烟都认不出来了吗?
“而且……为什么强盗长相不是像狐狸般阴险,而是像黄鼠狼般阴险呢?”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去看看。”亚突然打开车门,脚步踉跄地下了车。
“你要去哪!?”部长想追上去,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座位上挣扎着,车体也跟着左右摇晃。
“我要去这条支线的入口。”亚说。
“去那儿做什么?”
“得找出黄鼠狼的脚印才行……”
部长和吴泽刑警面面相觑。
“搞不好查得出什么线索,过去看看吧。再说我本来就认为醉鬼的脑袋瓜特别灵光呢。”滨冈也跟着下了车,他认为自己身为证人,应该会观察到什么线索才对。
支线上满是汽车、警察、记者、摄影师,以及总是精力旺盛的看热闹民众,嘈杂得宛如白昼。警察负责开道让四人通过。亮晃晃的灯光打起,Eyemo摄影机也运着。一脸惺忪、被警察夹在中间的亚大概是被当成了凶手,有人自以为是地朝他叫骂,还有人唱起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
来到支线与G号线的交界处,亚专心一意地检视着地面的积雪。
他指挥拿着手电筒的吴泽刑警,一下要他照那里,一下又要他照这里。
“麻烦您手电筒不要移来移去,照得我眼睛都花了。”
“你眼睛会花,是因为酒喝太多了吧?”吴泽刑警鼓着腮帮子说道:“到底会找到什么啊?”
“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石头,没有树技,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奇怪。”亚像个乐团指挥似的挥着酒瓶,“强盗为什么会选择这条支线呢?”
“因为这条路上没有人迹啊。”
“没有人迹的路多的是,问题是,强盗怎么会想要弯进这条什么都没有的支线呢?”部长听言,眼睛锐利地一闪。
亚走出雨雪纷飞的支线,来到G号在线朝水所走去。三人都怀着异样的心情,默默地跟在亚后面。
来到下一条岔路口,亚停下了脚步,但这条支线也没有亚在寻找的东西,有的只是即将融化的雪道不断地往远方延伸。亚朝瞥了一眼这条支线,又急忙沿着G号线前进。
来到第二条岔路了,亚站在路口,张望了一圈,突然跳了起来,“有、有了!”
“找到什么了?”
“黄鼠狼的脚印。”
雪地上有一串黑色的小足迹,沿着支线延伸而去,留下脚印的小动物似乎是横越G号线之后跑进了这条支线。
“这的确像是小动物的脚印,但不是狗或猫的脚印吗?”
“不是,也不能是狐狸或貉,无论如何都得是黄鼠狼。”
部长并没有继续争论,因为,路面上还留有其他更令人感兴趣的痕迹——四道车胎痕迹,以及一组从支线深处走出来的人类脚印……
“这道才是金潟先生的脚印。”亚以酒瓶指着脚印说道:“……而这些车胎痕迹,是金潟先—的车进入这条路,又离开这条路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
“没错。沿着这条支线再进去一些,才是计程车强盗事件真正的现场。”
“那么金潟兄果然是……”滨冈忍不住大声了起来。
“是的,他真的是被害人。”
夹杂着雨的雪下得更大了,积雪上的脚印正逐渐变淡。
部长晃着他的啤酒肚说道:“如果金潟先生不是凶手,那么真凶是谁?”
亚喝干瓶底仅剩的干邑,说道:
“凶手是一名短发、削瘦的嬉皮打扮男子吧。如果他正一边哼着歌,我想他哼的应该会是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
亚虽然把背挺得笔直,上半身却仿佛在描绘李赛(Lissajous)曲线似地摆荡,话也讲得慢吞吞的,早已醉到口齿不清了。刑警办公室里温暖的空气,似乎更是让他的醉意蔓延到指尖去。部长拿着大杯子灌了亚好几杯水;而亚就像个酒鬼,乖乖地喝掉一杯接一杯递过来的大量开水。
部长、吴泽刑警、滨冈以及金潟都盯着亚看。亚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不过部长稍微凶狠地恐吓他一下,他的话语立刻变得有条有理了:
“……我是在报上读到这一连串出租车强盗案的犯案手法的。强盗的手法十分野蛮,只要是杳无人迹的地方都好,强盗先要司机停下出租车,接着突然从背后以铁锤等凶器攻击。今晚的现场也是,市道G号线附近显然是个适合下手的地点。然而我在意的是,强盗为何选择了那条支线?如果强盗是事前做过勘察,我更好奇他选择那条路的理由了。刑警先生您也记得吧?我们在金潟先生的带领下,前往他遭到强盗袭击的现场。金潟先生为了重回现场,拼命地寻找自己的车胎痕迹。这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因为G号线的干线是直线道,左侧每隔大约七、八十公尺就有一条直角相交的支线延伸出去,但每一条路都同样覆盖着白雪,没有任何明显记号可供辨识。在这么多条毫无特征的支线当中,强盗为何单单挑了这条呢?”
“哎呀先生,就像你刚才说的,只要是没有人迹的路,哪儿都能下手吧?强盗只要随便指定一条支线,叫金潟先生在那儿左转就行啦。”
“随便……吗?可是啊,有趣的是,人有个特性,通常很难出于随便来挑选事物。例如我们经常会散步,可是明明走哪条路都行,平常散步的路线却几乎是固定的;设定银行提款卡短短几位数的密码时,也很少有人真的是随便挑选几个数字,大多会以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或电话号码为依据,所以有时才会被聪明的歹徒轻易地猜出密码来。我就遇过一名遭通缉的杀人犯,全国各地那么多地方可逃,他却偏偏逃到最危险的女友故乡去……”
部长打开烟盒,递到亚前面。亚看到烟盒,睁圆了眼说:“就、就是这个烟盒带给了我灵感的。”
“这只是个平凡无奇的烟盒啊。”部长拿起烟盒打量。
“刚才您也像这样请我抽烟。烟盒里摆满了烟,我若无其事地抽出其中一根,却忽地在意起——为何我会挑选这一根呢?”
“哎呀先生不是随便抽出来的吗?”
“我原本也是这么么以为,但仔细想想,并不是这样的。那根烟比其他的烟要突出烟盒一些;只有一根与众不同,就会显得特别醒目对吧?我若无其事地伸出手,下意识地选了那一根,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烟盒中的成列香烟化成了许多条雪白的道路。”
滨冈想起他在狐狸屋摊开地图,幻想在巴黎市街兜风的事。没错,自己为何会想在奥斯曼大道左转?因为转弯前,他看到了右手边的歌剧院;因为看到了歌剧院,才会忽然放慢速度,兴起左转远行至香提伊森林的念头,不是吗?如果没了“转角的歌剧院”这个契机,他应该就不会想转弯了。
……还有,自己会在狐狸屋墙上的菜单中选择天妇罗定食,也是因为写着天妇罗的字体特别粗。换句话说,这就和亚仿佛无意识、其实是根据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小理由从部长的烟盒里挑出一根烟,是一样的心理状态。
滨冈忽地想起中里拉拉的歌——“为什么你会看着我?是因为我眼角的黑痣吧……”如果她没有黑痣,会不会就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呢?——“为什么你会在那儿?”并不是毫无理由地走过来的,而是被红木犀的香味引诱而来到这儿……亚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继续说道:
“就像这样,我们人类很不擅长随机挑选东西。好比哼歌,知道上千首歌曲的人下意识哼出来的歌,即使看似随口哼出,其实并非如此。若不是当天早上在广播中听到而留在记忆里,就是在哼歌之前听到而印象深刻的歌吧。”
“金潟兄遭到强盗袭击的时间带,广播正在播放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特辑。金潟兄,你当时也在听那个节目吧?”
金潟听言,一脸吃惊地说道:“没错,我当时正在听〈豁出性命的爱情〉……”
“所以你才说歹徒会哼着〈豁出性命的爱情〉?”
“这下省了警方许多工夫,真是太感谢了。”吴泽刑警搓着手说。
亚长长地呼出一口烟来,说道:“我有个朋友,想买领带而去了百货公司,却被领带卖场数量庞大的领带给搞得眼花撩乱,最后什么都没买就回去了。言归正传,我看到遇害强盗的穿着,发现他打了一条时髦的红色领带,一身打扮像是亲自精心挑选的,我想这种人应该比一般人更难随便决定事物。证据就是,这次的出租车强盗会避开有四、九的日子、佛灭等凶日犯案,不是吗?就好比乍看是随便挑日子的结婚典礼,其实是不知不觉避开了某些日子。
“所以我很好奇那名强盗为何会挑选那条支线,我再次去到G号线,仔细检视路面,但是那条支线与其他支线相同,并没有任何特征。只要是醒目的东西,什么都好,譬如有棵与众不同的树,或是有根特别突出的树枝也行,但现场什么都没有,于是我起了疑心——强盗选中的支线不会其实是别条呢?”
“你这个人意外地固执呢。”部长大感佩服。
“话说回来,金潟先生,能不能请你再回想一下,那名强盗为何要你弯进那条支线呢?”
金潟纳闷地偏着头苦思。
“看来你受到的冲击相当强烈呢。当时是不是这样呢?——有只黄鼠狼窜过你的车子前面,对吧?”
金潟茫然地看着亚,接着赫然一惊,“没错!就像你所说的,要弯进那条支线之前,有只黄鼠狼在车灯前方从右跑向左,我紧急踩了煞车,而后座那个人应该也看到了吧,我听到他骂了声‘可恶的黄鼠狼’,接着就指示我左转弯进支线。可是客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形容强盗相貌的时候,不是说他‘像黄鼠狼般阴险狡猾’吗?可是通常我们描述一个人长相狡猾,都习惯说‘像狐狸般阴险狡猾’;更何况你稍早才刚在一家叫狐狸屋的餐厅吃饭喝——不,吃了一顿饭,对‘狐狸’两字应该印象犹新,为什么却会说出‘黄鼠狼’这样的形容词呢?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哼歌时的心情,于是我便猜想,金潟先生在遭到强盗袭击前,一定是遇上黄鼠狼窜过车子前方了。”
“我奶奶曾告诉我,”身形胖硕的部长说:“这叫‘黄鼠狼挡路’。看到黄鼠狼跑过前面,是不祥的兆头。看来那名强盗很介意这种迷信呢。”
“他连日子吉凶都会介意了。没想到愈年轻的人反而愈迷信啊。”吴泽刑警也附和道。
“然而,当我想到或许曾经有黄鼠狼跑过金潟先生车子前面的时候,金潟先生已经被警车载走了,一时没办法向他确认;但如果有黄鼠狼经过雪地,应该会留下脚印,虽然积雪已被好几辆车子压过,但不可能所有的黄鼠狼脚印都被破坏,应该多少留下了一些才对,然而我却遍寻不着。就这样,我益发确信强盗指定的支线一定是别条了。”
“如果你再晚个十分钟察觉这件事,那场雪一定已经把所有脚印都覆盖掉了吧。”
而那么一来,金潟也将遭到逮捕。滨冈不禁再次望向金潟,打了个寒颤。
“这也是杀人凶手的目的之一。恐怕真正的凶手正是出租车强盗的同伙,他很厌恶一直遭到伙伴逼迫,或者他想独吞好处,又或者是害怕自己的思想遭到箝制。”
“你几乎全答对了。凶手已经自白,说他想逃离同伙,除了杀掉他,别无选择。真是个懦弱的家伙。”部长告诉众人。
“这两名强盗看到金潟先生逃走,来到车外。凶手发现大雪开始夹杂着雨水,估计等警察抵达现场时,积雪虽然不至于消失,但多少会开始融化,于是他心中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有个逃离同伙的方法,只要杀了同伙,再诬赖给素不相识的出租车司机……”
“你会认为强盗有两人,是因为听到金潟先生说歹徒烟抽得很凶,所以你觉得那应该是两人份的烟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最主要是因为,我看到报导中指出,一连串出租车强盗事件的被害人对歹徒外形的描述大相径庭,这一点我一直很在意。有人说强盗是个削瘦男子,也有人说身材中等;有人说强盗留长发,也有人说是短发。于是我在想,如果歹徒有两人轮流犯案,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证词了。
“滨刚心想,要是遇上两人联手的强盗,根本毫无胜算吧,更何况司机们都是赤手空拳,之前那名遇害的司机一定是以为凶手只有一人,才会试图抵抗吧。
“他们的犯案手法是这样的:首先,夜里在都心拦下出租车,其中一人上车的时候,另一名共犯偷偷溜进座位底下。应该有几种方法,像今晚,共犯恐怕是躲在交通安全广告牌的后方,趁着红领带男子以超乎常理的高额小费吸引金潟先生注意力的时候,钻进车子里面。不知怎的,至今竟然没人识破这个阳春手法,不过我想他们的演技应该相当高超吧。就如同我刚才说的,他们似乎是轮流扮演转移司机注意力的角色以及钻进车后座的角色,也因此警方至今无法制作出清晰的强盗通缉画像。
“两人钻进车子后,在杳无人迹的暗处要司机停车,突然下手行抢。如果司机反抗,就两人连手攻击。这么多次的行抢当中,今晚或许是最轻松的一次,因为司机一看到扳手就逃走了。这时,共犯从座位底下出来车外,看着金潟先生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他想到了摆脱红领带男子的方法。我想他应该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件事吧——他决定杀害凶暴且棘手的红领带男子,将罪嫌诬赖给金潟先生。
“两人行抢告一段落,共犯绕到全神贯注于搜刮现金的红领带男子身后,以事先准备好的凶器殴打他,红领带男子应该当场晕倒了吧。接着凶手把计费表也砸毁了,因为有必要开车多走一段路,万一金潟先生记得里程数就糟了。凶手杀了红领带男子之后,开着金潟先生的车回到市道G号线,往下堀收费道路方向开了两、三百公尺,接着随意找个地方回转,折回水所方向,但是他并没有回去现场,而是在还不到现场的前两条支线处转进去,将车子驶到与案发现场差不多距离之后,停下了车子。”
“左侧那些支线全长得一个样,没有任何明显特征,所以我要带你们重回现场,只能循着自己车子的车胎痕迹过去……”金潟苦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道。
“金潟先生找到的车胎痕迹,其实是凶手的杰作。凶手到了定点后,将红领带男子踢出车子,把现场布置得像是一起出租车抢案,并把红领带男子的凶器收起来,扔下自己方才杀人的凶器,虽然我不知道他把指纹擦掉了没。”
“这在现在已经是常识了。不过指纹虽然擦掉了,车里留下了疑似凶手抽过的香烟烟蒂,应该能够成为有力的证据吧。”吴泽刑警又搓起手来。
“最后,凶手只要留下自己的脚印,一路走出G号线逃逸就大功告成了,因为凶手已料到,当警察抵达时,他的脚印早就因为雨雪而融得差不多了,分不清是金潟先生的还是凶手留下的。而且,当伪现场的勘验结束时,真正事发现场的雪应该也融光了……”
吴泽刑警放下话筒。“部长,听说嫌犯自白了。”
“噢噢,这样啊。”部长把椅子压得咯吱作响,站了起来,接着哼着曲子离开了办公室。滨刚用不着竖耳细听,马上就知道那首歌是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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