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在二十二歌里描述了双子星座内的情景。
灵界的矛盾是恐怖的,当天堂的杀机显现,“我”被吓坏之时,俾德丽采向“我”揭示了天堂机制的底蕴:此处是“我”的诞生地又是归宿,复仇的意志体现为不可逆转的必然性。但这一切都不是导向颓废和真的死亡,而是灵魂升华到最高阶段的风景。她一边说一边示意“我”凝视天堂的美景,于是“我”目睹了灵魂们燃烧的壮观。
双子星座是天才意识的象征,被上帝所指派的艺术家先知应该能承受任何打击。俾德丽采这样说:
“从这里天上向下砍去的宝剑,
砍得既不太迟也不太早,迟和早
只是在渴慕和恐惧中等着的人的感觉。”
这意味着,如果“我”要成为发光的精灵中的一个,就得将自身终日置于屠刀的恐惧之中,决不放松。天堂是最美的,天堂又是最残酷的,所谓天才意识就是意识到必须时时面对处决,在恐惧的压榨中爆发出光芒。俾德丽采用冷峻的话语这样教导“我”领悟必然性,因为她深深懂得,这是“我”今后每天的必修课。只要进入了天堂,人就永远同软弱和踌躇告别了,人无处可躲,可退,一切都要独自承担。
这时“我”遇到了一位崇高的幽灵,他又一次从不同的角度再次向“我”描绘天堂机制。他告诉“我”,人永远无法直接目睹神圣的真理,追求过程的每一步都是无比艰难的,难以确定的。那就像那架天梯,它直达并不存在于空间中的最后一重天,人在攀登之时无法看到尽头。也就是说,梯子的顶端隐没在人不能理解的境界里。那么处在这云梯上的人可以干什么昵?精灵这时便向“我”演示了他生存的方式——狠狠地谴责世俗,让激情展现自明的真理。
“我”在倾听精灵的话时,俾德丽采就将“我”推上了云梯,于是“我”进入了双子星座。在这个既是回归又是开拓的上升中,“我”的视野变得无比开阔:
我们这人寰的可怜模样,我笑了;
认为人寰最微不足道的那个人,
我认为是最大的贤哲;凡是把思想
转向别处去的人,才算真正地刚直。
这里的“别处”,也就是鲁迅先生在中所写到的那个“异处”,它曾被故事中的黑色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唱出来。“我”上升到双子星座之后,人间的一切苦难和诱惑才被“我”这个局外人所看透,所以“我笑了”。痛苦和委屈,恐怖和磨难,全都在这一刹那得到了报偿。“我”虽仍看不见极境,但“我”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看见了天体的伟大。这个返回本源的历程使得我作为“人”的一切表象均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二十三歌里歌咏的是创造的过程,那焦虑、痛苦、无奈、希望、狂喜、幸福……的过程。认识的有限性和无限性之间对峙的张力在此达到了极限。
“我”经历了长久的焦灼的等待之后,于瞬间获得了神奇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爱的力量。灵感爆发了。俾德丽采这样对“我”说:
是没有东西能向之抵抗的力量。
和天堂之间的道路的智慧和能力,
人类久久渴望的就是这道路。”
这时“我”的心灵从体内冲出,“我”似乎真的看见了俾德丽采那光芒四射的笑容……然而“我”写下的,远不是“我”的心灵所吸收的,因为有些东西是凡人无法进入的,间接的感悟是惟一的接近。爱的力量使“我”一次次地爆发,这是上帝给“我”的恩惠。在爆发中,“我”感到:
在人间胜过一切的光辉的星辰,
把她的本质和伟大映入了我的眼帘。
即便人无法看见神,也无法看见自己诞生的那个细胞,可是同创造的激情与喜悦比起来,人已获得了太多的恩宠。爱的力量转化成了天上的仙乐,从精神的子宫里诞生的仙乐奏响了歌颂马利亚的曲调,千万个火焰向上飞升。“我”虽无法追随这些火焰,达不到极境,但“我”确实整个身心都体验到了马利亚带来的欢乐,这欢乐从此永驻“我”心,再次成为今后创造的动力。而那些火焰的实体,无不是世俗苦难的情感体验,如今它们已成了人类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说到底,一切创造都由那亘古不变的爱所引发,所以每个精灵都在仙乐终了时由衷地唱出:“马利亚!”
光本身不能表达出来,艺术家却可以记下无限的感恩,记下灿烂的光辉给他带来的极致的感受,写下这类伟大的诗篇。为了这,仅仅为了这,他愿意一次次经历地狱的恐怖和炼狱的剧痛。“我”不能承受俾德丽采灿烂无比的笑容,可是“我”已在创造的瞬间不知不觉地见过了那笑容,虽然无法记下来,却有可能在今后的创造中重温那笑容。只要“我”还在“爱”,“我”就会获得力量重返天堂,再次倾听那碧玉竖琴奏出的仙乐。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歌都是诗人对灵魂的拷问。
首先是伟大的圣彼得考试但丁关于信心的问题。俾德丽采对天上的圣徒们说道:
在死亡结束他在人世的寿命以前,
预尝到从你们桌上落下的食物,
想望的东西流自你们所汲饮的泉源。”
诗人蒙天恩,正是因为他有“不可度量”的精神渴慕。因这渴慕,他来到天堂,看见了人间看不见的东西。他不但要看,还要探讨,弄清其根源。而信心,信念,正是精神生存的基石。圣彼得的提问是对“我”的信心的最好考验。“我”是那样的乐于回答,因为“我”急于要说出“我”体内强烈感到的冲动,于不知不觉中,我的“说”本身成了对于信念的最好证实。如果人类的心灵都对某种东西有着共同的感应,如果那种东西给人的精神生活带来巨大的欢乐,促使人的精神世界不断发展,那么那种东西就被证实了。信心是人的精神的属性,它由生命的搏动所决定,由人间的信念奇迹所证实;它又是自满自足的,它在实现自己的过程中证实自己。圣彼得的拷问就是促使“我”实现信念,对于拷问的回答和拷问一起构成创造活动,精神不死,拷问不止。所以“证实”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过程,对于诗人写作者来说也许是每天要做的操练。
“我”是如何样操练的呢?请看描述:
“那倾注在《旧约》和《新约》上面的
这个明确的结论,与此相比……”
人的自我只能通过学习来认识。《旧约》和《新约》引导着“我”认识自身的渴望,进入自身的潜意识,于是“我”发现了周围的奇迹,和自身的奇迹般的变化,“我”还发现:只要虔诚信仰,奇迹就永在。奇迹是来自那神圣的意志,因此做一个艺术家的基本素质就是相信奇迹,相信自我与精神的存在。
由以上得出的结论是:对精神来说,结果不重要,过程是一切。对于信念的惟一证明只能是行动(写作或阅读或其它)。于是也可以说信念就是渴求,渴求越强烈,信念则越坚定,如以下描绘的:
“那圣洁的福音书里的许多章节,
把我所说的那奥秘而神圣的性质,
像一颗天上的星一般在我心中发光。”
二十五歌里关于希望的测试其实也是关于“我”对灵肉统一渴望程度的测试。“我”来到天堂之后,在俾德丽采和精灵们的启蒙下一步步弄清了灵魂的机制和结构。“我”在此处看到的东西,无不加强着“我”的信心与渴望。既然灵肉只能在天地之间分离,既然分离使得灵肉之间的渴慕日甚一日,希望便成了追求之中的永恒之物。地上的人们盼望拯救与公义,天上的精灵因思慕肉体而发光,这奇异的风景中希望的颂歌响彻天庭。
神圣的恩典和以往的功绩之产物。”
在渴慕中感恩,又在渴望中建立功绩,而未来在前方招展,这就是希望的蓝图。这个蓝图,是产生在对自身分裂的现状的体认之后。
同他的伯爵们在他最深的厅堂里相见;
那么你看见了这个朝庭的真相,
加强那在人间为善人所喜爱的希望……”
朝庭的真相就是人性的结构,灵肉的依存方式。精灵在此告诉“我”,希望是人性的构成,越追求,希望越大,对于两件衣袍(即灵肉统一)的体验越真切。所以俾德丽采说,没有比“我”希望更大的人了。因为这,上帝才恩准“我”在死前游历天堂。
人一旦认识上帝(或自我),希望与被希望的关系就构成了。颂歌中的“他们要依靠你”也可以理解成肉体要依靠精神。至此,“我”完全明白了。
“我的肉体是在尘土里的尘土,
直到我们的数目符合于永恒的天意。”
希望就是这样成为永恒的。折磨人的人性中同时也包含了巨大的幸福。火光中的精灵说出了底蕴之后,全体就沉默下来,一同体会这美好的永恒。而这时的“我”,心中比任何时候都希望高涨,也比任何时候都具有更强烈的自我意识。
经历了地狱、炼狱而到达天堂的“我”,在圣雅各的测试中显出了胸有成竹的新个性。有以往漫长的追求经历垫底,“我”在完善自我的旅途上的脚步越来越有力了。探讨中关于希望的产生、构成、内涵,以及永恒的性质这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在思辩中,而是在“我”对于自我的塑造的努力之中。
第二十六歌讨论了关于爱的产生,爱与信念,爱与认识的关系,爱怎样导致写作等人性结构的问题。
精灵圣约翰的光焰令“我”目眩,“我”暂时失去了视力。对话就在这种纯粹的创造氛围里进行。这里的氛围同人在写作瞬间的氛围是完全一致的:写作者处在盲目中,却有声音在上方响起。圣约翰首先问“我”,是什么将“我”导向对永恒的爱的追求的。“我”回答他说,是通过对前辈的学说的领悟,是由于自己的心灵感应到了那些学说中的大善。然后,善燃起了炽热持久的爱。“我”并因此懂得,人的心灵具有“向善”的本质,理性的本质,而爱,就是来自这个人性之根。“善”是包罗一切,照亮一切事物的,善的最高体现是上帝,上帝成为爱的第一个对象,只有上帝将欲望与理性统一起来。因为信仰了上帝这个最高的至善,“我”身上的全部的爱都焕发起来了,这种爱又支撑了“我”的信念,使得救成为可能。一切的爱,归根结底,就是对生命的热爱:
“那永恒的‘园丁’的花园里的绿叶,
决定于这些树叶从上帝受到多少善。”
之后“我”又见到了上帝“所创造的第一个灵魂”——亚当。因为人类精神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处在同肉体的抗衡之中,既强大,又成熟,所以亚当被称为“惟一生下来就成熟的果子”。亚当告诉“我”,他的历史是漫长的,他的罪不是因为吃了禁果,而是因为违反了上帝的命令。此处论及的是人性的结构的问题了。既然人无法摆脱自己的肉体,吃禁果就是不可避免的(人总有一天要开始对自身欲望的认识)。于是人的生存模式就是这样构成了:以不服从来达到终极的服从;上帝判定人永远受苦,因为受苦(自我批判)最符合人的本性。通过无穷无尽的受苦,人在通往永恒之爱的旅途中不断体会上帝的意志,人性也得以不断完善。
亚当接着又谈到语言这个精神表达方式的形成,其内部所包含的矛盾,及矛盾的发展。
“我所说的语言,在宁禄的民族
工程以前,就早已湮没无闻了;
人类的喜爱随星辰的影响而变动。”
纯粹的表达早就成为不可能,但人性使得人必须“说”,于是就有了不同的精神版本,这些版本全是出自自由意志的选择,其形式的转换千变万化,表现的东西是一个。由亚当的论述可以懂得,写作(创造)是因为爱,“说”的方式就是人的灵魂存在的模式,只有不停地“说”,人才会不断向纯粹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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