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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三儿没想到上次在酒馆里挨打居然打出了这么多好处,从那天起,陈掌柜用车的次数明显减少,每天除了去“聚宝阁”打个来回,其余时间文三儿爱去哪儿去哪儿,从不多问。连平时一贯和文三儿作对的老侯也从那天起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老侯见着文三儿脸上就堆满了笑容,一再向文三儿表示,有什么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尽管言语,千万别客气,咱哥俩儿谁跟谁?

        连做饭的张寡妇都对文三儿露出了笑脸,有一次吃肉包子,文三儿外出没赶回来,张寡妇还特地给文三儿留了几个。有一次文三儿见左右无人,便大着胆子在张寡妇的手上捏了一把,张寡妇硬是红着脸没吭声,文三儿感到很是欢欣鼓舞,这事儿要搁在过去,这小娘们儿早寻死觅活地闹将起来。

        这天早上文三儿刚把陈掌柜拉到“聚宝阁”,还没来得及走,就见两个人从一辆汽车上下来跟着陈掌柜进了店门。走在前边的那位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服,系花领带,分头油亮,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后面的那位身材粗壮,留着寸头,短短的头发茬子像钢针一样竖起,他穿着黑色的日本和服,脚上蹬着木屐,还没说话眼珠子就瞪起来,显得很蛮横。

        陈掌柜一看就明白了,穿和服的是日本人,穿西服的是翻译,一大早儿就来堵门儿,看来今儿个店里该开张了。近来城里的日本侨民越来越多,净是些开洋行的商人,听说是通州以东二十多个县都成立了什么“自治政府”,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蒋委员长的号令管不到那儿,由一个叫殷汝耕的人管着,这姓殷的也就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不主事,他的顶头上司还是日本人。难怪街上的日本洋行越开越多,那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日本货又漂亮又便宜,一时把国货挤对得够呛,燕京大学的一群学生在街上宣传抵制日货,还喊口号,说是“华北危机,日本人已经到了大门口”。

        陈掌柜可不管这些,日本人爱来不来,那是政府的事儿,他管不着,他是生意人,谁来了他都照样做生意。陈掌柜对外国人没有恶感,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他们都是陈掌柜的顾客,换句话说,这些洋人有钱,也好蒙,真货假货全靠你一张嘴,你先给他讲段儿商纣王酒池肉林的掌故,再拿出一件青铜器,愣告诉他这是商纣王当年存点心用的家伙,算起来有三千多年历史了,洋人听了这些没几个不被说晕的。总的来说,古玩这行,外国人比中国人好蒙,没有这些洋人,琉璃厂的一半铺子都得关张。当然,洋人里也有少数懂行的,碰上这种洋人可就不能连蒙带唬了。

        陈掌柜习惯性地向客人哈哈腰,自来熟地打招呼:“您二位来啦,想看点儿什么?”

        穿西服的翻译说:“我是日本笠原商社的翻译张金泉,介绍一下,这位是佐藤英夫先生,笠原商社的总经理,今天来贵店是想看看字画。”

        “噢,佐藤先生喜欢字画?那您算是找对人啦,小店还真有几幅好画儿,就是价钱高点儿……”

        张金泉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陈掌柜,你不用兜圈子,明说吧,我们就是为那幅《兰竹图》来的,佐藤先生对别的没兴趣。”

        “哎哟,这您二位都知道?”

        “琉璃厂谁不知道?陈掌柜,佐藤先生很忙,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我们希望能尽快见到这幅画。”

        陈掌柜不敢怠慢,连忙到后面的保险柜里取出《兰竹图》,当着客人的面展开画轴……

        佐藤不动声色地拿起放大镜,眯起眼睛在画面上一寸一寸地检视,嘴里还叽里咕噜地用日语和翻译说着什么。

        陈掌柜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用鸡毛掸子拂去桌上的浮尘,他心里明白,这个日本人是个行家,对行家最好少说话,他既然大早上就来堵门儿,说明这位佐藤对《兰竹图》志在必得,有这么个迫不及待的买主儿,陈掌柜大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此时需要盘算的倒是价格,本来他为《兰竹图》定出的价格是一千五百元至两千元,能以这种价格卖出已经是创纪录了。但自从这位佐藤进了门,陈掌柜就改变了主意,三千大洋,少一个子儿都不卖。至于他答应罗教授的事儿,这会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

        “陈掌柜,佐藤先生说,这幅画他要了,请您开价。”翻译说。

        陈掌柜伸出三个指头,干脆地说:“一口价儿,三千元,否则免谈。”

        佐藤和翻译嘀咕了几句,翻译不高兴地对陈掌柜说:“佐藤先生认为,您开的价格毫无诚意,据佐藤先生所知,贵国明末清初的画家中,像仇英、徐渭、文震亨等名家的作品不过是两千至三千元,而马湘兰的画无论如何不能比同时代的名家之作还要贵,请陈掌柜解释。”

        陈掌柜不慌不忙地回答:“此话不假,佐藤先生不愧是行家,陈某佩服,但佐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画并不是马湘兰个人的作品,而是和王稚登合作完成的,王稚登的名气想必佐藤先生是知道的,这一对才子佳人的恋情在明末清初被传为佳话,影响甚广,此画的价值就在这里。另外,还有件事不足为外人道,这幅画我本是不想出手的,因为燕京大学的罗云轩教授再三恳请,愿出三千元买下此画,只是罗教授一时凑不起这么多钱,希望我为他保留一个月时间,鄙人和罗教授是多年的朋友了,所以……”

        佐藤点了点头,突然说出一口纯正的中国话:“陈掌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那位罗云轩教授我听说过,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我很尊敬这位罗教授,也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和他认识,但是贵国有一句话叫‘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既然罗教授一时还凑不起钱,那么这幅画就应该卖给出得起钱的人,陈掌柜,你我可以成交了,我出三千元。”

        “佐藤先生,这件事我真的很为难,罗教授那里我没法交代呀……”

        那翻译有些不耐烦了:“行啦,就这么定了,一会儿佐藤先生会打发人来送钱,这就算成交了,不过佐藤先生还有个小小的要求,这幅画有些残破,需要请高手修补一下,请你三天以后把修补好的画送到煤市街笠原商社去。”

        陈掌柜极力压住心头的狂喜,一口应承下来。这幅画以五十元购进,转手就翻了几十倍,如今这年头儿做什么生意能有如此之暴利?真应了古玩行那句行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文三儿受陈掌柜指派,到朱茅胡同去接“裱糊王”于庆同。这个于庆同也是琉璃厂响当当的人物,他自己不开铺子,也不受雇于任何铺子,谁要是裱画得上门去请,还得看他高兴不高兴,若是不高兴,给多少钱也不干。这位爷有睡懒觉的毛病,每天上午十点才起床,这时请他去揭裱字画的人已经等在门口了。其实裱画是于庆同的副业,他真正的本事是修补古画,就凭这手绝活儿,于庆同在琉璃厂成了爷,他的工钱比同行要高出三倍,就这样,还不见得能请到他。

        文三儿到于庆同家时,这位爷刚刚起床,文三儿在院门口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于庆同才洗漱梳妆完毕,磨磨蹭蹭地坐上文三儿的车,这还得说是陈掌柜有面子,若换了别人,于庆同还不准去呢。

        文三儿拉着于庆同快走到“聚宝阁”时,碰上了《京城晚报》的记者陆中庸。陆中庸留着小分头,穿着件很旧的蓝布长衫,胳肢窝里夹着个皮包,一副落魄文人的模样。他见了文三儿就亲热地喊起来:“文三儿,我正找你呢,你吃了吗?”

        文三儿说:“陆爷,您问的是早饭还是午饭?要是问早饭我吃了,要是问午饭我还没吃呢,怎么着陆爷,瞧这意思您是要请客?”

        陆中庸笑道:“你当我请不起?这样吧,中午我在‘会仙居’等你,请你吃炒肝儿怎么样?”

        “哎哟,您没犯病吧,一个大记者平白无故请我吃炒肝儿?我怎么觉着不踏实呀,陆爷,您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别吓着我。”

        “文三儿啊,你小子可真是螺蛳的屁股——弯拐多。我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倒觉得我在算计你,你小子有什么可算计的?光棍儿一条儿,就这么辆洋车,还不是自己的。”

        “这倒也是,我一条光棍儿怕什么?又不是娘们儿,一不留神让人拐卖到窑子里,您陆大记者要真有那能耐,就把我卖给相公堂子,我觉着卖屁股都比拉车强。”

        “那咱说定了,中午‘会仙居’见。”

        《京城晚报》的娱乐版记者陆中庸是个杂家,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不精。《京城晚报》是个发行量不大的小报,其办报宗旨是不谈政治,以社会新闻为主,只报道些明星绯闻、梨园逸事、男盗女娼、无名尸体等。《京城晚报》的娱乐版还根据北平市民的爱好,撰写一些关于花鸟虫鱼、养鸽驯鹰类的常识和评论。陆中庸是娱乐版记者,他整日混迹于街头巷尾,结交三教九流,似乎和谁都认识,又和谁都不太熟。他是个颇为敬业的记者,笔下时有风雷,语不惊人死不休。民国十八年“中东路事变”,张学良的东北军和苏联军队在中苏边境地区交战失利,陆中庸坐在北平的茶馆里大笔一挥,写出了一篇军事评论,文章中写道:东北军之所以失利是因为空军不如俄国人,我国的飞机少,向外国买又没这么多银子,怎么办?鄙人向少帅献一良策,政府应紧急向民间征集大批经过训练之老鹰,以每只鹰爪携带两枚手榴弹计算,一千只鹰可携带两千枚手榴弹,鹰群于敌方阵地上空投弹,其效果绝不亚于轰炸机群。据鄙人考证,训练动物参战的传统在我国源远流长,最远可追溯到黄帝与蚩尤之战,此次大战中,虎豹与大象都参加了战斗……

        陆中庸不愧是娱乐版记者,玩的就是花鸟虫鱼、养鸽驯鹰,三句话不离本行,于细微之处乃见军国大义。

        中国的记者写文章喜欢两边拿稿费,这种恶习从19世纪末中国出现现代意义的报纸时就同时存在了,若是记者写文章吹捧了某个人,这人就得向记者意思意思,给多给少您看着办,否则下次的文章吹捧就变成了诋毁。陆中庸先生当然也免不了俗,谁跟钱有仇呢?《京城晚报》的娱乐版上经常出现陆中庸自相矛盾的文章,譬如他写某公子有只骁勇异常的蛐蛐儿,经常与公鸡相斗,而且常胜不败,以至公鸡见了蛐蛐儿就落荒而逃,此乃蟋蟀极品也,云云……不到一个星期,陆中庸的口气又变了,说是经本报记者探访,某公子的蛐蛐儿原来是一只“油葫芦”冒充的,现在这只冒充蛐蛐儿的“油葫芦”已经葬身鸡腹……这种自相矛盾的报道,行里人都明白,只怨那公子没给陆中庸送稿费。

        坐落在前门外鲜鱼口里的“会仙居”是个门脸儿不大的小饭馆,寒酸得根本上不得台面,唯独以卖炒肝而闻名于京城,犹如豆汁、爆肚、炒疙瘩等大众化食品一样,京城人好这一口儿。炒肝既无肝,也无须炒,而是用猪大肠切成段儿卤煮,然后用口蘑汤勾芡,制成所谓炒肝,这是典型的穷人食品,不过一些美食家和文人雅士却把它列入京城名小吃之列。

        炒肝这类食品还堂而皇之地进了歇后语,旧时有“猪八戒吃炒肝——自残骨肉”的说法。

        陆中庸坐在“会仙居”饭馆里等文三儿,他先要了一碗炒肝吃起来。他觉得请一个臭拉车的吃饭,炒肝足矣,关键是便宜。这年头儿当个小报记者也真不容易,你得自己去找新闻,没有新闻就没有稿费,没有稿费吃什么?问题是,哪儿来这么多新闻?比如昨夜刮了一宿西北风,某人早上起来发现天桥躺着几个“路倒儿”,那叫新闻吗?谁会在意几个乞丐的死活?除非这死者是某位著名的交际花,这才有文章做。陆中庸觉得这个世道实在是乱得不够,他巴不得天天有电影明星、京剧名角儿遭到绑票,绑匪最好还和他认识,这样他可以既当调解人,又可以写出第一手报道,弄好了两边拿钱。陆中庸认为自己是个怀才不遇的人,缺的只是机会而已。

        中午十二点半了,文三儿才满头是汗地走进饭馆,他光着脊梁,小褂儿搭在肩上,进了门儿先用小褂儿擦擦脸上的汗,然后坐下吩咐道:“陆大记者,给我来两碗炒肝,四个火烧。”文三儿可不傻,他知道陆中庸不会平白无故请他一个臭拉车的吃饭,若不是有求于他,这孙子就是在街上碰上文三儿也会装不认识。

        文三儿用了不到五分钟,两碗炒肝加上四个火烧就进了肚子,陆中庸在一边吸着香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文三儿松了松裤腰带说:“陆爷,饭吃完了,您还有事儿吗?要没事儿我先走了。”

        陆中庸笑道:“文三儿,你行啊,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儿就想走?跟我逗闷子是不是?”

        文三儿嬉皮笑脸地回答:“我说这世上也没白吃的饭,陆爷,您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儿?”

        陆中庸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我想知道你们陈掌柜把《兰竹图》卖给了谁,卖了多少钱?”

        “哎哟,陆爷,您这不是难为我吗?我这辈子除了在炕上画过图,哪知道别的什么图?我说陆爷,我这人您知道,吃饱了饭就不认大铁勺,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您别忘了,我在陈府只是个拉包月的,又不是陈家大少爷。”

        “文三儿,你少来这一套,你看看这个,看仔细了。”陆中庸不慌不忙地将一块银圆放在桌子上。

        “陆爷,您太小瞧我了,我文三儿虽说穷,可面儿上的规矩还懂,再说陈掌柜平时也待我不薄,我不能不讲义气吧。”

        陆中庸听也不听,只把文三儿的话当放屁,他一声不吭地又放上一块银圆。

        “陆爷,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事儿我还真不能说……”

        陆中庸站起来:“文三儿,你小子根本就不是个做买卖的料,钱摆在那儿你都挣不上,我教你一招儿,你听仔细了,世上凡事都有大有小,都有个价儿,一只蛐蛐儿再好也卖不出鹰的价儿,十只‘老西子’也顶不上一只‘百灵’。我要问你的事儿只值两块钱,多一个子儿没有,你要不想挣这两块钱就明说,我扭身就走,别说这么多废话。”陆中庸说着便收起桌上的钱。

        文三儿按住了陆中庸的手:“别价,陆爷,两块钱就两块钱,土地爷吃蚂蚱——大小是个荤腥……”

        陆中庸手一松,钱到了文三儿手里,他重新坐下,嘴里骂道:“文三儿啊,以后你他妈少跟我来这一套,还什么‘面儿上的规矩’,‘不能不讲义气’,真他妈的耗子啃茶壶——满嘴是瓷(词)。”

        “裱糊王”于庆同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兰竹图》修补好,当然,他也没便宜了陈掌柜,这三天工钱是一百块大洋。陈掌柜很满意,于庆同不愧是“裱糊王”,贵是贵了些,可手艺真是没挑,画儿一展开,你就是拿放大镜找也看不出半点儿修补过的痕迹。陈掌柜用电话和笠原商社的佐藤联系好,说好第二天上午亲自把画儿送过去。

        那天晚上陈掌柜和几个朋友打了几圈儿麻将,不知怎么回事,那天夜里他手气出奇地好,怎么打怎么赢,打到最后陈掌柜赢得都不好意思了,真有心输几把,不成,想输都输不了。他想收手不打了,也不成,朋友们都说陈兄你怎么不懂规矩,麻将桌上赢钱的主儿没资格先提退场,谁让你老赢呢,总得给别人捞本儿的机会吧?陈掌柜没办法,只好陪朋友们一圈儿一圈儿地打下去,直到凌晨三点才散局。

        第二天早上陈掌柜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想必是昨夜受了风寒,本来他应该亲自将《兰竹图》送到煤市街的笠原商社去,这下去不成了,他只好让老侯坐文三儿的车替自己送去。老侯临走时,陈掌柜千叮咛万嘱咐,要老侯一定要看着佐藤亲自验画,确认是真迹无疑,拿到佐藤的收条才能走。这点决不能含糊,日本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老侯本来就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何况今天他拿的不是鸡毛,而是比令箭还要重要的古画,这下可了不得了,他坐在文三儿的车上怎么都不踏实,一会儿想把装画轴的楠木盒子藏在屁股底下,刚坐上去又怕压坏了盒子,于是又拿出来揣在怀里,转念一想又怕太招摇引起歹人的注意,这一路上就没安稳下来。

        文三儿边拉车边挤对老侯:“操!不就是张破画儿吗?又不是娘们儿,搂那么紧干吗?”

        “嘿,破画儿,你们‘同和’车行总共也就三十多辆车吧?这么说吧,这幅画儿换你们一个车行都有富余。”

        文三儿感叹道:“你说这些有钱人也真他妈邪行,钱多了干什么不好,非花几千大洋买张破画儿,那天我在陈掌柜屋里看见这张画儿,就是几根竹子和几根草,纸旧得都快碎了,用它擦屁股都嫌硌,这么个玩意儿能值几千块,买主儿不是他妈有病吗?”

        老侯使劲搂着楠木盒子说:“老文,说真的,你要是有了钱……这么说吧,好几千大洋,白花花的一堆,全是你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干点儿什么?”

        文三儿的步子顿时慢了下来,看来他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并且在认真思考:“那我立马儿不拉车了……”

        “那是,咱是爷了,还能拉车吗?咱是坐车的主儿,可总得有点儿事儿干呀。”老侯也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有了钱,先得闹一肚子好下水,吃可不能含糊,我先去门框胡同的‘祥瑞’吃‘褡裢火烧’,照死了吃,吃腻了再换地儿,再吃什么呢?对啦,‘源宜斋’的‘驴打滚儿’和牛街的‘白汤杂碎’都得尝尝……”文三儿拼命回忆着他所见过的食品。

        “我说老文哪,咱不能总是吃吧,吃饱喝足了干什么去?要我说,咱哪样也不落,晌午遛鸟儿泡茶馆听评书,中午‘八大楼’轮着吃,吃饱了泡澡堂子睡一觉,下午逛天桥听大鼓,晚上去‘广和’看京戏,听完戏再闹顿夜宵,一天就齐活儿了。再闲得慌咱就闹点儿玩意儿,春天放鸽子,夏天熬鹰,秋天斗虫儿,冬天弄个葫芦养蝈蝈儿,您瞧吧,十冬腊月,外面西北风刮着,咱怀里的蝈蝈儿‘得儿’、‘得儿’一叫,那是什么劲头儿?这日子能过上几年,死了也不冤。”老侯说得神采飞扬。

        “没劲,没劲,我他妈吃饱撑的啦,没事儿伺候蝈蝈儿?有了钱咱得先把自个儿伺候好喽。人就是这点儿德行,吃饱喝足了就浑身较劲,咱得去八大胡同泄泄火,先从韩家潭逛起,石头胡同、百顺胡同、朱茅胡同……兜一个圈儿,再从陕西巷里钻出来,窑子是有一个算一个,咱一个不落,高兴了咱一宿睡她八个婊子,打着滚儿地睡,让那些小婊子也瞧瞧,咱有钱,咱是爷……”文三儿解着气地说。

        两人说着话煤市街就到了,笠原商社的房子是从北洋政府某位高官手里买下的,这是个三进院的大宅子,朱红色的大门,高台阶,大门两侧各有一个石头狮子,排场不小。

        佐藤是在后院书房里接见的老侯和文三儿。这个日本人似乎很中国化,他的书房布置是纯粹中国式的。花梨木的条儿案,上面堆满了古旧的线装书。红木镶大理石面的八仙桌,紫檀木的明式卧榻。最醒目的是一个装二十四史的红木书橱,旁边是几个花梨木百宝槅,上面摆着一些青铜器和瓷器,墙上还挂着一幅董其昌的山水画。唯一和书房陈设不谐调的是放在条几上的刀架,上面架着一柄带着乌黑刀鞘的日本武士刀。佐藤穿着件黑色和服,开胸处露着半个胸膛,黑森森的胸毛历历在目。他对老侯和文三儿的鞠躬问候毫不理会,只是打开画轴用放大镜在画面上一寸一寸地检查,足足看了四十多分钟,最后才嘟囔了一句:“哟西……”他打开墙角的一个保险柜,把画儿放进去锁好,然后用毛笔写了收条交给老侯,挥挥手表示他们可以走了,整个过程竟没有一句话。

        笠原商社是个三进院,从后院到中院、前院都有月亮门相通。文三儿低着头走得急,过月亮门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手里的茶盘、茶具哗啦一声摔在地上。文三儿抬头一看,竟呆住了,原来是个漂亮的日本女人。文三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他立刻挪不动步了,这女人穿着白地红花的和服,雪白的皮肤,弯眉似柳叶,双目如秋水,红红的小嘴儿一抿真是风情万种。那女人没有吭声,只是蹲下身去收拾摔碎的茶具,慌得文三儿也蹲下身去捡瓷片,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哎哟,对不住了您哪,您歇着,我来……”

        佐藤这时刚好从后院出来,见文三儿两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女人,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拎起文三儿抡圆了就是一个大嘴巴,佐藤不能容忍一个中国下等人用这种眼神盯着日本女人看。

        文三儿挨了一个嘴巴还没醒过来,他不明白佐藤为什么打自己,他想向佐藤解释一下,自己除了打碎个茶具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佐藤却没容他解释,又是一个嘴巴扇过来:“八格牙路,滚……”

        老侯抢上一步,向佐藤鞠了一躬:“佐藤先生,实在对不起,他是个拉车的,不懂规矩,您别往心里去。”文三儿糊里糊涂地被老侯拉出了院子。

        在回去的路上,文三儿一直没有吭声,老侯以为他还在为挨打的事生闷气,便劝解道:“想开点儿老文,如今日本人厉害着哪,连蒋委员长都惹不起,就别说咱草民了。”

        文三儿想的可不是这个,快到家时,他才蹦出一句话:“这小娘们儿,啧,啧……可真他妈的……要能睡上一宿,第二天拉出去毙了都值啦……”

        这天晚上,文三儿喝了几口闷酒便睡下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小腹那儿揣着一个烧红的煤球,又烫又坠,有股火从小腹那儿蔓延开来,在全身四处游走,左突右冲就是泄不出去,弄得浑身较劲。文三儿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这都是让那日本小娘们儿闹的。这一想不要紧,此时文三儿突然有了种大彻大悟的感觉,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个世道很不公平。当然,文三儿并不要求绝对平等,有钱人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他文三儿啃窝头穿破号儿坎,这都没什么,文三儿承认这种不平等。可这裤裆里的东西就不能太不平等了,那东西长在那里不光是用来撒尿的,它应该还有更重要的用途。男人睡女人那是天经地义,这都是老天爷给的,无论穷人富人,是个男人就应该有这种权利,凭什么有钱人三妻四妾轮着睡,他文三儿就该干扛着?这也他妈的太不平等了。

        对于文三儿来说,这些想法以前还真没出现过,这应该是一种理论上的突破。在某些情境下,思想一旦觉醒,革命的火花就开始星星点点地闪现了。文三儿当然不知道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他不过是有酒劲壮着,才能思考如此深刻的问题。

        文三儿决定立刻行动起来,他需要选择一个目标。一旦考虑这个问题,他发现可供自己选择的目标竟少得可怜。逛窑子当然是个好办法,但八大胡同他却连想都不敢想,那儿的窑姐身价一报出来能把文三儿吓阳痿了,他常常琢磨那些娘们儿的身子是不是金子打的,凭什么碰一下就这么贵?

        文三儿只能考虑价格便宜一些,适合自己这类人去的地方。天桥寿长街一带有些“暗门子”,都是些人老珠黄的中年暗娼,价钱还算公道,两三毛钱就能谈下来。车行里有个老张头,年纪小六十了,虽说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可也没闲着,拉车挣的那点儿钱全扔在寿长街了,要说串暗门子可算是精于此道。他警告过文三儿,千万不能白天去,那些娘们儿只能干不能看,一看就非他妈的阳痿不可,长得不是像孙猴儿就是像八戒,看一眼就足以使嫖客们从此改邪归正了。文三儿曾去过几次,每次去都是晚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模样,摸着黑上炕,先交钱后办事,黑暗中他尽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把怀中的女人想象成绝色佳人,感觉还是过得去的。不过今天是去不成了,原因很简单,文三儿兜里的钱都换成酒喝掉了,寿长街的娘们儿可不是好糊弄的,个儿顶个儿都是悍妇,没钱她能把你扔出来,真动起手来文三儿是不是对手都很难说。

        文三儿正想得心灰意冷,却突然想起个女人,怎么把她给忘了?做饭的张寡妇。照理说这娘们儿三十多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身边又没个男人,难道她是木头做的?就算她是木头做的,那木头不就是干柴吗?文三儿认为自己就是一团火,得嘞,干柴遇见烈火会出现什么情景他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文三儿觉得张寡妇对自己似乎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上次吃包子张寡妇还特意给他留了几个,要是这娘们儿没什么想法,怎么会惦记着自己呢?以文三儿的眼光看,张寡妇虽说长得一般了点儿,可眼下要是没有更好的,也只好暂时将就一下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文三儿的酒劲还没过去,胆气正壮,连敲张寡妇房门时都没注意避讳别人,硬是把房门擂得山响,吓得张寡妇连问都没敢问,赶紧把门打开。在张寡妇的记忆中,这种擂门的豪气似乎只有衙门里的差人才有,常人一般没这胆子。文三儿进了门就很利索地把房门反扣上,嘴里喷着酒气直眉瞪眼地盯着张寡妇,他不知道别的男人要把女人弄上床时该说些什么,反正文三儿此时是想不出什么话。按他的想法,这娘们儿又不是没沾过男人,难道还需要他说什么吗,装什么傻?她应该明白文三儿想干什么。

        张寡妇是过来人,她当然明白文三儿来的目的,问题在于她和文三儿的想法正好拧着。她认为自己在陈家的地位固然属于底层,但绝不是最底层,因为还有文三儿给她垫底儿呢。无论如何,一个厨娘总比个臭拉车的身份要高点儿,况且她从来也没把文三儿当成个男人。张寡妇守寡后,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很艰难,不是没有动过再嫁的念头,可她觉得就算是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上文三儿动这个念头。此时张寡妇的感觉很复杂,除了觉得文三儿的想法很可笑,更多的则是一种愤怒:他怎么敢动这种念头?连想想都是不可饶恕的。

        想是这么想,但张寡妇说话还是挺客气:“是文三儿呀,你有事儿吗?”

        文三儿觍着脸道:“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

        “哟,这可不成,陈家这么多人,你看谁都行,就是不能上我屋里来。我一个寡妇,没事儿还有人背后编排你,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深更半夜敲我的门儿,我可怕别人戳脊梁骨,你赶紧走。”

        张寡妇的表白在文三儿听来,纯粹是种为抬高身份表现出来的半推半就。娘们儿都是这样,就是心里愿意嘴上也要意思一下。别来这套,他懂。文三儿不准备和她废话,都是下人,谁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王八对绿豆,看上眼了就上床办事儿,哪儿这么多说的?文三儿想到这里,二话不说突然抱起张寡妇“嗵”的一声扔到床上,一个饿虎扑食蹿上去骑在张寡妇身上,两只手便在张寡妇身上四处游走……

        张寡妇还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主儿,这文三儿简直像条疯狗,连叫都不叫,上来就咬,这太出乎意料了,看来是酒借人胆儿,平时文三儿可没有这般生猛。张寡妇当然不是好欺负的,她一把卡住文三儿的脖子,两只胳膊向上一撑,文三儿就被撑在半空了,他胡乱搂了几把却什么也没够着,原因是他的胳膊比张寡妇的胳膊短。文三儿大怒,认定这娘们儿不识抬举,凭她这长相,这身份,文爷和她玩玩分明是给她脸呢,怎么这么不懂事儿?文三儿腾出双手使足力气掰开张寡妇的手,重新把身子压下去,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虽然动作激烈却无声无息,都怕惊动了旁人。当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时,两人甚至停止了厮打处于静止状态,过后又拼命厮打起来……张寡妇毕竟是女人,很快便力气不支。文三儿渐渐占了上风,张寡妇的蓝布褂子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眼见就要得手了,文三儿突然觉得裤裆里的命根子一阵剧痛,身子一下软了下来。原来是张寡妇一把攥住了那东西,并且狠狠地捏了几下。这一招很是歹毒,顷刻间双方态势大变,文三儿被彻底制住,甚至一动不敢动。张寡妇气喘吁吁、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再蹦跶一下我瞧瞧……”

        “哎哟……哎哟……你轻点儿……”文三儿的头上开始冒汗,酒劲全没了。

        张寡妇毫无怜悯地又使劲攥了一下。

        文三儿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哟……姑奶奶,我服了,哎哟,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您饶我这一次,下次再不敢啦……”

        张寡妇并不想马上饶了文三儿,她的手攥住文三儿的两个睾丸时松时紧,弄得文三儿大气不敢出。文三儿简直有些绝望了,他觉得这个歹毒的娘们儿正在不紧不慢地把玩自己那两个睾丸,就像京城的老人玩铁球儿一样,那两颗铁球儿在老人的手掌中滴溜溜儿乱转,而此时他的两个睾丸大约也是这副光景,真他妈的歹毒。

        文三儿的一连串讨饶终于使张寡妇动了恻隐之心,她在历数了文三儿以往的表现并提出一些警告之后松开了手。身心都受到重创的文三儿捂着裆,哈着腰,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这一夜文三儿睡得很不踏实,除了下身还隐隐作痛外,似乎还听见西边传来的滚滚雷声,他迷迷糊糊地想,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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