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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宣武门外菜市口丁字街路南有一条叫丞相胡同的横街,因严嵩曾在此居住而得名。在清末光绪年间的《详细帝京舆图》上,丞相胡同还叫绳匠胡同,后来才陆续改名叫神仙胡同、丞相胡同。

        旧京城的菜市口是个繁华之地,其“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风貌常被文人们津津乐道。清朝修建铁路之前,外省人士进京主要有两条路:京杭运河沿线诸省人士经运河,过通州进京;京汉路沿线、西部诸省人士过卢沟桥,由广安门进京,后者占外地进京人员的七八成。

        进了广安门,迎面就是菜市口,此地自然客栈会馆云集,商铺茶楼林立,仅卖剪刀的就有“王麻子”“老王麻子”“真王麻子”“老汪麻子”等若干家店铺。丁字街路南有以馓子麻花著名的南来顺饭庄;米市胡同里有京城最早的便宜坊烤鸭店,路北铁门胡同西边一点有鹤年堂药铺和吴裕泰茶庄,北半截胡同南口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广和居”饭庄。

        自清朝到民国,曾在京城活动的文人、政治名流,与菜市口不沾边的恐怕没几个。北半截胡同有闹“变法”被砍头的谭嗣同旧宅;南半截胡同有大文豪鲁迅先生的故居;米市胡同里有李大钊、陈独秀创办《每周评论》的旧址,康有为先生也曾经在此居住。至于丞相胡同,居住过的名人就更多了,曾国藩、左宗棠、龚自珍、刘光第、蔡元培等人都如雷贯耳,“鉴湖女侠”秋瑾曾在丞相胡同内的女学堂担任过教习,李大钊曾在胡同内创办过《晨钟报》……

        繁华的菜市口也是旧京城的杀人之地,自1644年清顺治帝“定鼎燕京”,君临天下,菜市口随之成为京城法场,究其何故,全拜其繁华所赐。早在唐代,菜市口所在的广安门内大街(时称檀州街)就是幽州城的闹市,据史家考证,金代将领兀术的宅邸也在这条街上。《礼记·王制》里提到:“爵人于朝,与士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闹市做法场的历史在中国源远流长,清朝只不过是延续传统罢了。当年翰林院编修许承尧作过一首《过菜市口》:“薄暮过西市,踽踽涕泪归,市人竟言笑,谁知我心悲?此地复何地?头颅古累累。碧血沁入土,腥气生伊蹶……”清朝时菜市口的刑场就在“鹤年堂药铺”门前。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刑部官员会通知“鹤年堂”掌柜准备酒菜。第二天,就着鹤年堂门前的骑楼搭好席棚,摆好案几,是为监斩台。犯人从刑部大牢押出,站在笼子车里出宣武门,一路向南到菜市口,跪到鹤年堂门前开刀问斩。

        京城的百姓自古就有看热闹的嗜好,对人头落地的惨烈及血腥之气往往兴趣盎然。当年凌迟大盗康小八,菜市口一带人山人海,人头攒动,行刑时竟发生骚乱,踩死、挤伤数十人,全因争先恐后抢占最佳观看位置所致。

        刑场是受刑犯人生命的终结之地,也是芸芸众生的娱乐消遣之场所,对监斩官和刽子手来说,行刑的日子也是发财的日子。监斩官勾决犯人的朱笔被认为可以驱邪,捆绑犯人的绳子据说拴牛牛不惊,泡人血的馒头可以治痨病,就连刽子手的运刀速度和砍头技巧都能有笔不小的进项。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大臣沈家本奏请光绪皇帝删除凌迟等重刑,光绪帝准奏下旨“永远删除,俱改斩决”。1911年,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仿照西方近代刑法体例、原则制定的刑法典《大清新刑律》出台,斩首之刑被废除。菜市口的血腥气渐渐飘散于历史的深处……也是这一年,大清朝垮台了。进入民国以后,杀人刑场不再设于闹市区,京城的老少爷们儿也从此少了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

        抗战前,大名鼎鼎的“三合帮”帮主肖建彪就住在宣外大街菜市口丞相胡同15号,这是个相当讲究的三进四合院,此为咸丰年间吏部左侍郎钱晋尧的宅子,老爷子死后子孙不肖,吃喝嫖赌将家产败尽,这宅院就到了肖建彪手里。

        徐金戈乘坐的吉普车停在这座宅院前,他没有急于下车,而是点燃一支香烟,透过车窗打量着这座宅院周围的街道形貌,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徐金戈通过审讯花猫儿等人获得了不少肖建彪的秘密,他又通过保密局系统将肖建彪在重庆时的情况查个一清二楚,这个行踪诡秘的“彪爷”终于浮出了水面……徐金戈一旦锁定目标,脑子里的计划也就渐渐形成了。

        当年肖建彪指使手下人趁卢沟桥开战,城内人心惶惶之际血洗了“笠原商社”佐藤一家,劫走包括马湘兰的《兰竹图》在内的大批文物字画和财物。肖建彪趁日军与29军在南苑激战之时携部分文物逃出北平,最后辗转到了陪都重庆。也多亏了这批文物,他在重庆官场上以文物行贿,上下打通关节,在不长的时间就建立起一个覆盖国统区及大部分沦陷区的走私物资销售网。肖建彪是个没有任何原则的人,只要有利润,他甚至可以和魔鬼做交易。徐金戈在侦查中发现,肖建彪曾与国防部、全国赈济委员会、难民救济署、交通部等部门的官员勾结,将盟军通过“驼峰航线”运送到中国的军用物资倒卖到敌占区去,他的客户除了有汪伪政府的高官,他甚至还直接和日本占领军做生意。就凭徐金戈掌握的情况,肖建彪这个浑蛋枪毙他十次都不多。

        徐金戈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大门开了一条缝,看门的大汉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穿军服的徐金戈,嘴里还算是客气:“这位长官找谁?”

        “你去通报一下,我要见肖建彪先生。”

        “对不起长官,您是……”

        “我是国防部保密局的徐金戈少校。”

        “您……预约过肖先生吗?”

        徐金戈的怒火爆发了:“预约个屁!见个肖建彪还要预约?他当自己是谁?老子是给他脸呢,快点去!”

        这一骂比什么都管用,看门大汉马上知道此人有来头,不然谁敢这么横?能指名道姓骂彪爷的人,八成都是惹不起的。大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长官息怒,请客厅里用茶,我马上通报肖先生。”

        肖建彪的中式客厅大门为镂空樟木格子门,门上刻有插图木雕,几十幅各不相同,基本涵盖了的故事梗概。门前四根柱头各雕两个八仙过海的故事,推门入内,横梁挂有前后两块匾,主匾是堂名“百忍堂”,副匾居然是于右任的手书“风月无边”。肖建彪的客厅不算大,一色明清风格的红木家具,从客厅布置上看,还不算太奢侈。徐金戈坐在一把明式圈椅上,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墙上挂的字画。客厅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三尺画幅颜色古旧的山水画,徐金戈仔细看看画家的落款“苦瓜和尚”,他想起这是清代画家石涛的别号,画面的空白处印有不同时期的收藏印章,徐金戈辨认了一下,没有发现清朝皇室的收藏印章,他断定此画一直在民间流传。石涛传世的作品较多,年代也不过二百余年,除了少数被皇室收藏的精品,在民间流传的作品价值还比不过同为明清时期的米万钟、蓝瑛、文震亨等名家的作品。但徐金戈却很喜欢这位画家的绘画风格,石涛善用墨法,枯湿浓淡兼施并用,尤其喜欢用湿笔,通过水墨的渗化和笔墨的融和,表现出山川的氤氲气象和深厚之态。此人作画构图也很新奇,无论是黄山云烟、江南水墨,还是悬崖峭壁、枯树寒鸦,都力求布局新奇,意境翻新,其作品具有一种豪放郁勃的气势,以奔放之势见胜。

        徐金戈回过头来,发现西面墙壁上也挂着一幅画儿,似乎是兰竹图案,他快步走过去先看了看落款,上面赫然显出“马湘兰”清秀的字体……徐金戈心里明白了,这就是那幅文三儿提过的“窑姐儿的画儿”。

        那天在“翠云轩”茶馆时,文三儿怎么也想不起来“马湘兰”的名字,只说是古代一个窑姐儿的画儿,画的是兰花和竹子,琉璃厂“聚宝阁”的陈掌柜以三千大洋的价格卖给了日本人佐藤。徐金戈对此价格印象很深,他知道在民国二十六年三千银圆的价值。为了慎重起见,徐金戈还专门装扮成文物收藏者走访了不少琉璃厂的文物商,有不少人还记得当年《兰竹图》那桩公案,都说“聚宝阁”的陈掌柜是个倒霉蛋,他命里没福,消受不了马湘兰,那幅《兰竹图》只能给他带来灾祸,最后八成是让马湘兰给方死了。当年燕京大学的学生们抵制日货正在火头上,不知死的陈掌柜财迷心窍,硬要把《兰竹图》卖给日本人,这不是找倒霉吗?结果这事儿不知怎么传了出来,让大学生们把铺子给砸了。据说砸铺子时人挺多,一些流氓地痞也跟着浑水摸鱼,陈掌柜多年积攒的家当毁于一旦,人也被打伤,这个倒霉蛋破产以后被人四处逼债,急火攻心,日本人进城以后就下落不明。琉璃厂一个摆地摊儿的老头儿说:“听说陈掌柜死了,亏得他死了,不然他活下来现在也得倒霉,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卖给小鬼子,不办他个汉奸罪才怪。”

        看来,这就是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幅《兰竹图》。

        “徐长官,鄙人肖建彪有失远迎,给您赔罪了。”长袍马褂的肖建彪走进客厅拱手道。

        徐金戈转过身来:“哦,你就是肖建彪先生?见你一次很难呀!”

        “在下肖建彪,下人无知,怠慢了徐长官,鄙人已经责骂过了,还请徐长官海涵。”

        徐金戈开门见山道:“肖先生,徐某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肯定是公事,还得请肖先生配合。”

        “徐长官有事尽管讲,我肖建彪无不从命。”

        徐金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印着国民党党徽的公文纸扔在桌子上:“我这里有一些材料,请肖先生过目。”

        肖建彪狐疑地盯了徐金戈一眼,拿起材料浏览了一下,然后神态自若地将材料扔在桌子上:“看来徐长官对鄙人的私事很关心啊,敢问您有什么打算?”

        徐金戈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仰起头来将烟雾喷向天花板:“肖先生,我暂时还没什么具体打算,这不是来和你商量吗?”

        肖建彪笑了:“鄙人没和保密局的人打过交道,看来真是失策,不过,中统那边我还有几个朋友,这样吧,哪天约个时间,肖某做东,再叫上中统的朋友,请你们北平站的乔站长还有你徐长官一起吃个饭,大家交个朋友,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嘛。”

        徐金戈面无表情地反问:“既然是朋友,你就不怕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哎哟,这话是怎么讲?不过是借吃饭为名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嘛,怎么搞得这么紧张?”

        徐金戈一字一句地说:“肖建彪,我知道你有不少上层关系,必要时也会有人为你的罪行开脱,但我告诉你,你的运气不太好,因为你碰到我手里,也只好认倒霉了,实话告诉你,你的罪行随便拣出一件就能杀你十次。”

        肖建彪微笑着反驳道:“那可不见得,你们保密局的人也不是神仙,岂能不食人间烟火?抗战期间鄙人在重庆也遇到过一些小麻烦,最后还不是一一化解了?举个例子吧,那条‘驼峰航线’够紧张了,可蒋夫人的一架钢琴能占小半个机舱,重庆政府里那么多大员没人敢放半个屁,要说是投机倒把,破坏抗战,我看得先拿蒋夫人、孔先生之流开刀,鄙人不过是挣了点儿小钱而已。当然,徐长官若是愿交我这个朋友,咱们兄弟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徐金戈冷冷一笑:“你说得不错,咱们中国的事是一摊子糊涂账,谁也别想算清楚,要是通过法律程序对你进行起诉,我还真没什么把握,有这么多政府大员为你帮忙,闹不好倒把你捧成了抗日英雄也说不定。可这里有个小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们保密局是不算小账的,我们经常干一些把孩子和洗脚水一起倒掉的事。”

        “此话怎么讲?望徐长官明示。”

        “很简单,要是你把一壶水放在炉子上煮一个小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对,水被烧干了,蒸发了,消失在空气里了,请肖先生想一想,水可以被蒸发,难道人就不能被蒸发掉吗?”

        肖建彪的脸色变了,他太清楚保密局的手段了,当年汪精卫那样的大人物叛国投敌,“军统”的特工人员照样敢追杀到河内。抗战期间在上海,“军统”特工和汪伪76号特工展开了一系列血腥的厮杀,手段极为残酷。肖建彪早有耳闻,他后悔当初没有和“军统”的人拉上关系,以至于现在撞在保密局的枪口上。

        肖建彪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徐长官,我肖建彪愿意与保密局合作,请您吩咐。”

        徐金戈笑了:“谢谢!我欣赏肖先生的合作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您是最早和日本人交手的特工,干得还不坏嘛。”

        肖建彪不知所指,只是茫然地望着徐金戈:“徐长官指的是……”

        徐金戈朝《兰竹图》扬扬下巴:“那不是你的战利品吗?”

        肖建彪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来……

        花猫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眼失神地看着街上走过的行人,脑子里却走马灯般地转着各种念头。首要问题是谁在黑自己?要说过去在彪爷手下干的时候,确实得罪过不少人,可那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自己窝在寿长街的“暗门子”里混口饭吃,虽说让人瞧不起,可也没得罪过谁,是谁把那些兵爷给引来的?花猫儿长这么大从来没和大兵打过交道,还不大知道深浅,现在他明白了,这年头儿最惹不起的人就是当兵的,人家根本就不和你讲理,上来就用枪托子招呼,不到一分钟工夫,花猫儿就变成了血人,鼻梁骨被打碎,肋骨断了三根,真他妈的狠啊!把人打成这样还不知道因为什么,这是什么世道!花猫儿的记性不是很好,他早忘了,自己以前也没少打过别人,甚至更凶残。

        花猫儿只记得那天大兵们把自己带到一个审讯室里,一个少校军官很和蔼地问了一些问题,其中主要是有关彪爷的事。花猫儿当然要死扛一下,不然将来彪爷也饶不了自己,如今自己虽说不在“道儿”里了,但“道儿”的规矩还不能忘。谁知那少校是个笑面虎,他一点儿也不动怒,只是做了个手势,四个大兵就很利索地将花猫儿绑在了“老虎凳”上,一眨眼工夫,花猫儿的腿下已经塞了三块砖,一阵剧痛从双腿传来,花猫儿感到,自己两条腿此时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加一块砖,他这后半辈子就得废了。一个大兵已经拿起了砖,正准备塞入花猫儿的腿下,他终于扛不住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啊……兵爷饶命,我说,我全说……”

        花猫儿的意志终于崩溃了,“道儿”上的规矩和江湖义气全顾不上了,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扛住这种酷刑,谁要是说不服气,就让他自己来试试,反正花猫儿是不打算扛了,别说是为彪爷,就算是为自己亲爹也不能扛了……从“老虎凳”上解下来,花猫儿是问什么答什么,表现得很配合。那位少校很满意,最后还给了花猫儿十块钱治伤,用吉普车把他送回了家。

        花猫儿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审讯室在哪里,那少校军官是哪部分的,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些人是冲着彪爷来的,看来彪爷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花猫儿觉得左侧被打断的肋骨又隐隐作痛,他连忙换了个姿势坐,幸亏自己身子骨结实,伤好得快,要是换个人两个月也爬不起床来。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个给自己使坏的人会不会是文三儿那小子?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自己在寿长街混饭有七八年了,一直风平浪静,怎么文三儿一露面儿祸事就跟着来了呢?花猫儿越琢磨越觉得文三儿可疑,在审讯室,那少校最感兴趣的就是当年杀佐藤一家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想到这儿花猫儿终于有些明白了,他后悔自己当年太大意,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车夫。当年他只用了半斤莲花白就从文三儿嘴里套出了佐藤家的情况,花猫儿本想搞个嫁祸于人的手段,设套儿把文三儿装进去,让他当个替死鬼,谁知动手那天夜里,这小子提前赶到了,一见到佐藤一家的尸体,他溜得比兔子还快。现在看来,当时留下文三儿一条命真是失策,早知如此,那天夜里就该把文三儿一块儿做了。究其原因,花猫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实在是没拿这个獐头鼠目的文三儿当回事儿,才酿成今日之灾祸。

        花猫儿琢磨完文三儿的事,又开始琢磨下一个问题,彪爷要是知道自己把此事全撂了,恐怕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花猫儿跟随彪爷十几年,深知他为人阴险,心毒手辣,虽说花猫儿如今已经不是“三合帮”的人,但“三合帮”的规矩却要跟他一辈子。花猫儿记得入伙的那一天,他在祖师爷的画像前喝血酒发了毒誓:出卖兄弟,乱刀分尸……得嘞,这回花猫儿可不只是出卖兄弟的问题,连帮主都让自己给卖了,此时,花猫儿感到一阵恐惧……

        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花猫儿的肩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兄弟,你在想什么?”

        花猫儿猛地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肖建彪身穿咖啡色软缎长衫,头戴黑色礼帽就站在他身后,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一个人若是恐惧到极致倒有可能产生破釜沉舟的勇气,花猫儿在一瞬间便稳住了自己,同时也对以前的帮主产生出很强烈的怨恨,是你彪爷先不仗义,我为你流血卖命十几年,还不是一脚就把我踢开了,老子可不欠你什么。花猫儿瞟了一眼身边的斧子,缓缓站起身来朝肖建彪拱拱手:“彪爷,您是打算就在这儿做了我,还是找个地方再动手?”

        肖建彪满面笑容地拍拍花猫儿的肩膀:“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惹着我兄弟了?你和谁生气呢?跟哥哥我说,我给你出气。”

        花猫儿愣了,他没想到彪爷竟然如此和蔼亲切,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哥的风范,莫非自己多心了?

        肖建彪朝屋子里看看,扭头对花猫儿说:“兄弟,哥哥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就让我站在门口?不请哥哥我进屋坐坐?”

        花猫儿猛地醒悟过来,他慌乱地四处看看:“大哥,我这儿又脏又乱,没地方坐,我看……”

        肖建彪背着手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然后坦然撩起长衫的下摆坐在凌乱肮脏的床上。花猫儿也跟了进去,垂手站在一边。他觉得脸上在发烧,这间破房子很低矮,冬天还四处漏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床单上到处是斑斑点点可疑的污痕,让身份尊贵的彪爷坐在这里是有些不像话。

        肖建彪神色黯然,久久没有说话,花猫儿也沉默着。突然,肖建彪抽泣起来,花猫儿大吃一惊,他分明看到肖建彪的脸上泪水纵横,自从跟随彪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彪爷流泪。

        肖建彪哽咽着说出几句让花猫儿不得不感动的话:“兄弟啊,哥哥我……实在没想到……我兄弟竟然过着这种日子……哥哥我……对不起你呀!”

        花猫儿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那儿往上蹿,直冲脑门,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干搓着双手低声道:“八九年了,我早习惯了……”

        肖建彪终于哭出了声:“兄弟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啊,呜呜……这么多年了,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可你不知道……哥哥我心里也委屈呀,我该跟谁说去?民国二十六年我撤出北平,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干我们这行的有纪律呀,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哥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花猫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肖建彪擦干了眼泪:“兄弟,如今抗战已经胜利,我也就不瞒你了,实话说吧,哥哥我早就是军统戴老板的人,军统你知道吗?”

        花猫儿摇摇头:“不太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听说过一点儿,好像是政府的什么衙门吧?”

        肖建彪正襟危坐,神色凝重:“没错,是政府的秘密机关,正式名称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民国三十五年改称国防部保密局。我主要负责对日作战的情报工作,民国二十六年北平沦陷之前,我奉上峰指令撤离北平,后来到了重庆,抗战八年里哥哥我一直在做秘密工作,我说过,我们有纪律,详细的事不能和你说太多,归了包齐就是一句话,哥哥我这八年过得不容易,要不是命大,死个十回八回也有了。”

        花猫儿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敢情大哥早就是特务了?兄弟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错怪了大哥。大哥啊,实不相瞒,兄弟我是怨恨过大哥,怨大哥不仗义,兄弟我鞍前马后跟随大哥多年,大哥一句话就把兄弟我甩了,前些日子,我去府上拜见大哥,没想到看门的连进都不让我进,兄弟我当时是真有点儿寒心,现在我知道了,肯定是那条看门狗背着大哥干的……”

        肖建彪打断他的话:“兄弟,这我得跟你说实话,那天不让你进门是哥哥我的意思,要怨你怨我,这是为什么呢?你听我跟你说,哥哥我自从回北平以后公务繁忙,你想啊,接收敌产,没收逆产,惩处汉奸,这还不算清查共党分子,哪样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哥哥我忙得四脚朝天啊,可我没忘了帮里的弟兄们,心里一直惦记呀,什么叫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我兄弟半口,如今哥哥我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吧?在政府里好歹也有个一官半职的,可我的兄弟们还没沾上我的光呢,怎么办?你得容哥哥我想辙,在保密局给你谋个差事,你知道我们是做秘密工作的,上下级之间都是单线联系,不管你在面儿上是干什么的,但真实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你想想,我那里人多眼杂,那天要是我心一软把你请进去,你的差事恐怕也就吹了。兄弟啊,哥哥我的一片苦心你明白吗?”

        花猫儿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多年的委屈和怨恨都一扫而光,看来还是自己小心眼儿了,这么多年了,大哥还惦记着自己,为给兄弟谋个差事,大哥犯了多大的难?自己简直太不懂事了。花猫儿越想越悔,突然号啕大哭地跪倒在地:“大哥啊,兄弟我对不起你,兄弟我错怪大哥啦,我花猫儿浑蛋啊,我……我他妈自行帮规……”花猫儿抄起斧子要剁自己的右手,肖建彪手疾眼快夺过斧子,声泪俱下地喊道:“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是哥哥我对不起你,要剁你就剁我吧!”花猫儿一把抱住大哥的腿痛哭起来……

        肖建彪宽容地拍拍花猫儿的后背:“兄弟啊,别哭了,今天是你我兄弟久别重逢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啊,起来!起来!我有正事要说。”

        花猫儿站起来用衣袖擦去满脸的鼻涕眼泪。

        肖建彪的脸倏然变得严肃起来:“马大山同志,请你立正站好。”

        花猫儿忙不迭地合拢脚跟,挺直了身子。

        “现在我代表中华民国国防部保密局宣布一下对马大山同志的任命,现委任马大山同志为中华民国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上尉行动组组员,从即日起享受国军上尉军官的薪金及待遇。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九月十一日。”

        花猫儿挺胸抬头:“多谢大哥栽培!”

        肖建彪皱着眉头纠正道:“叫长官。”

        “是!多谢长官栽培。”

        “马大山同志,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我的指挥,特别是要注意保密,你的真实身份除了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违者,严惩不贷!”

        “是!长官。”

        犬养平斋站在客厅的门口向徐金戈深深地鞠了一躬,徐金戈还了个美式军礼,两人一起走进客厅落座。

        犬养平斋在软禁期间早已没了仆人,凡事都得自己动手,他边沏茶边问:“徐先生,贵国政府对我身份的核查是否已有了结论?要知道,战争结束已经两年了,我非常想念我的祖国和家人,对此我为贵国政府的工作效率感到遗憾。”

        徐金戈彬彬有礼地回答:“犬养平斋先生,我今天是专程来向您道喜的,经过甄别,您的身份已经被确认,因此您将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我向您表示祝贺!”

        犬养平斋淡淡一笑:“我想,这个结果可是非徐先生所愿吧?”

        “当然,坦率地说,我个人对这个结论很不满意,从同行和对手的角度看,我非常希望您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可我人微言轻,又没有确凿证据,既然是军人,我只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您赢了。”

        “谢谢您的坦率,如果我能够回到祖国,我将会想念徐先生的,那颗7.62毫米的弹头我还保存着,这是你我之间缘分的见证。”

        徐金戈啜了一口茶说:“要分手了,我们随便聊聊,不知您有兴趣没有?”

        “悉听尊便!”

        “还是谈谈战争吧,虽然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但我仍然在研究它。首先我要承认,我们尽管打赢了这场战争,却只是个惨胜的结局,如果没有盟国的帮助,仅凭我一国之力胜败还很难说。远的不说,仅1944年4月的豫湘桂战役,哦,贵军称为‘一号作战’。当时贵军在太平洋和南洋群岛已遭受重大损失,在中国的占领军也经过七年的战争消耗,战力大损,已成强弩之末。尽管如此,贵军仍然完成了打通大陆交通线之战略目的,使我军伤亡达五六十万人,作为中国军人,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的耻辱。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军的失误固然很多,除了两国之间工业实力的悬殊、将领的战役指挥能力和兵员素质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徐先生,战争已经结束了,再思考这些问题还有什么意义?日本不是已经战败了吗?”

        “有意义,这次你们战败了,可难免还有下一次战争,即使对手不是日本,也有可能是某个强国,我个人认为,只要世界上还有国家和民族的存在,那么战争就难以避免,我们需要做的是未雨绸缪,先使自己强大起来。”

        “哦,让我想一想……徐先生,您刚才提到两国之间工业实力的悬殊,这没错,但这只是战争中期以前的情况,自从你们得到美国盟友的支援以后,条件早已大为改观。1943年以后,贵军的装备及火力已经开始超过日军,中美空军也夺取了大部分制空权,可在地面战斗中贵军仍然无法击败我们,究其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你们中国人不重视运筹和操作手段所致。”

        “哦,运筹和操作手段?这我好像还没有想过,我倒想听听犬养平斋先生的高见。”

        “贵国汉代史家司马迁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提到,战国齐将田忌与齐威王赛马,二人各拥有上、中、下三个等级的马。田忌根据孙膑的运筹,以自己的下、上、中马分别与齐王的上、中、下马对赛,结果是二胜一负。这反映出在总实力大致相等的条件下,通过重新排列组合,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胜利的古典运筹思想。在做一件事或研究一个问题时,你首先要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换言之,你追求的是哪方面的效益,比如一个将军指挥一场战役,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抢占战略要地,或者最大限度地杀伤敌有生力量,还是突围?这可以说是首要问题,而且目的性在一开始搞清楚之后就应该贯彻始终,直至目的实现。如果起初目的就不明确或有错误,那么下面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徒劳的。以1937年年底的南京之战为例,贵国的唐生智将军就是个目的不大明确的指挥官。我仔细研究过这场战役,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唐将军到底要干什么,先是摆出死守南京的姿态,而且自断退路以示决心,当时几乎所有的军事观察家都会这样认为:唐将军的战役目的是依托南京城最大限度地杀伤日军有生力量,为二线防御赢得时间,这还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我的问题是,既然打算死守南京,为什么又没有进行巷战的计划?当城市外围阵地相继失守后,又突然下令撤退,从哪里撤退他显然没有考虑过,因为他并没有在下关码头留有撤退的船只,于是唐将军又下了一道愚蠢的命令,各部队从正面突围,要知道,在理论上无法执行的命令原本就是无效的,既然无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下面的结局就很可怕了,十几万大军如雪崩一样溃败。唐将军最初的战役目的经过实战检验,得到的只是一个零。由此可见,战争是总体实力的较量,这里不光是物质方面的较量,更多的是智慧、运筹能力和操作手段的较量。”

        徐金戈点点头同意道:“您说得有道理,这些问题我会仔细考虑,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其实您说的这些都是一种创造力的体现,我得承认,大和民族的确是个有创造力的民族,从日俄战争时期的东乡平八郎、乃木希典到这次战争中的山本五十六都不愧是杰出将领,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是什么原因使你们战败了?”

        犬养平斋耸了耸肩:“还是输在了智慧、运筹能力和操作手段上,是我们国家的决策出现失误。尽管历史向大和民族提供了很多机会,但我们都没有抓住。假如我们当初不急于发动太平洋战争;假如当初不采取‘南下’战略而采取‘北上’战略;假如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我们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投入几十个师团,而不是采用渐次增加兵力的愚蠢战略,那么今天的战败者就可能是中国。可惜,历史从不承认什么‘假如’,既然战败了,我们就要承认事实。”

        徐金戈站了起来:“犬养平斋先生,和您聊天很愉快,您的一些见解也使徐某受益匪浅,我很感谢!明天是您回国的日子,我就不送了,今天就此别过,祝您一路顺风。”

        犬养平斋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来日方长,徐先生,您也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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