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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真没想到,崔淼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还挺有把子力气。

        等两人终于突破重围,钻进一条小巷子时,裴玄静才认识到,今天若无崔淼及时现身,自己怕真会给挤出个好歹来。

        “你、你怎么来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也来看热闹啊,结果一眼看见了你。”崔淼擦着汗说,“那几个神策军把你押进酒楼时,我就认出来了。所以一直在下面候着,本想看有没有机会和你碰个面,谁知你就从里面冲出来了……”

        裴玄静叫起来:“崔郎,我看见了一个人!”

        “嘘!”崔淼却示意她噤声,伸手推开墙上的一扇小门。

        裴玄静跟着他走进去,见是一座大宅的后院。院中无人,却一字排开数张草席,在阳光下暴晒着各色各样的植物、干草、切片,甚至虫卵。一股浓重的草药香气冲入鼻腔,她明白了,这些都是药材。

        小门关严后,此地便与混乱喧闹的行刑台前分割成两个世界了。

        崔淼说:“娘子,带你来看个好地方——宋清药庄。”

        “卖药的?”

        “对,整个长安城中最大的药铺子。”

        裴玄静傻傻地环顾四周,“我们还是在西市里吗?”鼎沸的人声似远又近,但是刚才引发混乱的轰鸣声倒是听不见了。

        “是在西市,不过是西南隅的角上,在砍头的大柳树后方。平常是最僻静的。这是储藏药材的后院,店堂开在前头。”

        裴玄静点点头,院子真大,晒着的药材她认不出几样,想必都很珍贵。旁边还搁着五花八门的器具:秤、斗、升、合、杵臼、刀砧、玉锤、瓷钵等等,看得她眼花缭乱。足见此药庄的规模。可是——她问崔淼:“崔郎中带我来此地是……”

        “外面太乱,咱们在此暂避。”崔淼微笑道,“正好让娘子看看我平常待的地方。”

        “你就在这里坐堂?”

        “是啊,病家拿了方子便可直接在药铺里买药,岂不顺手?”

        裴玄静不吭声了。她曾经想过要调查崔淼是否确在西市行医,经过从磨镜小铺到长安城下暗渠中的历险,裴玄静已经打消了对崔淼的怀疑,不觉得还有必要核实。但是……今天的疤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的心突然沉下去。因为如果疤脸男人真的死而复生,首先颠覆的便是崔淼的信用。他的话将最终被证明——统统是谎言。

        崔淼问:“你怎么了?”此君简直明察秋毫,裴玄静的内心起伏无一能逃脱他的眼睛。

        “我……”

        她不知该如何启齿了。生平第一次,裴玄静发现自己竟会害怕去追根寻底。

        后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挽救了僵局。

        崔淼欣喜地应道:“来了。”

        他赶过去打开门,迎进来一位中年文士。那人青衣幞头,步履略微有些蹒跚,似乎腿脚不太方便,见到崔淼便说:“崔郎中也在?今天外面太乱,我怕挤,只好走后门了。”

        崔淼搀着他坐到廊檐下,笑道:“我也是嫌乱,今天一直躲在药铺里没出去,不想刚巧遇上先生。”

        裴玄静听得又是一愣,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呢?况且还当着自己的面。

        中年文士也发现了裴玄静,正在面露狐疑,崔淼立即说:“位娘子是来买药的,独缺一味药材,伙计赶去城外采买了。现在外面太乱,便请她在院中等候。”说着还向裴玄静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问:“宋掌柜呢?”

        “咳,今天伙计们都看杀人去了,掌柜的现在前堂忙得焦头烂额。”

        这位崔郎中说起谎来还真不用打草稿,连裴玄静都快信以为真了。

        与此同时,裴玄静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她所认识的崔淼尽管彬彬有礼,但又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愤世嫉俗,说话也时常夹枪带棒,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面对中年文士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关切是多么自然,看得出发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后,崔淼便单膝跪在文士身边,小心地按揉着他的腿,“先生觉得怎样?”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

        裴玄静在旁边冷眼看过去,但觉此人形容憔悴,清癯的面孔上满是化不开的郁结,举止中却自有一种冷峻孤傲的风骨。

        因为他不回答,崔淼便说:“先生这是风湿,不仅要静养,还须善加调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说,“此外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情志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

        裴玄静方上前问:“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么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愿意让人看见。”

        懂了。裴玄静想,刚才崔淼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正好”,也无非为了让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吗?”

        裴玄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南方有柳星: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七宿的第三星。人们便用柳星来指被贬到南方的柳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又称‘河东先生’,以诗文闻名于世,曾积极参与唐顺宗主导的‘永贞革新’,革新失败后遭贬谪至岭南的永州和柳州。”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裴玄静又惊又喜,从永贞之后被贬谪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刘禹锡,真的要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吗?

        “太好了,但愿皇帝把他们留在京中,河东先生能把身体养好。不过别让他们再当官了,永远别再当了才好。”

        崔淼叹道:“多亏我没早告诉你,要不你对柳子厚当面说出这番话来,能把他气得吐血。”

        裴玄静不想反驳他。这些天她从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压力和无奈,她是真心觉得当官不是件好差事。嗯,还有她时刻惦记魂牵梦萦的长吉,不是也退出官场了吗?

        崔淼说:“皇帝怎么打算,咱们也管不着。但是至少,咱们可以先行欣赏一下柳先生的笔墨。”说着,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给他的纸摊开。

        “这样好吗?先生可是让你转交宋掌柜的。”

        “柳郎的笔墨当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辞地道,“亦将为当世与后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静认为,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她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始阅读,见文章开头便写着:“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结尾处则写:“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好家伙。”崔淼说,“宋清掌柜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将世代流传的,那宋清掌柜被他记入文中,当然也会跟着一代一代传诵下去。掌柜的这笔买卖赚大了。”

        裴玄静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对柳郎那么好,就是巴望着他哪天写上一篇《崔郎中传》,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顿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说,当崔淼看着裴玄静的甜美笑容,看着她那难得的如同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仅仅为了读到一篇好文章,为了看见一个仕途沦落的大才子,她就抛开了所有防范和审慎的成熟模样,展露出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晓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冲动地去握她的柔荑。

        为了掩饰窘态,崔淼扯开话题:“对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说什么?你看见了谁?”

        裴玄静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张下巴上有疤痕的脸又无比狰狞地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地说:“是的,我刚才在酒楼里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

        要相信他并不难。

        裴玄静做出了决定,“你说得对。我弄错了,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还看见了禾娘,绝对不会错。”裴玄静又着急起来,“崔郎,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担心她呢。”

        “现在出去?你还没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让神策军逮住了。”

        裴玄静泄气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别担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隐娘面子上虽对她严厉,其实还挺维护她的。况且聂隐娘这种人无视世俗规范,最看重的恰恰是一个‘义’字。既然她已经替王义出手了,就会保护禾娘到底的。静娘无须多虑。”

        裴玄静又被他说服了。

        “可是静娘,你自己怎么会让神策军盯上的呢?”

        她冲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说来话长。”因皇帝吩咐过,裴玄静无权向任何人透露内情,便一语带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桩要事。

        裴玄静从怀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先别问来历,要是能解开这布上的蹊跷,我就全告诉你。”

        崔淼说:“和娘子在一块儿真是半点偷不得懒,时刻都要动脑子。”

        裴玄静嗔道:“我现在是出不去,否则也不找你帮忙。”

        “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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