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珠回头一看,原来老人住在树上,离地六七丈。树干中间结有一间木屋,四面都是树枝编成,上下再加木板建成。虽不知他是何心意来历,既不看守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别的同类,想必不怀恶意。因从乃父行医日久,颇知各种山民风俗习惯,索性不去理他。一面整理衣履,活动手脚,一面查点兵刃暗器和包袱中的衣物,居然都在,不曾遗失。正在暗中庆幸,老人已走了下来,手中拿着一些食物和一个水瓢,凑到面前,要双珠饮食。
双珠见那老人,少说也有七十左右,方才对敌那样凶猛,此时见人,神态却极善良,最难得是,连人带所穿兽皮短装,都是那么干干净净,心中先生好感,便把水瓢接过,由包袱中取出布中,略微洗漱,饮了几口,二次又问:“老公公,这是什么地方?离楠木林还有多远?有两位老公公婆婆,姓木,本领甚高,你可见过?”
老人好似以前学过汉语,因在树林之中年久,多半遗忘,对于双珠又极怜爱,恐她不懂自己的话,心生惊疑,也是连比带说,遇到遗忘之处,说不上来,便停上一停,略一寻思,想起再说,有时还补上几句土语,就这样,仍恐双珠不懂,手中比个不停。双珠看出这老野人忠厚直爽,决无恶意,虽然不似再有危险,但听老人口气,虽未明言不许回去,但说当地林深路险,常人决难通行,无论哪一面都走不出去,老人自己和他族人从未离山他往。森林之中危机密布,老人欢喜双珠,不能看她涉险,那意思此时想走,决办不到。几次问他楠木林,都将头连摇,好似从未去过,连方向都不知道。
后来再三探询,并将自己来意和所寻道路以及遇见地震经过一一说出,老人方始表示惊奇之意。因所说汉语有限,只能互相会意,不能畅谈,费了好些心计,方始问出自己好似错了途向,白受许多惊险疲劳。所说楠木林,老人虽未去过,也不知那地名,但照双珠用树枝在地上所画图形,必已走错,否则不等第二日黄昏遇险,已该到达。分明林中昏黑,遇见马熊之时,未先查明日影,又不会山人看星之法,以致越走越远,由斜刺里岔将过去。
后又问出老人所居离地震之处颇远,前日地震他也知道,并还为此带人前往查探。发现大片森林陆沉,陵谷变迁,与以前迥不相同。火山陷落下去,业已成了一片湖塘。因在归途无意之中拾到三条腊腿,先分吃了一只,后往附近林中采果,生火烧烤。正准备事完烤吃,再往家走,谁知无意之中发现两只猛兽,想要猎取,不料那东西甚多,几为所困,费了许多心力,才打到几只小的。正往回走,想起离开时久,肉已烤焦,好生悔惜,难得吃到这好东西,心中仍是不舍。赶往先烤肉的崖洞之中一看,腊腿不见,地上却散着好些死人骨头,头骨已被取走,知是食人蛮所为。回忆以前曾有两个族人来此采果,失踪不归,几经搜索,连尸骨都未找到一根,彼时便疑不是遇见大蟒,整个吞吃了去,便是遇见食人蛮,送了性命。如是野兽所为,多少必要留下一些痕迹,如头发和所着皮裙羽毛之类,不应全无踪影。本想发动族人前往搜索,为了这一带直径相隔虽只三数十里,如由下面森林之中通行,险阻甚多,好些地方均要绕越,往来费事,不是所采山茶有用,轻易无人前往走动。当地如有土人潜藏,一起凶杀,互相报复,非有一面全数死光,永无了结之时。上来必须查明对方强弱,人有多少,方可下手。
老人虽是一位退休的酋长,在本族中最有威望,也最机警稳练,只他作主的事,从来不曾吃过大亏,因此也最受人尊崇。力主慎重,查明再说。最后选了两个勇士,往那一片森林细加搜索,除却猛兽毒虫甚多,并无土人形迹。几次故意单身诱敌,想诱土人出现,均无所遇。可是去的人粗心,没想到再往侧绕走一两里便是土人所居山谷,土人照例不往这面森林走动。快出林前,又隔着一条大壑,难于越过,稍一疏忽,就此忽略过去。由当地去往飞泉崖一带,另有几条往来之路,野人常去,并还发现过山民采荒往来。老人立有规条,除却来人入境犯禁,在外相遇,无故决不去惹人家。对方人数又多,因此不曾对面。当日如非地震山崩,形势大变,归时老人这一路嫌沿途险阻太多,不愿再走原路,也不至于走到那里。等到发现腊腿失踪和地上血迹,又闻出土人所留的血腥气,想起前事,正待往前跟踪,就便查看当地有无土人藏伏,忽然遇到一个山民。先见老人同了十来个同族一路,还在顾虑,掩伏一旁,不敢冒失上前相见。
恰巧有一同去的野人,去时在火山附近受了点伤,人又自恃胆勇,不愿跟随另一起人回去,走到溪水旁边,没有过桥,欲往溪边饮水,忽然伤重毒发,疼痛难当。这时月色早上中天,老人业已看出土人去路,并还拾到几片用刀削掉的焦肉皮,仗着多年来练就的灵敏五官,伏在地上细一观察,非但看出土人所留脚迹,并还知道人数多少,计算只有四五十个,内中好似还有一个汉家女子,脚印只六七寸长,没有趾痕。心中奇怪,决计探个水落石出。同时发现山口侧面的森林正是以前失踪人的来路。这类野人虽然生长森林之中,强健多力,野蛮凶悍,但最爱群,自家同类极少争斗。如有一人为外敌所伤,便认作生死之仇,不报复不止。下手虽极残酷,却最讲理,人不犯他,决不犯人。便有外族的人误入他的境内,只不犯他禁忌,也以客礼相待。一经发现土人踪迹,料知以前死了两个同族,多半土人惨杀,立时激怒,一面分人赶回报信,一面在老人率领之下同往前面赶去,竟将那人落在后面。
那人等到伤重难行,勉强由独木桥上连爬带走,到了对岸,人已不支。刚想喊援,忽见后面赶来一个山民,向他警告说:“前面便是食人蛮窟穴,我刚由那里来,有一汉家女子被他们骗去,困在那里。如其有人救她出险,将这些土人除去,必有好处。”一面取出小刀,代将毒刺挑去,敷上所带伤药。转眼之间,痛苦忽止。这类野人最是知恩感德,便问那山民要什酬报。山民答说:“不要酬报,只请你们相助,将那汉家女子救走,将来我们还有报答。”那人便说:“我已奔走不快,你可将胸前所带人骨信符拿去,追上前面老人,向其请求,并请分出一人助我回去。我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山民和那野人也是言语不能全通,全仗手比会意,立照所说,追上老人,告知前事。
老人因见前途山形险恶,土人踪迹虽只四五十个,谷中人数多少还不知道,自己共只十来人,恐因人少吃亏,想等援兵快到以前方始发难。先分两人往探虚实,自己带人藏在外面,刚刚停当,便被山民寻到。一听通体不过七八十人,心便放了一半,又知对方愚蠢非常,女多男少,女酋威权最重。仰看月色业已西斜,预计天明前后援兵必可赶到,索性大举发难,骤出不意将其除去。因感山民相助之德,便令一齐随同下手。
山民先只知道土人吃人,双珠被他骗去,入卧石上,恐被警觉,平白送死,想等半夜人静往救。又因腹中饥渴,出来觅食,不料刚一过溪,便见野人寻来,内一老人不时伏地闻嗅查看,先当双方仇敌,意欲相机利用,乘其互相恶斗之时,抽空下手,将人引走。一听要到天明大群人到方始发难,虽觉双珠好好地卧在石上,不像当夜被害神情,心终不放,便和老人说:“我二次往探虚实。”到后一看,人已不见,安静静的,也无凶杀痕迹。可是这伙土人,仿佛通宵不睡神气。下面广场上尚有二三十个,有的添火,有的争吃生肉,旁边还杀了两条山羊,半山腰上,更是鼓乐声喧和女酋纵淫欢啸之声一直未停,不时还有男子捧了饮食之物往窝棚中钻进,所生火堆火力更旺,照得当地又红又亮,再往前走,非被发现不可。心想:“双珠本领甚高,逃走虽然可能,看土人意思,当夜决不放她逃走;再说也不认路,如真逃走,土人就是开头没有恶意,也必生疑,不会这样安静,方才所见几个手持兵器、形似防守的女蛮,也一个不曾走开。”越想越怪,那绑双珠的藤板业已供在火前,被那当中大石挡住。山民没有看出,在暗影中等了些时,见无动静,只得回转。先探虚实的两个野人业已先回。老人正在愤怒,又分一人往催援兵,就便送那伤人回去,已走了半个多时辰。
山民还不知道利害,后听老人连比带说,才知双珠被土人用作祭品,天色一明,便要用火烧死。当时悲愤填膺,急怒交加,力请老人往救。老人笑说:“我的人还未全到。这类土人虽然能胜而不能败,猛恶已极,他们人多。如何为救一个汉家女子,白送几个人的性命!”并问山民:“汉女并非同族,为何这样情急?”山民以为野人好利,便说:“此女武功甚好,医道尤为高明,能够起死回生,如能救走,那好处和利益说他不完。”老人还是不愿伤他同族壮士,不肯去拼。正在争论,山民仰望天色,离明不远,厉声跳脚,说了几句,便拔出刀来,往谷中飞驰,准备自往拼命。走时并说:“双珠是个好人,救过我的性命。非报恩不可,死也愿意。”
刚刚跑出不远,老人忽然率众追上,说:“我援兵就到,并且是由谷底森林那面赶来,正好两面夹攻,不过土人人数多少还拿不准。为了前日地震,我们的人分好几路出来,留守的人不多,方才得报,只有十余人在家,余者都是老弱,没有同来。先去两人均通土人语言,业已探明,我们以前死的弟兄便是这为首土人所杀,越发饶他不得。我虽年老,精力未衰,能由树枝顶上行走。土人人多,暂时还许杀他不完。如与硬拼,太不值得。我已传令,命人绕往前面送信,叫新来的人埋伏林中,我们掩到里面,等他们快要行礼之时,出其不意,先将为首女酋杀死。我抢了那汉家女子,往森林那面杀将出去。好在相隔不过半里远近,你们不可恋战,杀得一个是一个。等他们追入林内,伏兵立起,两下夹攻。他们不知我人数多少,定必惊慌逃回。等到另外两路的人得信赶到,再照我所说四面包围,全数除去,一举成功,永绝后患,方为上策,千万冒失不得!”
山民随同众野人往暗谷中掩进,边走边说,前段谷径阴森黑暗,还不知天色已快亮透。刚到广场侧面宽阔之处,正要把人散开,忽然发现土人鼓吹舞蹈声中,当中还有四人,手举一个两面合拢的藤板,正在围火徐行,怪声歌唱不已,女酋带了十几个男的跟在后面。老人见多识广,一望即知祭礼快要举行,忙告山民说:“藤夹中便是那汉家女子。你随他们动手,我往救人。事完,速往森林退走,到我那里再说不迟!”
山民也看出了几分,闻言大惊,立时不顾命般蹿将上去。老人深知土人厉害,恐其受伤,一声怒吼未完,竟由旁边石崖上扬手一石梭,首将女酋打个脑浆迸裂,人也飞扑下去。仗着生来力大,又是骤出不意,另外几个均是野人中的有名胆勇之士。山民情急拼命,身边又带有特制的连珠毒弩和一口极快的缅刀,恰巧同时赶到,只一照面,便斫翻了三个。老人因见敌人太多,业已惊动,再将人放落恐来不及,一面传令速退,就势抢起双珠的藤夹背在身上,便往谷底森林那面逃去。
这类土人凶猛非常,和野人正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如非上来先将女酋打死,寡不敌众,还要吃亏。全仗老人机警智计,安排得好,山民情急拼命,刀弩并举,连杀伤了好几个。就这样,如非事情凑巧,双珠恰将毒弩取出,隔着藤缝打杀了几个,事情也无如此容易。最关紧要是,这类土人虽是重女轻男,为了女多男少,稍微精壮一点的男子全成了心肝宝贝,山民和另几个野人均不知他风俗,那些男子比较无用,又都在女酋淫威之下,多半做了她的情人,当日随同祭神摆样,又未拿着兵刃,吃众人一阵乱斫乱射,转眼死了十几个,变生仓猝,女酋死时,土人本极惊慌,手忙脚乱,后来看出敌人比他们少得多,杀的又是男子,立时激怒,纷纷上前拼命,几个最凶的,更因祭礼被人抢走,神必降祸,急怒如狂,穷追不舍。哪知神祸不如人怒,未来之事还不可知,自己先就恶贯满盈,为人所杀,最凶的几个一死,众心越乱,看出来敌虽然不多,但那兵器厉害,不是当时送命,便是痛得满地打滚,方始有点胆怯。山民和众野人已照老人所说,杀出重围,一人未伤,往森林中逃去。土人见状,当是人少怕他,又追了下来。到了林中黑暗之处,伏兵一起,自然非败不可。
双珠聪明绝顶,谈得时候一久,非但老人所说生硬的汉语,连那种独有的土语,也因互打手势,明白多半,但是还不详细,只问知一个大概。心疑山民必是阿成寻来,如其是他,不应走错,既然走成一路,可见楠木林的途向不曾走错,何以老人这等说法,如说楠木林就在近处,这里离被困的山谷,直径只有三四十里,土人相隔想必更近,似此野兽一般,毫无人性的土人,楠木林异人师徒那高本领,决不容其这样残杀害人,有好些话对方不懂,只说名叫阿庞,也不知他有多少人,与野人烈凡都是否同类。有心探询,又知林中野人大都自成部落,常起凶杀,仇恨甚深,又有许多不可理喻的禁忌,稍一失言,立生猜疑,便有性命危险。难得这是一个为首的人,不如暂且忍耐,等那山民和众野人回来,看他是否阿成,与之商谈再作计较。
双珠暗查老人对她甚是殷勤,并说昔年曾在汉城中住过三年,往来多次,赠他礼物也全收下,十分高兴,看不出丝毫恶意。暂时想不起如何走法。对方连地名都不知道,自称阿庞,又是一个老酋长,决不会是烈凡都。手脚又被绑伤,周身酸痛,这类布满野人之区,孤身上路也有危险,最好能与说明,请其引路,才较稳妥,但非当时可以办到,只得耐心等了下去,老人问她:“可要去往树上安睡?”双珠自然不肯。老人也未勉强,取了两张兽皮下来,铺在石上,说:“这里最是平安,不妨随意走动,千万不可走进林内。我也两夜未眠,想睡些时。我们各自安眠,等人来再说。”
双珠会意,连声致谢。老人便独自走上树去。等了一阵,不曾下来,耳听打呼之声,越料老人没有恶意,决计等人回来再说。昨夜睡得太多,心中有事,又是白天,自睡不着,卧在石上等了一会,不时闻得身后林中隐隐有人踏草之声,起看无人,因觉老人虽是野人,性颇善良忠厚,先未理会,几次过去,忽然看出那是几个小野女孩,见人回顾,立即避去。独坐无聊,又想乘机探询,恰巧方才所送礼物中还有十几粒料珠,便取出来,回身引逗。
林中女孩共有四个,最大的年只十来岁,都是周身赤裸,腰间围着一块兽皮。因是生长森林之中,见光时少,年纪又小,皮肤虽都自中略带微青,看去却是通体浑圆,筋肉坚韧,一个个生得十分强健。目光更是又黑又亮,身上也极干净。初见生人招呼,还带着一些惊疑羞怯之意,后见双珠满脸笑容,温和可亲,不住举手招呼,内中一个年约六七岁,生得又白又壮,貌相也最美丽的小女孩,首先试探着走了过来。双珠拉着女孩的手,越看越爱,便将料珠给了她一粒。那女孩名叫鸦鸦,先还带有疑惧之意,想要挣脱,后见双珠爱她,又给了一粒料珠,便喜欢起来,倚在双珠怀中,任其抚抱。另外又来了几个,似知对方没有恶意,又均想那料珠,也相继凑将过来。双珠每人给了一粒,又取彩线将珠穿好,套在这些女孩的颈上。众女孩越发高兴,一个开口说笑,便围在双珠身前,七八张嘴吱吱呱呱说之不已,语声清脆,宛如好鸟娇鸣,十分悦耳,只是一句也听不懂。
双珠以前助父行医,平时虽喜清洁,对于老少病人,无论多么贫苦污秽,都抱着极大同情之念,体贴照应,样样周到,养成一种温柔耐烦的习惯,容易使人生出亲切之感。而这些女孩又都那么天真美丽,虽然不知双珠来历,时候稍久,都觉对方人好可爱,谁也不舍离开。双珠更有耐性,反正无事,便试探着连问带比,并将对方好言劝住,令其一个说了一个再说,免得同时开口,和炸了窝的麻雀一样,吱吱喳喳,一句也听不出来,反更无法明白。似这样约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树上老人鼾声未止,众女孩虽然争先献媚,抢着说话,语声却低,动作更极机警轻快,捷如猿鸟,林中稍有动静,自己还未听到,业已当先纵身掩去,其行如飞。
双珠见这一群女孩最大的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六七岁,每人腰间和肩臂上都带着小小弓箭、石矛梭刀之类,心想:看这几个女孩十分聪明伶俐,相貌也好,哪一点在汉人以下?偏会生在这类洪荒未辟的深山森林之中,周身只围着一片兽皮,连衣服都没有一件,偏带着这些兵器,大的不说,小的才六七岁,莫非也能和野兽毒蛇恶斗不成?先还疑是野人尚武,从小便用兵器当作玩具,细一查看,这些幼童所带兵器,虽比大人所用要小得多,但都锋利非常,尤其是那石梭乃坚石打磨而成,十分尖锐,分两颇重,寻常大人也未必能够随意投掷。这些女孩,除却两个年纪最小的,差不多每人都带有一两根,后又引来两个男孩,约有八九岁光景,所带兵器更多,肩上几乎插满,分明应敌之物,并且林中有不得一点响动,稍有声息,除幼女鸦鸦被自己搂住,并经众女孩劝说拦阻没有跟去而外,余者都是分头赶去,形踪飘忽,来去极快,宛如大敌将临,准备防御光景。先颇不解,及至时候一久,细心考验,居然懂得好些语言,才问出一个大意。
原来这班野人虽然自来便在森林生长,但是当地常有地震火山爆发之灾,尤其是那森林中的野烧更是厉害,毒蛇猛兽也多,所以从小便经大人指教,想出许多防御驱避方法。他们最怕的是地震和起火,日前馒头山地震,离开当地虽然尚远,震势也不猛烈,野火刚起便遇地面陆沉,大雨骤降,前后不满一日光阴便全停止,但也震塌了数十里方圆的地面,烧沉大片森林。当地虽未受灾,地震初起之时,照样波及,受着震撼。老人阿宠乃全族中的智囊,经历最多,心思也极灵巧,遇到这样非常之变,照例不肯丝毫疏忽,地震还未停止,便冒着狂风大雨,亲自当先,带了几个壮士赶住窥探,一面命人往来报警。地震停止以后,料知这场灾变,必有许多猛兽伤亡在内,想得现在还在其次,最重要是经此巨震,山林陆沉,地形大变,震区附近难免藏有别的种族和大群野兽惊慌逃窜,原住之处不能存留,必要来此侵犯。火山如未熄灭,更要看清形势,率领族人另觅安生之所。这些事如不早作打算,一旦异族仇敌和大群猛兽毒虫骤然掩来,必受其害。第二日起,便和酋长一同下令,除去老弱,全体出发。为了森林地方广大,分好几路搜索过去。所居根本重地,自然不可不防,于是便将这些男女幼童和老弱妇女分配埋伏在所居十里方圆之内。留守的人虽是一些十二三岁以下的幼童和老年妇女,但是这类野人生长森林之中,终日与毒蛇猛兽、各种灾害搏斗,从小练就极健强的筋骨意志,老人阿庞年轻时又常往来汉城,学了许多制造工具的手法,所打缅刀锋利已极,日常习于勤苦,再加非此不能得食,每人均有胆勇机智,比别的蛮族凶猛得多,看是一些妇孺,比寻常成人还要厉害。经过老人平日训练,他那埋伏,由外而内共有好几层,各借地形大树掩护守望,四面分散,都能独自应敌,互相呼应,便那几个极小的,也是一样上去。
双珠来时,老人阿庞连日人太疲倦,又知事情已完,酋长业已带人赶去,另几路的援兵也都得信快要赶到。共总不满一百个土人,女酋又死,转眼全数除去,可操必胜,不足为虑。因嫌森林绕走路远,一时兴起,背了双珠,由树枝上面一直飞驰回来,到时经由所居中心禁地纵落。这一圈空地,外人决难走进,可是人如在内,便是得到老人允许,除却对方怀有恶念,或是掩往林中私自逃走,谁也不许伤害——老人不令双珠私自入林便由于此。因由树幕顶上直抵中心禁地,那几层埋伏,最近的相隔也有半里来路,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个男女幼童埋伏最近,先不知老人已回,后被鼾声惊动,以为回来的人不止老人一个,也许还有同去的大人。赶来窥探,发现有一极好看的生人坐在树下,一时好奇,把近圈埋伏的几个幼童全引了来。先还有些疑忌,后想老人常说来人只能到他树下,没有无礼动作,便是得他同意的佳客。又见双珠那么和气,渐渐接近,亲热起来。
后来两个男童,见双珠拿着同伴身边兵器,手说口比,不住询问,居然明白对方要他演习,便不听年长女孩劝告,先拔腰间弩箭,指明相隔三丈的树枝,随手掷去,立时打中,折断下来。试过几箭之后,又将石梭取出,把手一扬,相隔好几丈的一个断树桩立被打碎一洞,手法又准又快,看去甚是惊人。双珠再一夸奖,引得那些幼童都要逞能,两个年长的也跟着出手。因见双珠身边带有宝剑弩筒,也要她取出演习。
双珠恐生误会,又见内两幼童互相对刀乱斫,看不出是否真打,连声呼喝,带比手势,方始拦住。万一这群小人野性难驯,要和自己对比,言语不通,有了误伤,如何是好?仗着对方人颇灵巧,此时已能会意,好些话也能明白,便指了指树上,告以老人不许这样,须等老公公醒来,问明再说。
刚刚劝住,内一幼童不知怎的误解手势,以为双珠想要饮水,先把头连抓,露出为难之意,忽又现出喜容,往水塘对岸飞奔过去。不多一会,取了许多山果,还有一大木瓢泉水,赶将过来。双珠知他误会,业已取到,不愿负他盛意,随意取了两只形如龙眼的山果剥吃,觉着又腴又香,其甜如蜜,便朝幼童稍谢,笑说了几句。这时下余男女幼童,以为双珠夸奖那男童,也要学样,分途往取。
双珠不知这些幼童能否作主,正在极力劝阻,一个一个亲热敷衍,表示都爱他们,大家一样,并无厚薄,忽见群童一齐回顾。定睛往水塘对岸仔细一看,原来环着空地一圈高树之上,还有好几所和老人阿庞所居差不多的大小木屋,因其深藏繁枝密叶之中,离地既高,相隔又远,不像老人所居比较明显,先未看出,方想:树屋中人必已他往,忽听群童低呼欢笑之声。再往前面一看,对岸树上下来一人,远望像个山族妇女,走得颇缓;暗忖:“这类野人何等强健,此女年纪看去不大,如何路走不动,像是有病神气?”鸦鸦业已挣脱怀抱,和另两蛮女口呼喃喃,飞驰赶去,拉着来人的手,手指自己这面,又说又笑,高兴非常。
一会越走越近,乃是一个未满三十的山妇,貌相身材均极美秀,虽然也是一头乱发披在肩后,因其肤色雪白,眉目清秀,长身玉立,人又干净,胸前还挂着好些串金珠翠玉之类,不似平日所见蛮女那样粗野,反更觉着美艳。方想:“蛮荒森林之中也有这样人品,便这些男女幼童也都长得俊美,如其穿上几件衣服,打扮起来必更好看。莫非这里水好,连野人也生得如此秀气?”那山妇已快走近。看那打扮,便知不是酋长之妻,也是他种族中的尊贵人物,再见对方上来似有惊疑之状,后被男女幼童迎上前去围住一说,立转笑容,人还未到,先就露出亲近之意,不敢怠慢,忙即起身向前招呼,上来连说带比,满拟对方必听不懂,至多晓得一个大概,哪知山妇非但聪明异常,那些幼童从旁稍一插口,汉语便能领会。
后来双珠用平日所习土语试一探询,内中一种山民语言竟能应答,竟问出那山妇名叫山兰,并非当地野人同族,乃是山民之女。因随父母入林采荒,遇见大群猛兽,同行数十人死伤殆尽,只她和一受伤的老母被一野人救去,向其求爱。彼时山兰年已十六,本有情人,采荒时被猛兽所杀,一则无家可归,又感对方救命之恩,便嫁他做了妻子,连生三女,夫妻感情甚好,不料前年丈夫选了酋长。
当地都是一夫一妻,惟独酋长可以纳妾,以前女子婚前还要先和酋长睡上三夜,方许与她本夫成婚,常给酋长贪恋美色逼为妻妾,不令再随本夫,引起凶杀惨事。直到四十年前老人阿庞做了酋长,觉着当初祖先共只二十余人,因受同类欺凌,历经艰险,吃了无数苦头,逃来此地,好容易立家室有了根基,人数越来越多,成为森林中最强大的蛮族。全仗众心团结,爱群爱众,一力对外,以私斗为耻,才有今日。但因昔年为首祖先好色,人又胆勇多力,妇女俱都爱他,自家便有三个妻妾,因此留下恶例,本来自己人一向相亲相爱,彼此扶助,连别族中欺凌老弱的恶习都没有,所以一旦和别的种族发生争斗,或有敌人来犯,无一次不占上风。每次发生惨杀,都由酋长多纳妻妾、霸占别人爱侣而起。想起痛心,意欲以身作则,改掉这个恶习。自家夫妻感情又好,始终一夫一妻,直到乃妻老死,均未再娶,并向人说:“我们森林中人,除却遇到外来侵害、死于毒蛇猛兽之手,大都长寿,可是历代酋长不论多么强壮胆勇,不是和情敌拼命两败俱伤,便是不满中年已是衰弱病死。这都是多娶妻妾、强占人妻害了自己。你看我老头子,年已八九十,除却须发花白,精力始终不曾减退,和年轻人一样,中间连遇几次凶险,均得转危为安,比谁都长寿,便是一夫一妻的原故。希望你们以后学我的样。须要知道,森林地方广大,别的种族散居各地不知多少,有好些地势隐僻、相隔太远的至今还未发现。这些外族不知拿力气求衣食,要多少有多少,决用不完,专讲掳劫他人,任性残杀,必须众心如一,才能抵御。我们共总三四百人,比他们人少得多,再要为了妇女生出变故,引起凶杀,自来事情难料,哪怕酋长本领多大,正当强占人家爱妻、发生变故之时,敌人突然乘机来攻,人心稍一分散,立时便有灭亡之祸。”
老人平日最受同族爱戴,但有一年为毒蟒所伤,每逢春夏之间便要发病,往往手脚皆肿,好几天不能行动,彼时年已七十以上,照例本该退休,全是众人留住。惟恐误事,中有一次病好起来,召集同族再三力说,另选了一个酋长。上来尚听老人之劝,不曾多娶妻妾。后因乃妻受伤残废,又娶了一个,于是重又留下恶例。
等他死后,山兰之夫做了酋长。头两年也还相安无事,近年因他具有极大威权,虽怕老人阿庞,不敢强占本族妇女,仍常时借故出外,以打猎为名,掳抢别族少女供他快活。老人当初只是劝告,不曾会集众人改去恶习,所抢又是外族女子。乃夫黄山都又是族中第一勇士,聪明灵巧,身手矫健,最得老人宠爱和众人的尊敬,这类事又是历代相传的风俗,无人过问。山兰情热善妒,空自愤怒,无可如何。上月为了丈夫爱妾刚死,又在召集亲信密计,嫌森林中的外族山女还不中意,竟想去往其他山寨中掳抢,山兰知道此事最犯老人之忌,惟恐因此把山外敌人勾引进来,便向老人密告,将他骂了一顿,因而迁怒,夫妻争吵,不是老人知道,赶来劝止,几乎动手,结果仍被掳来一个外族荡妇做了次妻。为了夫妻不和,才奉老人之命搬来当地。
这班野人所居本在东南角上森林深处,当地也有一个湖荡,比这花林塘大好几倍,野人叫做月儿湖,以前老人便与这些野人同居湖边。直到近年,觉着新立酋长黄山都颇有胆勇才智,除好色外,余者都能秉承他的意旨行事,平日甚是恭顺。自己年老喜静,又爱花林塘小湖风景,湖边花果树木又多,便搬了来,平日如无重大之事发生,便不再过间。
老人妻子早死,自带几个小孩儿女,分住林边高树木屋之内。旁边树上也建有八九所树屋,都是老人阿庞亲族。因其做了多年酋长,为族中人受了许多辛苦险难,出力最多,智勇双全,成了族中圣人,谁都对他万分敬爱。知其年虽极老,仍和当年一样勇敢,遇上大事,总是不顾性命抢先上前。森林中本有两处异族仇敌,虽经老人制服,相安多年,不曾来犯,但这两起敌人均极猛恶,心中不免怀恨,对方毒刺又极凶恶,中人必死,长于暗算,最畏忌的只老人一个,多少年来不敢蠢动,全由于此。惟恐离群独居,被对方派上凡个敢死勇士行刺弄死。这一带左近毒蛇猛兽又多,老人以前曾吃过两次大亏,几为毒蟒所杀,洞中野人也伤过不少,全都担心。
老人却因花林塘风景既好,又具形胜,正当那两起仇敌的来路,表面推说年老喜静,实则另有深意,断定对方大举来犯虽然不敢,自己只一落单,必要设法选了死上来此行刺。来的也许便是酋长本人,意欲将计就计,将内中一个少年酋长治得死心塌地,使其化敌为友,全族中人都和本族一样,双方上辈本来同种同族,中道分离,业经自己多年苦心考查出来,如照自己的心愿,将那新立十来年最有勇名的少年酋长收伏,再与说明来历,折箭为誓,双方结为一家弟兄,联合起来,将另一强仇白乞老除去,从此便可永享安乐之福,不致互相残杀,再起争斗。主意打好,但未对人说起。众野人却担了心事,再三求说,要与同居。
老人明白众人心意,惟恐人多将对方吓退,始而执意不许,后见众人求说不已,并在暗中选出好些壮士埋伏林内,轮流守望。过了多半年,果然发现刺客,等到众人警觉,人已逃走,老人身上还受了两处伤,偏是满面笑容,也不明言刺客形貌,是否仇敌遣来,怎会被他逃走。
住在旁边树屋的虽是几个未成年的男女幼童,因其从小生长森林之中,随同大人打猎采荒,斫伐树木,经历各种险阻,五六岁起便佩带武器,学会使用方法,耳濡目染,不满十岁便能应敌打猎,一个个精强力壮,动作轻快。老人晚年又最爱这些孙男女,从小便教他们使用各种兵器,练习甚勤。野人虽不会什武艺,但因森林之中危机四伏,不时均须与那毒蛇猛兽、食人蛮以及各种异族搏斗,常年经验积累之下,自然而然练成各种使用刀矛弓矢之法,最厉害是那梭镖、弩箭、石枪、石梭之类,简直百发百中,打将起来又猛又急,有那手法高明的,真比寻常练过武功的人还要厉害。阿庞这一种野人本就聪明机警,多力耐劳,不像别的山人只顾眼前,有了两天饱饭便不愿再动,非但样样富足,便这些小人也都智勇双全,众心如一,不受外人丝毫欺负。这时各立在旁,有的似还动过手,断无不知之理,可是问将起来谁也不说。老人经众请求,居然答应选了十来家,许其移住在侧。
花林塘本是一个荒凉所在,只有一角小湖和湖边一片花树,自经老人看中,移居之后,整理得十分整齐,只湖边一带,连尽头一座并不甚高,形势奇特,隐在花树丛中的孤峰,却经老人下令列为禁地,一向不许别人前往走动。另外湖边有老人祖孙亲手建造的几所树屋,平日也空在那里,专作藏放当地特产形如柑橘白的花果和别的贵重东西之用,不许别人居住。这次为了山兰夫妻失和,老人最爱这个侄孙媳妇。族中旧例:只一成年,所居树屋均要亲手建造,以旁人相助为耻。因怜山兰体弱多病,作为借居,腾了一所出来,命其住在上面。因是禁地,所以方才那几个幼童往取水果时,迟疑不敢。后来想起山兰屋内藏有不少这类白花果,内中两个又是山兰之女,因觉双珠人好,取来待客。
山兰正在养病,听说来了一个极好看的外族女子,心生误会,以为丈夫还是不听老人劝阻,仗着酋长威势,又往山外掳来美貌妇女,不由勾动妒火,急怒交加,赶来探问。老远望见双珠生得那么年轻好看,装束尤好,越发悲愤。本是满腔盛气,及和双珠对面,不知怎的越看越好,心中先生怜爱,忽又想起取水果的幼童曾说,来人每一幼童都送有礼物。因时常接近汉人,知道汉家人常用各种针、线、料珠、绸布、红丝、彩球等山人心爱之物,深入蛮荒,换取兽皮、药材、象牙、犀角、各种物产,经商谋利,正是这类东西。对方如是丈夫掳来,身边不会带有货物。必是森林采荒,遇见兽群冲散,逃来此地。这花林塘乃老祖阿庞所居,谁也不敢随便走进,外人只容进来便是上客。丈夫又不在此,分明自己多心。念头一转,敌意消去大半,二女见面,再一问答,得知来意,越发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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