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路了
我永远记得我拿到大学通知书时的雀跃。
那天田地里的麦浪金黄中还夹杂些深绿色,随风传来成熟的香气,爸爸的赤脚上沾着泥,他走路从集市上买回了好多糖果。
为了送我去上学,爸爸特意准备了一麻袋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捆好,下面那堆是金灿灿的干玉米,上面铺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爸爸说,下面的玉米是给老师的,上面的糖果是给同学的,记好了,别给错!老师吃了咱的玉米,一粒一粒的,数得出咱的好;同学尝了咱的甜头,平时能多帮着说几句好话。他还亲自给家里那口最好的大木箱刷了层白漆,上面挂着把金灿灿的大铜锁,带着这口沉甸甸的箱子和一本崭新的《平凡的世界》,我们上路了。
糖果被扔进了纸篓里
进了新鲜的校园,找到宿舍的号,推开宿舍大门时,发现屋里已经来了好几个人。爸爸笑眯眯地冲大家点头,把那口木箱往地上一放,“咣当”一声,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人家的行李箱轻便美观,而我的箱子既沉又土,箱上还挂着把傻乎乎的大铜锁。
爸爸可能也感到了尴尬。他赶忙把麻袋的袋口解开,从里面抓出一把糖来,走过去,逢人便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大家互相照应照应……”他把糖块撒在桌上,然后看下屋内的人数,用手背分成几堆,不断地在堆与堆之间调动糖块,好像用犁耕田一样,使每堆的数量显得均匀。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个衣着寒酸的父亲,一边哈着腰对大家笑一边不断拨着那些糖果,仿佛蚂蚁钻身一样难过。
爸爸发现上铺还坐着个人。他把糖递给那个又高又瘦的小子说:“吃糖吃糖。”瘦高个看了看,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一个,就那么捏在空中。剩下的每个人都迟疑了会儿,然后把那些受潮的糖果轻轻地用纸托起来,放在一边,表示接受了。
爸爸转身要背上那袋玉米去见我的老师。我低下头默默地打开大箱子,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和几本书。突然听到上铺高兴地喊了一声“三分球”!一个弧线,糖果被扔进了纸篓里。剩下的几天,纸篓里都是受潮的糖果。
我真盼望这个人突然就死掉,或者完全蒸发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带头扔糖果的叫孙宁,听说他爸是个什么大官。
他一天要刷三次牙,睡觉还穿着格子睡衣,上完体育课总要去澡堂洗澡,回来就喷那种青草叶子味道的香水,边喷边催我也去洗澡。有天夜里,我睡得正酣,突然被他垂下来的手臂晃醒,他大着舌头又极连贯地说:“快去洗脚!你知道我刚才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自己开着一架战斗机,开着开着我就觉得不对劲,机身底下往上直冒黑气,熏得我再看不清机上的仪表了,我琢磨着既然开不动,那就软着陆吧。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着陆点,一看,下面到处是臭脚丫!”他闹得屋子里的人都醒了,深夜的宿舍里爆发出各种怪异的笑声。我起身下床,在水龙头下冲了好久好久的脚,直到宿舍没了一点声响。水房镜子里的那个青年,头发凌乱,神情疲惫,他咬着牙想报复。
我想到了《平凡的世界》里的许多情节,它们总是给我力量,我幻想着可以有奋力的一击,可以让我出人头地。在很多人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一旦我闭上眼睛那些自卑仿佛就离开了我的身体,前面就是村边的稻田,空气里有蜻蜓和蝴蝶在飞。
孙宁的一切都让我嫉妒。他是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是篮球队的主力,画得一手好的漫画,是女生眼中的英俊少年。他就在我的上铺,好像一座山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每当他深夜翻身的时候我总是从噩梦中惊醒,我真盼望这个人突然就死掉,或者完全蒸发。
我在等待反击的机会
孙宁很快就有了女朋友,他骑着车带着他的女友穿过落满梧桐叶的小道,远远地看见我,就会冲我使个坏坏的眼神,然后悄悄地在女友的耳边嘀咕几声,让我赫然想起那个“软着陆”的夜晚。
班里开始流传有关我的各种版本的传闻,有人说我只是呆呆地闭着眼睛站在取款机面前,等着里面出钞票,却不知道取钱是要插卡的;还有人说有一次见到我喝咖啡,泡了整整一大缸的咖啡,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好像一头牛在喝水,在我这里,雀巢牌的咖啡可以当作水牛牌的。我走在这些传闻里,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我在等待反击的机会。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拿出那本翻旧了的《平凡的世界》,不巧被孙宁看见,便被他抢去。说是过几天就还我,可我每次找他要,他总是不耐烦地说,就还你啊,莫小家子气啊!
机会终于来了
机会终于来了。
期末考试来临,第一门就是政治。大家平日对这门功课都不重视,所有人都带着小抄,准备在这个关键时候来个复制大粘贴。学校虽然三令五申,考试作弊很可能被取消学位资格,严重的话还要被勒令退学,谁也不当回事。
考试到一半,大家的小抄纷纷掏了出来。孙宁甚至把小抄放在桌面上肆无忌惮地抄,如入无人之境。在我前面坐着的女生就是他的女朋友,她转过头向孙宁咳嗽了两声,孙宁马上会意,把答案捏成一团扔了过去。一个纸团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猛地出了一身汗。监考老师正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我尽量使自己置身事外,可是我无法忽略脚边的那个纸团,它就像颗定时炸弹,仿佛安装着震耳欲聋的闹钟,嘀嗒嘀嗒扰得我头痛欲裂。我再也按捺不住,一脚把纸团踢开,那白色的小纸团滚了几下,落到不远处显眼的位置。孙宁愤怒的目光逼了过来,怨恨中又充满了哀求的神色——小纸团在他脚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却是我可以轻松够着的地方,只要我轻轻一踩,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我有些犹疑,用脚盖住纸团轻而易举,可是我突然想起了那颗被扔进垃圾篓的糖果,那颗糖果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重重地掉进垃圾篓里……刚要伸出去的脚又撤了回来,老师弯腰捡起了那个命运多舛的纸团。
孙宁的老爸也没有罩住他。作为当年期末考试肃清考风考纪的反面典型,他被通报批评,罚款三千,并且被告之毕业时拿不到基本的学位证。
那些对我来说早已是从前不堪的回忆
我依然低着头在校园里行走,晚上睡觉前习惯性地在水龙头下冲很久很久的脚,直到脚皮发白起皱。我努力使自己忘了这件事,我安慰自己,是他自己作弊在先,我不维护他只是我有正义感。
孙宁依然住在我的上铺。他颓废了半个学期,总是抱怨命不好,然后就到处打听什么方法可以不毕业就出国,也许去国外念个学位更容易。但是打听来打听去,他终究还是没能出去,毕业的时候他落寞地拖着箱子走出校园,听说他爸给他安排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
我有些难过,也有些报复得逞的快感,又有很多说不上来的辛酸抑郁的失落。
毕业的时候,我带着那个褪了白漆的大箱子回到家乡的电信局工作。我再也不看《平凡的世界》了,那些对我来说早已是从前不堪的回忆。在整理旧书的时候,我发现了薄薄几幅用圆珠笔画的发黄的漫画:第一幅是一只猴子戴着耳机闭着眼,边上一行小字:老大,安徽的猴子,以听盗版带为好,面部表情如鸦片吸食者,音乐是他的麻醉药;第二幅是一头野猪,一口尖牙,朝着一口闹钟冲过去,边上写着:老三啊,有点儿时间观念吧,别老跟钟表过不去,和时间作战的野猪就好比和风车决斗的堂·吉诃德;接下来的是一头牛正抱着一只桶喝,桶上面标着“咖啡”:老四,咖啡可不是这么喝的,你这样喝不单是浪费水,而且会把人家苦心经营起来的“咖啡文明”毁于一旦,下次注意啊!别忘了……
画没有画完,我发现稿纸的背面,是一辆远去的自行车的背影,两边是一排白桦林,上面写着:很多年以后的清晨,我穿过那片白桦林时,还会依稀想起那些睡在上下铺的兄弟,你们早!
我在薄凉的雾气里想起了孙宁的脸,他笑起来总会显出一个单边酒窝的脸。我的青春和这个酒窝青年的重合,慢慢在苍蓝的天幕下投下重影,影子里色彩斑驳,光影处时时有些虚弱的白色噪点。在水房接冰凉的自来水洗脚时强忍下来的那些泪水,终于在这个发旧的黄昏汹涌而出。
和恋爱相比,友情其实更坚定吧。和友情相比,陪伴其实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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