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月色很美。满月……几乎让人为之疯狂的月亮。
珂允想起那封召唤自己的信——佑卫也说过,那种纸张是只有长老以上的家庭才能使用的,一般人绝对无法取得。佑卫不像是在说谎。这么说,是多多良策划的诡计?但珂允也很难想像多多良是那种能够设陷阱要阴谋的人。根据他的第一印象,多多良如果要把他当作犯人,大概不会设下任何陷阱,就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直接把他赶出村庄。如果是老好巨猾的芹槻又另当别论,但被杀害的远臣却是芹槻的孙子。
薪能之夜,那场乌鸦骚动之后——回到宿舍,远臣到底在做什么?两个小时之后,曾有人目睹他的身影。其他人都己经回家了,他一个人留在宿舍到底在做什么?……难道是和犯人在一起?还有,乙骨为什么会被杀?是因为他制作人偶?或者因为他是外人?珂允为什么会被陷害?因为他是外人?
一切都显得相当不寻常。但真的只是如此吗?珂允被卷入无聊的上地争端及东西政争当中,有时能够采取行动,有时又无法采取行动。不安定、半吊子——这样和从前完全没有差别。这二十八年以来,他一直在意弟弟和茅子的眼光,却假装什么都没发觉,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茅子……没错。对茅子而言,这一定是相当难以承受的打击吧?这都是因为自己半吊子的个性害的。
茅子是自己的妻子。但是当珂允在书店见到她时,情况却不同。她当时是襾铃的恋人——虽然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正逐渐恶化。
自己是否因此才会接近她?当他发现弟弟的女朋友在附近的书店工作,当他看到两人定在车站前——大家只把他当作联系襾铃的工具。为了改变这一点,他必须获得一场胜利……他那时心中是否是这样想的?珂允不明白,但却导致了最糟糕的结局。弟弟并没有抢夺茅子,是珂允从弟弟丰中抢走了她,而且最终还是被抢了回去。属于凯撒的终将属于凯撒——他也许早就明白这一点了。他只获得短暂的胜利。当他第一次介绍茅子给家人认识时,看到弟弟惊讶而苦恼的神情,他感到瞬间的快感及陶醉。
然而在那之后他便节节败退。他也许早有预感事情将陷入泥沼,但没有意会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折磨茅子。
“你应该早点解放她的,不该如此执迷不悟。”
身旁的松虫低声说。月光照在她的右脸,制造出妖艳的幻影。
“但是我想要赢他,甚至一次也好。”
珂允凝视着她珍珠般的肌肤,低声呻吟。
“那是我的梦想。”
“你也许看到了弟弟的表情,但你有看到茅子当时的表情吗?”
“……”
“你是因为她是弟弟的女朋友,才喜欢上她吧?”
珂允无法回应对方冷淡的指责。为什么无法回应?他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才喜欢茅子的——他原本想这样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不听使唤。大脑明明已经下达指令,嘴巴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他忍不住伸手抓喉咙,却只是抓破了皮肤。
松虫以翡翠般冰冷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蔑视他那可怜的姿态。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珂允跪在地板上哀求。“现在……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茅子。”“我不想听。”松虫冷冷地说。
“你听我说!”
然而松虫只是凝视着仓库的角落,看也不看珂允一眼。
“你怎么能够了解襾铃的痛苦,以及他踏人异界的理由呢?”
“我知道……我刻骨铭心地了解。我也承受着相同的痛苦。所以我才会还给弟弟——”“那么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你既然已经了解他的心情,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可定弟弟被杀了。我有义务要找出犯人。我害弟弟和茅子陷入痛苦,必须做出补偿才行。”
“的确。”松虫点点头。“但是你应该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我知道?”
听到这句意外的问话,珂允不禁盯着松虫反问。但松虫似乎不打算详细说明。她那端正的脸上泛起笑容,像是已经洞悉一切。
“告诉我。”珂允追问了好几遍。
“答案就在你的心里,只是你没有发现到而己。”
“没有发现?杀死弟弟的果真是这座村庄里的人吗?是我曾经遇到过的人吗?”“不用担心,你迟早会知道答案的。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她伸出白皙的手温柔地微笑。
“因为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说完她便吻了一下珂允的嘴唇。她的嘴唇相当柔软。
他们亲吻的时间大约只有十秒钟。当松虫的嘴唇移开,正要继续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声音。那犹如呻吟吁叹的声音乘着风传来,显得格外清晰。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如此悲哀?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珂允询问眼前业已冰冷的松虫。这时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对他的话产生反应。
“松虫……”
“谁在那里!”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烛光直射在珂允脸上。他感到刺眼,不禁以手遮住眼睛。“珂允!”
当珂允的眼睛习惯亮光,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原来是头仪。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仪的声音中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他逼近珂允,地板上的薄木板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吱吱的响声。
“因为我听到声音……”
他临时找了这个理由来当作借口。
“声音?哪有什么声音!”
“当然有。你难道没有听到吗?我刚刚听到一阵像是叹息般的声音。”
“我没有听见。”
头仪应该也听到了。或者那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但头仪明显地露出狼狈的神情,手中的烛光也在颤抖。
“大概是你幻听吧。”
头仪走近珂允,烛火同时也照亮了他身边的松虫。头仪看到自阴影中浮现的松虫,吃了一惊并停下脚步。
“你怎么找到这个……”
他的声音比先前更激动。
“这是松虫小姐的人偶吧?”
“呃……没错。”
既然被发现了,珂允决定趁这个机会问清楚。他站起来反问:“这个人偶是她的遗物,为什么会被丢弃在如此狭窄而阴暗的地方呢?”
“那是……”
头仪说不出话来。
“那是……跟你无关的事情!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屋子里吧。”
“头仪先生——”
珂允还想问下去,但头仪却以少见的高压口吻说:“听到了没有?快回去!”并把珂允推向楼梯。他的手掌相当有力,不容许任何的反抗。
“头仪先生!”
珂允回头想要继续追问,但头仪默默不语,甚至避开珂允的视线。他像只冰冻的黑熊般伫立在原地,挥动着蜡烛示意珂允离开。
今晚大概也问不出任何答案了……珂允只得无可奈何地遵照指示。
隔天早晨,珂允来到仓库前,发现门上挂了一道坚固的锁。这大概是头仪装的锁吧?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珂允进入。
里头一定有问题……昨晚头仪的举止再加上眼前的锁,让珂允更加确信这一点。作为遗物的人偶理应摆置在屋内当作纪念,却不知为何被关在幽暗的仓库里,夹杂在杂物之间无人闻问。当珂允侵入仓库的事被发现,便以灰色的大锁把他隔绝在外。珂允感觉到这一切具有比大镜的禁令更重要的意义。
照理说,他没有资格过问千本家的私事。他不过是在此作客两个礼拜的外地人。如果是别的事情,珂允大概也不会干涉,甚至过了不久就会忘记心中的疑惑。但那具人偶是松虫。布满尘埃的松虫既然被遗弃在仓库里,他便有义务要提出质疑——他心中如此确信。
一定有问题……
珂允在玄关逮住中午回家休息的葛,问他有关松虫人偶的事情。从昨晚的情况看来,他即使逼问头仪,大概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对方只会以无言的背影回应他。门上的大锁就是最好的答案。但如果是个性温和的葛,只要经过再三逼问,或许就会说出真相了。而且之前珂允曾帮助蝉子,对方算是欠他一个人情。
葛似乎没有听父亲提起昨晚的事情。因此当他发现珂允知道人偶的存在,一开始显得相当讶异。不过就如珂允所预期的,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件事有点……”就打算逃离现场。这样的态度更加深了珂允心中的确信。
“告诉我,松虫为什么会被遗弃在仓库里呢?”
葛正伸手向门把,珂允却迅速地挡在他前方。
“珂允先生,这是千本家的问题……”
“我非常了解这一点。但是我无论如何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你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得先请示父亲才行。”
“你如果不愿意告诉我,我就只能去问蝉子了。”
珂允当然不打算真的这么做。他也知道如此一来会再度伤害已经逐渐恢复的蝉子。他明知这是卑鄙的手段,但不这样威胁的话,葛大概就会准备立刻逃跑了。
“拜托,千万别这么做……”
葛红着脸,露出困惑的眼神哀求珂允。
“那么……”
“我来告诉你吧。”
珂允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头一看,蓑绪屋正站在门外。
“蓑绪屋先生!”葛惊讶地喊道。
珂允也感到同样地讶异。
“我听这个人说,蝉子已经好了一些,就特地过来看看。”老人以和蔼的表情说明之后,又说:“喂,葛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你也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他迟早会听说的。”
“嗯……”
“不过要你亲口说出来也太为难了一些,这里就交给我吧。”
葛默默不语。老人的视线转移到珂允身上。
“喂,珂允。你可以陪我这个老人家散散步吗?”
“我知道了。既然蓑绪屋先生这么说的话——”
珂允的目的不是要折磨葛。继续追问他,连自己都会感到心痛。因此如果老人愿意告诉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何呢?葛。”
“……那就麻烦您了。”
葛的态度虽然百般不惜愿,但还是低头拜托对方。
天气有些阴沉。初秋的寒风吹过长满芦苇的镜川水面。这里也许是老人每天的散步路径,只见他以轻巧的脚步越过地上随处可见的水洼,完全不像是视力不佳的样子。珂允默默走在后头,心中暗自佩服老人的体力与精神。
在河边嬉戏的孩童们一看到珂允,便沉着脸躲到树林中,大概是受过父母亲的警告吧。原本威风凛凛的孩子王此刻也和大家一起躲在树荫中,窥视着珂允和老人。
珂允感觉到孩童们好奇与恐惧的视线,但他现在只盯着蓑绪屋走在前方的背影。他耐心地等侯老人开口,告诉他关于人偶的事情。
不久之后,和缓的镜川水流声突然变得激昂,回音荡漾在蔓延到河边的树林之间。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河流中突起的岩石将水流一分为二,形成剧烈的激流。这附近已经看不到孩子们的身影了。此时老人终于停下脚步。
“松虫是鬼子。”
老人回过头,在奔流的河水声中吐出这么一句话。他的表情和失去乙骨时同样悲哀。白色的泡沫微微沾湿老人的鞋子。
“鬼子……”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着珂允。他昨天才听说了与鬼子有关的一段残酷历史。他当时是在龙树倾圮的屋子里听麦卡托说的。但他没想到会再度从蓑绪屋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松虫小姐……是鬼子?”
老人静静地点头。他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木偶。
“虽然很可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老人仍旧默默不语。他刚刚沿着河边走来时,应该已经再三思紊过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现在似乎仍旧感到犹豫。龙树家因为儿子是鬼子而被灭族,即使他们和菅平及藤之宫家同样身为长老,也无法避免灾难。由此便不难推想珂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但他却迟迟不愿承认。
“松虫小姐为什么会是鬼子?鬼子到底是什么?”
“鬼子是非人者。”
老人说话的神情简直像是芹槻或持统院。
“非人……怎么说呢?难道她头上有长角?”
过去在日本,双胞胎也被视为不祥的征兆。这座村庄是否也存在着类似的特殊规矩呢?但不论是双胞胎或是头上长角,在出生时应该就能辨识出来了。然而松虫和龙树家的儿子却都是在成人之后才被认作鬼子。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成为鬼子……?
这些疑问有如火花般,不断在珂允脑髓中奔窜。
“鬼子能够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老人张开布满皱纹的嘴回答。
“看不到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但是只有鬼子能够看到和我们不同的世界。”
超能力者……珂允脑中首先闪过这个愚蠢的念头。透视、预知梦、阴阳眼——在珂允的世界当中,也有许多人自称能够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松虫小姐看到的是什么?”
“妄界。”
“妄界?”
“那是违背大镜自然常理的虚妄世界。妄界存在于遥远的彼岸,我们绝对无法窥视,只有大镜的力量能游看到它。”
“可是松虫小姐却看到了——所以大家才称她为鬼子。”
“这是很遗憾的事情。”老人深深地点头。“松虫拥有超越人类本分的受诅咒的力量。而那份受诅咒的力量将会毁灭整个世界。”
“遗憾?可是大镜也看得到妄界,不是吗?这么说,松虫小姐不就和大镜相同——”
既然能够看到只有神才看得见的世界——既然拥有那样的能力——她不就拥有和神同等或相近的地位吗?不论妄界是什么,珂允都这么认为。但他还没有说完,老人便颤抖着嘴唇激动地反驳。
“松虫不是大镜。珂允,我了解你想要说什么。但是根据传说,窥视妄界的人会被幻影迷惑,失去人类的心智。只有大镜能够以平常心注视妄界。而人类一旦看到妄界,就无法恢复为人类。”
“……妄界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呢?”
珂允听到蓑绪屋再三强调人类两个字,不禁感常有些焦躁,但还是耐心地询问。然而对方的回答却暖昧不明。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受诅咒的力量。”
“是松虫自己说她看到了妄界吗?”
“不。”蓑绪屋的回答是否定的。
“那你们怎么知道松虫小姐真的看到妄界了呢?既然妄界定没有人能够看到或了解的世界,就不可能知道是否有人看到妄界了。难道是大镜亲自下的指示?”
“不,不是大镜的指示。我们虽然看不到妄界,却能够知悉鬼子看到了妄界。之前都没有人发常她是鬼子,但是在她制作了那具纪念用的人偶之后,事情就败露了。”
“纪念用的人偶,是指……”
“没错,就是松虫为了出嫁而制作的纪念用人偶,也正是你在仓库看到的人偶。就是它,让大家知道松虫是鬼子。那具人偶是证明鬼子身份的可憎证据,我原以为他们已经把它给烧了……不过大概还是会舍不得吧。那是记录松虫生前形象的唯一纪念,做父母亲的会把它留下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他们才会把人偶藏起来。”
人偶表面上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只是引了珂允对松虫的思念……但眼前的老人却说,它正是造成悲剧的导火线。
“可是那尊人偶为什么会成为鬼子的证明呢?”
“你是外人,所以没有发觉”但是村民们一看就知道了。“松虫是鬼子没错。”
珂允听到这个答案不免觉得有些失望。追根究底,这些人根本没有一个具体的根。在这座被隔离的小村庄当中,只有藉神之名受到众人默许的绝对规范——蒙昧无知的信仰、禁忌下的牺牲。如果真有妄界,那么它指的应该是……
“……松虫小姐最后怎么了?她不是病死的吧?”
珂允不用问也能猜到答案。生下鬼子的龙树家被灭族了。千本家虽然还存在,但“鬼子”松虫已经不在人世。答案非常明显,但他仍不得不问。
老人以黑暗的瞳孔凝视着珂允,舔了一下嘴唇,似乎要纤解心中的饥渴。接着他低声说:
“根据村里的习俗,鬼子在服药之后就会被埋葬。”
“习俗……”
“这是得到大镜承认——不,是他决定的——规矩。”
“大镜难道容许杀人吗?”
珂允想要伸手抓住老人的手,但脚底却绊了一下,双手徒然划过半空中。
“鬼子不是人类,而是受诅咒的存在。”
老人退后一步继续说。这名老人面对昔日爱徒松虫的遭遇,不知心里作何感受。珂允很想高声责难,但看到对方近似放弃一切的眼神,又说不出口了。他心中只有无限的不甘与懊悔。
“在这里……难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吗?”
“……”
猎杀女巫、猎杀异端、猎杀异教徒——在众多国度,都有以神之名进行的杀人行动。神只需要他自己,不需要竞争者或同伴。而这项原则在这里也没有例外,甚至以更尖锐的形式呈现。
麦卡托昨天也曾透露这项残酷的讯息。当时珂允脑筋里虽然了解,却不像现在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我听说龙树家也遭到同样的下场。”
“嗯,”老人点头。“你是听昨天提起的那个男人说的吗?”
“是的。”
“……那是极悲惨的事件。”
老人眼角的皱纹在颤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询问也不再开口。珂允也同样无法提出任何问题,只能听着水流激荡的声音。
“如何?你还要继续陪我走一段吗?”
“不。”
珂允拒绝了邀请,回头踏上来时的路。他的肩膀感到无力。走了不久,他看到先前的孩子们正在嬉戏。他们看到珂允,便如方才一般一溜烟跑进林手里。
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当中,是否也有鬼子?鬼子受到全村的嫌忌,命中注定要被杀。一个忠实遵守大镜教诲、对周围的朋友深信不疑的孩子,却不知将来有一天会遭到背叛……
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比较好……珂允看着水面,重新这么想。
珂允回到千本家,看到头仪站在玄关等他。他交叉着如圆木般粗壮的手臂俯视珂允。
“珂允,这件事千万别对蝉子提起。”
珂允不知道头仪等了多久,但他似乎只是为了要说这一句话而在此等侯。
“我知道,我也不希望让地再度感到难过。”
头仪听了总算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珂允离开头仪,回到自己的房间。当他关上纸门,不禁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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