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一口水都没得喝,当然什么也没吃:今晚禁食。然而,一想到明天可以畅饮甘泉,就足以让我们安心地大睡——腹部朝下趴着睡,以免因空腹造成胀气。阿拉伯人的习惯是在到达每一口井时一定喝到快吐出来为止,然后再一路干渴直到下一口水井,或者在第一次休息时就将随身带的水大肆挥霍,用来狂饮或做面包。我一直希望避免因自己与众不同而惹来闲言闲语,所以依样画葫芦,也自信他们的体格没有我好,这么做应该不会对我造成严重伤害。事实上,我只有一次因口渴而生病。
第二天早上我们沿坡道前进,翻过第一座丘陵,然后第二座,接着第三座,各间隔三英里路。八点时我们到达阿尔费杰的水井,这个地名意指香气四溢的树丛,我们身边的树丛也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发现锡尔汉不是一座山谷,而是一条长断层,将两侧地区的水排出,河床各低洼地区则蓄积成水池。这里的地面有些是打火石砾,有些是软沙。
散布在河床的水井挖了约十八英尺深,水质柔滑,有股异香,略带咸味。我们觉得很可口,由于青草遍野,可供骆驼进食,所以决定白天在此逗留,并派人到锡尔汉最南的水井麦圭找寻豪威塔特族的下落。我们可以借此确定他们是否在我们后方,如果不是,往北走就一定找得到他们。
不过,奉派寻访的人员才刚出发,队中一个豪威塔特族人便发现我们北方有骑骆驼的人躲在树丛间。
他们立刻取枪备战。穆罕默德·戴兰首先跃身上骆驼,与其他桃伟拉人朝假想敌的方向冲过去;纳西尔与我则集合亚格利人(他们如果与贝都因人采取贝都因模式并肩作战,将无法发挥战力),将他们部署在各沙丘间守护行李。然而,敌人逃走了。半小时后穆罕默德回来了,他说因为疼惜骆驼的体能,没有穷追猛赶。他只看到三个人,想必是附近舍迈尔地区抢匪的斥候,阿尔费杰经常有此等强梁出没。
奥达的侄子查阿尔是豪威塔特族中眼力最锐利的,奥达派他去找出敌人的数目与意图。查阿尔身手矫捷,外貌强悍,嘴唇冷峻,不苟言笑,全身散发着游牧的豪威塔特族的狠劲。他出去搜查,发现我们四周的树丛间足迹凌乱。由于柽柳树阻隔使沙面吹不到风,所以很难辨识哪些足迹是今天留下来的。
下午平安无事,我们也安心了点,不过仍派卫兵在水池后的大沙丘上警戒。日落时我到那会让人产生些微刺痛感的咸水中洗澡,回来后就待在亚格利人的营地中与他们共享咖啡,听他们说着内志口音的阿拉伯语。他们开始向我述说莎士比亚上尉的种种事迹,伊本·沙特曾在利雅得接待他,将他视为密友,他后来由波斯湾横越阿拉伯半岛到埃及,最后在舍迈尔战败阵亡,内志地区的战士在这次挫败中损失惨重。
伊本·德加塞尔率领的这些亚格利人,有许多人曾充当莎士比亚的护卫或侍从,他们诉说着他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以及他无论白天夜晚都离群索居的怪异行径。阿拉伯人通常是群居,如果有人太过注重隐私,会使他们认为必有隐情。与他们相处时对此必须谨记在心,并断然放弃想静一下的自私念头,这是参与沙漠战争最令人困扰的一点,也令人觉得很屈辱,因为对英国人而言,独处是个人尊严的一部分,我们可以闭起门自夸自豪,也没有人与我们竞争。
我们在聊天时,研钵中丢入了三粒咖啡豆,接着阿卜杜拉用内志村民的研棒,吱嘎吱嘎地研磨成粉。穆罕默德·戴兰听到了,默默地走过沙地,边像骆驼般鸣叫着,边缓缓坐在我身旁。穆罕默德是个很好相处的同伴,一个强壮、有思想的人,善于讽刺调侃人,诡计多端,常展现出爱捉弄人的个性。他的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至少六英尺高,年约三十八,果决而精力充沛,有张线条粗犷的红脸,以及一双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睛。
穆罕默德·戴兰是阿布塔伊族的第二号人物,比奥达还富有,拥有更多随从,对美食也更讲究。他在马安有栋小屋,在塔菲拉有土地,据说还有牛群。在他的影响下,阿布塔伊族的战士出征时也都很讲究,随身携带着遮阳棚,鞍座内还有瓶装矿泉水,以供旅途提神之用。他是该族议会的智囊,主持该族的政务。我很欣赏他那尖酸刻薄的习性,也常向他请益,而且每在要提出新构想时,设法先拉拢他与我站在同一阵线。
这趟长途远征使我们结为至交。我们心中无论日夜都萦绕着这个危险目标,也有意无意地自我磨炼,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任务,经常入夜后围绕在营火旁热烈地讨论。咖啡煮好了,煮咖啡的人用棕榈叶的纤维滤掉残渣(杯中有渣很失礼),这时我们东边的阴暗沙丘枪声大作,一个亚格利人高叫着冲入营火圈内。
穆罕默德立刻抬脚踢起一阵沙尘,将火弄熄,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回到岸边取枪,卫兵也已开枪还击,朝出现火花处射击。我们的弹药多得是,也不会吝惜。
敌人的枪声渐渐稀疏,或许被我们的迅速应战吓跑了。最后敌方枪声平息,我们也按兵不动,聆听着是否会有下一波攻势。我们等了半小时,鸦雀无声,只有刚开始枪声大作时中弹者的呻吟声,最后成为垂死的挣扎声。我们不想再等下去,查阿尔出去探查敌方动静。半小时后,他回来说已不见敌人踪影。他们已撤走了,依他的经验判断,他们大约有二十人。
虽然查阿尔说得很笃定,不过我们整夜还是提心吊胆,到隔天清晨,我们将队上首位阵亡者阿萨夫埋葬,接着往北推进,一直沿洼地走,沙丘在我们左侧。我们骑了五小时,然后在由西南方流入锡尔汉河谷的激流南岸用早餐。奥达告诉我,这是菲哲山谷的出口,这山谷的源头我们在塞尔胡伯见过,也曾沿着它的河床穿越豪尔。
这里的牧草比阿尔费杰还青翠,我们让骆驼在中午时分饱餐了四个小时——吃得不怎么痛快,因为它们不大喜欢在炎阳下吃草,而我们倒是在毛毯遮成的阴影下,开心地将昨晚没睡足的眠补个够。在这空旷地形中,不可能有人偷偷接近,我们不会受到干扰,我们展现的兵力与自信也会吓退潜伏的劫匪。我们的目标是打土耳其人,这种阿拉伯人之间的掠劫缠斗全然是浪费。到下午我们又骑十二英里路抵达一群醒目的沙丘,环绕其间的空地足供我们扎营,也可以掌握四周的动静。我们在此打尖,并做好入夜再度遭袭的准备。
第二天早晨我们兼程赶了五小时(骆驼经过昨天的养精蓄锐,已精力充沛),到达一处长着矮棕榈树林的绿洲洼地,柽柳树凌乱地左一丛右一簇,水源充裕,约在地下七英尺,水质比阿尔费杰还甘美。不过喝过后发现这也是所谓的“锡尔汉之水”,刚喝时还不错,但用肥皂洗无法起泡沫,而且装在密闭容器中两天便会发出恶臭,无论煮咖啡、茶,或做面包都会有异味。
我们真的已经厌烦这片锡尔汉河谷了,虽然奈西布与扎基仍打算在阿拉伯人建立自己的国家后,在这里开辟农园。这种好高骛远是典型的叙利亚人心态,他们很容易怀抱着各种梦想,同时又将目前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有一次我说:“扎基,你的骆驼长癣了。”他懊恼地回答:“唉,真是的,等一下入夜后,我们会替它抹膏药的。”
隔天我又提起癣的事。“哈,”扎基说,“那使我有了一个完整的构想。我打算在收复大马士革后,替叙利亚建立一个国家兽医部。我们要招募一批医术精良的兽医,开一家医学院,建一家中央医院,甚至有数家医院,专门医治骆驼和马匹,还有驴子及牛,甚至连绵羊与山羊(有何不可)也可以去看病。这个部门要拥有专门研究动物疾病与病菌的科学化机构。再开设一间外文书的图书馆如何?……还有各地区医院与中央医院配合,还有巡回检验员……”在奈西布热烈的附和下,他口沫横飞地将叙利亚规划成四大检验区,以及许多的地方性检验区。
又隔一天,我再度提起癣的事。他们只顾睡觉,根本没想到要替骆驼抹膏药,于是又搬出那套计划来。“然而,亲爱的朋友,这样还不完美。我们的民族性是无法容忍不完美的。我们很遗憾看到你这样就感到满足了。那是英国人的缺陷。”我也忍不住想与他们抬杠了。“噢,奈西布,噢,扎基,如果一切完美,这个世界岂不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吗?我们已经发展到这么成熟的阶段了吗?我生气时,会祈祷上苍将我们的地球甩向火红的太阳,以免尚未出世的孩子降临人间受苦;不过在心满意足时,我想躺在阴凉的地方,直到自己也可以为别人遮阴。”他们尴尬地转移话题谈养马场,到第六天,那峰可怜的骆驼死了。扎基竟然指责我:“都是因为你没有医治它。”奥达、纳西尔,还有其他人,都借着细心照料让我们的牲口得以持续上路。我们或许可以让那些癣饿扁,直到我们到达生活条件较佳的部落,取得医药,再来全心医治。
有个人骑着骆驼朝我们的方向前来。气氛一时紧张起来,不过随后豪威塔特族人便与他打招呼。这人是他们族里的牧人,他们悠闲地彼此寒暄。
他告诉我们,豪威塔特族人在前面扎营,营地由伊沙威亚直延伸到那布克,他们也在焦急地等着我们的消息。他们的帐篷一切完好。奥达的焦虑消除了,但他也更心急了。我们疾驰一小时到达伊沙威亚,进入奥达属下一个族长阿里·阿布·费特纳的帐篷。老阿里眼角有眼屎,蓬头垢面,长鼻子悬垂在满脸的大胡子上,他热忱地上前邀我们到他的帐篷内做客。我们以人数太多婉谢他的好意,转而在附近的树丛下扎营。他与其他族人则估算着我们的人数,替我们筹备晚上的大餐,让各个帐篷负责招待若干访客。等了几个小时菜才上桌,入夜后许久他们才招呼我们进餐。我被叫醒,步履蹒跚地去用餐,然后再回去睡觉。
我们的行军已顺利完成。我们已经找到豪威塔特族人。我们的人员体能状况极佳,我们的黄金与火药仍完好无损。隔天清晨,我们召开了一场严肃的作战会议。我们同意先付六千镑给努里·沙兰,当作请他允许我们经过锡尔汉河谷的买路钱。我们要求他让我们自由地留在此地招兵买马,也要求他在我们离去时照顾这些投效我们的族人的家属、帐篷及牲口。
这些事关重大。我们决定由奥达亲自去与努里会谈,因为他们是朋友。努里与奥达的部落距离太近,势力也太大,所以奥达虽然好战成性,却不曾和努里发生冲突。因此,两人基于个人利益而结盟,彼此容忍,相安无事。奥达将代表我们去向努里解释我们要求他怎么配合,以及费萨尔期望他公开表态支持土耳其。唯有如此他才能掩护我们,同时仍能让土耳其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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