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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老山战役为啥国家不提了“哪怕让我只看他一眼……”

“哪怕让我只看他一眼……”

        现在要说关于爱情的故事了……

        爱,是战争中唯一的个人隐私。其他一切都是共同问题,连死亡也不例外。

        对于我来说,什么是出乎意料的?就是她们谈论死亡比谈论爱情更直白。她们总是不把有些话说到底,好像在防止什么,每次都在某个界限处停住,警惕地守着底线。在她们之间似乎有个默契:不能再说,帷幕落下。她们到底要防止什么?我明白,是要防止战后的怨气和诽谤。这就是她们战后的遭际!战争结束后,她们自己还有另一场战争,可怕的程度并不比她们刚刚走出的那场战争轻。如果有谁敢于把实话说到底,或者脱口而出、大胆地表白,她总会在采访结束时坚决恳求“请给我改一下姓氏吧”,或者“目前还是不要公开说出这些故事吧,太不中听了”……但我听到了更多的浪漫和悲剧。

        当然,这些都不是全部的生活,也不是全部的真相,但是她们自己的真实。就如同一位战地作家所坦承的:“那是一场该诅咒的战争,它夺去了我们最好的时光!”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密语,这就是他们生命的同一箴言。

        但不管怎样,战场上的爱,与死神毗邻的爱,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魔鬼女人和五月玫瑰



        这场战争夺走了我的爱……我唯一的爱……

        德寇轰炸城市时,尼娜姐姐跑来和我道别。我们都已经想到,彼此不会再见面了。她对我说:“我想去当卫生员,但是我在哪里会找到他们呢?”我现在还记得那情景:我望着她,当时是夏天,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裙,我看到她左肩的脖子附近有一块胎记。她是我的孪生姐姐,但我却第一次看到她有胎记。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我对你是无所不知的。”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也是这么敏感……心都会跳出来……

        所有人都撤离了明斯克。大路遭到轰炸,我们只好从森林里走。不知哪儿有女孩子在喊叫:“妈妈,战争来了!”我们的部队已经撤退了。我们走在宽阔的田地间,黑麦正在抽穗,路边上是低矮的小农舍。已经到了斯摩棱斯克……在路边站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她比自己的小房子还要高,她穿着一身亚麻衣服,上面绣着俄罗斯民族的图案。我们的士兵走过时,她就把双臂在胸前交叉并深深鞠躬,一边鞠躬一边说:“让上帝保佑你们返回家乡。”您知道,她向每个人都鞠躬,并说着同样的话。听到她的话,所有的战士都流出了眼泪……

        我在整个战争期间都记着这个女人……而另一件事情发生在德国,那时我们已经在追击德国人。到了一个小村庄……有两个戴着便帽的德国女人坐在院子里喝咖啡,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战争……我当时就想:“我的上帝啊,我们都被炸成了碎片,我们的人在地底下求生,我们的人在吃草根,而你们却坐在这里悠闲地喝咖啡。”附近就是我们的汽车,我们的战士在赶往前线,她们却在喝咖啡……

        后来我回到了我们的国土上……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一个村子只剩下一个烤面包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身后是他的三个孙子,看得出来他的儿子和儿媳都失去了,还有一个老妇在低头生炉子。墙上挂着一件羊皮袄,看来他们是刚从森林里回来的,在那个烤炉内其实什么都没有。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是这么强烈……

        我们的列车停了下来。我不记得因为什么,要么是在修复道路,要么是在更换机车头。我和一个护士坐在一起,附近有两个我军的士兵在煮粥。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两个德军俘虏,朝我们走过来,向我们讨吃的。我们有面包,就拿出一个面包,掰开给他们。那两个煮粥的俄军士兵看到了,就在议论:

        “瞧瞧啊,还有这样的医生,把面包送给我们的敌人呢!”接下来他们越发起劲地说,她们哪里知道真正的战争啊,都是待在医院里,她们没有打过仗……

        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有另外一些德国俘虏来到熬粥的战士旁边。那个刚刚指责过我们的士兵对一个德国大兵说:“什么,想吃东西?”

        德国俘虏兵就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等着。另一个我们的士兵就递给自己同志一个整个儿的面包:“好吧,你切给他吧。”

        那个士兵就把面包切成片。几个德国兵都拿到了面包,还站在那儿不动,眼睛直看着锅里熬的粥。

        “好吧,”我们的士兵又说,“给他们一碗粥吧。”

        “可以,但是粥还没有熬好呢。”

        您听听,他们说的什么啊?

        那些德国大兵好像也明白俄语似的,还站在那儿等待。我们的士兵在热粥里加了一些黄油,然后就给德国兵倒满了他们的铁罐。

        您这就看到俄罗斯士兵的心肠了吧。他们虽然指责我们,但自己也把面包给了俘虏兵,还有粥,而且还给加了些黄油。这都是我记得的……

        感觉就是这样敏感……也是这么强烈……

        战争结束多年后,那一次我要去疗养,那时正巧发生了加勒比海危机,世界又变得不安定了。已经准备好出发,手提箱装满了,衣裙和衬衫都折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对,我又找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军人身份证。我心想:“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可以随时找到当地的兵役委员会。”

        已经航行在海上,我悠闲地休息,在甲板散散步,在餐厅吃饭时和同桌旅客聊聊天,告诉人家我为什么来乘船,而且还随身携带了军人身份证。我这样对人说,并没有任何想法或炫耀的意思。餐桌上有个男人得知我的身份,兴致勃勃地说:“再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的俄罗斯女人,在外出疗养时还随身带着军人身份证,认为如果发生情况,她立即就可以去兵役委员会。”

        我还记得他那个热情劲儿和喋喋不休的夸奖。他看着我的那种目光,就像我丈夫那样子……

        不好意思,我说了太长时间……我无法说得有条有理。我的想法一直很跳跃,感情用事……

        我是和丈夫一起上的前线,两人同行。

        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我还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那次战斗结束了……安静得难以置信。他用双手抚摸着青草,草很柔软……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用那样的眼光……

        还有一次,他们分成小组出去侦察。我们等了他们两天……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后来禁不住打了瞌睡,醒来时他正坐在身边看着我。他对我说:“躺下睡吧。”我说:“舍不得睡。”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也是这么敏感……心都会跳出来……

        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几乎全都忘记了。但我认为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已经在通过东普鲁士,大家都在谈胜利。可是他却牺牲了……瞬间就死了……因为一个弹片……当场死亡,只有一秒钟时间。听说他们把他带回来了,我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不让别人把他带走埋葬。战争中下葬很快:当天牺牲,如果仗打得快,就立即把死者收集起来,从四处归到一起,挖一个大坑就掩埋了,战友们长眠在一起。还有一次就是掩埋在沙中,如果长时间看着那个沙丘,会感觉它正在移动,正在颤抖。为什么沙丘在动?我的感觉是因为在那里面还有活着的人,他们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啊……现在我依旧能看到他们,能跟他们交谈……我不相信他们死了……我们大家朝夕相处,怎么相信他们突然间已经长眠在那儿了……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许他们马上掩埋我的丈夫,我想和他再过一个夜晚。我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抚摸着他……

        第二天早上我拿定了主意,要亲自把他带回老家。这是在白俄罗斯,家乡在几千公里以外,而且一路上都在打仗……兵荒马乱……大家都以为我是悲伤过度精神失常了:“你需要冷静下来,你一定要睡一会儿。”不行!我不能丢下他!我从一个将军找到另一个将军,一直找到了方面军司令罗科索夫斯基。起初他拒绝了……这个女人太不正常了吧!我们有多少战友都被掩埋在无名烈士墓中,都长眠在他乡异地了……

        我又一次去向他请求:“您想要我给您跪下吗?”

        “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为他生过孩子,我们的房子被烧毁了,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把他带回老家,至少还能留下一座坟墓。我在战后也好知道应该返回哪里啊。”

        司令沉默不语了。他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您也曾经爱过吧,元帅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爱情。”

        他继续沉默。

        “那么我也想死在这里。没有了他,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过来,吻了吻我的手。

        就这样,上级专门为我派出一架专机。我上了飞机……抱着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觉……

        ——叶芙罗西尼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博列尤斯

        (大尉,医生)


        战争把我们夫妻分开……我丈夫上了前线,我自己先疏散到哈尔科夫,然后又到了鞑靼,在那里得到一份工作。有一天有人在找我,那时我用的是娘家姓氏“利索夫斯卡娅”。听到所有人都在喊叫:“利索夫斯卡娅!利索夫斯卡娅!”我立刻回答:“我就是!”他们对我说:“快去内务部,领取通行证,马上去莫斯科!”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向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战争时期……我去莫斯科的路上就想,也许是丈夫受伤了,所以他们叫我去看他?我已经四个月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了。我打定了主意,如果我看到他失去手脚成了残废,就立即带他回老家去。我们就相依为命地活下去。

        到了莫斯科,我按照地址找过去。那里的牌子上写的是“白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就是说,到了我们白俄罗斯政府。在那里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们都很好奇:“什么事?为什么?为啥把我们都召集来这里?”工作人员回答说:“你们会知道一切的。”然后我们被集中在一个大厅里:白俄罗斯党中央书记波诺马连科同志和其他领导人接见了我们。领导同志问我:“你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是的,我从哪里来的?来自白俄罗斯啊!我当然想回去。于是上级把我派到一所特殊学校学习,准备派到敌人后方去。

        头一天完成学业,第二天就把我们装上汽车送往前方,下车后我们又步行。我都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其实就是一个中间地带。上面下令:“准备就绪!一号行动!”这时“啪”的一声,几颗信号弹升上天空。亮光下只见一片白白的雪,还有我们排成一线,一个挨着一个地趴在那儿,有很多人。信号弹熄灭了,再也没有发射。新的命令下达:“跑!”我们就开跑,就这样通过了中间地带……

        在游击队里,鬼使神差的是我居然收到了丈夫的信。这真让我喜不自胜,完全没有想到,两年来他杳无音讯。那是难得的一次,有飞机来空投食物、弹药,还有邮件……就在这包邮件中,在这个帆布包裹中,有给我的一封信。当时我就以书面形式向党中央提出了求诉。我写道: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工作。我偷偷避开游击队长,把这封信交给了飞行员。不久我就得到消息,是通过无线电传达的:完成任务后,上级在莫斯科接见我们小组,我们特别小组全体成员,上级要把我们派到一个新地方……所有人都必须乘飞机离开,费多先科更是必须离开。

        我们等待飞机,这是在夜晚,天空黑得让我们觉得自己待在桶里。一架飞机在我们头顶盘旋,可这时敌机却来向我们这儿投弹,原来是德国人发现了我们的隐蔽处,一架“梅塞施密特”轰炸机掉头转了回来。此时我们的波-2飞机正在降落,就在我附近的云杉树下。我们的飞行员刚刚降落,马上又准备起飞,因为他看到了德国飞机,于是掉头回来,并且开始扫射。我死死抓住了机翼,大声喊叫:“我要去莫斯科,我有上级命令!”他甚至有些粗暴地吼道:“你给我坐下!”就这样我跟他两人一道起飞了。两个人都毫发无损。

        莫斯科是五月的天气,我却还是穿着冬天的毡靴走来走去,进剧院也是穿着毡靴,但是感觉好极了。我写信给丈夫:“我们怎么见面?”我仍然在等待当中,上级答应过我的……因为我到处请求:送我到我丈夫所在的部队吧,哪怕只有两天,哪怕让我只看他一眼,然后我就返回,上级可以派我到任何地方去。所有人都对我耸耸肩膀。但我反正是从邮箱号码中知道了丈夫是在哪里打仗,我就自己搭车去了。我先找到州党委,给他们看我丈夫的地址,以及证明我是他老婆的文件,告诉他们我想见到丈夫。他们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他是在最前线,您还是回去吧。我已经筋疲力尽,又饿又乏,叫我这样子怎么办?怎么后退回去?我又去找军事卫戍司令。他一看到我,就下令让人给我送些衣服来。我拿到一件套头军便服,扎上一条军皮带,然后他开始对我进行劝阻:

        “您这是怎么了,您丈夫那里是非常危险的啊……”

        我坐下来就放声痛哭,最后他心软了,给了我通行证。

        “您去吧,”卫戍司令说,“沿着公路走,在那儿你会看到一个调度员,他会指引你如何去。”

        找到了公路,找到了那位调度员,他把我安置在一辆汽车上,我就上路了。

        我来到部队,那里的人们看到我都十分惊讶,因为周围全都是军人。他们纷纷问我:“你是谁?”我不能说我是一位妻子。是啊,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是四面都有炸弹爆炸的地方……我就回答说我是他妹妹。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是他妹妹。他们就对我说:“等等吧,你到那边去还有六公里要走呢。”我这么老远地来到,怎么还能够继续等呢。正好有辆汽车从那边开过来领取午饭,车上是一位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准尉。他说:“哦,我认识费多先科,但他是在战壕里啊。”

        于是我就百般恳求他。他们总算让我上了车,一路上我看不到任何地点、任何东西……只有一片黑暗的森林……森林间只有一条路……对于我来说,这很新鲜:虽然说是前线,但没有见到任何人,只是不时地听见枪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准尉问:“费多先科在哪儿?”

        有人回答说:“昨天他们出发去侦察了,现在已经天亮,他们得在那里等待了。”

        他们有无线电联络,这边通知他说你的妹妹来了。什么妹妹?这边说:“是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的妹妹是黑头发,一听说是棕色头发,他立刻猜到是个什么妹妹了。我不知道他从那边是怎样爬回来的,反正费多先科很快就出现了,我们终于在前线见了面,别提多高兴了……

        我和他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我就做出了决定:“你去向司令部报告,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他去找领导了,我屏住呼吸等消息:嗯,他们会怎么说呢?才二十四小时,她就迈不动腿啦?这是在前线,可以理解。忽然,我看到领导进入了掩蔽部:一位少校和一位上校。他们都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我们当然就在掩蔽部坐了下来,喝着茶,他们都说了一番赞扬我的话,说一个妻子到战壕里来寻找丈夫,还是真正的妻子,有证明文件的,这是多么伟大的女人啊!大家都学学这样的女人吧!他们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全都哭了。这个夜晚,我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部队接收了我当护士,但我常常和他一起出去侦察。有一次敌人炮击,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了下去。我马上想:他是被打死还是打伤了?就不顾一切要奔过去,当时迫击炮弹还在不断落下来,指挥官大声喊道:“你乱跑什么啊?见鬼的女人!”

        我还是匍匐着过去了,他活着……还活着!

        在第聂伯河畔的一个晚上,月光之下,我被授予了红旗勋章。第二天我的丈夫就负了重伤,那天我们是在一起奔跑,一起陷在泥泞的沼泽地里,一起爬着出来。敌人的机枪不停地扫射,我们就一步一步地爬着,他的伤是在大腿上,被一颗爆炸子弹击中,我用尽了绷带给他包扎,但是他臀部全都炸烂了,污垢泥土都在里面。我们正在进行突围,无法安置伤员,我也没有什么医药用品。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冲出去。突围之后,我护送丈夫到了医院。可是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已经血液感染。这是新年,1944年到来的第一天,他却要死了……我已经感觉到他不行了……他被授予过很多次奖,我把他得到的奖章、勋章全都汇集起来,放在他身边。就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一样,他睡着了。医生走过来说:“你离开这里吧,他已经死了。”

        我回答:“轻些,他还活着呢。”

        丈夫正好睁开了眼睛,他说:“天花板在变蓝。”

        我看了看说:“不,那不是蓝的。瓦夏,天花板是白色的。”

        可是在他看来就是蓝的。

        一位邻床伤员对他说:“好吧,费多先科,如果你能活下来,那你就应该把妻子永远抱在怀里。”

        “我会永远抱着她。”他同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感觉自己快死了,因为他抓住了我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亲着。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被人吻:“小柳芭,很对不起,所有人都在过新年,但是我和你却在这里……但你不会后悔的,我们还有很多新年……”

        他只能活几个小时了……这时他很难受,需要给他的床整理一下……我给他的床换上干净被单,重新包扎了他的腿,又把他扶上枕头,可他是个男人,很重很重,我抱起他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很低。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到尽头了,每分每秒他都可能离开,这是在夜晚。到了十点十五分,我还记得那最后时刻……宁可是我自己去死……但是我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这是我唯一的支撑,为此我度过了那些日子。在1月1日我埋葬了他。过了三十八天之后,我们的儿子降生了,他是1944年出生的,现在也已经有了孩子。我丈夫名字叫瓦西里,儿子也叫瓦西里,我的孙子叫瓦夏,这是瓦西里的爱称……

        ——柳鲍芙·弗米尼奇娜·费多先科

        (列兵,卫生员)


        我看得太多了……每天都在看……但还是不能够习惯。那么年轻英俊的男人一个一个地死去……我只想能来得及去……亲他们一下。既然没有办法像大夫那样帮到他们,那么女人的一些做法对他们还是有用的。关键时候,哪怕是一个微笑、一个抚摸,或者拉住他们的手……

        战争过后很多年,有一个男人向我承认说,他一直记着我年轻时的微笑。而对我来说呢,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伤员,我甚至都不记得他。可是他说,就是这个微笑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活了下来。这应该叫作……女人的微笑……

        ——薇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谢瓦尔德舍娃

        (上尉,外科医生)


        我们到了白俄罗斯的一方面军……一共是二十七个女孩子。男人们欣赏又敬佩地看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洗衣女工,也不是电话接线员,而是女狙击手!我们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呢,多么棒的姑娘们!”司务长还为我们写了诗,大意是这样的:姑娘们是如此动人,就像五月里的玫瑰,战争也无法毁坏她们的灵魂。

        我们每个人上前线的时候都发过誓:在战场上绝不能出现情感瓜葛。只要我们能完整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一切都会有的。在战争之前我们甚至连亲吻都没有过。我们看待这些事情可要比现代人严格得多。对我们来说,接吻就代表了毕生的爱情。在前线,恋爱是禁止的,如果被领导知道,通常就会把恋爱中的一个人调到另一个部队,以这样简单的方式棒打鸳鸯。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隐秘的爱情。实际上,我们都无法坚持自己那些幼稚的誓言……我们都在恋爱……

        我想,如果在战场上我没有坠入爱河的话,那我就根本活不下来。爱能救人,我就是被爱情拯救的……

        ——索菲亚·克利盖尔

        (上士,狙击手)


        您是问爱情那些事?我不怕和你讲真话……

        我曾经是一个ППЖ,意思就是野战妻子、战场老婆、二奶、不合法的女人。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营长……

        其实我不爱他。虽然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爱他。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他的掩蔽部。走投无路啊!周围全是男人,跟一个人过,总比担心所有人要好。在战斗中还不如战斗结束后那么糟糕,特别是休整过来,重新镇定之后。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都叫我“护士小妹、卫生员妹妹”,可是打完仗以后,每个人都追逐着,不怀好意地围着你……夜晚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猫耳洞。已经有别的姑娘们告诉过你这些吧?或者是她们都不敢承认?我想她们一定都羞于启齿,所以沉默不语。其实应该骄傲才对!事实摆在那儿,谁都不想白白死去。那么年轻就死去,太可惜了……而对于男人来说,他们整整四年都没有碰过女人,也是太难过了……在我们军中没有妓院,也不提供任何药品。有些军队可能比较照顾到这方面,但我军没有。整整四年……只有军官可以允许自己做那些事,而大头兵是不行的,有纪律。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实没有人能守住纪律,没有的……比如我吧,是全营唯一的女性,我住在公共掩蔽部,和男人们在一起。他们给我划出一个单独的地方,可那算什么单独啊,整个掩蔽部只有六米宽。我一觉醒来张开双臂,一只手就会摸到别人脸上,另一只手又放到另一人脸上。后来我受伤了住进医院,睡觉时还是习惯性地张开手臂去摸,夜班护士推醒我问:“你怎么啦?”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谁呢?

        第一个营长被地雷炸死了,又来了第二个营长……

        对这个营长,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我总想和他寸步不离,我爱他。但他还有一个心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给我看了他们的照片。我知道,战争之后,如果他能够活下来,就得回到他妻子和孩子那里去,他的老家在卡卢加。可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和他有过如此相爱的一段时光!我们体验过这样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从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回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他再不会和任何人发生这种恋情了,绝不会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没有我将不会再有幸福。他和任何人都不会再发生和我在战场上那样的感情……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

        在战争后期我怀孕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但我们的女儿是我一个人养大的,他没有帮我,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任何礼物或信函都没有过……哪怕是一张明信片。结束了战争,也结束了爱情,就像唱了一首浪漫曲……他离开我,回到了他的合法妻子和子女身边,只留下一张小照片给我做纪念。我真不希望战争结束……这样说很可怕吧……却是敞开自己的心扉……我是疯了,为爱疯狂!我知道这段爱情随着战争一起结束了。他把爱带走了……但无论如何,我都为他给了我的那些感情而感激!那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感情。我就是这样用一生去爱他,多年来都背负着这份感情。我没有理由撒谎,我已经老了。是的,我毕生承受着这一情感!无怨无悔。

        女儿责备我说:“妈妈,你干吗还要这样爱他?”我就是爱……不久前得知他死了,我哭了很多次,甚至因此和女儿吵起架来,女儿说我:“你哭什么啊?对你来说他早就死了。”可我至今都还爱着他。在记忆中,战争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只是,请不要公开我的姓氏。为了我的女儿……

        ——索菲亚·凯***维奇

        (卫生指导员)


        在战争期间……

        上级把我派到一个最前沿的部队……指挥官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先请您脱帽,谢谢。”我很奇怪……就摘下了军帽……在兵役委员会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我们剃成了男孩头,可是在军营训练时,还没有上前线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头发慢慢长了出来,卷曲着蓬上去,就像一只小羊羔……你猜不到我那时的样子,现在我已经老了……

        那位指挥官就这样上下打量着我说:“我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女人了,我就是想看看女人啦。”

        战争结束后……

        我住在一个集体公寓。邻居们都用自己的丈夫来伤害我。她们嘲笑道:“呵呵……给我们说说你在战场上是怎么和男人们在一起混的吧……”她们往我熬土豆的锅里倒醋,或者撒上一勺盐……然后哈哈大笑……

        我刚才说的那位指挥官,他复员之后就来找我,我们结婚了。到登记处去了一趟就搞定,没有婚礼什么的。一年后,他离开我跟另一个女人走了,她是我们工厂食堂的负责人。他说:“从她身上飘出的是香水味儿,而你身上是毡靴和绑腿布的味儿。”

        后来我就一直独居,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来往。谢谢你这次来了……

        ——叶卡捷琳娜·尼基蒂奇娜·桑尼科娃

        (中士,步兵)


        我那位丈夫啊……幸好他不在家,上班去了。他一直严格看管着我……他知道我喜欢跟人说我们的爱情故事……喜欢讲如何在一个晚上就用绷带缝制成婚纱礼服,我一个人做的。绷带是我们前线女兵们用一个月时间收集到的,都是战利品……这样我就有了一件真正的婚纱!那时的照片还保存着呢:我身穿婚纱,脚下穿的是一双毡靴,不过鞋子是看不到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穿的是毡靴。结婚礼帽是我用一顶旧船型军帽改制的……很棒的礼帽哦。但是我为自己做的这些事不能说……关于爱情往事,丈夫命令我不许吐露一个字,只可以讲述打仗的故事。他对我非常严厉,按照地图教我说话……足足两天他教我看地图,前线在哪个位置啦,哪里是我们的部队啦……我还马上就得掌握,要跟着他做记录,要全都背熟……

        你笑什么?呵呵,你笑得多可爱,连我都要笑了……好吧,我就这样成了战争史学家!但我最好还是给你看看我用绷带缝制的婚纱礼服的照片吧。

        我当时是那么欣赏自己……身穿白色的礼服……

        ——阿纳斯塔西娅·列昂尼多夫娜·沙尔杰茨卡娅

        (上等兵,医疗指导员)


        

面向天空的特别沉静和一枚失去的戒指



        我从喀山上前线的时候,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

        半年之后我写信告诉妈妈说,上级还以为我是二十五到二十七岁呢。每天都在害怕和惊恐中度过。弹片横飞,就好像在剥你的皮。身边的人不断死去,每天每小时,甚至感觉每分钟都在死人。裹尸的被单都不够用了,只好用内衣。病房里总是出奇地寂静,这种寂静我不记得在别的地方有过。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他总是仰视上方,从来不看别处,甚至对就在他旁边的我也不理睬。只是看着上面……望着天花板……那样子就仿佛是在仰望天堂……

        我一直告诫自己,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绝不谈情说爱,我不可以相信爱情。就在那几年战争中,我都不记得听到过任何歌曲。甚至那首著名歌曲《掩蔽部》我都不记得了,一首歌都没听过……我只记得自己离开家乡上前线时,家里的花园正是樱花盛开,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后来,我在去前方的路边大概也见过不少花园,鲜花在战争中也照样开放,但我都不记得了……在学校里我很喜欢笑,但是上战场后就从来没有笑过。看到有女孩子在前线描眉涂唇,我就会很生气,对这些我是断然抗拒的:怎么能这样呢?在这个时候她怎么还想去取悦男人?

        身边和周围都是伤员,耳旁是一片呻吟的声音……死者的脸都是黄绿色的。在这种环境中你怎么可能去想开心的事?怎么去想自己的幸福?我是不想把爱情和这些情景一起联想的。可它们有时就偏偏是连在一起的……我觉得在这里,在这种环境下,爱情瞬间就会消亡。没有快乐,没有美丽,怎么可能有爱情?只有战争结束后,才会有美好生活,才会有爱。而在当时,在战场上,是不应该有的。要是我突然死了,那个爱我的人不是会很痛苦吗?我又怎么能受得了呢?那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现在的丈夫,我们是在前线相识的,他是在战场上追我的。可是我当时不想听他的甜言蜜语,我说:“不要不要,要等到战争结束,那时我们才能谈恋爱。”

        我不会忘记,有一次他打完仗回来,问我:“你连一件女式衬衫都没有吗?穿一件吧。让我看看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嘛。”而我确实什么都没有,除了套头军便服。

        我的女朋友是在前线嫁人的,我对她说:“花儿也不送,婚也没求过,他突然之间就要娶你了。这叫爱情吗?”我就不支持她的恋爱。

        战争结束了……我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战争已经结束,而我们真的活了下来。现在我们可以生活了,可以谈恋爱了……可是我们都已经忘了,已经不会了。我刚回到家,就和妈妈一起到店里去定做结婚礼服,那是我战后的第一条裙子。

        轮到我了,店员问我:“您想要什么样式?”

        “我不知道。”

        “您怎么来到礼服店却不知道想要哪种样式的裙子呢?”

        “我不懂……”

        五年来我真是没有见过一条裙子,甚至都忘了裙子是什么样子。有些常识必须现场补习,比如裙子是怎样剪裁的,低腰啦,高腰啦……这些我都是糊里糊涂的。买回来一双高跟鞋,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就脱掉了,扔在角落里,心里就想:“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穿高跟鞋走路了……”

        ——玛丽亚·赛利维斯托弗娜·波若克

        (护士)


        我想回忆……我想说说我从战争中得到的那种非同寻常的美好感情。当时那些男人对我们女兵是那么喜欢和夸奖,不是用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我和他们同住一个掩蔽部,同睡一条通铺,同去完成一样的任务。而在我冻得都能够听到自己脾脏的声音、舌头僵硬了、大脑失去意识时,就向身边的男兵请求:“米莎,解开你的外套,暖暖我吧。”他就解开大衣把我拥在里面:“怎么样,好些了吗?”“好些了。”

        我一生中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但那是在祖国处于危亡之际,个人私事是不能去想的。

        是的,有过性爱,我就遇见过……不过对不起,也许是我错了,也许那不算是完全自觉自愿的,而且我在内心里还谴责这种人。我认为我没有时间去真正恋爱,周围只有邪恶和仇恨。我觉得,身边的很多人也都是这样想的……

        我那时候喜欢唱歌、喜欢笑。我想成为一名飞行员。那时候我们的爱情观可不一样呢!认为爱情在我的一生中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祖国。今天我才知道,我们那时候太幼稚了……

        ——叶连娜·维克多罗夫娜·克列诺夫斯卡娅

        (游击队员)


        在医院里……伤员们都很高兴,为自己活了下来而感到幸福。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尉,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是他活下来了啊。在全民大苦难中,他还活着,这就是幸运者了。想想看,他只少了一条腿,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他还能恋爱,他还能娶妻,他还能拥有一切。虽然他现在只剩下一条腿,确实很惨,可是他们都能用一条腿蹦着去,他们还能吸烟,他们还能说笑,他们更是被视为英雄!而我们又算什么呢?!

        当然,我们都是那么年轻的女孩。每当有新伤员送达,就一定会有人坠入爱河。我的女友爱上了一个上尉,他全身伤痕累累。女友指给我看:喏,就是那个人。我当然知道他,那也是我爱上的人。在被转送到别的医院之前,他问我要一张小照片。那是我仅有的一张照片,是我们一群姑娘在一个火车站上拍的合影。我找出这张照片,正要送给他,但转念一想:如果这并不是爱情,干吗我要送他照片做礼物呢?这时他正在被抬出去,我向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攥着那张小照片,还是没有决定是否松开手把照片送给他。这就是全部的爱了……

        后来的帕夫利克是个中尉。他也是伤得很重,我悄悄把巧克力放在他枕头下。可是战争结束二十多年后,当我们再次见面时,他却向我的女伴莉丽娅·德罗兹多娃不住地道谢,就因为那块巧克力。莉丽娅莫名其妙:“什么巧克力呀?”这时我才承认,当时偷偷送他巧克力的是我……他亲吻了我……迟到二十年的一吻……

        ——斯韦特兰娜·尼古拉耶夫娜·卢比契

        (医院志愿者)


        有一次,在一个很大的后方医院,我的音乐演唱会结束后,主任医生来找我请求道:“我们这里的一个单独病房,有个受重伤的坦克兵。几乎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也许你的歌声会帮到他的。”我去到那间病房。啊!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的,他奇迹般地跳出了燃烧的坦克,但是从头到脚都烧坏了。他就那样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失明,面色紫黑,只有喉咙在痉挛。见此情景,我有好几分钟都不能自制。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吟唱起来……我看到,那伤员的面孔在微微颤动,好像低声在说着什么。我弯下腰,听到他喃喃道:“再唱一首吧……”我为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把音乐会上的歌曲都唱过了,直到主任医生说:“看来他睡着了……”

        ——莉丽娅·亚历山大洛夫斯卡娅

        (女演员)


        我们的营长和护士柳芭·赛琳娜,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大家都看在眼里……每当他去打仗,她都很不安……说如果他牺牲时她不在场,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因为她没有在他活着的最后一分钟看到他。她说:“我宁愿两人一起被打死,被同一颗炮弹埋葬。”他们就是打算要么同死要么共生的。战场上的爱情,没有今天和明天之说,它只发生在今天。谁都知道只能爱在此刻,因为一分钟之后,要么是你,要么是那个人,都可能不在了。在战争中一切都发生得飞快:无论是生存,还是死去。虽然在战场上就那么几年,但我们已经走过了全部人生。无论多久,无论对谁,我从来都无法解释那种体验。战场,那是另一个时空……

        有一次战斗中,营长受了重伤,柳芭受了轻伤,只是弹片擦伤了肩部。营长被送到后方,她仍然留在了前线。那时她已经怀孕了,他给她写信说:“去我父母家吧。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我们就要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了。”

        而后来柳芭写信告诉我,营长牺牲了,但他的父母不接受她,也不承认孩子。

        多年来,我一直打算去探望她,但总没有实现。我们曾是最好的女伴。她走得太远,去了阿尔泰。前不久收到一封信,说她已经死了。现在是她的儿子来找我,去为她扫墓……

        我很想去再看她一眼……

        ——尼娜·列昂尼多夫娜·米哈伊

        (上士,护士)


        胜利日那天……我们准备去参加传统的老兵聚会。我刚刚走出宾馆,就有几个当年的女兵问我:“你当时是在哪个部队,莉丽娅?我们刚刚眼睛都哭肿了呢。”

        原来,是有一个哈萨克男子找到她们问:“姑娘们,你们从哪个部队来?在哪家医院?”

        “您是要找谁呢?”

        “每年我都来到这里,要寻找一个护士小妹。她救了我的命,而我爱上了她。我要找到她。”

        女兵们都笑了:“还到哪儿去找护士妹妹啊?早都成老奶奶啦!”

        “不……”

        “您已经有妻子了吧?也有孩子了吧?”

        “孙子都有了,孩子也有,妻子也有。但灵魂失去了……灵魂没有了……”

        女兵们一边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就一边在回想:他会不会就是我的那个哈萨克小伙子?

        ……

        医院送进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唉,完全还是个男孩子。我们为他做了手术,他的肠子被炸成七八截,已经没有活的希望了。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立刻就注意到了。趁着一分钟空隙,我跑过去问:“喂,你怎么样?”我亲自给他做了静脉穿刺,测量体温,他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并且继续好转。我们不会把伤员留在这里很长时间,因为我们是在第一线,只提供急救,把伤员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然后就送他们去后方。不久,他就要按照程序一起被送走了。

        那天他躺在一个担架上,有人告诉我,他在叫我。

        “护士妹妹,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什么事?你需要什么吗?你各方面都很好,现在要把你送到后方去。一切都会正常起来。请相信,你已经活下来了。”

        他恳求说:“我真的有事求你。我是父母亲的独生子,幸亏你救了我的性命。”

        说着就给了我一个礼物:一枚小指环,很精致的小戒指。

        我是不戴戒指的,不知为何从来不喜欢那玩意儿。于是我拒绝了他:“我不能接受,不行。”

        他坚持求我收下,别的伤员也都帮助他。

        “拿着吧,他的心是纯洁的。”

        “这是我的责任,你们明白吗?”

        但他们还是说服了我。不过后来,我实际上却把那枚戒指弄丢了。那戒指对我的手指来说太松了,有一回坐车的时候,我睡着了,车翻了,戒指就失落了。我那时非常难过。

        我们一直未曾谋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人,那天我和姑娘们一整天都在寻找他。

        ……

        1946年,我复员回到家。人家都问我:“你外出是穿军装还是穿便服?”当然是穿军装,甚至没有想过脱下来。有一天晚上我到军官之家去跳舞,您听听这里的人们是怎样对待女兵的吧。

        我换上了一双高跟鞋和一条连衣裙,把军大衣和毡靴存放在衣帽间。

        一位军人走了过来,邀请我跳舞。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他说,“您是个很有修养的姑娘。”

        整场舞会他都和我在一起,寸步不离。舞会结束后,他对我说:“请把您的电话号码给我吧。”真是得寸进尺。

        在衣帽部,人家把靴子给他,大衣也给他。

        他说:“这不是我的……”

        我走上前说:“不,这是我的。”

        “您怎么没有告诉我您上过前线?”他说。

        “那您问过我吗?”

        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都不敢抬头看我。其实他自己也刚刚从战场回来……

        “您干吗这么惊讶?”

        “我不能想象您曾经当过兵。您知道,前线的姑娘……”

        “您奇怪的是我还在单身是吗?是我没有丈夫,也没怀孕是吗?是我既不穿军棉袄,也不抽卡姿别克烟叶,还不骂粗口是吗?”

        我没有给他送我回家的机会。

        我永远感到自豪的就是:我上过前线,我保卫过祖国……

        ——莉丽娅·布特科

        (外科护士)


        我的初吻是……

        给了尼古拉斯·贝洛赫沃斯蒂克少尉……哦,您瞧,虽然都已经是老太婆了,说起这事我还脸红呢。那时还是青葱岁月,都是年轻人。当时我以为……我确信那事……反正我对谁都没有承认过,甚至对女伴也没说过我爱上了他。但是我真的陷入情网了,那是我的初恋……或许还是唯一的一次?谁知道……我以为连里的战友中没有谁会猜得到。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就算喜欢过,也没有这样强烈过。只有对他……我走到哪里都想着他,每分每秒都想着他。这是什么?这就是真正的爱!我深深地感觉到了。各种表现都是那样……您瞧,说到他我还脸红呢……

        有一天,我们安葬了他……他躺在帆布担架上,刚刚被打死。德国人还在对我们进行炮轰,必须要尽快埋葬,就地埋葬……我们找到了一片老桦树林,选择了一棵老橡树旁的白桦树,是林中最高的一棵白桦树。我站在这棵树旁,力图记住它,为的是今后返回来还能找到这个地方。这里是个村庄的边缘,有个岔路口……但记得住吗?如果一棵白桦树在我们眼前燃烧,你又怎么能记得住……怎么记住?大家开始和他告别……同志们对我说:“你先告别吧!”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明白了,原来每个人都知道我的爱情,大家全都知道的……这时有一个念头击中了我:莫非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太晚了,他已经长眠……大家把他安放在泥土中准备掩埋……但当我想到他或许也知道我爱他的时候,却不禁狂喜起来。但突然又想到,他是否喜欢我呢?仿佛他还活着,现在就能回答我似的……我还记得新年的时候,他送给过我一块德国巧克力做礼物,我有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一直在口袋里装着。

        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一刻:炮弹在乱飞,而他就躺在担架上……那个时刻,我居然感到高兴,站在那里为自己而微笑。当时我人都不正常了,就为了他可能知道我对他的爱,我感到高兴……

        就这样,我走上前去,当众亲吻了他。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吻过一个男人……这是我的初吻……

        ——柳博芙·米哈伊洛夫娜·格罗兹比

        (卫生指导员)


        

孤独的子弹和人



        我的故事是独特的……只有祈祷能够安慰我。我也为自己的女儿祈祷……

        我牢记着母亲的口头禅。妈妈喜欢说:“子弹是个傻瓜,命运才是凶手。”她遇到任何坏事都要唠叨这句话。子弹是单独的,人也是单独的,子弹飞往它想去的地方,命运却任意捉弄人,来来去去,反复无常。一个人就像羽毛,就像麻雀的羽毛,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飘向何处。我们没有天赋……没有能力参透人生的奥秘。战争之后我回到家乡时,一个吉卜赛女人给我算过命。她在车站上走过来,把我叫到一旁……发誓说我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我当时有一块德国手表,为了感谢她向我预言了伟大的爱情,就当场摘下来送给了她。我就是相信命运。

        要是在今天,我才不会为所谓的爱情去哭泣呢……

        我是高高兴兴上战场的,和女伴们一起,满怀着共青团员的理想。我们乘的是运货的列车,车身外面用黑色重油写着:“容量:四十人和八匹马。”但车厢内实际上挤了一百多人。

        我成了一名狙击手。本来我可以当通信兵,那是个有用的专业:既是军人,又不用打仗,适合女人。可是人们都说,当兵就应该去开枪,我就干了射击这一行。我的枪法是很准的,在三年战争中,我获得过两枚光荣勋章和四个奖章。

        我还记得,从听到人们欢呼“胜利了”,到听到广播中正式宣布胜利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快乐,但同时又立刻产生了害怕的感觉!紧张,甚至是恐慌!因为不知道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的爸爸牺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两个哥哥在战争初期就失踪了,家里只剩下妈妈和我,两个女人。我们怎么生活呢?这是我们所有姑娘都在思考的……我们晚上聚集在防炮洞里议论,我们的生活现在刚刚开始,真是既喜悦又慌张。在此之前我们害怕的是死,现在害怕的却是生……同样的可怕。真的!我们说啊说啊,最后都坐着沉默不语了。

        我们是嫁人还是不嫁人?要为爱而嫁,还是不爱也要嫁?……我们撕菊花瓣占卜,花儿被扔进河里,随波逐流……我还记得在一个村庄,当地人指给我们看一个女巫住的地方,大家就都跑去算命,甚至还有几个军官。姑娘们全都去了。那个女巫是用一盆水算命的。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街头拉手风琴的那儿抽签算命,我抽到的几张全都是幸运纸签……可是我的幸福在哪里呢?

        那么,祖国又是如何欢迎我们的?我真是忍不住要哭出来……四十年过去了,说起来还是面孔发热。男人都沉默不语,而女人们,就都冲着我们大喊大叫:“我们知道你们在前方干的那些事!用你们年轻的身体去勾引我们的男人,前线的婊子!穿军装的母狗……”侮辱的话语五花八门……俄国的语言词汇很丰富……

        有一次舞会后,一个小伙子送我回家,我突然感觉很不好,心脏突突急跳。走着走着,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你怎么了?”“哦,没什么,跳舞跳累了。”其实是因为我负过两次伤,是因为战争……现在我们要学做小鸟依人的女人了,要表现得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我们的脚都因为穿靴子而变大了,有四十码呢。也不习惯被人抱住自己,只习惯于自己解决。希望听到恭维的客气话,但又不很明白,对我来说就像是儿童用语。在前线时,混在男人当中,通行的只有粗鲁的俄罗斯国骂,都已经习惯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女伴就重新教我:“读读诗歌吧,读读叶赛宁。”

        我很快就结婚了,战争结束一年后就嫁给了我们工厂的工程师。我幻想爱情,想有家庭和家人,希望家里有小孩子的气息。我捧着第一个孩子的尿布,闻啊闻啊,就是闻不够。那是幸福的气味,女性喜欢的气味……在战争中没有任何女性气味,所有女人都男性化了。战争就是男子汉的味道。

        我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老大是儿子,善良聪明的男孩。他大学毕业后做建筑师。但是女孩,我的女儿呢,她五岁才会走路,七岁才会叫妈妈,可是直到现在还把妈妈说成“姆嫫”,把爸爸叫“布波”。她是怎么了?我觉得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她进了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住了四十年。我退休后就每天去看她。这是我的罪孽……

        这么多年来,每逢9月1日,我都要给她买本新的识字课本。整天整天地和她一起看图识字,有时我离开她回来,感觉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如何阅读和写字,忘记了如何交谈。我感觉什么都不需要了,这是怎么了?

        我在遭受惩罚……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杀过人?我是这样想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过去……左思右想。每天早上我都跪在窗前向外张望,向上帝祈祷,为所有的事情而祈祷……我不抱怨丈夫,早就原谅了他。当年我生下女儿时……他来看我们,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还责备我:“难道正常的女人会去打仗吗?会去学习开枪吗?所以你都没有能力生下一个正常的孩子。”我也为他祈祷……

        或许他是对的?我也这样想……大概是因为我的罪孽吧……

        我曾经爱祖国胜过世界上的一切。我是真心地爱……现在我能够向谁讲述这些呢?只能给我的女儿讲,她是唯一的倾听者……我对着她回忆战争,她以为我是给她讲故事,讲童话故事。多么可怕的童话故事啊……

        请您不要写我的姓名。不要……

        ——克拉夫季娅·谢***娃

        (狙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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