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天下的初始也就是天下的母亲——本原。知道了天下的母亲——本原,也就知道了万物,即天下之母的孩子们。知道了这些林林总总的万物,即母亲的孩子们,仍然要回到天下的母亲——本原那边,坚守母亲的大道。于是,到死也不会发生危险、错误了。
塞上感觉的进出口,关闭感觉的门户,生命与大道就永远不会枯竭了。打开你的感官,为满足你的感官的需要而行事,你也就永远不可救药了。
能看见细小的东西才是明,能保持住低调与柔弱的姿态才是坚强。能够明白这样的事理,用得道者的光明来照亮万物,不给自身造成损害或者灾难,这就是保持了、掌握了那种可持续的永恒的大道。
这可以算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原道旨主义”、“原婴儿主义”。它认定本原=本真=原生态=本质=大道。因此,它不相信并高度怀疑和否定文化、历史与发展、进步的观念,推崇向后看,要求回到本初状态即本真状态,从个体来说就是回到婴儿状态。
盖一切理想信念包括老子心目中的大道,在提到世人面前以后,最好的情况、受欢迎与被认同的情况下,面临着两方面的发展可能。一个是理念的被接受,被传播,发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与威力;另一个是接受者同时也是实践者,而实践者必然同时是改变者修正者。人们无法不倾听实践的声音,也无法不受自身即受众的文化、经验与水准的限制与影响。原有的理想与信念能够指导接受与实践的过程,是一个方面。同时,接受与实践的过程必然地自然而然地在修正着、调整着、一定程度上改变着认识,改变着你原来的理想与信念,这是事物的另一个极重要的方面,这也是完全无法避免的。理念与生活永远有一个相冲突、相磨合、相作用、相改变的互动过程。表面上看,明显的是理念改变着生活,例如五四运动所宣扬的民主、科学新文化改变了古老的封建大国。更深一步看,是中国的文化、生活、历史与人民的革命改变着新文化的诸种理念,一种宗教被接受的历史也是如此。
所以从古到今,都有原×旨主义与修正主义与革新派别或庸俗化派别的斗争,有所谓保持理念的纯洁性、保持精神的清洁性或要求变革与创新的斗争。例如《老子》一书就因读者的不同,而时时会被作出不同的解释:可以解释为大道,也可以解释为阴柔的智谋;兵法、阴险可怖的歪门邪道至少是小道,或者变为炼丹作法的民间宗教。
当然,还有另一种更要命的可能:一种理念的提出,生非其时,它立刻受到批评嘲笑反对,它被歪曲、被曲解、被妖魔化或丑化。一时间,抨击这种理念的潮流成了事,一犬吠影,十犬吠声,此理念再无还手之力,就这样被消灭了。或者,一种理念红里透紫了一个时期,阴差阳错,突然走上了“背”字儿,变成了嘲笑与辱骂的对象。
前面的几种情况都不利于你去了解掌握原道旨;前面几种情况也都策动你搞原道旨主义。
原道旨就是原母体、原本初。所以老子主张“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从当下的派生出来的万物万象——子出发,回到原生的母那里去。
老子他并没有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独特理念,他的原道旨并不惊人。他的原道旨似乎其貌不扬。他的理念就是让人回到婴儿状态,回到人的、生命的原生状态,认为那个状态就最好、最合乎大道。原道旨主义就是原婴儿主义、原生命主义、原自然主义。掌握大道的关键在于懂得万物之母,母就是大道,就是婴儿,就是自然,就是一,就是泰一、太一。母是本质,母是一切德性一切智慧的总概括,有了这个母就有了一切,千万不要在追求“子”当中迷失了方向。所以老子让人守住母,而不必为了万象万物这些个“子”、这些个派生物、这些个假象而伤脑筋赶潮流追时髦不已。
其实基督教也有特定的婴儿崇拜,婴儿即刚刚诞生的耶稣——圣子,圣母玛丽亚与圣子纯洁光辉的形象经常会出现在教堂的油画与雕塑里。
佛教也常讲到释迦牟尼出生时的异兆吉兆。
他们崇拜的是特定的婴儿人格——神格,而老子提倡的是回到一般的本质的婴儿状态。
回到最初,回到起点,回到本源,这不失为认识真理的途径之一。确实,许多事情是在庸人自扰,在无事生非,在自己绕糊涂自己。
西方文化包括他们的科学主义也并不轻视对于本初状态的研究,如生物学之于细胞、生理学之于胚胎、经济学之于商品与货币、人类学之于原始公社、绘画艺术之于素描、几何学之于诸如两点间以直线为最短的公理。
西方科学文化承认这样的追索的必不可少,同时他们一般并不把这些研究加上信仰主义的色彩,他们认为这样的最初、本原并不就是事物的全部,更不是认识论的全部。
怎么样才能做到原道旨主义,回到最初、回到起点、回到本源上去呢?老子提出的办法是闭目塞聪,杜绝有害信息,近于实行软性的(不像佛教那样严格的)闭关修炼。这也很有趣。在中国,这样的修道方法可不仅是道家。各种教派都有这种面壁而坐、闭关苦修的大同小异的方法,叫做心斋,要让心灵与感官斋戒;叫做闭门思过;叫做打坐或者气功;叫做一心修炼,乃至灵魂出窍。这是一种相当惊人的认识世界、认识自身的方式。当然,对于老子来说,认识自身所具有的道性比认识世界更重要。
周恩来的诗中有“面壁十年图破壁”句。面壁十年,是修炼的功夫,代表的是精心钻研、苦心孤诣、寻求真理而且达到了极致。
弘一法师(李叔同)也修炼过十分辛苦的“塞其兑,闭其门”的苦功。
释迦牟尼练习过面壁,似乎收效不大,但达摩的面壁就十分脍炙人口。达摩老祖的说法是“外止诸缘,内心无端,心如墙壁,可以入道”。相传他曾面壁十年,鸟儿甚至在他的肩上筑了巢,他对面的石壁上印上了他的形象,栩栩如生,连衣褶都看得出来。至今全国有不止一处佛教寺庙区域,有达摩面壁的洞穴供信众参观。
中国有苦练内功的传统。中国式的以人为本,有时达到了将世界视为次要视为从属的步,以为只要自己的心性、良知、良能、呼吸、导引、“一口气”(俗谚: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修炼好了,世界上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如果练的是武功,做到了塞兑闭门的功夫,定能无敌于天下。
孟子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也讲到了外界影响的逆向性与坚定不移守护内心的必要性。
几个僧人争论是风动还是幡动,而禅的回答是:“不是幡动、风动,只是心动。”此说亦是讲只要心不动,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从义和团的硬气功,到金庸小说中的特异的练功,尤其是几种内功的神秘修炼,再到近年的所谓特异功能热、气功热,都有这种“向内转”的影子。
当然老子的内功与气功武功不同,他搞的不是神秘的苦行苦修苦练,而是恢复到本初状
态、婴儿状态。他更注意的一是戒贪欲,所以要闭目塞聪,不受诱惑;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叫做宠辱无惊。
中国的先哲认为,大千世界千变万化,声色犬马,花花绿绿,许多东西不过是一时的镜花水月、一时的魔界虚相,咋呼闹哄,不足挂齿。同时圣人之心深如古井,清如明月,冷如冰霜,与大道相交通,与日月同辉映,纤毫毕见,明察秋毫,而又甘居人下,为谿为谷,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以静制动,万物心为先。有道是:“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见苏洵)
这些说法不无夸张,但也很有参考价值,我们说沉得住气,讲定力,说宠辱无惊,说每临大事有静气,说自有主张,说稳如泰山,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些说都很高尚,很美好,很重要,也很有分量,都与老子幻想的“既知其子、复守其母”的命题相靠拢。
我们既要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又要有心如古井的清凉静谧。没有本领是傻子,没有主见是游魂。
在致力于大道的追寻与体悟的时候,一定要有守护的功夫、坚持的功夫,有足够强大的抗逆性能,有捍卫住自己的袭常——习常——恒常状态的能力,有守护住可持续的明明白白的状态的能力。要有有备无患、有定无扰的状态与道性;要守得住自己内心这一片不可剥夺的净土;要守住自身的一贯性、稳定性、长期性、纯洁性;要有钢的筋骨、水的清澈、月的明洁、山的沉着。这样的功夫即使难以完全做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梦寐求之,诗之吟之,长啸呼之,也是好的。
心功很有魅力,心功令人入迷。心功你琢磨起来要比事功——用功做事、武功——用功习武、腿功轻功毯子功技艺之功高妙得多。
然而,仅仅下这方面的工夫,讲这方面的道理,甚至夸张地认为有了心功内功就是有了母,就是有了一切,认为回到婴儿状态就有了一切,这未免太天真、太有点长不大的孩子的意思,乃至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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