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善于建立的人,他的建设成果是不可能被拔除取消的。善于抱持的人,他所怀抱的东西是不可能脱落和被夺走的。有子有孙的人,他享受的祭祀是永远不会中断的。
只有将大道修习为自身,成就自身与大道的一致、一体,其德性才能达到本真。只有把大道修习为自家,成就自家与大道的一致、一体,其德性才能富富有余,源源不竭。只有将大道修习于乡里,成就乡里与大道的一致、一体,其德性才能天长地久,生生不息。只有将大道修习于邦郡,成就国家与大道的一致、一体,其德性才能丰盈充实。而如果能将大道修习于天下,实现天下与大道的一致、一体,其德性才能覆盖万民,使天下共享其德。
我能够习养大道于自身,乃可以观察判断一个个人身。我能够习养大道于自家,乃可以观察判断一个又一个的家庭家族。我能够习养大道于乡里,则可以观察判断一个又一个的乡里市镇。我能够习养大道于邦郡,乃可以观察判断一个又一个邦郡侯国。我能够习养大道于天下,乃可以观察与判断天下。为什么我能够判断天下的大事大势呢?大道的习养,这就是关键的所在。
这里老子讲的是大道与认知主体的统一,自身、家庭或家族、乡里或故乡或乡村市镇、邦郡或诸侯王国、天下与大道的统一。也就是讲人的大道化,是讲人的主观世界与自然的客观世界的统一。
老子的理想是人与大道的一体化。尽管这个一体化的定义是模糊的,不像欧盟的一体化那样条文明确,定义清晰,它仍然是一种哲学——神学理想。
人的大道化,即是人的本质化,即是人与道的一体化。
对于“一”即世界的统一性的追求,对于本质或究竟的追求,是国人先哲的最高追求,这个追求的最后成果就是大道。身也好,家也好,乡也好,邦也好,天下也好,最后统一在大道里。大道,这就是老子的哲学、政治学、社会学与神学的终极概念与原初概念,是起点也是终点,是最先也是最终,是最高也是最低,是无限大或宏观,也是趋于零的最微小或微观。
善建不拔讲的并不是建筑学,而是讲道的习养。同样,讲抱持也不是讲劳动或运动,同样讲的是道,讲道怎么样才能如身如心如灵魂如自我,从不背离,从不遗忘,从无须臾脱轨,从无毫厘偏差。
善建的果实是人、大道与建筑的一体化。也就是说,你建设起来的东西是根深叶茂、与天地同在、与大道同存的东西,一体化了,怎么可能拔除呢?
善抱的结果是人、大道与被抱持者的一体化,怎么还可能存在掉不掉得下来的问题呢?
想想古今中外那些伟大的建筑,比如万里长城,比如都江堰,比如天坛、隋塔,比如泰姬陵,比如金字塔与卡纳克神殿,比如凯旋门与巴黎圣母院,想想那些伟大的作品和思想,想想那些先贤留下的榜样??他们或它们都是永远不会拔除、不会脱落、不会被子子孙孙忘记的。
而且子孙的含义是生命的延续,是生命的本质化,即生命与大道的一体化,当然也就不存在是否祭祀不辍的疑问了。
使自身与大道一致、统一、一体化,这也是一种类似天人合一的思路,叫做道身合一。天与人为什么能合一呢?因为人本来就是天的一个部分、一个从属。人是天的杰作、天的集中而灵动的表现。同样,人是道的派生,是大道的杰作,是大道的下载,是大道的演化的证明与体现,是大道的果实。人脱离了天,脱离了道其实是不可能的,人怎么可能脱离大自然呢?人疯了、自杀了、犯罪了、十恶不赦了,仍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个被淘汰或被抛弃的部分。人怎么能够脱离时间与空间呢?人怎么能够脱离世间万物万象的规律、本质与本源呢?人的违背大道的一切自取灭亡的行为,也是大道的一个反面的版本、一个警示的例证,也是大道的一次现身:切切不可如此。
从根本上说,道、天、人本来是合一的,本初是合一的。
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离道、悖道、无道的事与人出现呢?为什么历史上有无道昏君,有多行不义的自毙者,有大量的“背而驰”的事情出现呢?
问题在于人这种东西有时候会由于贪欲、由于疯狂、由于妄想,主要是由于对自身估计过高,由于强不知以为知、强历史之所难、强自然之所难、强大道之所难——例如追求长生不老,追求百战百胜,追求万世基业,追求绝对权威,追求集众富于一身,追求万代霸权??而走到了大道的对立面,于是弄巧成拙,画虎类犬,缘木求鱼,南辕北辙,聪明反被聪明误,
雄心反被雄心误,意志反被意志误,作为反被作为误。人啊,你们干了多少蠢事!其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
其次是由于文化的发展。老子是世界上最早对文化有所反思有所困惑有所质疑的人物之一。文化是不能不要的,然而文化的发展是付出了代价的。环境的污染,生态的破坏,人格的复杂化,竞争的过分紧张,生存与快乐享受的过分复杂化,美丽田园与牧歌情调的消失,人际关系的非真诚化,人生的淳朴的快乐的日渐减少??老子早就看出了这些问题,乃至于希望开开历史的与个人学习修养的倒车——他提出的终极目标是人的婴儿化,这就有点乌托邦了。
开倒车是做不到的,讨论怎么样去减少文化发展的代价,则是颇有意义的。
不仅文化的发展是有代价的,人的成长也有代价。青春花季的代价是告别童年与少年时代;成熟的代价是告别青春;丰富的代价是告别纯真;随心所欲不逾矩的代价是消除了人生的挑战性与不确定性。看到了太多的代价,当然会有回返的冲动与要求,会有回归婴儿状态的梦想。
老子认为:对于大道的修行习养,其实也就是返回,就是返璞归真。一个人习养返回到大道里了,你就本真了,不必作秀,不必表白,不必强努硬憋死忍,你自然合乎大道,也只有自然合道才是真正的大道。你的家庭习养返回到大道里了,你这一家也就游刃有余、年年有余、终身富裕了,不必训诫功课,不必家规家法,不必苦心经营,不必殚精竭虑。这是多么理想的境界啊。
而你所在的乡里,习养返回到大道里了,大道的德性即功能恩泽便充盈丰满了,永远不患物质的或精神的匮乏。生活在大道中的人民,其乐何如,其美何如,知足常乐,怎么可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你的邦郡王国呢?如果统治者与万民返回于习养大道,那么一切美好的生活不就能够天长地久,能够稳定永远,能够可持续地快乐幸福下去了吗?
到了天下这边呢?天下都回到大道里去了,万物被大道所滋润营养,其大德变成了真正的普世价值,这将是多么和谐的世界、多么聪明的人间!
这可以说是老子的大道乌托邦主义。
这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两千六百年前国人先哲对于普世价值的一种设想。当然那个时候人们对于天下对于世界还没有今天的概念,那个时候的人们并不知道天外有天,中国外有国,天下外还有天下。但是老子的追求是普世与永久,而不是一时一地,则是无疑的。多么可惜,它没有得到天下与本邦本乡本土的足够的倾听。如今人们喜欢讲的普世价值与法则,似乎是西欧北美的专利,似乎都成了舶来品。而我们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只能用国情特殊来做论据,倒像是我们在普世价值法则面前不无窘态了。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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