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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拉萨河汇入哪里中间地带

中间地带

        

        老次巴珠住在沟口最下端。再下去不远就是那道陡坎,坐在陡坎上可以下眺拉萨河的暗绿色水流。陡坎完全由大块的花岗岩结构而成——岩面由于沟水常年冲击,光滑平展,覆满黄绿色苔藓。往年沟水充盈,陡坎走水一段形成天然飞瀑,山水从三十多米高的坎顶跳着砸下拉萨河谷,阳光也不甘寂寞,在水帘的雾状屏幕凑出七色彩虹。老次巴珠坐在坎上不是为了赏心悦目,拉萨河水毫不激动地在下面流。后来刘二宝也拖着长柄锄踱到次巴珠身后。

        “次巴珠,队长来啦。在马清水家里。”

        次巴珠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算是答应。刘二宝不在乎次巴珠没有回头,管自在他身后站上一分钟光景。次巴珠听得出刘二宝的脚步向上去了,却又掏出纸烟点燃,悠悠然吸起来。

        平措队长居然提着两个双铃闹钟,次巴珠知道这里面准有名堂。看得出闹钟是新买的,秒针铮铮的声音听来很舒服。

        “波普水库水位下降二米多,快干啦!”

        波普水库是这沟水的上游的一个蓄水池,全队二十一户都稀稀落落处在它的下游。波普水库总共只有将近四米深,占地不到四百平方米。水位下降二米多,快见底啦。

        “队里买了几个钟,决定按时间分段供水。你们三户在最下游,上下不方便,看钟等水吧,晚上九点半到零点十分是你们的。你们三户商量一下,看这段时间你们之间怎么分配。这个钟留下,你们自己掌握吧。”

        这里一段地势呈几个较大的台阶状,土质应该说相当不错。次巴珠和刘二宝、马清水这三户处于最下面这个台阶,由于在谷底,土质简直可以说是肥沃了。他们各自种着二十几亩青稞、小麦,也各自喂养了一些牲畜。马清水是回族,这样他们三户无疑属于三个民族。马清水住在沟口上端,刘二宝居中。

        马清水十几年前死了老伴,女儿五年前嫁到拉萨,身边只剩下一个痴呆侄子。马清水平时少言少语,几乎不与仅有的二户邻居往来。这时,其他两户人家都聚到马清水家里。

        刘二宝:“次巴珠,你看怎么好呢?”

        明久:“这还不简单?一家五十三分钟。”

        明久是次巴珠的小儿子。

        刘二宝:“那先给谁家放水呢?”

        次巴珠:“从上面来吧。马清水、你,我们家最后灌。”

        马清水:“我后灌。”

        刘二宝:“行啊,怎么都一样。”

        马清水:“不一样。”

        

        晚上九点半,明久提着闹钟等水,结果憋了一肚子气。让马清水说对了,是不一样。

        离他们最近的住户在上面二里多远的另一个台阶上。这条沟谷起伏不大,蜿蜒向上十几里也不过渐次升高三百米左右。沟的最宽处有三百多米,到了狭窄的地方除了水沟只有大块顽石拥挤着连上山顶的巉岩。上面十几里远的小水库已经接近干涸了,放出来的不过是条连山石都敲不响的涓流。就算上面九点三十分正点放水,明久在汽灯的白光下看到水流有气无力地渗过来时,已经是九点四十二分了。

        说水是渗过来的一点不言过其实,明久急得眼都蓝了。七月正是需要雨水的季节,这里却从播下种就没有下过一场足以打湿地皮的雨。往年波普水库水源充足。可是今年!

        将近夜里十点,水才逐渐形成流势,缓缓爬进次巴珠家青稞田里。明久在诅咒了。青稞苗又黄又枯。明久咒骂老天,咒骂马清水是个滑头,咒骂自己错过了去年当兵的机会。刘二宝提着马灯从上面过来了,灯光一闪一晃照出他时大时小的影子,也照出脚下闪着鳞纹的涓流。明久仍然咒骂着。

        “这个鬼东西,他就知道不一样。来啦,二宝叔?怎么就该我们家先灌?!这个鬼家伙就是一点也不吃亏。怪不得他说不一样,要后灌。”

        刘二宝给弄糊涂了,经明久说了才明白。刘二宝不想介入,只提着灯凑到闹钟跟前。

        “几点啦,明久?你阿爸没来吗?”

        十点二十三分整,刘二宝一大锹泥巴封住了向下流着的沟水,沟水弯向刘家田里。刘二宝把自己田的沟渠修得十分妥帖,仅有尺把宽的简易渠道又直又光,原本很细很缓的沟水进了他的水渠变得流畅了,也似乎急切了。

        明久的咒骂声突然高了起来。一定在田里感到水不再流,他越发动气了。刘二宝申辩着说已经到时间了,这使明久感到歉然。

        “我没骂你,二宝叔。连半亩地都没浇完时间就到了,这水还没有屙尿来得痛快呢。”

        “是啊是啊,给水时间太短了。”

        “嘿,二宝叔,你运气好,水比刚才快多了。到夜里大概还能好一些。西——马清水。”

        “其实都差不多,谁都觉得水往自己地里流得慢,我说都差不多。”

        “差不多?!马清水为什么不先灌?!”

        “他后灌你阿爸也是同意了的。”

        “光等水等了二十几分钟,不说水慢……”

        刘二宝发现这个稀泥他和不来,弄不好反而费力不讨好,就不再吭声。反正谁先谁后对他来说都一样,他犯不着讨好一个得罪另一个。他要有效利用这五十三分钟多浇一点。明久回去的路上,碰到二宝老婆拉着九岁的女儿到青稞田里来。刘二宝全家都出动了。

        “明久哥,你回去呀?”小姑娘问明久。

        明久答应着,沮丧地往回走,缺月在头上罩着一圈光环,明天又是一个刮风天。

        

        连续七十天没下过透雨了,整个专区面临几十年未遇的大旱。专区向自治区求援。老次巴珠他们队分到一台扬水泵,一架配套柴油机和二百公升柴油。全队只有次巴珠、刘二宝和马清水三户靠近拉萨河,平措队长用牛车把水泵、柴油机、燃油运到沟口。

        “这台水泵功率小,扬程不够,而且还缺三十米胶管不能配套。别的人家都用不上。你们隔河近,如果自己想办法弄到胶管,看是不是可以派点用场?买胶管队里可以报销,不过听说胶管现在缺货,不好买。”

        “那燃油呢?”刘二宝问平措。

        “燃油和机器都是区里拨给队里的,燃油费先记在账面上,机器借给个人不收费。”

        马清水不声不响,缘着石壁的陡峭的阶梯下到河谷,细细打量了地形地势,目测了石壁的高度,又上来观察了可能安放水泵柴油机的位置,最后郑重告诉老次巴珠和刘二宝,说自己愿意把使用水泵的便利让给他们。明久在县里初中毕业,明久也在考虑水泵是否可用。

        “这个老滑头,他看自己用不上,就说这套好听的话给我们讨便宜。”

        刘二宝在心里盘算的是燃料费问题,如果国家无偿援助,用水泵是可以考虑的。刘二宝家里有一些旧水泵用管。问题是如果把燃油认到自己名下,因为扬程或其他问题不能收到经济效益,到秋后又得付油料费,可就得不偿失了。二百公升,这可是笔不小的费用呵。况且马清水这样的精明人经过仔细盘算都不用,自己要用不是明摆着吃亏吗?刘二宝考虑问题从来想到要留后路。他不把话说死。

        “次巴珠啦,我看还是你先用,我不急。”

        老次巴珠几天来常到陡坎去,想的就是这个。拉萨河在下面心平气和地流,上面毕竟还有波普水库和一些小山泉,他们这里地处中间地带,上下不接,能打主意的只有拉萨河了。因为天旱,河水水位也降了许多。崖下的河滩距河水最近处也有百来米远。需要挖一条沟把河水引过来。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扬程三十米的水泵最多也不过可以扬高三十四五米,可是明久量过,崖上可以安机抽水的位置距崖下地面高三十七米,加上地面还要挖蓄水坑,水泵要扬高四十米才行。这是不小的工程。

        在平措队长运来水泵的当天夜里,沟口的三户人家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马清水应该夜里十一点十六分接班灌水,他的房子走到刘二宝和次巴珠家分界的沟边需要七分钟。马清水十一点零六分准时从家里动身出来,这样他可以用七分钟走到放钟的刘、次两家的分界,拿起钟用三分钟走到自家与刘家的沟界上,他可以完全不耽搁时间马上灌水。但是他的时间错了,他到公用钟跟前时,离十一点十六分不是差三分而是差十三分。铮铮作响的闹钟明亮的夜光盘上,清楚指示着十一点零三分。马清水知道是自己眼花了,在家里急着出来,看差了十分钟。这也没有什么。他就便和刘二宝聊了一会。

        “二宝,秋后上不回趟老家吗?”

        “今年这个年成,不喝西北风就算运气。收成不好,哪有盘缠呐?”

        “你不是攒了几年了?”

        “攒下一点今年还不得贴回去?”

        “甘南老家还有什么人呢?”

        “近亲没什么人了。可还是想回去看看。出来二十多年了,人不亲土亲呐。今年又回不去了,看明年秋后吧。”

        这样的家常话马清水难得和人谈,今天是他看错表了。总不能见面一句话不说呵。刘二宝家的青稞比两家邻居长势好些,这许是由于他是个甘南农民的儿子,骨血里继承了祖辈对土地的亲情吧。马清水灌水时,刘二宝一直在地里忙活,月光下两人可以看到对方的身廓。

        “我说二宝,你怎么能干这种缺德事?”马清水突然吼起来。

        “你骂谁?你怎么骂人呢?”

        “你看看表!我就觉着不对嘛,水都停了一会儿了,现在刚刚十二点。准是你这个失里白果把钟拨了!”

        “谁是失里白果!你骂谁你?!说谁拨钟?!”

        “我是按时从家里出来的,到这硬是等了十几分钟!看不出你刘二宝干出这种缺德事!”

        二宝老婆也站出来帮腔对骂,马清水因此更动了肝火,眼见就要动起手来了。这是土地承包以后三户人家第一次红脸吵架。

        老次巴珠正在商量用水泵的事,上面传过来的大声叱骂惊动了他们。老伴莫扎桑是老大嫂,她先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劝架了。马清水已经操起锹来。二宝老婆更是不依不饶,说对方不用锹劈就是藏巴格勒。次巴珠老两口站到中间,总算避免了直接冲突。

        马清水:“今天这事不算完!钟在这儿,上好弦,明天咱们照看广播对时间。”

        刘二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把钟放在老次巴珠家里,你拿着钟我信不着。”

        马清水:“放在哪都行,到时候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不清楚咱们没完!”

        莫扎桑:“都少说几句吧,少说几句吧。”

        藏族老两口劝回了争执的双方,这时已经过了半夜。天还没亮,刘二宝家给敲门声弄醒了。是老次巴珠的声音。二宝两口子穿好衣服开了门,小姑娘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眸子。外面是次巴珠、明久和马清水。

        次巴珠:“二宝啦,我让明久来给你们赔礼啦,是这个浑小子拨了表,我让他来赔礼啦。”

        这时二宝两口子看清了明久带伤的脸。明久眼眶黑紫肿胀,眼白充血。次巴珠顺手拉上房门,怕小姑娘看了害怕。

        马清水:“二宝,我错怪你了。”

        二宝老婆刚要张嘴,被二宝拦下了。

        刘二宝:“明久早跟我说过,这事怪我——我是长辈,我早该跟老马商量。”

        刘二宝讲了第一天定时灌水时明久说的那些话,这并没有能平息老次巴珠的怒气。老人怒其不争,自觉脸上无光。当明久的哥哥格桑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消息传回时,莫扎桑在哭,次巴珠却笑了,他为自己的大儿子自豪。明久简直就不是格桑的兄弟,不是他次巴珠的儿子。明久当时一声没吭,以后的那几天他变得十分沉郁。谁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次巴珠清楚记得,明久是脸上带伤走的。

        

        两天以后,老次巴珠和莫扎桑热情地请来了刘二宝夫妇和马清水。莫扎桑打了香喷喷的酥油茶,端上新鲜的奶渣。细心的刘二宝问莫扎桑:“明久到哪里去了?”莫扎桑说明久到县里去了,去买胶管。

        次巴珠:“把大家请来,是想商量点事情。去年年景好,收成都不错。今年不行啦。我有想法,跟你们说说。咱们三户各自包了二十多亩,地片挨在一起,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一帮是少不了的。我们三户今年都缺水,队长拨来这台水泵,要是三户人家一起想办法,是可以解决问题的。我的意思是三家成立个承包互助组,三家出钱出力,想办法把水引上来。不然,眼见着青稞就要不行了。”

        刘二宝:“还像过去那样记工分吗?”

        次巴珠:“我说不用,就三户人家,总共才八口人,谁家有活先干谁家的,还不就像一家人一样。眼下主要是想法把水引上来。”

        二宝老婆:“你们家劳力最强了。”

        莫扎桑:“咱们两个女人放牲畜,男人们去弄水浇青稞。你看呢,马清水?”

        马清水:“怎么弄,坡上的地也上不来水。”

        次巴珠:“你真是糊涂。只要把水引上来,咱们五个男人背水也把这几十亩青稞浇了。坡上的地离水远,当然要先浇才行。”

        马清水:“我算过,水泵扬程不够。”

        次巴珠:“从上面炸掉几米就够啦。”

        次巴珠详细讲了他和明久商量的结果,如何在上面打眼放炮,如何利用炸掉的石头在下面修一个永久性蓄水池,如何在上面砌一个小蓄水池,几个男人利用这个小蓄水池舀水背水浇地等等。

        马清水:“青稞快要扬花了。”

        刘二宝:“天旱气温高,也许要提前扬花。”

        次巴珠:“大家抓紧干,我看时间来得及。”

        当晚,明久赶回来,胶管没买到。刘二宝家里因此引起一场小小的争执。

        二宝老婆:“我说,把咱家的旧管拿去吧。”

        刘二宝:“油料费可以三家平摊,可管子不好算钱,要是买的队里报销,咱们是白借。”

        二宝老婆:“你这个小气鬼。次巴珠家里比咱们多一个男劳力,人家也跟你计较啦?”

        刘二宝:“他们家自己也引不来水呵。”

        二宝老婆:“属咱家劳力弱,咱们多拿点东西出来是应该应分的。再说,管子只是借,又用不坏。别总觉得别人用用你的东西就是占了你的便宜。你好好想想……”

        马清水平时几乎不与邻里往来,这次让他把牛羊交给邻居的两个女人,他颇不放心。他的哑巴侄子很能吃苦,平时为了找一片好一点的草场,哑巴常随着牲畜翻山越岭。马清水家的牲畜是三户人家中膘情最好的。

        

        老次巴珠去年就给明久定了亲,说好了今年秋后迎娶,姑娘是拉萨河对岸村子里的,是摆渡牛皮筏子的老布穷的小女儿白玛。白玛偶尔爬上崖坡,来帮莫扎桑干一点家务。白玛十七岁了,长得大手大脚。她从小就跟老布穷一道划桨,生就粗犷随便的性格。

        白玛看明久给打得很重,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她恨不得去找老次巴珠大吵一通。明久不愿说话也扫了她的兴。

        “这几天你来帮阿妈放羊吧,三家的牛羊由阿妈和二宝的老婆两个放,够她们忙的。男人们要炸石头安装水泵,要干十天呢。”

        白玛看出明久没心和她亲热,她又不愿违拗明久,只好委屈地点点头。

        老布穷年轻时当过藏兵,也曾是个远近闻名的好猎手。那些年他扛着枪在山里转,常到次巴珠家里喝几杯热茶。次巴珠中年生过背疽病,都是布穷给的麝香和熊胆治愈的。现在次巴珠家里的熊皮褥子就是布穷送的。布穷早张罗让白玛嫁过来,次巴珠一拖再拖,他希望家里更富裕一些再娶白玛,他不希望老朋友的女儿嫁过来受苦受累。次巴珠没有女儿,他像疼爱亲女儿一样疼爱白玛。

        白玛回去跟阿爸说过,就到崖坡上每天和莫扎桑一道放牧,吃住都在莫扎桑家里。开始两天哑巴跟三个妇女一道赶羊赶牛上山,哑巴指给妇女们看哪些山坡草好。第三天哑巴也加入男人的行列里去了。

        毕竟莫扎桑和二宝老婆上了年纪,翻山路又赶牲畜,弄得她们跑前跑后地忙。白玛带着自家的牧羊犬帮她们,使她们大大轻松了。

        白天男人打石头女人放牧,前半夜还要按时放水浇地,沟口的三户人家在这段时间里都疲劳得快垮下来了。

        七月的夜是凉爽的安静的,当人们都沉睡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仍然在星空下絮语。

        “脸还疼吗?”

        “不疼啦。”

        “还肿着呢……眼眶都是黑的。”

        “不疼啦。真不疼啦。”

        “他用什么打的?”

        “装酒的塑料桶。”

        “老头子真狠心。”

        “这几天你也够累的。”

        “抱紧我。你手起泡了。”

        “打锤就要起泡的。”

        “我就嫁过来了。”

        “你阿妈舍得你吗?”

        “你真傻。我有点冷了……”

        “我们回去吧,明天你还要上山呐。”

        “你抱紧我!”

        有时他们就这么说着说着倚在一起睡了,直到大胆的雀儿叫喳喳地跳到他们身上把他们弄醒。白玛看他们全家忙得没有时间做酒,便抽闲跑回家提来一大塑料桶青稞酒。她知道男人们干活累了都很需要青稞酒,她看到了老次巴珠见到酒桶的那副笑眯眯的馋相;她更喜欢明久喷着酒气搂着她的醉态。

        就在这段时间里,白玛为明久怀上孩子。

        

        秋粮上场以后,次巴珠承包组三户人家向国家交售了两万余斤青稞,县里为了表彰他们在大旱之年取得好收成,奖给他们二吨化肥和一面锦旗。到县里参加表彰的,是次巴珠老人委托的代表马清水。老马接过锦旗时想到了次巴珠和明久,他禁不住掉泪了。

        刘二宝一家穿上新崭崭的衣服,到次巴珠家里告别。莫扎桑照例捧上滚热的酥油茶。

        “一路平安啦!喝茶吧,请喝茶。”

        “莫扎桑啦,牲畜和房子就拜托你啦。”

        “放心吧放心。”

        送他们走的时候,老次巴珠捧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又一次真诚祝福刘家三口一路平安。

        “回来过藏历年吧。三月三日,过了春节还有整整一个月。等你们回来过藏历年。”

        “一定回来。在老家过了春节就回来。”

        “你们已经变成藏族了嘛,抓糌粑,喝酥油茶、青稞酒,说藏话。你们这次回老家去,怕还要觉得不习惯呢。”

        莫扎桑的话使两家人都笑了。

        老布穷摆渡送刘二宝一家过了拉萨河。

        刘家来道别的时候,白玛坐在里间没有出来说话。白玛的腰已经开始显形了。她盯住脚尖前面的土地,一动不动地发呆,她唯恐刘家夫妇提到明久。刘家夫妇没有提到明久,这使白玛略感轻松。二宝老婆说要走啦,白玛还在想着自己是否出去送一段。这时,刘二宝的女儿终于说了白玛一直怕听到的话:

        “要是明久哥也在就好了。”

        

        那是引水开工的第七天。

        前几天,五个男人在划定的位置上打了几排炮眼;接着,明久和哑巴腰间拴了绳子,吊到崖下;明久扶钎,哑巴抡锤,硬是在半空中把崖侧花岗岩又打出一排炮眼。由明久挨个往炮眼里装好炸药雷管。他们计划,这第一炮最少要掀掉三米厚的顽石。他们用的是电雷管,这给同时爆破造成了便利。明久把上下三十七个炮眼的雷管引线接到一起,吆喝大家躲开,然后在干电池上接通电源——

        远在山梁上的白玛知道这一天点炮,嘴里吆喝羊子,心里和眼里却都在陡坎上。她看到几个人影已往山坡上去了,只留下戴白色长檐遮阳帽的明久一个人留在陡坎附近。后来明久也向后躲到自家房子后面。接着,白玛看到昔日飞瀑溅起的崖头冒起一股白烟,大小石块轻盈地飞起又落下。在这同时她听到了持续三四秒钟的雷声,那声音沉着而有节奏,像那些飞起又落下的石块一样。

        山坡上的人影向下去了,明久却没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白玛隐隐感到不安。

        这天晚上,白玛认真地告诉明久:

        “今天放炮的时候,我真怕了。”

        “怕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放炮。”

        “我也说不上怕什么。你在房后,有好一阵没出来。他们到跟前了你才出来的。”

        “我不会出事的,你别胡想。”

        “我求菩萨保佑你,公觉钦。”

        “你也信佛了,我怎么不知道。”

        白玛笑了,笑得那么得意。

        “讨个吉利嘛。老辈人都这样。”

        第一炮效果跟预计的差不多。由于爆炸位置在崖头,大部分碎石飞到崖下去了。爆破造成了工作面凹凸不平;为了整平工作面,第二炮是一溜只装了很少一点药的浅炮。

        点第三炮的这一天,白玛在另一条山梁上闭着眼祈祷。也许从这时候起,白玛真的开始信佛了。如果白玛要求得亲人在心理上的依靠,这时她只要下眺河谷,就可以看到来往于河岸两侧的牛皮筏子;她因此可以想见到喝得脸红红的阿爸摇动桨片时怎样和过客说笑。可是这时候她想不到阿爸,想不到要去看看河谷和牛皮筏子。她甚至想不到明久,想不到应该像第一炮时那样不眨眼地盯住崖头。她背向河谷,背向阿爸,背向明久,背向即将飞起石块和烟尘的崖头,她一心不二地向冥冥中诉说自己的心愿。羊群在她周围簇拥,咩咩咩。下面有莫扎桑,旁侧有二宝老婆,头上有飞鹰,但她不管她(它)们。似曾相识的雷声又响起了,白玛甚至没有回头。

        这次雷声显得短促,是她们离得远了?

        

        明久是天亮前被布穷老人背上去的。天葬师早已在石台旁燃起火堆。一路上,老布穷气喘得很厉害,马清水几次要换换,都给布穷拒绝了。白玛一路哭着,提着酒桶跟在后面。莫扎桑也都去了,只有次巴珠老人站在山下。次巴珠眼里留着眼屎,瞳仁混浊昏黄。他一个人看着山顶天葬台那块向前伸出的巨石,看着在火堆旁移动的人影。下面的拉萨河是黝黑的静默的,河谷显得幽深而凉爽。远处一段河水不知从哪里伸来的光源,迷迷离离地飘来似隐似现的反光。

        星星还在闪烁,四周天际没有丝毫要亮的迹象。白玛和莫扎桑的哀声已经响起来了,好像是从辽远的空间传过来的。次巴珠老人奇怪自己能够清楚分辨出莫扎桑的低声呜咽;她的最后一个儿子也走了,她为他哭了。

        哭吧哭吧——她太应该哭一下了。难道他自己就不该哭出来吗?他想他也是该哭的,于是从那两个混浊的瞳仁上滚下两行混浊的泪。

        就在群山呼应着布穷唤鹰的低啸时,次巴珠想起了明久脸上的伤;想起了明久看着给自己拨过的闹钟时那副懊丧相;想起了那个砸在明久前额的塑料桶倒在地上,香喷喷的青稞酒带着气声淌了满地。他自己低声嘟囔着,仰起头,向上看着天葬台。

        “儿子……儿子……儿子……”

        

        第三炮带来的虚惊使白玛心神不宁。毕竟崖上的工程都搞完了,白玛从心底感谢菩萨。下面主要是开沟了,她再也用不着担心了。这一个星期,明久瘦多了,白玛心疼他,跑回家拿了十几个鸡蛋给明久煮了塞进口袋。

        五个男人一字排开,分段挖沟。明久挖蓄水坑。根据测量,沟深二米五以上水才能流过来,蓄水池最少得挖三米五以上。沙土卵石的河滩不算难挖,明久锹镐并用,很快挖到三米深。原来计划用炸崖的石块砌在蓄水池的周围和池底,这样可以使水泵龙头不致因泥沙而堵塞。现在这些石块就堆在蓄水池附近。明久考虑如果用石块铺砌池底,就要增加挖池坑的深度。明久和邻人们都想着早一天把水引上去,干活干得贪了晚。蓄水池坑差不多够深度了。这时白玛从上面下到河滩,喊男人们去吃饭。白玛先到了蓄水池坑边。

        疏松的沙质坑壁给白玛踩滑坡了,白玛叫了一声扑倒,总算没有随沙石滑下去。坑边的石块滑下去许多。明久没来得及叫一声就给沙石窒息了。第一个跑过来的是马清水,随后是次巴珠和刘二宝;哑巴在河边,又聋,根本没发现这边出了事。明久没有抢救过来。

        除了白玛,没有人在明久挨打以后听他说过话,阿妈莫扎桑也没有。次巴珠老人在想,明久是否还在记恨他,这时东方天边已经发白——布穷的低啸使空谷充满悲戚,几段河水在闪烁鳞纹和光斑了。

        第一缕曙光终于照过来。天葬台伸出的巨石上笔直升起一股蓝烟,曙色使直上天穹的烟缕透明。次巴珠看到,鹰隼从四面八方聚向这透明闪亮的烟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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