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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

        礼拜六早上,莉诺比其他人都先起床。她抱着婴儿到起居室,把他放在乔治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椅子少了后腿,有些倾斜;她给他盖上毯子。然后她给壁炉生火,在前夜余火未尽的几块红亮的柴火里添上新柴。她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察看婴儿,他已经又睡着了——好事,因为家里有客人来。跟她同居的男人乔治,好客而又冲动,不管什么时候老朋友打来电话,总是力邀他们来过周末。大部分打电话的是他以前的学生——他过去是一名英语教授——他们来了以后事情似乎更糟了。是他变得更糟,因为他会大量抽烟喝酒,不吃东西,之后溃疡就发作了。等到客人离开、周末结束,她不得不做些清淡的饭菜——苹果泥、燕麦粥、布丁。而他减少酒量也不那么容易了。过去客人一走他就能马上停止,近来他却只是从威士忌转成葡萄酒,而且葡萄酒一直喝到下个星期——喝得很多,大概一顿饭喝一瓶——直到他的胃状况恶化。跟他一起生活很难。有一回一个以前的学生,一个叫露丝的女人,来看他们——她怀疑是他的情人。她无意中听到乔治在书房里跟露丝聊天,他带她去书房看一张房子装修以前的老照片。乔治对露丝说,她,莉诺,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她头脑简单。她非常受伤,又惊又羞,一时头晕眼花。自那以后,不管是什么客人来过周末,她总是觉得不自在。过去她挺享受和乔治跟客人们一起做的一些事,但自从听到他跟露丝讲的话,她觉得他对所有的访客都私底下讲过同样的话。对她而言,乔治还是不错的。但是她确信那就是他不跟她结婚的原因。最近他说起他们的女儿聪明(她五岁了,叫玛丽亚),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拥有单纯的骄傲;现在她还心生恶意,觉得玛丽亚的存在是她个人优良基因的证明。她开始在这孩子身上期望完美。她知道这样不对,尽量不让自己的焦虑感染到玛丽亚。幼儿园的老师已经说玛丽亚“难以归类”了。

        莉诺最初爱上乔治是因为他难以归类,不过她搬去跟他同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发现他并不独特,只是某一类型的变种。她为自己的观察而骄傲,暗自揣着这个发现——这是她对他看低自己的沉默表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觉得她吸引人——一开始他是这样觉得的——因为她不像他喜欢邀请的那些漂亮又能说会道的年轻女人,她们来过周末时带着情人或是女友。这些年轻女人都没有丈夫,如果她们真的带了个男人,总是情人。她们不结婚似乎挺快乐的。莉诺也乐意单身——不是因为相信婚姻本身不对,而是因为她知道如果乔治认为她头脑简单,就不该嫁给他。起先她想拿听到的话跟他当面对质,要他给一个解释。但他总能找到开脱的理由。她最多能让他稍显慌乱,之后他只会将此归咎为威士忌。当然她也可以问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女人来,为什么他在她和孩子们身上花的时间少。他对此会回答,他们在一起的质量,而不是数量,更为重要。事实上他已经说过这话了,她还没有问他。他说起事来重复个没完,这样她就会当成真理接受。而最终她确实接受了。她不喜欢长时间的认真思考,如果有一个答案——哪怕是他给的答案——接受答案然后继续生活总是更容易些。她继续着自己一向在做的事:收拾家,照料孩子们,还有乔治,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喜欢烘焙糕点,收集艺术明信片。她为他们的房子骄傲,买的时候很便宜,乔治还愿意干活儿的时候把房子装修了。有访客来家里她也开心,尽管她并不欣赏她们,也谈不上喜欢。

        除了每周一次在一个初级学院教夜校摄影课,乔治没有其他工作。两年前他申请终身教职被拒,然后离开了大学。她看不出来他工作这么少是否不开心,因为他忙着做其他事。他早上慢慢品着花草茶,听古典音乐,天晴的下午不管有多冷,他去外面躺着晒太阳。他拍照,在树林里散步。必要的时候帮她跑跑腿。晚上有时他去图书馆,或者去看朋友;他跟她说朋友们经常叫她一起去,但是他说她不会喜欢他们。的确——她不会喜欢他们。最近他深夜做吃的。他总是记日记,还是一个出色的书信作家。他的一个姨妈把大部分财产给了他,一万美元,在遗嘱里说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在乎她,抽出时间一次又一次写信的人。她去世前五年他都没有去探望过,但是他定期写信。有时候莉诺会发现他留给她的便条。一次是冰箱上的一张长长的条子,列着一些送她家人的可心的圣诞礼物,是她出门时他想到的。上星期他用透明胶在一个盛着炖小牛肉剩菜的砂锅上粘了一张纸条,写着:“很好吃。”他嘴上不表扬她,但喜欢让她知道自己的满意。

        几个晚上以前——他们接到朱莉和萨拉的电话,说她们要来做客的那个晚上——她对他说希望他能多讲一点话,多跟她说说心事。

        “说什么心事?”他说。

        “你总是这种态度。”她说,“假装你没什么想法。为什么要那么沉默?”

        “我不当教授了。”他说,“我不必把每分钟花在‘思考’上。”

        但是他爱和年轻女人交谈。他会跟她们在电话里说上一个小时;她们来访的时候他能跟她们在树林里走上大半天。那些年轻女人的情人总是落在后面。他们放弃了,回到屋里坐下,跟她聊天,或帮忙准备晚饭,或跟孩子们玩。年轻女人和乔治回来的时候精神振奋,准备开始晚饭时的新一轮谈话。

        几个星期前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对她说:“为什么你要任其发展?”他们之前稍微聊了一会儿——天气,孩子——然后在厨房里,他坐着剥豌豆的时候,把头搁在桌子上,说话声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你要任其发展?”他没有抬头,她瞪着他看,以为自己幻听。她很惊讶——惊讶听到这话,也惊讶他之后什么都没说,让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说了那句话。

        “我任什么发展了?”她说。

        很长时间的沉默。“不管这是个什么恶心游戏,我不愿意掺合。”他最终开口,“这不关我的事。我明白你也不愿意说。”

        “可是那里真的很冷。”她说,“外面冷成那样,能发生什么?”

        他摇摇头,跟乔治摇头的样子一样,表示她令人无法理解。但是她不愚蠢,她知道什么可能在发生。她刚才说的话没错,她在正确的轨道上,但她只能说自己的感受,那就是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因为他们在树林里散步,那里甚至连个谷仓都没有。她完全了解他们是在散步。

        乔治和那个年轻女人回来的时候,他弄了热苹果汁,往里面滴了点朗姆酒。莉诺心情愉快,因为她确信有些事没有发生;而那年轻男人相反,他和她想的不一样。他呆在饭桌旁,用拇指划过一根豌豆荚,仿佛那是把刀。

        这个周末萨拉和朱莉来做客。她们周五晚上到的。萨拉是乔治的一个学生——是她发起活动要求校方重新聘用他。她看上去不像个捣乱分子;她白皙美丽,脸颊上有雀斑。她说了太多以前的事,让他心烦,扰乱了他同自己和解以后的平静。她告诉他他被解雇是因为他跟所有事情都“有牵扯”。他们害怕他,因为他牵扯的事太多了。她跟他说的越多,他记起来的就越多,如此一来萨拉又要反复讲述同样的事情。她提醒了他以后,他似乎更需要一种肯定——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对终身教职评委会成员的怨恨。到了晚上他们俩都会喝醉。萨拉会有点躁动,又充满慰藉。莉诺、朱莉和孩子们会上楼睡觉。莉诺猜想她将不会是唯一一个醒着的、还在聆听的人。她觉得朱莉虽然样子略显呆滞,实际上却处处留心。前一晚他们都围坐在壁炉边谈话的时候,萨拉做了个手势,差点打翻了酒杯,而朱莉伸手过去扶住杯子,杯子没有倒。乔治和萨拉正说到兴头上,都没有注意。朱莉的手急伸出去的时候,莉诺与她对视了一眼。莉诺觉得自己很像朱莉:朱莉的面孔并不流露情感,甚至在她感兴趣的时候,甚至当她深深在意的时候。莉诺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能够看出来。

        萨拉和朱莉周五晚上来以前,莉诺问乔治,萨拉是不是他的情人。

        “别这么荒唐。”他说,“你以为每个学生都是我的情人?朱莉是我的情人吗?”

        她说:“我可没这么说。”

        “好,你要是愿意犯傻,就说下去吧。”他说,“你要是这么想了很久的话,确实还挺有道理的,是不是?”

        他就是不回答关于萨拉的问题,总是把朱莉的名字扯进来。有的女人可能就会觉得他反对得太激烈了一点——因此朱莉真的是他情人。她不这么想。她也不再怀疑萨拉,因为这是他所希望的,而她也一向习惯了取悦他。

        他比莉诺大二十一岁。上一个生日时他五十五岁。他第一次结婚(唯一一次婚姻;她一再提醒自己他们没有结婚,因为常常感觉好像结了)生的女儿送他一顶爱尔兰羊毛呢帽。这份礼物让他烦恼。他戴上帽子,狠狠往下压。“她想让我变成个可笑的老家伙。”他说,“她想让我戴着这个像傻瓜似的走来走去。”他整个上午都戴着那顶帽子,一直抱怨,吓到了孩子们。最终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说:“她没有任何目的。”她说得决断,语气非常坚定,他听了她的话。但是因为失去了抱怨的理由,他又说:“你没有想法并不意味着别人也没有。”他是变老了吗?她不愿意想他老了。除了有胃溃疡,他的身体还很结实。他高大英俊,留着一把浓密的髭须和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卷曲的黑发里很少见到灰白的发丝。他穿着紧身的蓝牛仔裤,冬天是高领的黑色套头衫,夏天是旧的白衬衫,卷起袖子。他装作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但其实很在意。他仔细地修胡须,沿着山羊胡子的两边缓缓往下刮。他从加利福尼亚州一家商店定购软皮皮鞋。每次散很长时间的步回来以后——虽然他每天冲两次澡——他还是会再冲一次。他看起来总是神采奕奕,很少承认心中的不安。有那么几次,在床上的时候,他问:“我还是你的梦中人吗?”每次她说是的时候,他总是笑,把问题变成一个笑话,好像他并不在意。她知道他在意。他装作对衣服无所谓,但其实对他的高领衫,衬衫和鞋子非常挑剔(有几件是意大利丝绸的),以至于都不要别的衣服。她注意到来做客的年轻女人也总是很虚荣。萨拉来的时候,戴了一条很漂亮的丝巾,颜色像海螺壳一样洁白。

        星期六早上,莉诺坐在地上,注视着她刚刚点燃的炉火。婴儿蜷缩在乔治椅子上的被窝里,在睡梦中微笑。莉诺想如果他是个大人,该会是多么好的同伴。她站起来,去厨房里撕开一包酵母,用热水化开,加了盐和糖。她用手指在其中搅和,打着颤,因为厨房里太冷了。她准备烤晚饭的面包——他们有客人的时候,傍晚总有一顿大餐。但是这一天其余时间她干什么呢?乔治前一晚跟女孩们说,星期六要去树林里散步,但是她不是那么喜欢步行,而且乔治会因为前一晚的争论而不快,她不想刺激他。“你不愿挑战任何人。”她哥哥几天前给她写了封信。他多年来一直给她写信——她和乔治在一起的这些年——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这段关系。她很少回信,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太简单。她有一栋舒适的房子。她做饭。她总有的忙,她爱她的两个孩子。“说‘但是’似乎不大好,”她哥哥写道,“但是……”是真的,她喜欢简单的事。她哥哥在剑桥做律师,无法理解这点。

        莉诺的手擦过她一侧的脸,跟下楼来的朱莉和萨拉说早安。萨拉不要橙汁,她看起来很精神,已经准备好开始新的一天。莉诺给朱莉倒了一杯。乔治在门厅里喊:“准备好行动了吗?”他这么早就想出门,莉诺很吃惊。她走进起居室。乔治穿着一件牛仔布的夹克,手插在口袋里。

        “早上好。”他对莉诺说,“估计你不想步行,是吗?”

        莉诺看着他,但是没有回答。她站在那儿的时候,萨拉绕过她,走到门厅里跟乔治会合,他给她把着门。“咱们走到商店,买几块好时巧克力,给咱们的远足提供能量。”乔治对萨拉说。他们走了。莉诺发现朱莉还在厨房里,等着水烧开。朱莉说她晚上睡得很差,很愿意不跟乔治和萨拉出去。莉诺给她们俩泡茶。玛丽亚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小口啜着橙汁。小婴儿喜欢有同伴,而玛丽亚是个孤僻的孩子;她宁愿只有她和妈妈两个。她已经放弃了对爸爸的拥有权。这会儿她拿出一个硬纸盒,把她妈妈收藏的明信片都拿出来,在地板上排成整齐的一队。每当她抬头看的时候,朱莉就紧张地对她微笑;玛丽亚不笑,莉诺也并不敦促她。莉诺去厨房里压面,玛丽亚也跟去。玛丽亚最近刚出完水痘,额头正中还有一道小小的伤疤。莉诺近来发现自己不再看女儿蓝色的眼睛,反倒注意起不完美的地方了。

        莉诺把面团抻长,放在撒了玉米面粉的烤盘上,这时她听到雨声。雨水击在车库的房顶上,声音很响。

        几分钟后朱莉走进厨房。“他们被这场大雨困住了。”朱莉说,“要是萨拉留下了车钥匙,我可以去接他们的。”

        “开我的车去接吧。”莉诺说着用胳膊肘指指门边钉子上挂的钥匙。

        “可是我不知道商店在哪儿。”

        “你昨晚开到我们家的路上肯定经过了。开出门以后右转。就在大路边上。”

        朱莉拿了她的紫色运动衫,取下钥匙。“我很快就回来。”她说。

        莉诺可以感觉到她乐意逃离这里,落雨了她很高兴。

        莉诺在起居室里翻着一本杂志,玛丽亚喃喃地重复着“蓝色、蓝色、深蓝色、蓝绿色”,每次出现颜色的时候她都注意到了。莉诺一口一口地抿着茶。她在乔治的唱机里放了一张迈克尔·赫利的唱片。迈克尔·赫利是很好的雨天音乐。乔治有上百张唱片。他的学生过去喜欢在里面扒来扒去。非常明智,他从不刻意追赶时尚。所有的唱片不是爵士就是其他各类风格:迈克尔·赫利,凯斯·杰瑞特,瑞·库德。

        朱莉回来了。“我找不到他们。”她说。她看上去好像在等待惩罚。

        莉诺很惊讶。她正要说“你没好好找吧,是不是?”这样的话,但是瞥到朱莉的眼神。她的样子显得很小,有些惧怕,甚至有点古怪。

        “好吧,我们试过了。”莉诺说。

        朱莉站在壁炉前,背对着莉诺。莉诺知道朱莉在想,她糊涂——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可能穿过树林,没有沿着路边走。”莉诺说,“有这个可能。”

        “但是雨下起来的时候他们可以到路边拦车啊,不是吗?”

        也许她误会了朱莉的想法。也许朱莉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

        “他们可能迷路了。”朱莉说,“可能出什么事了。”

        “没有出事。”莉诺说。朱莉转过头,莉诺又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的亮点。“他们可能在树下躲雨。”她说,“可能在乱搞。我怎么会知道?”

        这不是莉诺常用的词。她平常总是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但是她能感觉到朱莉非常沮丧。

        “真的吗?”朱莉说,“你难道不在乎吗,安德森太太?”

        莉诺被逗乐了。这是个转折。所有的学生都叫她丈夫乔治,叫她莉诺;而现在其中一个希望这儿有一个真正的成人来跟她解释一切。

        “我能做什么?”莉诺说。她耸耸肩。

        朱莉没有回答。

        “我给你倒点茶好吗?”莉诺问。

        “好。”朱莉说,“麻烦了。”

        乔治和萨拉是下午过半的时候回来的。乔治说他们一时冲动想去大城市转转——他说的其实是个小镇,但称之为大城市给他提供了一个说风凉话的机会。乔治说,他们坐在一家餐吧里等雨停,然后搭了一辆顺风车回家。“但是我完全清醒。”乔治说,第一次把头转向萨拉。“你呢?”他满脸微笑。萨拉让他失望了,她看起来有些尴尬。她的眼光迅速地投向莉诺,又移开去看朱莉。两个女孩注视着对方,而莉诺,只剩下乔治给她看了。她看了看炉火,然后起身加了一块木柴。

        很快大家就发现,他们都被这场雨困住了。玛丽亚给她的纸娃娃脱了衣服,又故意从它的帽子上扯下一根羽毛。然后她把一堆碎片拿给莉诺,快要哭了。婴儿哭了,莉诺把他从沙发上抱起来,之前他在黄色毯子下熟睡。她把他架在两腿之间的空隙中,双手托着他,身子后仰去看炉火。那是她的火,她有理由照看。

        “我的男孩怎么样?”乔治说。婴儿看他,又看别处。

        因为下雨,天黑得早。四点半,乔治开了一瓶博若莱,把它拿到起居室,用多出的那只手把四个酒杯揽在胸前。朱莉紧张地站起来,拿过杯子,过分客气地大声说感谢。她不看萨拉,把一个酒杯给她。

        他们在炉火前围坐成一个半圆,喝酒。朱莉一页一页翻着杂志——《新时代》,《国家地理》——萨拉手里拿着一个绘有灰绿色树叶的白色小碟,是她从咖啡桌上拿的;碟子上有几枚贝壳,一些橡果帽,一两块磨光的石头,萨拉在手指间摩挲着这些东西。房子里有几个这样的小碟,都是乔治布置的。他和莉诺很久以前在北卡罗来纳的一个海滩上拣到的那些贝壳,那是他们第一次出门旅行。但是橡果帽,闪亮的绿松石和紫水晶——她知道,它们放在碟子里是因为乔治喜欢客人看到以后的反应;其实,是一种意料之中的不落俗套。他还买了几幅镶框的小画,有比崇拜他的学生更重要的客人来时,他为他们特意展示——水果的微型油画,独角兽图案花毯的局部细节的照片。他装作喜爱那些精致优雅的东西。但实际上,他们去纽约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总是先去看埃尔·格列柯和马克·罗斯科的大幅油画。她永远不能让他承认他有时说的或做的事很虚伪。有一回,很久以前了,他问他是否还是她的梦中人,她说:“我们现在合不来了。”“别说这些。”他说——不否认,不反驳。她最多能说出这些话而不被责怪;她永远不能跟他继续一段对话。

        晚饭桌上点着白色蜡烛,它们在空酒杯里燃烧。他们用他祖母的花朵图案的小碟吃饭。莉诺看着窗外,依稀看到黑暗中他们那棵巨大的橡树。雨已经停了。几颗星星出来了,湿树枝上有点点光亮。橡树长得离窗户很近。她哥哥有一次建议应该修剪房前的一些灌木和大树,让它们长开一点,房子里就不会那么暗。乔治喜欢听到这个,这给了他机会大赞自然之美,说他永远不会篡改这种美丽。“这里天天像呆在坟墓里。”她哥哥说。搬家到这儿以后,乔治几乎知道了土地里生长的所有东西的名称:他可以指出六道木,绣线菊,月桂。他订了《国家地理》杂志(虽然她很少见到他在读)。他终于“建立联系”,他说,乡间生活使他建立联系。他现在正对萨拉这么讲,她放下象牙柄的叉子听。他起身去换唱片。泰勒曼的唱片B面音乐轻柔地响起。

        萨拉对莉诺还是很戒备。乔治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对她快速地说些客套话。“你们真了不起。”她说,“我希望我父母能像你们一样。”

        “乔治听到你这么说会很高兴。”莉诺说着,把一小片通心粉送到嘴边。

        乔治坐回来以后,急于取悦的萨拉对他说:“要是我父亲像你这样就好了。”

        “你父亲。”乔治说,“我不会这么联想。”他愉快地说着,但是很难掩藏听到这种对比后的不快。

        “我是说,他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女孩结结巴巴地继续。

        相比之下,音乐却愈发轻快美好。

        莉诺去厨房里拿沙拉,听到乔治说:“我决不能让你们女孩儿走。没有人在星期六离开的。”

        礼貌的反驳,对莉诺厨艺的赞美——说的话真多。莉诺很难专心听他们说什么。热饭热菜可口。她又倒了些酒,让他们说下去。

        “戈达尔,对,我知道——摇拍那一列大鸣喇叭的汽车,动作那么慢。那长长的一列汽车永无止境。”

        她听到了乔治说的最后一段话。他的胳膊在饭桌上方慢慢摆动,标志着电影里静止不动的车列。

        “那盆花好看。”朱莉对莉诺说。

        “是秘鲁常春藤。”莉诺笑着说。她应该微笑,她不会主动给这些女孩拔下几片叶子。

        泰勒曼那张唱片放完了,萨拉要求放一张鲍勃·迪伦。白蜡滴在木桌上,乔治等蜡滴轻轻凝住,然后刮掉这些小圆片,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弹向萨拉。他解释说(尽管萨拉没有要求某张特定的迪伦唱片)他在听电子音乐以前只听迪伦。还有《行星浪潮》——“因为太浪漫了。挺傻的,不过是真的。”萨拉对他微笑。朱莉对莉诺笑。朱莉是在表示礼貌,她看到萨拉笑,但并不知道是怎么了。莉诺没有笑。她为了让他们自在,已经做得够多了。她现在累了,音乐,饱胀的胃,还有外面又下起来的雨。她准备的甜点是自制香草冰淇淋,乔治做的,里面有香草豆荚的黑色小片。可是他还在喝酒,又开了一瓶。他小口喝着,用勺子在他的冰淇淋上轻轻地敲,眼睛看着萨拉。萨拉笑了,让大家都看到她的笑容,然后从勺子上吮下一口冰淇淋。朱莉错过眼前越来越多的事情。莉诺注视着朱莉茫然地用手摩挲着纸巾。她戴着一条细细的贴颈银项链——莉诺头一回注意到——她右手的第三个手指上戴着一个细细的银指环。

        “安娜的事实在是可怕。”乔治说。他在喝最后一口酒,冰淇淋化了。他没有在特别看着某个人,虽然是萨拉前一天晚上提起的安娜。他们当时在屋里呆了很短一段时间——说到安娜死了,被车撞的,几乎根本不算是个事故。安娜也是他的一个学生。那辆车的司机喝醉了,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被告上法庭。(萨拉和乔治以前说起过这事,但是莉诺没有上心。她能做什么?她见过安娜一次,一个美丽的女孩,像孩子一样的小手,头发薄而卷曲,小心翼翼。长得美的人都小心翼翼。)现在司机精神错乱了,朱莉说,他给安娜的父母打电话,想跟他们谈谈,问问为什么会发生事故。

        婴儿哭起来。莉诺上楼去给他抽掉一些盖被,和他说了几分钟话,他就安静下来。她下楼,酒劲儿一定比她意识到的更大,要不然她为什么数起了台阶?

        在点着蜡烛的餐厅里,朱莉独自坐在桌旁。这女孩又一个人呆着了;乔治和萨拉拿了伞,决定去雨中散步。

        八点钟。朱莉帮莉诺把碗碟放进洗碗机时,说了一句莉诺的房子真美,此后她说得很少。莉诺累了,也不想找话说。她们坐在起居室里喝酒。

        “萨拉是我最好的朋友。”朱莉说。她似乎为此而抱歉。“我回到大学的时候跟这里的生活非常脱节。我之前和丈夫在意大利,突然回到美国。我交不到朋友。但是萨拉不像其他人,她对我很好。”

        “你们做朋友多久了?”

        “两年了。她真的是我有过的最好的朋友。我们明白事理——我们不必非得谈论那些事。”

        “比如她和乔治的关系。”莉诺说。

        太直接了。太过突然。朱莉没有回答。

        “你做得好像该怪罪于你。”莉诺说。

        “我觉得很怪,因为你是这么一位好心的女士。”

        一位好心的女士!多么奇特的措辞。她一直在读亨利·詹姆斯吗?莉诺从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但她肯定认为自己比一位“女士”要复杂多了。

        “你为什么是这种表情?”朱莉问,“你是很好心。我认为你对我们一直很好。你放弃了自己的整个周末。”

        “我总是放弃我的周末。周末其实是我们唯一的社交时间。在某种程度上,有事可做挺好的。”

        “可是变成这个样子……”朱莉说,“我猜我觉得奇怪是因为当我自己的婚姻破裂时,我甚至都毫无疑心。我是说,我反正不能像你那样,但是我——”

        “就我所知,什么事也没有。”莉诺说,“就我所知,你的朋友是在自作多情,而乔治是想让我嫉妒。”她往火堆里添了两块木柴。等这些都烧完了,她要么得走到柴棚去,要么就作罢,回去睡觉。“有什么……大事吗?”她问。

        朱莉在火边的地毯上坐着,用手指绕着头发。“我来这儿的时候还不知道。”她说,“萨拉让我处境尴尬。”

        “但是你知道事情到什么程度了吗?”莉诺问,她现在是真的好奇。

        “不知道。”朱莉说。

        没法知道她是否在说真话。朱莉会跟一位女士说真话吗?也许不会。

        “不管怎样,”莉诺耸耸肩说,“我不愿一直想着这些事。”

        “我从来没有勇气跟一个男人同居而不结婚。”朱莉说,“我是说,我希望我有,希望我们那时没有结婚,但是我就是没有那种……我的安全感不够。”

        “你总得有个地方住。”莉诺说。

        朱莉看着她,好像不相信这是真心话。是吗?莉诺心想。她跟乔治一起六年了,有时她觉得她已经找到了他的游戏规则,连带着也传染了他的感冒和坏情绪。

        “我给你看点东西。”莉诺说。她站起来,朱莉跟上去。莉诺打开乔治书房里的灯,她们穿过书房,走进他把一间浴室改造成的暗房。在一张桌子下面,在一个盒子后面的另一个盒子里,有一叠照片。莉诺把照片取出来递给朱莉。这些是莉诺去年夏天在他的暗房里发现的照片,它们是误放在外面的,毫无疑问。她是把他留在卧室里的一些照片拿进去的时候发现的。它们是乔治的脸的高反差显影照片。所有这些照片里,他看起来非常严肃、悲伤;有些照片里他的眼睛好像因痛苦而变得狭长。有一张他的嘴张开着,那是一幅关于痛苦中人的出色照片,一个要尖叫的人。

        “这是什么?”朱莉低声说。

        “他给自己拍的照片。”莉诺说。她耸耸肩。“所以我留下来。”她说。

        朱莉点点头。莉诺点点头,把照片放回去。莉诺到这一刻才想到这也许是她留下来的理由。事实上,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这只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理由。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时,她自己的脸也变得像乔治的一样扭曲。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害怕,也觉得羞耻。最后她把照片放进一个空盒子,又把盒子放在另一个盒子后面。她甚至不想让他再看到那些恐怖的照片。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发现了,那塞到墙边的另一个盒子。就像乔治说的,人跟人之间的沟通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后来,萨拉和乔治回来了。还在下雨。原来他们带了一瓶白兰地出去,两个人都淋得透湿,还醉醺醺的。他用一只手握住萨拉的手指。萨拉看到莉诺,松开他的手。但他突然转身——他们进了门还没打招呼呢——抱起她,转圈,跌跌撞撞进了起居室,他说:“我恋爱了。”

        朱莉和莉诺沉默地注视他们。

        “非礼勿视。”乔治说,他用空了的白兰地酒瓶指着朱莉。“非礼勿听。”乔治说,他指着莉诺。他把萨拉抱得更紧些。“我非礼勿言。我说的是真的。我恋爱了!”

        萨拉从他怀中挣脱开,跑出房间,跑上黑暗中的楼梯。

        乔治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跌坐在地板上,笑了。他打算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让自己下台。朱莉惊恐地看着他,从楼上可以听到萨拉的抽泣声。她的哭声惊醒了婴儿。

        “抱歉我离开一下。”莉诺说。她爬上楼梯,走进儿子的房间,把他抱起来。她对他轻声细语,用一些谎言来安抚他。他太困了,受惊的时间不长。几分钟后他就又睡着了,她把他放回小床。在另一间屋里,萨拉哭的声音小一些了。她哭得如此凄惨,莉诺差点要加入了,但她没有,只是轻轻拍着儿子。在黑暗中,她站在小床边,最后终于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回到卧室。她脱下衣服,钻到冰冷的床上。她集中精神正常地呼气吸气。她的门关着,萨拉的门也关着,她几乎听不到她。有人轻轻敲她的门。

        “安德森太太。”朱莉低语,“这是你的屋吗?”

        “是。”莉诺说。她没有叫她进来。

        “我们要走了。我来叫萨拉,然后就走。我不想不打招呼就离开。”

        莉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朱莉能说这话实在是非常好心。她几乎要流泪了,所以什么也没说。

        “那好。”朱莉为了让自己安心,说,“晚安。我们走了。”

        不再有哭声了。有脚步声。很神奇,婴儿没有再被吵醒,玛丽亚一直睡着。她总是睡得很好。莉诺自己的睡眠越来越差了,她知道乔治大半个夜晚、很多夜晚都在散步。她对此一言不发。如果他认为她头脑简单,她简单的智慧对他有什么好处?

        橡树在风雨中刮擦着窗户。二楼这里,房顶下面,尖细的击打声变得很大。如果萨拉和朱莉走前跟乔治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到。她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又熄火了。重新发动——她在祈祷汽车开走——发动机又停了,然后车子才慢慢开出去,在沙砾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床还没有变暖,她浑身发抖。她想方设法入睡,反而一直清醒。她眯起眼睛集中心思,却没有闭上眼睛。房子里唯一的声音是电子钟,在她床边嗡鸣。连午夜还没有到。

        她爬起来,没有开灯,走下楼。乔治还在起居室里。火堆只剩下柴灰和一点没烧完的余烬。那里跟床上一样冰冷。

        “那个臭婊子。”乔治说,“我早该知道她是个笨丫头。”

        “你做过头了。”莉诺说,“我是唯一一个你可以做过头的人。”

        “该死的。”他说着捅了捅火堆。几颗火星弹出来。“该死的。”他压着呼吸重复道。

        他的套头衫还是湿的。他的鞋子沾满了泥,被泡坏了。他坐在炉火边,头发贴在头上,看起来丑陋、衰老、陌生。

        她回想起有一次,还是天暖和的时候,他们刚认识不久,一起在海滩上散步、拣贝壳。小小的浪花涌上来。太阳在云彩后面,那一刻仿佛有幻觉,云彩静止不动,而太阳在前面快速移动。“来追我。”他说着从她身边跑开。他们之前在静静地说话,拣贝壳。她看他突然跑走非常吃惊,使尽全身力气去追,真的追到了。她把手伸出去,在他要跑进水里的时候,抓住他泳裤的松紧带。假如她没有追到他,他真的会一直跑进深水,直到她没法跟上吗?他转过身,就像他跑开的时候那么突然,抓住她,使劲抱住她,把她举得很高。她抓住他不放,紧紧地抱着他。他和萨拉散步回来的时候也试了同样的举动,没有奏效。

        “就算他们的车撞到路边我也不在乎。”他恶毒地说。

        “别这么说。”她说。

        他们沉默地坐着,听雨声。她跟他凑近一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把头靠在那里,就好像他可以保护她,避开那些他希望发生的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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