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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老式雷鸟

        尼克和凯伦从弗吉尼亚州开车回纽约,用了不到六个小时。他们时间掌握得很好,一路都赶在下雨之前,所以现在人已经坐在餐厅里了,雨才落下来。他们同斯蒂芬妮和赛米这对朋友在乡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夏日周末,但尼克担心凯伦只是出于同情才答应和他同去。她最近在和另一个男人交往,尼克提议度周末的时候,她有些犹豫。后来她说愿意,他觉得她是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才让步的。

        他们开的是她的车——一辆白色雷鸟敞篷车。他每开一次,就多一分羡慕。她有很多东西是他羡慕的:一件黑色塔夫绸里子的松鼠毛大衣、一对皂石雕刻的书挡,用来夹床头柜上放的几本诗集、她收集的路易·阿姆斯特朗的黑胶唱片。他喜欢去她的公寓看这些东西,它们让他兴奋。他就像一个探索同学家游戏房的孩子,着迷不已。

        几年前他认识了凯伦,当时他刚来纽约不久。她的兄弟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三个人是在楼旁边的排球场上认识的。几个月之后她兄弟搬到了城市另一端,不过那会儿尼克已经知道了凯伦的电话号码。在她的提议下,他们开始每周日去中央公园跑步,这是尼克整个星期最渴望的事情。每次他们离开公园时,他欢欣鼓舞,却又总是为自己在街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难为情。可是她毫不自觉,既不在乎衬衫贴在身体上,也不在乎头发湿乱有碍观瞻。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在众人眼里永远不会失去魅力,而男人们总会注意她。一次在四十二街,天下着小雨,尼克停下来读一个电影广告字幕。当他回头去看凯伦的时候,她正和一个男人说笑,声明自己不能要他送的伞。尼克走到凯伦身边,男人才不再坚持。那是一个穿着精致的男人,他只是想把他的大黑伞送给凯伦,并没有企图让她上车。尼克很难接受这一类的事,但是凯伦并不轻佻,他也能看出男人们注意她且蠢蠢欲动并非凯伦的过错。

        周日慢跑或打篮球渐渐成了常规。有一回她因为不会勾手投篮而沮丧不已——整个早上她都没能成功。他把她举到自己肩膀上,向篮板发动猛攻,可是速度太快,凯伦差点在那个位置也没命中。打完篮球以后他们就回她家,她做晚饭。他累得几乎瘫倒,而她精力充沛,边研究烹饪书边取笑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书,让自己记住足够多的菜谱内容,好开始准备。他的两本烹饪书已卷了边,还有酱汁残渍,而凯伦的书整洁干净。她看菜谱,但从不完全照做。他很欣赏这点——她的创造力,还有精力。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凯伦认为他很特别的事实,后来凯伦开始和别的男人约会,他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她并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对他完全封闭。她第一次和别的男人度周末的时候——那是他们认识一年之后——在去宾夕法尼亚州的路上,她到他家稍作停留,把自己的雷鸟车钥匙给了他。她急匆匆地走了——那个男人在楼下车里等着——尼克目送她远去,他还能感觉到钥匙上的余温。

        尼克只是最近才见到她正在约会的男人:一个干瘦的心理学教授,头戴一顶黑白粗花呢帽,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看上去像个嘴角上翘的哀伤小丑。尼克到她的公寓去,不太确定那个人是否会在——实际上那是周五晚上,周末的开始,他去的时候预感到最终会见到那个人——他喝到了那个男人为他调制的伏特加柯林斯酒。他记得那个男人絮絮叨叨的,抱怨保罗·麦卡特尼在《艾比路》那张专辑里有首歌盗用了托马斯·德克的词,还说自己吃海贝得了荨麻疹。

        此刻在饭馆里,尼克看着桌子对面的凯伦,说:“你交往的那个男人无聊得很。他是干什么的——学者吗?”

        他去摸烟,随即想起自己不抽烟了。他是一年前戒掉的,当时他在纽黑文看望一个前女友。情况很糟糕,他俩吵了一架,然后他离开她去了一个酒吧。走出酒吧的时候,一个高个圆脸的黑人少年逼上前来,叫他交出钱包,他默默地把手伸进大衣,抽出钱包递给男孩。这时从酒吧里走出来几个人,目睹了这一幕,却装作没有看见,迅速走开。男孩手里有把小折刀。“还有你的烟。”他说。尼克把手伸进夹克内袋,掏出香烟递给他。男孩把烟放进口袋。然后他微笑着仰起头,举起钱包,好像一个催眠师摇晃着一块怀表。尼克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钱包。接着,还没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男孩一连串的动作让他视线模糊:他抓住他的胳膊,像柔道选手那样使劲一拽,把他摔在人行道上。尼克落在人行道边停着的一辆车上,恐惧得腿都软了。他落下来,男孩看着他落下来,然后点点头,走上人行道,走过酒吧。等男孩消失在视线之外,尼克才爬起来,走进酒吧去诉说他的遭遇。他让酒保给他一杯啤酒,又打电话给警察。他拒绝了酒保给他的香烟,从此再也没有吸过烟。

        他思绪漫无边际,凯伦还是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他知道这一天他已经激怒过她一次了,这会儿不该又提起那个男人。大约一个小时以前他们开回城里时,他提到她的朋友科比,言语唐突。她把车停在科比的车库里,为了回报,每次科比出城的时候,她就搬到他的褐砂石大楼里去,照顾六只被剪掉脚爪的巧克力色点暹罗猫。而科比的心理治疗师,一个叫凯洛格的医生,就住在同一栋楼里,可是他明确表示自己住在那儿不是为了照顾猫。

        尼克在自己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餐厅的牌子挂在前窗外:“掷海星者咖啡馆”,淡紫色的霓虹标志。他想到凯伦对这个教授越来越认真了(和他交往的时间比以前几位都要长),心中不快。以后他只有到掷海星者这种地方假装偶遇才能见到她了。他也开始设想这是最后一次驾驶雷鸟。两周前有一次他在第六大道剐蹭到前面的车,车子左前灯上方留下一道凹痕,之后她差点儿就不让他再开车。而她很久以前就不让他拿松鼠皮大衣当毯子了。以前秋天的时候,他喜欢赤身躺在她公寓房间外的小阳台上,用《纽约时报》的周日版垫在身下,把大衣展开盖在身上。现在他开始倒数日子,得到的数字是:他和凯伦已经相识七年了。

        “你想什么呢?”他对她说。

        “我在想我很高兴自己不是三十八岁,没有男人催我生孩子的压力。”她说的是斯蒂芬妮和萨米。

        她的手放在桌上。他伸手过去握住,这时侍者端着盘子过来了。

        “你想什么呢?”她问,缩回自己的手。

        “至少斯蒂芬妮很确定她不要生。”他说。他拿起叉子又放下。“你真的爱那个人?”

        “如果我真爱他,我猜这会儿我应该在自己家,而他在那儿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如果他决定等下去的话。”

        饭后她点了浓咖啡,他也点了同样的。他几乎在等她说出这趟旅程就是他们关系的终点。他觉得她会开口的。部分问题在于她有钱而他没钱。她二十一岁以后就很有钱了,因为拿到了祖父留给她的五万美元的托管基金。他记得五年前她买雷鸟的那一天,她生日后的第二天。那晚他们嘻嘻哈哈地开车穿过林肯隧道,又开上新泽西州的乡间小路,收音机天线上的一条橙色折纸在风中飘荡,直到被风刮跑。

        “我还能见你吗?”尼克说。

        “应该可以,”凯伦说,“不过咱们俩的关系和从前不同了。”

        “我认识你七年了。你是我最老的朋友。”

        她对此没有反应,但好久以后,大概午夜时分,她给他家打电话:“你在掷海星者那儿说的话是存心让我难受吗?”她说,“你说我是你最老的朋友。”

        “不是啊,”他说,“你是我认识最久的朋友。”

        “你肯定认识什么人比我时间还长。”

        “你是唯一一个我七年来定期见面的朋友。”

        她叹口气。

        “教授回家了?”他说。

        “没,他在这儿呢。”

        “你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我没觉得这是什么秘密。”

        “你还不如登报声明,”尼克说,“旁边再印上我的一张小照片。”

        “你干吗讽刺我?”

        “这让人多尴尬。你当着那个男人说这些,太尴尬了。”

        他在黑暗中坐着,坐在电话旁的椅子上。从餐厅回来他就一直想给她打电话。开了一整天车,他累坏了,肩膀也疼。他又感觉到那个黑人男孩的手在抓他的胳膊,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举起来,觉得自己被摔出去。那一晚他损失了六十五美元。她买雷鸟的那一天,他开车穿过隧道,到了新泽西州。他先开,再换她开,然后又是他开。中途他开进一个商场的停车场,让她等着,自己去买了一卷橙色的折纸回来。多年以后他曾经找过那一晚他们开的路线,可总也找不到。

        尼克再次接到她的电话是在弗吉尼亚之行后大约三个星期。因为他没有勇气打给她,也根本没指望她会打来,所以他拿起电话听到她声音的时候很意外。佩特拉在他家——办公室里他一直想约会的一个女人,她刚刚取消了一个恼人的婚约。他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头之间,赞赏地注视着佩特拉的侧影。

        “有什么事?”他对凯伦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在佩特拉听来很冷淡。

        “赶紧收拾,”凯伦说,“斯蒂芬妮打电话来说她要生了。”

        “你说什么?我以为她在弗吉尼亚跟你说过,她觉得萨米想要小孩的想法非常可笑。”

        “是意外。我们走了以后她发现月经没来。”

        佩特拉在沙发上动了动,开始翻看《新闻周刊》。

        “我一会儿打给你好吗?”他说。

        “把你那儿不管什么女人赶走,你现在就得跟我讲,”凯伦说,“我马上要出门了。”

        他看了一眼佩特拉,她正在抿酒。“不行。”他说。

        “那你方便的时候打给我,但必须是今晚。”

        他放下电话,去拿佩特拉的酒杯,却发现威士忌喝完了。他提议一起去西十街的一个酒吧。

        几乎是刚到酒吧,他就找借口暂时离桌。凯伦听起来很不高兴。在一切确保无恙之前,他没法和佩特拉共度良辰。他一听到凯伦的声音,就明白自己更想和她在一起。他告诉她等喝完一杯酒他就会过去,她说要么立刻过去要么干脆别去,因为她就要去教授那儿了。她听起来那么粗鲁,以致他怀疑她在吃醋。

        他回到酒吧,坐在佩特拉旁边的凳子上,拿起加水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酒冰得他牙疼。佩特拉穿着蓝色宽松长裤,白色衬衫。他的手在她背上肩膀以下的地方摸来摸去。她没戴胸罩。

        “我得走了。”他说。

        “你要走?还回来吗?”

        他正要开口,她伸出手。“算了,”她说,“你别回来了。”她啜一口玛格丽特。“不管你刚才打给哪个女人,祝你俩愉快。”

        佩特拉狠狠瞪他一眼,他明白她是真的要他走。他盯着她的脸——下唇有一小粒盐,然后她转过身去。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走出酒吧。他在外面走了大概十步,突然有人从背后袭击他。他惊恐又慌乱,还以为自己被车撞了。他不知道身在何处,虽然只是闷闷的一击,他也以为是一辆车撞到他。他躺在人行道上,仰头看到他们——两个比他年轻的男子,正像兀鹫一样撕扯着他,推搡着他,翻弄着他的夹克和口袋。最古怪的是他在西十街,街上本该有其他人,可是现在没有。他的衣服破了,右手有血,湿乎乎的。他们捅伤了他的胳膊,鲜血染红了衬衫。他看到自己的血流成小小的一摊。他盯着那摊血,不敢把手挪开去。后来那些家伙走了,他半坐着,靠在一栋房子的墙边,是他们把他拖到那里去的。他好容易支起身子,但是那个他要对他诉说遭遇的人,一个过路的人,在他眼前忽隐忽现。那个人戴一顶宽边牛仔帽,他拽起尼克,可是用力过猛。他的腿无力支撑身体——他的腿一定出状况了——所以那人松开手的时候,他跪了下去。他使劲眨眼想保持清醒。再次站起来之前他晕过去了。

        那一夜晚些时候他回到家里,一条胳膊打了石膏。他心中混乱,又觉得羞耻——为自己对待佩特拉的方式而羞耻,也为自己被打劫而羞耻。他想给凯伦打电话,但是实在难为情。他坐在电话边的椅子上,暗自希望她打过来。午夜时分电话响了,他马上拿起来,以为肯定是自己的心灵感应见效了。电话是斯蒂芬妮打来的,她人在拉瓜迪亚机场。她一直在联系凯伦,但联系不上。她问能不能来他家。

        “我可不要生这个孩子。”斯蒂芬妮说,声音发颤。“我都三十八了,这该死的意外。”

        “冷静点。”他说,“可以去做人工流产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结束一条生命。”她说着哭了起来。

        “斯蒂芬妮?”他说,“你没事吧?你能叫出租车吗?”

        哭得更凶,没有回答。

        “要是我再打一辆车从这儿过去接你不太现实。你能顺利找到我这儿的,是不是,斯蒂夫?”

        载他去拉瓜迪亚机场的出租车司机叫阿瑟·施尔斯。出租车仪表板上粘着一只粉红色的小婴儿鞋。阿瑟·施尔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皮卡尤恩牌香烟。“今天我车上有个要去班德尔的女人,弄得我到现在还糊涂。”他说,“我在第五街路口拉到她,开到班德尔,刚停在门口,她就说:‘哦,见鬼去吧班德尔。’我又把车开回原地。”

        过桥的时候,尼克告诉阿瑟·施尔斯,要接的这个女人情绪会非常不安。

        “不安?我才不管呢。只要你俩不拿枪指着我的头,我什么都受得了。你是我今晚最后一桩生意了。把你带回你来的地方,我自己也要回家了。”

        他们快到机场出口的时候,阿瑟·施尔斯哼了一声,说:“我家在一个意大利杂货店旁边。店主盖今天早上六点钟就把我吵醒了,他跟供货商大叫:‘这些还能叫西红柿?’他说,‘我能拿到网球场上去打。’盖每次都揪住西红柿不放,嫌太生了。”

        斯蒂芬妮站在走道上,就是她所说的地方。她看起来很憔悴,尼克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他伸手去衬衣口袋里掏烟,又一次忘记他早已戒烟。他也忘了自己不能用右手抓东西,因为胳膊打上了石膏。

        “你知道那天我车里坐了谁?”阿瑟·施尔斯把车轻松地停在终点,说,“简直没法相信,是阿尔·帕西诺。”

        一个多星期以来,尼克和斯蒂芬妮一直在联系凯伦。斯蒂芬妮开始怀疑凯伦死了。虽然尼克责怪她打凯伦的电话打得太勤,但自己也开始忧虑。有一次他午餐时间去了她家,听门里有没有声音。他什么也没听见,但还是把嘴凑近房门,说要是在家就请开门吧,因为斯蒂芬妮有麻烦了。他离开大楼的时候不得不嘲笑自己,刚才的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会怎样?一个穿着体面的男士,双手搁在嘴两边,靠在一扇门上对着门说话。一只手还打了石膏。

        一个星期以来他下了班就直接回家,陪伴斯蒂芬妮。他又问佩特拉是否愿意跟他共进晚餐。她说不。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目不斜视地经过她的桌子,她站起来跟他到了大堂,说:“我下班以后跟人约了喝酒,不过七点左右我可以跟你去喝一杯。”

        他回家看斯蒂芬妮是否安好。她说她早上有点犯恶心,但看到信箱里的明信片后就好多了,她把明信片拿出来递给他。卡片是寄给他的,发信人是凯伦,她在百慕大。她说她在帆船上度过那个下午。没有任何解释。他读了好几遍,心里一片释然。他问斯蒂芬妮是否愿意跟他和佩特拉出去喝一杯。她说不用,他也猜到她不会去。

        七点钟他独自坐在“蓝色酒吧”的一张桌子旁边,衣服口袋里揣着那张明信片。他坐的小圆桌上有份折起来的报纸,他把受伤的右腕搁在上面。他抿了一口啤酒。七点半钟他起身离开。他步行到第五大道,准备走到市中心。街边一个商店橱窗里挂着百慕大旅游的宣传海报。一个身穿松石蓝泳衣的女人从蓝色的海浪里跃起,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不自然的笑容。她看上去对身边那个正把皮球抛向空中的小男孩浑然不觉。站在那儿看着海报,尼克开始玩一个他上大学时会玩的想象力游戏。他在脑海中描绘一幅关于百慕大的漫画:是一幅分帧漫画。画面的一半是百慕大的粉色沙滩上,一个美丽的女郎在她情人的臂弯,说明文字是:“来百慕大享受无上美妙。”另一半画面是一个疲惫的高个子男人在看旅行社橱窗里一幅女郎和她情人的海报。他没有台词,但在头上方的气球形圆圈里,他思考着回家后如何劝说搬到他家的一个朋友去堕胎,时机是否合适。

        他回到家里,斯蒂芬妮不在。她之前说过如果觉得舒服一点了,就出去吃饭。他坐下来,脱掉鞋袜,弯下身去,头几乎碰到了膝盖,好像一个软塌塌的玩偶。然后他拿着鞋袜走进卧室,脱掉衣服,换上牛仔裤。电话响起来,他接起的同时听到斯蒂芬妮拿钥匙在开门。

        “我很抱歉,”佩特拉说,“我这辈子还没有爽约过。”

        “没关系,”他说,“我没生气。”

        “实在对不起。”她说。

        “我在那儿喝了杯啤酒,读了份报纸。我不怪你,毕竟那天晚上是我对不起你。”

        “我之所以没去,”她说,“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知道我说不出想说的话。我都走到四十八街了,又转头回去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说我喜欢你但这是个错误,因为我总是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和那种不珍惜我的男人交往。那天晚上我挺没面子的。”

        “我明白。我向你道歉。那现在咱们还是去酒吧见面吧,这一次我不会走掉了。好吗?”

        “不。”她说话的声音变了,“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个。我打电话是为了道歉,但是我知道自己做得没错。我要挂电话了。”

        他放好电话,继续盯着地板看。他知道斯蒂芬妮甚至不会假装她没听到电话。他上前一步,扯下墙上的电话。但这个戏剧化的手势不那么成功,电话只是从座机上弹出来。他站在那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着电话。

        “要是我说愿意跟你上床,你会反感吗?”

        “不,”他说,“我觉得很好。”

        两天后的下午,他提前下班去了科比家。凯洛格大夫开的门,他指着房子后面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在看书。”他穿着肥大的白色裤子和日式浴衣。

        尼克几乎得挤进那扇半开的门,因为心理治疗师忙着用一只脚挡住他的猫。科比的确在厨房里看书——他在看一本百慕大旅游手册,听凯伦说话。

        她看到他的时候显得有点不安。她晒黑了,肤色那么深,那双一向美丽的眼睛蓝得让人心惊。她那副浅紫色镶边的太阳镜被推到额头上方。在这栋雅致的空调房里,她和科比看起来快乐而又惬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尼克问。

        “几天前,”她说,“上回我晚上给你打完电话就去了教授家,第二天早上我们出发去了百慕大。”

        尼克来科比这儿是想借雷鸟,拿到车钥匙——他想开车出去一个人呆会儿——现在他想不管怎样都要跟凯伦开口借车。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斯蒂芬妮在这里呢,”他说,“咱们应该出去喝杯咖啡,一起聊聊。”

        她的钥匙圈在桌上。要是能拿到钥匙,他就开到林肯隧道去。多年前他们会手牵手走到汽车旁,相爱着的两个人。那天会是她的生日。车子的里程数还只有五英里。

        科比的一只猫跳上桌子,轻嗅放黄油的小碟。

        “你想走到掷海星者去喝杯咖啡吗?”尼克问。

        她缓缓地站起来。

        “不用管我。”科比说。

        “你要一起来吗,科比?”她问。

        “哦,不,我不去。”

        她拍拍科比的肩头,然后他们出了门。

        “出什么事了?”她指着他的手问。

        “受伤了。”

        “怎么伤的?”

        “不用紧张,”他说,“到那儿我再告诉你。”

        他们到那儿的时候还不到四点,掷海星者已经关门了。

        “哎,快告诉我斯蒂芬妮是怎么回事,”凯伦有点不耐烦,“我还没卸行李呢,不想就这么坐着聊天。”

        “她在我家。她怀孕了,还不愿跟人提萨米。”

        她难过地摇头。“你的手怎么伤的?”她问。

        “我被打劫了,就在咱们上一次的愉快通话以后,就是你叫我要么赶紧去要么别去的那次。我没去成,我在急救室。”

        “天哪!”她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好意思打。”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打?”

        “反正你也不会在那儿。”他握住她的手臂。“咱们去找个地方。”他说。

        有两个年轻男孩走到掷海星者门口。一个说:“这是大卫吃到美式大餐的地方吗?”

        “我跟你说过不是。”另一个说,他在看门右边贴着的菜单。

        “我也觉得这儿不是。是你说在这条街上的。”

        尼克和凯伦走开的时候他俩还在争辩。

        “你觉得斯蒂芬妮为什么来纽约?”凯伦说。

        “因为我们是她的朋友。”尼克说。

        “可是她有很多朋友。”

        “也许她认为我们更可靠。”

        “你干吗用这种口吻说话?我又不用向你报告我每一个行动。在百慕大我们玩得非常好,他差点诱惑我去了伦敦。”

        “这样吧,”他说,“我们去找个你能给她打电话的地方好吗?”

        他望着她,心里震惊不已。她竟然不明白斯蒂芬妮是来找她,而不是他。很久以前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她并不在乎她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可是他没想到她也不了解自己对斯蒂芬妮有多重要。她无法了解别人。他早在发现她有了别的男人的时候就应该彻底退出她的生活。她不配拥有美貌、豪华汽车和所有那些财富。走在街上,他转过身面对着她,准备告诉她这些想法。

        “你知道我在那儿怎么回事吗?”她说,“我被晒伤了,玩得糟透了。他没带我,一个人去的伦敦。”

        他又牵住她的手臂,两人并肩而立,望着倒计时折扣店橱窗里挂着的套头衫。

        “所以他俩去弗吉尼亚州并没解决问题。”她说,“你记得萨米和斯蒂芬妮走的时候,咱们俩还告诉彼此生孩子的想法有多蠢——永远也不可行。是我们把厄运带给他们的吗?”

        他们沿着街又往回走,一言不发。

        “要是跟你说话总得我变得健谈,那我就惨了。”她最后来了一句。“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喋喋不休讲话的人。”她停下脚步,靠在他身上。“我在百慕大糟透了,”她说,“除了沙虱没人应该去海滩。”

        “你用不着跟我讲这些俏皮话。”他说。

        “我明白,”她说,“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斯蒂芬妮做人工流产手术的那天下午,尼克晚些时候用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打给萨米。凯伦和斯蒂芬妮在房间里,可是他必须得出门呆会儿。斯蒂芬妮看起来还算振作,但也许是要为了让他安心。他出去以后,也许她会跟凯伦多说一些。她只告诉他感觉好像腹部被冰锥扎了一下。

        “萨米吗?”尼克对着话筒说,“你好吗?我刚想到我该给你打个电话,让你知道斯蒂芬妮一切顺利。”

        “她自己给我电话了,打过几次,”萨米说,“对方付费,用你的电话打的。不过谢谢你关心,尼克。”他听起来有点生硬。

        “哦,”尼克吃了一惊,说,“我就是想你该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吗?我会提名你为我离婚案中的通讯员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尼克说。

        “我不会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做得到。”

        “萨米——我不明白。你知道这些麻烦又不是我招来的。”

        “可怜的尼克。我老婆怀孕了,一声不吭离家出走,然后从纽约打回电话,告诉我你的手怎么受了伤,你怎么在别的女人那儿触了霉头,所以她跟你上了床。结果两星期后你打电话给我,好像特别关心,想让我知道斯蒂芬妮在哪儿。”

        尼克等着萨米先挂断电话。

        “你这说的什么蠢话?”尼克说,“你要报复还是怎么的?”

        “我要是想报复,就会跟你说你有一口烂牙。我还会说斯蒂芬妮说你做爱差劲极了。不过我不想说那些,我想跟你说点更重要的。我跟斯蒂芬妮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出走了,我要是跟你也这么说,你没准会挂我电话。可我要说:你能幸福。比如你可以离开纽约,离开凯伦。斯蒂芬妮本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好好过。”

        “萨米,这真不像是你,你竟然在提建议。”

        他等着萨米的回答。

        “你觉得我应该离开纽约?”尼克说。

        “两者都有,凯伦和纽约。你知道你脸上的表情老是写着痛苦吗?你知道你来玩的那个周末喝了多少威士忌吗?”

        尼克呆呆地盯着电话亭肮脏的塑料窗。

        “你刚才说我会挂你电话,”尼克说,“我还在想你会先挂我电话。我跟人打电话时,都是别人先挂断。谈话总是以此结束。”

        “那你还没有想明白你结交的那类人有问题吗?”

        “我只认识这些人。”

        “那就是忍受人家对你粗鲁的理由吗?”

        “应该不是吧。”

        “还有,”萨米接着说下去,“你有没有发现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打来的时候我喝醉了?我跟你说这些,因为我知道你被你的烂生活搞得如此麻木,你估计都没发现我现在脑子不清醒。”

        接线员的声音插进来,提醒加硬币。尼克把两角五的硬币哐啷一声投进去。他意识到自己不会挂萨米的电话了,而萨米也不会挂断他的电话。他得找点别的话题。

        “你放自己一马好不好,”萨米说,“把他们赶走,也包括斯蒂芬妮。她最终会清醒过来,回到农场去的。”

        “我要告诉她你会来吗?我不知道是不是……”

        “我跟她说要是她打电话我就来。不管她什么时候打来。我只是说我不会主动过来接她。我再跟你说件事。我打赌——我打赌她刚到的时候是从机场给你打电话,让你去接她,是不是?”

        “萨米,”尼克四处张望,恨不得赶紧结束,“我想谢谢你说出真实的想法。我要挂了。”

        “忘了我说的那些吧,”萨米说,“我脑子乱着呢。那再见。”

        “再见。”尼克说。

        他挂了电话,走回家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没跟萨米说斯蒂芬妮已经做了人流。在街上他和一个小男孩打了个招呼——那是他认识的邻家的小孩。

        他走上楼梯,走到自己的楼层。楼下什么人正在听贝多芬。他在走廊里徘徊,不想回到斯蒂芬妮和凯伦那儿。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两人看起来都还好。她们一人举起一只手,无声地打了招呼。

        那是疲惫的一天。斯蒂芬妮在诊所预约的人流手术是早上八点。凯伦前一晚也在他家睡的,她睡沙发。斯蒂芬妮睡他的床,他睡地板。没有一个人休息好。早上他们一起去人流诊所。尼克本打算下午去上班,但他们回到家的时候,觉得不应该离开斯蒂芬妮。她进了卧室,他在沙发上躺下来,睡着了。入睡以前,凯伦在沙发上陪他坐了一会儿,他跟她讲了第二次被打劫的遭遇。醒来的时候四点了,他打电话到办公室,告了病假。后来他们一起看电视新闻。之后他主动提出去买点吃的,可是大家都不饿。他就是在那会儿给萨米打的电话。

        现在斯蒂芬妮进卧室了。她说她有点累,打算上床玩拼字游戏。电话响了,是佩特拉。她和尼克聊了一会儿她想要搬的新公寓。“我为那天晚上我的冷酷道歉。”她说,“我现在给你打电话是想能不能过来喝一杯,要是你那儿方便。”

        “我现在不方便,”他说,“不好意思,家里有些人。”

        “明白了,”她说,“没事,我再也不会打搅你了。”

        “你不明白。”他说。他知道自己没把事情解释清楚,但是他想到家里再多一个佩特拉的情景,实在无法应付,他还是说得太生硬了。

        她冷冷地说了再见。他坐回到椅子上,整个人陷了进去,精疲力竭。

        “一个女孩?”凯伦问。

        他点点头。

        “不是你希望接到的?”

        他摇摇头说不是。他站起身,拉开百叶窗,往街上望去。他之前打过招呼的那个小男孩正在玩呼拉圈。呼拉圈在暮色中显得蓝莹莹的。小孩扭动臀部,让呼拉圈完美地旋转着。凯伦走到窗边,和他站在一起。他转向她,想说他们应该出门,开上雷鸟。晚风渐有凉意,他们可以开出城去,闻一闻野地里忍冬花的香气,感觉风吹在身上。

        可是雷鸟卖掉了。他们在人流诊所的等候室里坐着的时候,她告诉他这个消息。车子需要换个活塞,她在百慕大遇到一个汽车百事通,那人建议她把车卖了。正巧,有个人——一个纽约建筑师——想要买下它。凯伦跟他说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中了圈套。如果她能小心一点,他们现在本可以坐在车里,钥匙插在点火器上,收音机里放着乐曲。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她被骗了,他没法跟她说他有多恼火。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她好像从来也不明白——那个年份的雷鸟,车况又好,日后可是价值不菲。她是这么告诉他的:“别太难过了,我相信我的决定没错。我从百慕大一回来就把车卖了。现在我要买辆新的。”他那一刻在诊所的椅子上坐立不安。他有种冲动想站起来打她。他想起纽黑文那个酒吧外的一幕,突然明白了事情就是如此简单:他有钱,那个黑人男孩想要他的钱。

        街上那个男孩拿起呼拉圈,消失在街角。

        “告诉我你说卖车是开玩笑的。”尼克说。

        “你能不能别再小题大做了?”凯伦说。

        “那个疯子骗了你。车子没有毛病,他却说服你卖掉了它。”

        “别说了,”她说,“凭什么你的判断总是对的,我的总是错的?”

        “我没想跟你吵,”他说,“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些。”

        “没事。”她说,把头靠在他身上。他右臂环过她的肩头,从石膏模里伸出的手指触在她胸部上方一点的位置。

        “我只想问一件事,”他说,“然后再也不提了。你确定交易已经改不了了吗?”

        凯伦把他的手从肩上推开,走开了。但这是他家,她不能在他家摔门而去。她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份报纸。他注视着她。很快她又放下报纸,望着屋里,望进黑暗的卧室。斯蒂芬妮已经关掉了卧室的灯。他悲哀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满眼是泪地抬头看他。

        “你觉得要是我们给他比售价更多的钱,还能买回来吗?”她说,“可能你认为这主意不明智,但至少这样我们能把车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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