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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达家

        梅的妈妈去找她爸爸了,她被留在姨妈万达家。万达不是真的姨妈,是她妈妈的一个开家庭旅店的朋友。万达称它为家庭旅店,但她很少接收房客。她那里只有一个房客,已经住了六年。梅以前在她那里呆过两次。第一次是九岁的时候,她妈妈出门去找她爸爸雷,他去西海岸的拉古纳海滩度假,去了太久。第二次她妈妈宿醉,必须“休息一下”,把她在那儿放了两天。第一次她走了几乎两个星期,梅看到妈妈回来的时候高兴得哭了。“你以为拉古纳海滩在哪儿?”她妈妈说,“蹦蹦跳跳就到了?宝贝,拉古纳海滩简直要穿过整个世界。”

        万达家只有一件事有点意思,那就是她的房客:王太太。有一回王太太给了梅一个小小的八角形盒子,里面装满了粉彩纸圈,抛到水里就舒展开来,变成花朵。王太太让她把花扔在她的鱼缸里,鱼缸里唯一一条鱼是亮橘色塑料做的,被一个沉锤沉在鱼缸中部。王太太的房间里有很多颜色鲜艳的东西,梅每一样都可以摸。王太太的房门上有一片心形的小纸片,上面印着“王女士”。

        万达在厨房里跟梅说话。“鸡蛋卡路里含量不高,但是吃鸡蛋的话,胆固醇会要了你的命。”万达说,“要是你吃德国式泡菜,没多少卡路里,但是钠含量太高,对心脏不好。金枪鱼里都是汞——汞对身体有什么作用?谁能只靠鸡肉过活?你知道的不少了,没有什么可以吃。”

        万达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发夹,用它把刘海别起来。她把梅的午饭端到她面前——一碗番茄汤,一片柠檬蛋白派。她在汤碗旁边放了一杯牛奶。

        “他们说过了一定年龄,牛奶对身体也不好——你还不如喝毒药呢。”她说,“然后你又在别处读到美国人的饮食中牛奶不够。我不知道。你自己决定怎么处理牛奶吧,梅。”

        万达坐下来,点了一根烟,把火柴扔在地上。

        “你爸爸真会找最佳时间消失。天热了,男人就发疯。你想你爸爸在丹佛干什么?宝贝?”

        梅耸耸肩,对着汤吹气。

        “你怎么会知道,是吧?”万达说,“我问了个傻问题。我不习惯身边有小孩。”她弯下身来拿起火柴。她胳膊上部的肉很多,布满小小的突起。

        “我结婚时十五岁。”万达说,“你妈妈结婚时十八岁——她比我晚三年——她除了开车在全国四处找你爸爸还干了什么?我第二次结婚的时候二十一岁,如果他没死,本来会挺好的。”

        万达走到冰箱那儿,拿出柠檬汽水。她摇晃着瓶子。“晃一晃会弄伤它。”她开了一个玩笑。她倒了一些柠檬汽水和龙舌兰酒在玻璃杯里,然后喝了一大口。

        “你觉得我跟你讲了太多话吗?”万达说,“我听自己讲话,所以感觉好像不是真的在跟你说——就好像我是一个老师什么的。”

        梅摇摇头。

        “嗯,好,你懂礼貌,是个好孩子。等到二十一岁你再结婚。你现在几岁?”

        “十二。”梅说。

        午饭以后,梅走到门厅,坐在白色的摇椅里。她看看表——表是她爸爸送的礼物——看到在哔哔鸟的两腿之间,一个指针直直向上,另一个直直向下。十二点三十分。再过四个半小时,她和万达又要吃饭了。在万达家她们九点,十二点和五点吃饭。万达担心梅吃得不够。事实上她总是很饱,从来不觉得想吃东西。万达几乎总在吃。她常吃香蕉和“点点蜜”糖果棒,后者搁在她衬衣口袋里。衬衣是她第二任丈夫的,他溺死了。梅几天以前知道了他的事。晚上,万达总是去卧室帮她掖好被子。万达称之为掖被子,实际上她只是在屋里走走,然后坐在床脚说话。她讲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她的第二任丈夫弗兰克的。他和万达那时在度假,夜深的时候他们偷偷上到一个渔人码头。万达正望着远处一条船上的灯火,忽然听到水声。弗兰克跳进水里了。“我凉快一下!”弗兰克叫着。他们之前一直在喝酒,所以万达只是站在那儿大笑。后来弗兰克开始游泳,他游出了视线。万达站在码头的末端,等着他游回来。最后她开始大叫他的名字,她叫他的全名:“弗兰克·马歇尔!”她高声尖叫。万达确信弗兰克根本无意溺死自己。他们那天晚饭的时候非常开心。餐后他给她买了白兰地,他从没这么做过,因为餐厅里除了啤酒,其他酒水都太贵了。

        梅感到很难过。她记起上次看到爸爸的时候,妈妈把爸爸的胶卷盒盖子打开,往里吐唾沫。他抓住妈妈的胳膊,把她推出房间。“伟大的艺术家!”妈妈号叫着,爸爸脸上的表情很愤怒。他有长而挺直的鼻梁(梅是塌鼻头,像她妈妈),褐色的长发,骑摩托的时候用橡皮筋绑到耳后。爸爸比妈妈小两岁。他们在公园相遇,他给她拍了一张照片。他是一个职业摄影师。

        梅拿起《国家追问》,开始读一篇关于索菲亚·罗兰如何试图拯救理查德·伯顿的婚姻的文章。照片上,索菲亚牵着卡洛·庞帝的手,笑得灿烂。万达订阅《国家追问》。她为那些瘸腿孩子的故事哭泣,为他们祈祷。她回复那些卖一美元的小盆植物的广告。“我总是上钩,”她说,“我知道它们会死。”她回应上面的文章,斥责理查德曾与丽兹分手,丽兹曾嫁给艾迪,丽兹又跟一个卖二手车的跑来跑去。她还斥责所有那些以为找到了癌症治疗方案的医生。

        午饭后,万达睡个午觉,再冲个澡。过后浴室里总是到处有浴粉——甚至镜子上。接下来她喝两小杯加柠檬汽水的龙舌兰酒,然后做晚饭。王太太四点准时从图书馆回来。梅看万达的《国家追问》,她翻动书页,保罗·纽曼在满是大冰块的水里游泳。

        王太太的大名是玛丽亚,名字整齐地写在笔记本上。“想象一下我的屋檐下住了个学生!”万达说。万达和梅的妈妈上过一个两年制大学,但她第一学期之后就辍学了。万达和梅的妈妈经常谈论王太太,从她们那儿梅知道了王太太曾经嫁给一个中国人,后来离开了他。她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最要命的是,她在上学,准备做一个社会工作者。“那她应该有机会嫁黑人。”梅的妈妈跟万达说,“我猜那个中国人还不够特别。”

        王太太今天回来得早。她沿着人行道走过来,冲梅做了一个和平的手势。梅也做了一个和平的手势。

        “我想你妈妈不写信吧。”王太太说。

        梅耸耸肩。

        “我给儿子写信,都被我丈夫撕了。”王太太说,“至少她要是写的话你能收到。”王太太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脱下凉鞋。她捏捏脚。“去看电影吗?”她问。

        “她总是忘掉。”

        “提醒她呀,”王太太说,“宝贝,要是你不练习跟女人们坚持自己,你就永远也不可能跟男人们坚持自己的主张。”

        梅希望王太太是她妈妈。要是她能留住爸爸,还有王太太做妈妈就好了。可是他喜欢的女人全都很瘦,金发,年轻。那是她妈妈抱怨的问题之一。“你希望我是串珠绳吗?”妈妈有次冲他大叫。有时梅希望她父母初次相遇的时候,她也在那里。在公园里,她妈妈正在骑自行车,她爸爸向她挥动手臂,示意她停下,他好为她拍照。爸爸说那天妈妈非常美丽——他那一刻就决定要娶她。

        “你是怎么碰到你丈夫的?”梅问王太太。

        “我在电梯里遇到他的。”

        “你们结婚以前谈了很长时间恋爱吗?”

        “一年。”

        “那很久了。我爸妈只谈了两个星期。”

        “时间长短好像没有关系。”王太太叹着气。她仔细查看大脚趾上的一个水泡。

        “万达说我应该二十一岁以后结婚。”

        “是应该。”

        “我打赌我永远不会结婚。从来没有人约我出去。”

        “会有的。”王太太说,“或者你可以约他们。”

        “宝贝,”王太太说,“要是我不约他们,我现在一个约会也不会有的。”她把凉鞋穿上。

        万达打开纱门。“你想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她对王太太说,“我可以多做点鸡肉。”

        “好的,我想。你人真好,马歇尔太太。”

        “吃原汁煨鸡块。”万达说,然后关上了门。

        厨房里的桌布上撒满了面包渣和烟灰。桌布是塑料的,金色公鸡的图案。中央放着一只大的塑料母鸡(盐)和一只塑料鸡蛋(胡椒)。龙舌兰酒瓶和盐瓶胡椒瓶排成一行。

        晚饭的时候,梅看万达把鸡端上桌。她会把勺子放进盘里吗?她正挥着勺子,看起来好像在指挥。她把勺子搁在桌上。

        “女士先请。”万达说。

        王太太接过去。她分了一些鸡肉到盘中,把盘子递给梅。

        “看看,”万达说,“你开心,因为你离开了你丈夫;我痛苦,因为我丈夫离开了。梅的妈妈出门去找她丈夫,他想周游全国拍嬉皮士的照片。”

        万达接过一盘鸡。她拿起叉子,插进鸡块。“我告诉过你吗?王太太,我丈夫是淹死的。”

        “是的,你说过。”王太太说,“我很难过。”

        “一个社会工作者会怎么说?要是有个女人因为丈夫淹死而忧伤。”

        “我真的不知道。”王太太说。

        “你也许可以只说,‘振作起来’,或者别的什么。”万达咬了一口鸡肉。“不好意思,王太太。”她嘴里满满地说,“我希望你能享受这顿饭。”

        “很美味。”王太太说,“谢谢你带上我。”

        “天哪,”万达说,“我们都在同一条沉船上。”

        “你在想什么?”万达对躺在床上的梅说,“你不太说话。”

        “我想哪方面的事?”

        “关于你妈妈去找你爸爸,等等。你没有晚上在这儿哭吧,嗯?”

        “没有。”梅说。

        万达晃着她杯里的酒。她站起来,走到窗边。

        “你好啊,锦紫苏,”万达说,“我该给你摘心了吗?”她盯着那盆花看,从窗台上拿起杯子,回到床边。

        “如果你十六岁,就可以拿驾照了,”万达说,“然后你妈去追你爸的时候,你可以去追他俩。一个像样的旅行车队。”

        万达又点了一根烟。“你知道你的朋友王太太些什么事?她不比你话多,也不太说话。”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梅说,“她在种一颗鳄梨,让它生根,她要送给我。会长成一棵树。”

        “你们聊鳄梨?我以为她是个社会工作者,能给你好影响。”

        万达的火柴掉在地上。“我希望你们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她说。

        “我妈妈怎么不写信?她走了一星期了。”

        万达耸耸肩。“问点我能回答的。”她说。

        接下来那星期中间的一天,来了一封信。“亲爱的梅,”信上说,“我这儿热得要命,正在一个药店里给你写信,我抽时间出来喝杯可乐。到处都找不到雷,所以感谢上帝吧,你还有我。我猜再这么过一天,我就要,回到你身边。别感觉太糟。毕竟全程是我自己开的车。哈!爱你的,妈妈。”

        晚饭后坐在门厅,梅又读了一遍信。妈妈的信总是很短。妈妈用印刷体的大字在信纸底部署名“妈妈”。

        王太太从房子里出来,穿的衣服为下雨做好了准备。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黄色的雨衣。她说她打算回图书馆学习。她挨在梅身边,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

        “看。”王太太说,“我跟你说她会写信的。要是我丈夫会把信撕了的。”

        “你不能给你儿子打电话吗?”梅问。

        “他换了电话号码。”

        “你不能去他那儿吗?”

        “我想可以。到了那儿我就郁闷。满屋子都是黄色杂志,是他爸爸拿回来的。还有做汉堡的肉和垃圾。”

        “你有他的照片吗?”梅问。

        王太太拿出她的钱包,从一个塑料夹中抽出一张照片。一个中国男人坐在一条船上。他身边是一个微笑着的,棕色头发的男孩。那个中国男人也在微笑。他的一只眼睛被戳空了。

        “我丈夫以前在厨房里跳绳,”王太太说,“我不是跟你说笑话。他说那样能使肌肉结实。我一边做着早饭,他一边跳着绳,喘着气,回到了婴儿期。”

        梅笑了。

        “等着你结婚的时候吧。”王太太说。

        万达打开门,又关上了。她从两天以前的那次谈话以后就在回避王太太。王太太去上课的时候,万达站在门口说:“为什么去学校?他们没有答案。为什么我丈夫一顿美餐之后自溺而死?没有任何答案。这就是我为什么反对女性解放,我不是针对她个人。”

        万达一直在喝酒。她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拿着杯子。

        “为什么你把我和妇女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马歇尔太太?”王太太之前问过她。

        “你离开了一个相当好的丈夫和儿子,不是吗?”

        “我丈夫整夜不回家,我儿子从不在乎我是否在家。”

        “他不在乎?男人们是怎么了?他们都变得很奇怪,从政客到快递员都是如此。今天我都不好意思让快递员到家里来。哪儿出了问题?”

        万达的谈话通常以她问一个问题结束,然后她就走开了。这一点总是让梅的爸爸心烦。几乎每一件有关万达的事都让他心烦。梅希望自己能多喜欢万达一点,可是她也跟她爸爸看法一致。万达很好,但让人提不起劲来。

        这会儿万达走出来,坐在门廊上。她拿起《国家追问》。“又一个医生,又一种治疗。”万达说着,叹了一口气。

        梅没在听万达说话,她正看着一辆白色顶篷的黑色凯迪拉克开过来。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看上去像极了她爸爸的朋友贾斯和蜜糖的那辆。车子前座上有一个女人。汽车缓缓开近,却又加速了。梅身体前倾,坐在摇椅上看。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像蜜糖。梅又坐了回去。

        “月亮上的男人,癌症是不治之症。”万达说,“月亮上的男人,他们在牛肉末里放了什么东西,结果肉做不熟。你今晚看到我把肉放到锅里了。就是做不熟,是吧?”

        她们无声地摇晃着。几分钟后,那辆车又开过来。车窗摇下来了,音乐放得很响。车在万达家门前停下,梅的爸爸走了出来。是她爸爸,穿着短裤,一架照相机在他胸前晃悠。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万达大喊,同时梅朝她爸爸跑去。

        “你他妈的来这儿干吗?”万达又大喊。

        梅的爸爸微笑着。他一只手拿着啤酒罐,不过还是把梅拥在怀里,尽管他不能把她抱起来。梅越过他的胳膊,看到车里那个女人是蜜糖。

        “你带着她哪儿也不能去!”万达说,“你没有权利把我置于这种境地。”

        “啊,万达,你知道这个世界总是抛弃你。”雷说,“你知道我有权利把你置于这种境地。”

        “你喝醉了。”万达说,“怎么回事?车里那人是谁?”

        “万达,这糟透了。”雷说,“我来了这儿,我喝了酒,现在我要把梅带走。”

        “爸爸——你是在科罗拉多吗?”梅说,“那儿是你呆的地方吗?”

        “科罗拉多?我没钱往西边走,甜心。我去了贾斯和蜜糖在海边的家,不过贾斯走掉了,蜜糖和我一起来接你。”

        “她不会跟你走。”万达说。万达看起来很凶。

        “哦,万达,你要大干一仗吗?我是不是得抢走她,然后跑掉?”

        他拉上梅就走,万达还没来得及行动,他们已经在车里了。音乐更响了,车门开着,梅在车里,把蜜糖挤到里面。

        “过去一点,蜜糖。”雷说,“锁门!锁门!”

        蜜糖在方向盘后挪动身体。车门砰的一声锁上了,窗户被摇上去,等万达到车跟前的时候,梅的爸爸锁上车门,冲她做了个鬼脸。

        “可怜的万达!”他隔着玻璃叫,“太糟糕了吧?万达!”

        “让她出来!把她还给我!”万达大喊。

        “万达,”他说,“我给你这个。”他撅起嘴唇,送上一个飞吻,蜜糖大笑。车子开走了。

        “宝贝,”雷把电台声音调小,对梅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实在抱歉。今天晚上我跟蜜糖说话的时候,我意识到,上帝啊,我完全可以去把她带走,万达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妈妈怎么办?”梅说,“我收到一封信,她要从科罗拉多回来了。她去了丹佛。”

        “她不是真的吧?”

        “是的。她去找你了。”

        “可是我在这儿,”雷说,“我就在这里,跟我的蜜糖和梅在一起。宝贝,我们自己做了花生酱,我们要吃花生酱和苹果酱,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喝啤酒;我们去踏浪。我们有靴子,你可以穿我那双,晚上我们还可以在海浪里穿行。”

        梅看看蜜糖。蜜糖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的头发是白色的,是染白的。她在笑。

        雷给梅一个拥抱:“我想知道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说。

        “我只是,我只是一直在万达家呆着。”

        “我猜到你在那里。开始我猜想你和你妈妈在一起,但是我记得上一次的事,然后我突然想到你肯定在那儿。我跟蜜糖说了,是吧,蜜糖?”

        蜜糖点点头。她的头发被吹过脸庞,几乎遮住视线。他们前方的交通灯由黄变红。汽车再次加速的时候,梅往后仰,倒在她爸爸身上。

        蜜糖说她希望人们用她的真名。她的名字是玛莎·乔安娜·利,不过叫她玛莎就行。雷总是三个名字一起叫,或者就叫她蜜糖。他喜欢逗她。

        蜜糖的家有点恐怖。第一件事,海鸟有时看不出外墙是一片玻璃,直直地撞上来。蜜糖的两只猫在房子里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晚上它们跳到梅的床上,或者打架。梅在这儿呆了三天了。她每天跟雷和蜜糖游泳,晚上玩“斯戈莱堡”拼字游戏,或是在海滩上散步,或是开车出去。蜜糖吃素,她做的每种吃的都叫“三XX”。今晚他们吃了三豆糕,前一晚他们吃的蘑菇,蘑菇里放了三种青菜馅。通常十点吃晚饭,梅在万达家的时候,这会儿已经上床了。

        今晚,雷在弹贾斯的齐特琴,听起来像恐怖电影里放的音乐。雷为蜜糖拍了很多照片,房间里四处都钉着——在做饭的蜜糖,冲完澡的蜜糖,在睡觉的蜜糖,朝相机挥手的蜜糖,因为照相太多而生气的蜜糖。“要是贾斯回来,小——心。”雷弹着齐特琴说。

        “要是他真的回来了呢?”蜜糖说。

        “听这个,”雷说,“我写了一首歌,是关于我真正的感受的。约翰·列侬也不可能更真诚了。听,蜜糖。”

        “叫玛莎。”蜜糖说。

        “酷尔斯啤酒,”雷唱道,“这里没有。你要去西部才能喝到最好的——酷……尔……斯……啤……酒。”

        梅和蜜糖大笑。梅拿着一个毛线球,蜜糖把线缠成小球。要生小猫的那只猫正舔着它的爪子,头靠在蜜糖坐着的枕头上。蜜糖有一盒旧衣服放在橱柜里,她每天给猫看那个盒子。为了让猫看到,她要把住猫的头,让它正对着盒子。猫以前总是在浴室的地毯上生小猫。

        “今晚约翰尼的嘉宾是……”雷又在模仿埃德·麦克马宏了。他一整天都在模仿宣布约翰尼·卡森出场,或者谈论约翰尼的嘉宾。“埃德·麦克马宏,”他摇着头说,“在加利福尼亚州伯班克,埃德可能有一个装满酷尔斯啤酒的冰箱,而我只能用舒立滋对付。”雷的手指划过琴弦。“该死的埃德。你这该死的家伙。”雷关上头顶上方的窗户。“是不是有一匹会说人话的马叫埃德?”他在地板上伸展四肢,交叉双腿,把胳膊放在脑袋后面。“你想干点什么?”他说。

        “我挺好,”蜜糖说,“你无聊了?”

        “是呀。我想让贾斯露面,然后制造点小动作。”

        “他也许会呢。”蜜糖说。

        “老贾斯永远也搞不定自己。他去佐治亚州梅肯那么远的地方看他的老妈,他会跟他可怜的老妈妈坐在摇椅上聊天,很多很多天以后才能回来呢。”

        “雷,你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

        “我是埃德·麦克马宏。”雷说着坐了起来,“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环顾周围所有的人,突然他们好像都倒在我身上。救命啊!”雷跳起来挥动手臂。“我对自己说:‘埃德,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埃德?’”

        “我们出去走走吧。”蜜糖说,“你想走走吗?”

        “我想看那个该死的约翰尼·卡森节目。你怎么搞的,没有电视?”

        蜜糖拍拍最后一个毛线球,把它扔进放织物的筐子。她看了看梅:“我们晚饭没太多东西吃。来点吐司抹腰果酱怎么样,或者抹鳄梨酱?”

        “行。”梅说。蜜糖对她非常好。如果蜜糖是她妈妈就好了。

        “给我也做点。”雷说。他在一堆唱片里翻捡,挑了一张,把它小心地取出来,拇指在中心,另一个手指在边缘。他把唱片放进唱机,缓缓地将指针放低,对准罗德·斯图尔特,他嘶哑地唱着“曼陀铃风”。“他唱‘不,不’的那个劲儿。”雷说着摇摇头。

        厨房里,梅从烤面包机里拿出一片吐司,然后又拿出另一片,放在她爸爸的盘子上。蜜糖给他俩各倒了一杯越橘汁。

        “你就是爱我,对吧,蜜糖?”雷说,咬一口吐司。“因为跟贾斯一起生活就像跟木乃伊一起——对吧?”

        蜜糖耸耸肩。她正在抽一根小雪茄,喝越橘汁。

        “我是你的马文花园。”雷说,“我是你该死的停车位。”

        蜜糖吐出一口气,看着她对面墙上某个固定的点。

        “哦,隐喻。”雷说。他把手窝成杯状,好像能抓住什么东西。“所有事情都跟另外那些一样。雷就像贾斯一样,蜜糖厌倦了雷。”

        “你到底在说什么,雷?”蜜糖说。

        “你的这只猫和另一只一样。”雷说,“所有东西皆为一体。唵。”

        蜜糖喝光了果汁。蜜糖和梅都在微笑。梅微笑是为了加入他们,可是她并不明白他们说什么。

        雷开始模仿詹姆斯·泰勒:“所——有——的——人,你们是否听到,她要给我买只反舌鸟……”他唱着。

        雷以前为梅的妈妈唱歌,他称之为唱小夜曲。他会坐在桌旁,等着吃早饭,唱着歌,用刀敲着桌子打拍子。梅长大以后,每次她有朋友来家里,雷唱起小夜曲,她都有点难为情。她的爸爸精力十分充沛。以前在家里他曾趴在地板上跟朋友格斗。他告诉梅他以前参加过海军。后来,妈妈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他连陆军也不是,因为他对太多东西过敏。

        “我们去散步吧。”雷说,用力捶着桌子,连盘子都晃动了。

        “穿上外套,梅。”蜜糖说,“我们要出去散步了。”

        蜜糖穿上一件古铜色的披风,正面有独角兽,背面是星星。梅的衣服在万达家,所以她穿了蜜糖的雨衣,腰间系一根红色的摩洛哥皮带。“我们看上去好像在给费里尼试镜。”

        雷打开滑动门。小小的露台上撒满沙子。他们下了两级台阶,往海边走去。天上有一轮上弦月,海水深黑。在房子和水之间有一大片沙滩。雷蹦跳着在海滩上走远了,成为黑暗中模糊的一团。

        “你爸爸情绪不好,因为又有一家出版商拒绝了他的摄影集。”蜜糖说。

        “哦。”梅说。

        “你的雨衣滑下来了。”蜜糖说着拽拽她一边肩膀。“你看着像《圣经》里的某个人物。”

        风很大,卷起沙子吹在梅的腿上,她停下脚步拍打。

        “雷?”蜜糖叫,“嗨,雷!”

        “他在哪儿?”梅问。

        “如果他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叫我们出来。”蜜糖说。

        她们走到水边了。一道光照在梅脸上。

        “雷!”蜜糖冲着海滩大叫。

        “嗷!”雷在她们身后尖叫一声。蜜糖和梅跳了起来,梅尖叫。

        “我藏起来了。你们没看到我?”雷说。

        “很好笑。”蜜糖说。

        雷把梅举到他的肩头,她不喜欢在高处。他吓到她了。

        “你的腿和旗杆一样长。”雷对梅说,“你现在有几岁?”

        “十二。”

        “十二岁了。我跟你妈妈已经结婚十一年了。”

        一片岩石出现在他们眼前,这是私家海滩的尽头,公共海滩从此开始。白天他们常常走到这里,坐在石头上。雷拍照片,蜜糖和梅跳过涨上来的潮水,或者只是望着水面。他们总是很快乐。现在,坐在雷的肩头,梅想要知道他们还会在海边别墅呆多久,她妈妈可能已经回来了。如果万达跟她妈妈说了凯迪拉克的事,她妈妈会知道那是蜜糖的车,会不会?妈妈以前说过蜜糖和贾斯的坏话。“学院里的人。”妈妈如此称呼他们。蜜糖在一所高中教艺术;贾斯是一个钢琴老师。在海边别墅,蜜糖教梅在贾斯的钢琴上弹音阶。那是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占了几乎整个房间,钢琴上放了一张杜宾犬的照片,照片上有一条蓝色丝带,粘在相框边上。贾斯以前养狗。后来一个月内他被三只狗咬了,他放弃了。

        “咱们赛跑啊。”雷说着把梅放下。但是她太累了,不想赛跑。雷跑走了,她和蜜糖只是继续走,回去的路上她们沉默地走着。

        “蜜糖,”梅说,“你知道我们还要在这儿呆多久吗?”

        蜜糖放慢脚步。“我也不知道,真的。你担心你妈妈可能回来了吗?”

        “她这会儿应该回来了。”

        蜜糖的头发在月光下像雪一样白。“到家就去睡吧,我会跟他说。”蜜糖说。

        她们到家的时候,灯开着,所以更容易看到她们走路的地方。蜜糖推开旋转门,梅看到在客厅里,她爸爸站在贾斯面前。蜜糖说:“贾斯,你好啊。”贾斯没有转头。

        每个人都看着他。“我累死了,”贾斯说,“有啤酒吗?”

        “我给你拿。”蜜糖说。几乎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她走到冰箱那儿去。

        贾斯一直在看雷给蜜糖拍的照片,突然他从墙上扯下一张。“在我的墙上?”贾斯说,“这是谁干的?谁挂上去的?”

        “是雷。”蜜糖说,她把一罐啤酒递给他。

        “雷。”他摇摇头。他轻轻晃动罐中的啤酒,但没有喝。

        “梅,”蜜糖说,“你不如上楼准备睡觉吧?”

        “上楼去。”贾斯说。贾斯的脸红红的,他看起来疲惫又激动。

        梅跑上楼,坐在那里听着。没人说话。后来她听到贾斯说:“你打算过夜吗,雷?把这变成一个小小的社交活动?”

        “我想呆一会儿——”雷开口说。

        贾斯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愤怒,梅听不清楚。

        又是沉默。

        “贾斯——”雷又开口。

        “干什么?”贾斯吼道,“你要跟我说什么,雷?你跟我他妈的没什么可说的。你现在能离开这儿吗?”

        脚步声。梅往下面看,看到她爸爸走过楼梯,他没有往上看。他没有看见她。他走出房门,离开她了。过了一分钟她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轮胎驶过沙砾路时发出的噪音。梅跑下楼,跑到蜜糖身边,她正在捡贾斯从墙上撕下来的照片。

        “我送你回家,梅。”蜜糖说。

        “我也跟你一起去。”贾斯说,“要是我让你走,你就会去追雷。”

        “太可笑了。”蜜糖说。

        “我跟你一起去。”贾斯说。

        “那就走吧。”蜜糖说。梅第一个出了门。

        贾斯光着脚。他瞪着蜜糖,走路的样子好像喝醉了。他还拿着那罐啤酒。

        蜜糖坐进凯迪拉克的驾驶席。钥匙在点火器里插着,她发动汽车,然后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你开车吧,行吗?”贾斯说,“要不就坐过去。”贾斯下了车,走到车的另一边。“你染了头发之后我就知道你发疯了。”贾斯说,“挪过去一点好吗?”

        蜜糖坐到旁边去。梅在后座的角落里坐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了。”贾斯说,“我对你做什么了?”

        贾斯先是慢慢地开,然后开得飞快。收音机在响,声音含糊不清。有半个小时他们沉默无语,除了收音机的声音和蜜糖擤鼻子的声音。

        “你爸爸没事。”蜜糖终于开口,“他只是沮丧,你知道吧。”

        在后座上,梅点点头,但是蜜糖没有看到。

        车子终于慢了下来,梅坐直了,看到他们在她住的街区。车道上没有雷的摩托车。房子里所有的灯都亮着。

        “空房子。”蜜糖说,“也有可能她睡觉了。你要敲下门吗,梅?”

        “你说空房子是什么意思?”贾斯说。

        “她人在科罗拉多,”蜜糖说,“我以为她可能回来了。”

        梅哭了起来。她试图下车,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转动门把手。

        “算了。”贾斯对她说,“算了吧。我们可以回去了,我不相信这回事。”

        梅的腿上还有沙子,很痒。她揉着双腿,哭起来。

        “你可以把她带回万达家。”蜜糖说,“那样行吗,梅?”

        “万达?那是谁?”

        “她妈妈的朋友,离这儿不远,我给你指路。”

        “我跟你说话干吗?”

        收音机嗡嗡响。十分钟后他们到了万达家。

        “我看这儿也没人。”贾斯看着漆黑的房子。他向后仰,为梅打开门。她跑到门口,敲门,没有人应。她用力敲,门厅里有了亮光。“是谁?”万达喊道。

        “梅。”梅说。

        “梅!”万达大喊。她摸索着门,门开了。梅听到轮胎的声音,贾斯把车开走了。她穿着蜜糖的雨衣站在那里,那条红色腰带在前面垂下来。

        “他们把你怎么了?他们干了什么?”万达说。她的眼睛因为睡眠而浮肿,她的头发用发卷夹整齐地别成几排。

        “你都没有去找我。”梅说。

        “我每小时给你妈妈家打一个电话。我打电话给警察局,他们什么也不愿意做——因为他是你爸。我真的在努力找你。看,你妈妈来信了。告诉我你好不好,你爸简直疯了。有了这一回他以后再也别想带你走,这我知道。你没事吧,梅?跟我说说。”万达打开门厅的灯。“你没事吧?你看到他怎么把你带上车的。我能做什么呢?警察跟我说,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要看你妈妈的信吗?你这穿的是什么?”

        梅从万达手里接过信,转过身去。她打开信封读起信来:“亲爱的梅,这是我开车回家前的最后一封信。我在这儿找了几个你爸爸的朋友,他们让我多呆几天,放松一下,所以我还在这儿。开始我想他可能在衣柜里——准备跳出来,跟我开个玩笑。告诉万达我轻了五磅,我猜是出汗出掉的。宝贝,我一直在想,回家以后咱们养一条狗,我想你应该有一条狗。有些几乎从来不掉毛,也可能有些根本不掉。养一条体型中等的狗就挺好——也许是一条小猎犬,或者差不多的一种。我多年以前打算给你买条狗,不过现在我想还是应该这样做。等我回来,咱们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条狗。爱你的,妈妈。”

        这是梅从妈妈那里收到的最长的一封信。她站在万达家的门厅里,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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