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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椅和星光

        比如月亮春天从峡湾的另一边升起,

        秋天从通往哈当厄尔高原山脉的山坡上升起。

        比如四月里融化的雪在水槽中有规律地敲击,预示着夏季的来临。

        在莫尔布附近的杨戴斯科森林中,有一块没有任何道路可达的荒地,那块荒地上生长的灌木丛只有膝盖那么高。有条长椅就在那里。没有多少人知道那里有一条长椅,更少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那长椅掩藏着一个秘密,那秘密要比挪威的极夜更加黑暗。它和莫尔布的灵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我是少数几个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的人之一。我们九年之前在那里执行了一项任务,有机会瞥见了人性的阴暗,而这……难道这不会让人类变得比传说中的鬼怪更黑暗可怖吗?

        这循环将一直往复轮转,并且将会再次达到峰值。

        我们无法阻止它发生,并终将成为它的奴隶。

        我们预见了它的发生,它无情地将我们卷入了故事当中。

        是我们让它发生的……那是那两者造就的苦果。

        我会再次看见这条长椅,也许就是在不久的将来,因为我家族的血液仍然粘在我的手上。虽然没有人谈论它,但我们都知道,它很快又会到来。我们都感受到了来自那森林里的恶魔的吸引力,那是仲夏夜聚会的守护者。

        我们都听到了星光的召唤。

        我叫亨德里克·安斯内斯·富亚兰森,我从不相信童话。我很清楚它们并不存在。我的祖父教会了我如何从本质上辨清童话和现实,那就是,童话最终总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它们意味着对现实的隐喻,但同时也形成了不可否认的矛盾,因为现实远比人们所能容忍的要黑暗得多。人们在互相讲述着童话时,甚至不需要过一过脑子。他们用虚假的镜像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说,尽管要经受那些痛苦的考验,但最终这故事都会老套地结束:“从此,他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虚假的希望;童话就是充满隐喻的谎言。

        你可以把我必须说给你听的这个故事,把那些关于我的部分,当作一个童话。

        我的上帝啊,当我回想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也是一个谎言,为了掩盖我们所做的一切。

        因为我的祖父说的没错:真相总是比它黑暗得多。

        我的第一次经历是在1961年的时候,当时只有一条公路通往莫尔布,人们更愿意从艾菲约德乘坐一周一次的渡轮来这里。那时我三岁,有人曾说,当你到了二三十岁的时候,你最早的记忆就只能追溯到你五六岁的时候,但是我仍然记得那晚发生的事,就好像是去年刚发生的一样。那是我的教父缇和利特叔叔去世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年纪如果家里有人离世,这记忆会萦绕着你的童年,甚至未来。因为直到现在,我仍会突然从梦魇中惊醒,看见我母亲的双眼就在我的眼前,灰白的、恐惧的双眼。她靠向床板,弯腰挡住了我和艾瑞克,遮挡着身后的东西。我有时能听到外面轻声的抱怨,还有不间断的门窗的敲击声。于是我就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感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渴望。我想要打开门看一看是谁在那里,让他们进来。我的母亲把我压到床上,然后用一根拉紧的皮带把我和她绑在床垫上。

        但她的身体并没能挡住所有在我眼前出现的东西。我听见了呼喊声,然后看见了客厅里站着的人们,他们手里拿着火把,脸上布满了恐惧。然后有人尖叫起来。是索菲娅阿姨。我的母亲突然转过身来,透过她的身体,我看见我的父亲抓住了索菲娅阿姨的腰。缇和利特叔叔站在门口……门开着。门外的钟声停了下来,然后传来了更多的惊叫声,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缇和利特叔叔走进了夜色之中,就是这样。第二天举行了葬礼,每个人都穿着黑衣,阴沉而悲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除了我之外。

        我每次都会在噩梦中再见到他,而我看见的是他站在门口,即将被吸进那夜幕中时,眼里恐怖的神色。

        缇和利特叔叔是存在于我童年时代的幽灵。

        当然,我那时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如果人可以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一切就会变得更容易承受,世界也可以变得更美好。那么童话就会存在,并且不是对阴暗面的隐喻。

        那晚的恐怖被掩盖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把它埋在了意识深处,它被掩藏了十一年。生活还要继续。我渐渐长大,而每次我满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时,仍会又一次忘记这些场景,只记得做了一场关于缇和利特叔叔去世的噩梦,却从来不记得做过关于这个夜晚的噩梦。

        我拥有一个相对快乐的童年,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来自挪威山区的男孩的平凡生活。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我们这里隐蔽而神秘,就像春天下雨的天气里,水面上漂浮的薄雾那样。但是我们活得很好,我们的社区。莫尔布由五个大家族组成,一共有大约两百个居民,这数字只会因为有人出生或者死亡而上下波动。莫尔布地处艾菲约德北部的边缘地带,尽管柏油路在1979年就延伸到了这里,但是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仍维持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的祖父有一个小伐木场,这个伐木场后来由我父亲继承,而后遗留给了我和艾瑞克。村庄上方的山坡上放牧着老欧雷·劳伐雷德家的羊,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在峡湾看见索尔海姆斯渔业的渔船,而到了8月,就是我们收获的时节。

        不,我们的生活并不糟糕。虽然我小时候可能没有卑尔根或者奥斯陆的小孩们拥有的那些机会,但是我也从没觉得需要离开这里,就像我的祖先一样——已知最早的富亚兰森家族的人可以追溯十六个世代之前,那是好几个世纪前。不过,对啊,我们为什么会想离开这里呢?教会的牧师教导我们长大成人,然后……生活教导我们,哺育我们成长,然后让我们成为它的一部分。我是大自然的孩子,我生活在自然的天堂。我爱这个峡湾,我爱这森林里的薄雾,我爱杨戴斯科山上的瀑布和它后面的冰川。当我和艾瑞克自以为年纪足够大的时候(有可能那时候我们其实还很小,但是父母没有阻止我们,因为他们也曾是这样的年纪),我们独自在森林和苔原中穿行,只有我的狗佩莱陪着我们,然后我们发现了我们家园的所有秘密。从村庄上方的山顶看得见雄伟的哈当厄尔高原山脉,令人叹为观止。虽然森林里没有道路,我们却仍知道回去的路。

        就是在某一次那样的旅程中,我第一次看见了那片灌木丛中的长椅。那是在六月里晴朗的一天,它静静地矗立在阳光之中,但是你却着实能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时我十四岁左右,我的哥哥差不多是十七岁,我们都是跑步爱好者。根据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当时应该已经到了下午。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了一整天,离家很远了……而为什么在这片远离人烟的荒地上会有这么一条长椅呢?谁又会来这里休息?

        佩莱兴奋地吠叫着跑向它,我们小跑着跟着它。长椅四周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覆盆子和一些别的灌木。我们走近了些,看见那座位是巨大的树桩做的。弯曲的胡萝卜组成了扶手,粗糙的、镂空的树皮形成了靠背。在阴暗处的木头上生长着巨大的蘑菇,座位和扶手上都覆盖着一层美丽的青苔。我们笑着坐了下来,嬉笑打闹着,在地上翻滚,佩莱也高兴地吠叫着,不停地嗅我们。这长椅的出现很神秘,因为它一定是人为建造出来的,但看起来却像是大自然的产物,是直接从地上长出来的;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就只是像童话一样。

        在那之后我的记忆缺失了一段。我们一定是因为走了太久而累得睡着了。我只记得我睁开了眼睛,看见自己躺在长椅上。我身下的苔藓轻抚着我,无比柔软而舒适。艾瑞克躺在佩莱旁边的地上,头枕着肩膀,靠着树桩。他已经醒了,指着远处。是他叫醒我的吗?树桩后面,在树林边缘的斜坡上站着三头驯鹿。它们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它们,我感觉我们之间进行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几乎是心灵感应一般的沟通。可能那只是一个梦吧——谁知道呢?驯鹿拥有漆黑的双眼,我们周围弥漫的平和安详的气氛是如此强烈,所以我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我又饿又冷,昏昏沉沉的,感觉我的手支撑着潮湿的苔藓。但这触感一点也不好,它又滑又黑,冷得刺骨。我吃惊地发现天空已经呈现出日落之后的紫色,我们周围的森林也暗得只见一团漆黑。我不禁发出一声轻呼,唤醒了佩莱,它惊异地抬起了头。

        我赶紧叫醒艾瑞克。我们责怪着彼此,也责怪着自己——老天啊,我们怎么就睡了这么久?我们爬了好几公里的山,身处森林中央!很快我们意识到,我俩都记不清我们在这个长椅上休息了多长时间。这个念头吓坏了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当黑暗笼罩了四周,一切看起来都变得不同了。现在应该已经很晚了,因为在这个时节,傍晚没几个小时。过不了多久,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一想到回村庄的路要穿过茂密的森林,甚至可能我们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心里极其恐慌。我们走的是一个平时从没走过的方向,而且是偶然中发现这里的。但是真的是这样的吗?在一片荒凉的森林里,有这样一条看起来很古老的长椅,我突然觉得这似乎不会毫无意义。同样,我们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却偏偏来了这里,也不会毫无意义。

        “为什么佩莱也没醒过来?”艾瑞克嘀咕着。他吹了声口哨叫来了狗,抓着它的项圈捉住了它。我向他俩走近了一步,这样我在黑暗中能觉得不那么冰冷和裸露。“早就过了它的晚饭时间,它早就应该醒过来的。”

        在森林的某个地方响起了动物的嚎叫声,我们紧张地看着那个方向。

        然后艾瑞克说了一句我情愿没有听到的话:“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特意让我们在这里睡着了似的。”

        我汗毛直立,我宁愿待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里。第一抹星光照射下来,长椅冷笑着看着我们,覆盖着苔藓的扶手似乎也不再温和柔软,而是像一节节的骨头。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小腿上流了下来。

        “佩莱,你去……”我转过身,看见佩莱站在艾瑞克身边。它不安地看着我。

        我转回身去。再度转过身的时候,艾瑞克惊恐地看着我。他刚要开口说话,佩莱就轻声咆哮起来。艾瑞克弯下身,安抚着它。

        就在这时,我耳朵里突然充斥着各种轻声细语——声音毫无缘由地从四面八方进入我耳朵里。我抬起头来,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柔软的触感,它用一种温柔的、近乎色情的方式,熨烫着我的背部,让人兴奋,同时也使人不寒而栗。当艾瑞克转向我的时候,他似乎被吓到了。后来他告诉我,我当时看起来面色发青,也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真正感到了恐惧。

        “我们快离开这里。”我低声说。艾瑞克轻轻点了点头。

        正是那个夜晚让我从男孩变成了男人,而不是一周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我们这些来自山区的男孩生活在一个需要很快长大的社区里,不能享受作为孩子的那些奢侈的优待。所以当我在杨戴斯科森林的某个地方告别童年时,我才刚十四岁。这并不怎么重要,或者说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们走到了这片荒地的东南边,走出边缘没多久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威胁——有人曾在那里,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曾经存在于那条长椅中。它引诱我们过去,然后让我们陷入了沉睡,就是为了等到夜晚来临。而那就是现在。它依然在那里,在那片荒地上;它也在这里,在这片树林里。

        因为在这树林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再次听见了那些轻声细语。

        我想要停下来仔细听一听。也许那只是普通的树枝断裂的声音,或者只是风吹过树顶的沙沙声?我的理智告诉我必须继续往前走。如果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我不应该去探寻。那里绝对什么都没有。我们必须回家,赶快回家。

        艾瑞克的声音唤醒了我。我浑身一震——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沙哑,这么遥远?我转过身去,看见艾瑞克站在几米之外下坡的阴影里。“快回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可以就这么站着,不能在这里就这样站着!”

        我恐惧得全身发冷。因为我知道艾瑞克说的不对,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被转过了身,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相反的方向。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匆匆走向我的哥哥。我不敢看向他,只对着他说:“你也听到了,对吗?”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简短地说,然后继续往前走。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瑟瑟发抖,而且他开始走得越来越快。我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惊恐万分,并且意识到艾瑞克也是——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可怕的信号,因为艾瑞克从来也没有疲劳或者害怕过。佩莱似乎也感觉到了。它异常安静,只偶尔跳起来闻一闻树根和灌木丛。我唯一感觉到的希望是地形在下降,至少这意味着我们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我抱着这个希望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越来越陷入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慌之中,这恐惧几乎要把我逼疯了。我感觉四周都传来各种轻声细语。艾瑞克越走越快,我在他身后摔倒了,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像老人的腿一样。“艾瑞克,拜托……”我哭了,“这树林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睡着……”

        “这里什么也没有,”艾瑞克嘶声道,“可能你有时候会听到点什么,但那只是……”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仔细地听着。我只听见我啜泣时的吸气声——不,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是从黑暗中传来的,从我们走过来的方向传来的。一阵柔和却不祥的吟唱,至少听起来是那样。一阵从森林里传来的、回荡的女声。我从没听过比这吓人的声音。

        佩莱在黑暗中盯着我们身后的某处,低声咆哮起来。

        我紧张地看着艾瑞克。“这只不过是风。”他低声说。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开始吟唱,然后又有一个。左边,右边,到处都是。

        然后艾瑞克开始往回走。

        那一刻我感到恐惧无比。佩莱大声吠叫起来,我也大喊着哥哥的名字。但是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什么也没听见,于是我惊恐地追着他跑起来。和之前让我们陷入沉睡的东西一样,和之前试图引诱我的东西一样,那东西现在也引诱了艾瑞克。我知道我不可以往那个方向看,否则我也会被它掌控,迷失在这里。我尖叫着抓住哥哥的肩膀,冲着他大喊。他似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停下脚步。看见他脸的瞬间,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看向黑暗中的某一个点,轻声说:“那是什么……”

        他看见了一些东西,而我也从他眼睛的反光中看见了那东西。

        然后我们都跑了起来。几小时之后,东边的天空渐渐泛白,我们终于靠近了村庄,精疲力竭,却还在奔跑。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哥哥的脸看起来没有一丝生气。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在树林中度过的夜晚,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我们哭着回家的时候我父母的反应。更多的人聚集到了我家里。我看见了祖父,我看见了拉尔斯叔叔,我甚至看见了村里的牧师于勒·哈勾斯先生。我本以为他们会因为我们所做的事情而愤怒,但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脸上都是忧虑的表情。母亲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父亲问我们有没有受什么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直哭着。我不知道艾瑞克是不是能说些什么。我看见于勒·哈勾斯把头伸向屋外,看向曙光。然后他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的祖父。“你说的没错,又要发生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之后的一星期里,也就到6月25日之前,我们最远只能去欧雷·劳伐雷德家,不准去更远的地方。

        在那个星期里,莫尔布的教堂钟声总是频繁地响起。

        在杨戴斯科森林发生了那些奇怪的事情之后,我的祖父告诉了我们长椅和星光的故事。我们在锯木厂后面撞见了他,那时他正在砍木头。云朵低悬在峡湾的上空,雨水的气味和刚砍下的木头碎屑飘浮在空气中。

        走在去祖父家的路上时,我对艾瑞克说:“你看见了,是吧?你看见了什么,在那个树林里?”这是那次之后,我们第一次公开谈论它。那天晚上的细节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们好像也不需要说……他们好像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几乎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但是作为兄弟,很多事情不用说出来我们就能互相明白,所以我们一致决定要把故事告诉祖父。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他说,“我只是听到了,就和你一样。”

        “骗人。”

        “听着,臭小子,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知道了吗?”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在说谎。在我们身后,教堂的钟声响起,树林在右边诱惑着我们。

        这是一个循环,我的祖父说。这是一个持续了几个世纪的循环,大概从北方的土地上有人开始就存在了。任何试图打破这个循环的尝试都会戏剧性地失败。他说,有些事情既然存在了,就不应该打破。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四月里融化的雪在水槽中有规律地敲击,预示着夏季的来临,再比如月亮春天从峡湾的另一边升起,秋天从通往哈当厄尔高原山脉的山坡上升起。你要把它看作自然的过程,看作固然存在的、不可改变的自然循环。

        每隔几年的仲夏夜里,就会有一场对星光的献祭。你永远都不知道周期的下一个峰值会在几年之后到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会到来。有时是在几十年之后,有时候只过了一年,但不管是早是晚,一定会再次到来。

        那是夜仙子们,我的祖父说。传说它们自古以来就居住在杨戴斯科森林里,是星光的守护者。当奥斯陆还只是一个小村子,卑尔根还根本不存在的时候,第一批到艾菲约德定居的人就知道它们。由于各种原因,富亚兰森家族的血脉和祭品相连,满怀敬意地归顺服从。莫尔布的创立者们向自然的循环屈服了:富亚兰森家族注定要定居在杨戴斯科森林的山脚下,回应仲夏夜里每一次对星光献祭的召唤。

        这传说是不是真的,局外人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当祖父告诉我们的时候,我无法把它只看成一个传说,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在过去几天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可能你会觉得很疯狂,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长期生活在雾霭弥漫的挪威山谷里,你大概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你会知道天地之大,远比我们肉眼所见的更辽阔。还有更多我们相信或者至少听说过的传说,每当它们适时地出现,我们就会把它们当作证据。

        不论如何,事实就是当周期接近峰值的时候,森林中的那个地方就会像磁铁一样吸引村民,所有人都感受得到。然后,在夜晚最短的那一天,夜仙子们就会从森林里出现,用她们充满欺骗性的吸引力把受害者引诱到长椅那里,就是我们在三天前停留过并且睡过的那条长椅,然后受害者就会在那里牺牲。每一次都是一个富亚兰森家族的人。每一次都有预示。而且每一次都无可避免。

        夜仙子。对我来说,它就和很多其他的概念一样,和很多我所知的我们国家的传说有关。巨魔、自然神灵、空中的雷之军队、峡湾上的坚守者——我们也有神灵和烈士。尽管如此,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夜仙子是什么,虽然我的祖父告诉了我那样的一个故事。它叫夜仙子,听起来既轻柔又甜美,但没有什么比这更虚假了。据我的祖父说,它们从森林中来,有着幽灵一般的女人的模样,沐浴着星光,在空地上和瀑布边舞蹈。它们很少有意识地去做什么坏事,但是它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执行自然赋予它们的任务,如果受到了阻碍,它们就会变成怪物,变得不择手段。

        我们在森林里的那片荒原找到了那条古老的长椅,我们被吸引着去向那里,这意味着它又要来了。下个星期就是仲夏之夜,过了十一年,我们家族又将有一个人被带到那个地方,然后永远地消失。我的祖父已经感觉到了,他说,那天陪我们入睡的时候他这么说着,他说的话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就好像森林里有着什么东西,而他只需要去那里就好。他仿佛听到了森林里的轻声细语,就像风在叹息。他说他一生中已经经历了六次循环,所以知道它又要来了。

        这时,村里的每个人都已经感觉到了,人们开始给窗子钉上木板。我也感觉到了——就像和那天晚上在树林里一样,只是它现在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就好像身边总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给你一个吻。

        我的祖父说出一切后,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沉默。艾瑞克悲伤地看着自己的脚,而佩莱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睡着了。

        “为什么?”最终我问道,“为什么是我们富亚兰森家族?”

        “有些事情我们是不知道原因的,亲爱的亨德里克。有些事情是为了发生而发生,所以没有必要去问为什么会发生。事情发生了……也许很可怕,但这是一种妥协……一种献祭。有一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我想了想我们的家族。我们的家族由四十五个人组成,每一个我都认识,村里的所有人都彼此认识。叔叔们、阿姨们、表兄弟们、表兄妹们……所以说他们中的某个人下周就要……我几乎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告诉了祖父,他看见了我眼里的恐惧,但是他开心地笑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我。“但是你不要担心,孩子。你和艾瑞克都不会有任何事的,我很确定。”

        一星期之后,所有的门窗都关闭了,我以为我肯定不会睡着的,但最终却累倒在艾瑞克身边睡了过去。我不知道那个仲夏夜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教堂的钟声一整夜不停地敲响。我听说钟声会让它们远离这里。即使它们远在艾菲约德,应该也能听见这声音。声音在水面上可以传得很远。

        那天晚上,我的祖父默默地离开了家,主动出去散步了。第二天我哭了,我想起他是怎样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而我又怎样抱住了他。我的祖父,他总是笑着。

        之后人们便说,谢天谢地,这仲夏夜总算是平静地过去了。

        三年之后一切又发生了。

        钟声再次不断响起,我们再次感受到了。它飘浮在空气里,在树林里,在峡湾的水里。星光又一次召唤着,寻求回应。

        整个村庄都慌乱了。“这不公平!”我听见我的母亲对着父亲大喊。“三年前的夏天哈玛尔献出了自己,他们难道还不满足吗?”我闭上眼睛想着我的祖父。我很害怕。他自愿走入了森林——我父亲后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的祖父已经活了很久,很幸福。他不想缇和利特叔叔那样的事重演。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全身发抖,仿佛想起了之前做的噩梦。

        我们和尼古拉斯叔叔还有克里斯缇娜阿姨聚在一起,一共有十二个人。窗户和门都已经从里面钉上了。富亚兰森家族的人们都一起在莫尔布四处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他们决定结束这一切,他们要打破这个循环。教堂的钟声一定能让它们远离这里。其他的村民也和我们一样,把自己锁在屋里,拿着火把和猎枪焦急地等待着。

        然后,在午夜到来之前,钟声突然停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日出之后,牧师才发现阿克·托尔维克,莫尔布的敲钟人——或者说,只发现了他的皮——被钉在钟房的门板上,空洞的眼眶直直地盯着他。

        我的母亲呻吟着。她抱着自己怀孕的肚子。房里很暗,我们不能点火,因为烟囱也被封上了,只有火把和尼古拉斯叔叔的油灯提供着一些亮光。

        然后响起了敲门声,在钉得稀松的木板后面听起来很空洞。我们焦虑地看着彼此。我们感觉它们就在房子周围,无处不在。令人厌恶的声音像冰一样寒冷,轻声穿过墙壁传进来,而最可怕的是我觉得自己必须去那里。我必须要出去,当父亲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正向门口走去。

        夜晚的静谧被呼喊声打破。外面有人。老天啊,为什么?远处传来了枪声,我回想起有好多次我坐在枫树下,远远看着我的父亲猎捕驯鹿。只是现在,被猎捕的不是驯鹿。呼喊声变成了恐怖的尖叫声,然后突然出现了更多的声音,但是后来母亲抱住了我,用她的双臂围住了我,所以我只听得见她的哭泣声。

        今晚,莫尔布将有一场屠杀。暗夜生物进入那些不够隐匿的房间,收取我们试图打破这个循环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今晚,有十二个人死去;他们的尸体挂在自家门上,裸露着,撕裂了,残破不堪,毫无尊严。到最后,一切都被剥夺了。

        我们缩在角落里,外面回荡着不幸的尖叫声。它们正在试图进入我们的房子。门窗都被拆除了,透过保护着我们的木板之间的缝隙,看得见黑影在移动。然后拦着门的一块挡板被打破了,突然四周响起艾瑞克惊恐的声音:“父亲!救我,让我进来!”

        在盲目的恐慌中,我的父亲飞快地向前跑去。我看了看周围,却看见艾瑞克就在我身边,正茫然地想要阻止他。但一切都太晚了,他走到门前,通过挡板间的一个缝隙向外看。然后他被什么东西抓住,被一种邪恶的力量拖出了挡板。

        碎裂的挡板掉落在地上,挡板后面只有一片夜色。

        母亲的尖叫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她用拳头捶打着太阳穴,然后是嘴唇,然后是怀孕的肚子。要有三个男人才抱得住她,克里斯缇娜阿姨用手掌扇了她两下才让她停止了尖叫,但我的母亲已经变了,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

        接下来的十六年,莫尔布恢复了宁静。在峡湾的生活并不糟糕。时间飞逝,我们这里足够孤立,所以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啊对了,第二年有人离开了这里,但是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且他们都不是富亚兰森家的人。有一些事情让我们必须留在这里。星星会召唤,而我们必须回应。就像我刚刚说过的那样,我们没有理由离开;你总要偶尔为生活在这天堂里付出一些代价。

        相信我,莫尔布克服了这个打击。我们的家人没有因为那个可怕的仲夏夜的死亡事件而受到指责——在那之前我们都参与了社区的讨论,一致决定尝试打破这个循环。后来在教堂后举行了葬礼,葬礼之后召开了一次新的社区会议,我们签订了正式的约定,再也不会试图逃避。为了保护社区,需要履行牺牲的责任。

        我们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富亚兰森家族的人在村里从来不需要做什么烦人的工作;总有很多人愿意听我们说话;在需要帮忙的时候,不需要我们到处寻找,人们总是很愿意把东西给我们。呵——不是谋利,这只是正常的交易而已,只是对我们付出代价的小小的偿还。卖血得来的钱,如果你也想要的话。

        接下来的几年里,每当6月21日快到了,整个莫尔布就会紧张起来,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十年之后,我们几乎都忘记了这种恐惧,仿佛那暗黑童话一样的故事从没发生过。

        在那期间,我曾两次重访杨戴斯科森林的荒地里那条长椅,两次都是孤身一人,在距离仲夏夜还很久的时候。也许我是想在那里找到父亲的一丝踪迹。但是我只看到一条死寂的长椅,长满了灌木和杂草。

        没有听见什么轻声细语,也没看到其他的什么东西。

        是的,我们已经开始忘记,曾经发生过暗黑童话一样的故事。

        我的两个弟弟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了,但是要我说他们其实也没有母亲。1975年之后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几乎是艾瑞克和我抚养他们长大的,这也是我们能为她做的最起码的事了。她一夜间白了头,眼睛也瞎了。

        乔纳森是村里的孩子王。他没有受过仲夏夜的恐怖侵袭——父亲失踪的时候他刚一岁,因为年纪太小,所以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他的童年很快乐,无忧无虑,成了一个很受欢迎的男孩,大家都喜欢他。而他也几乎是完美的:身材匀称,金色的头发闪耀着健康的光泽。他彬彬有礼,聪明风趣,乐于助人,而且总是笑着。艾瑞克对我说,他相信,在那个男孩眼里,整个世界都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是这样,我想,没有人不爱他。

        但我的母亲还生了另一个儿子——在我的父亲去世四个月之后,比约恩·富亚兰森出生了。莉瑟·索海姆,村里一个迷信的接生婆,是第一个意识到他有问题的人。她说这是一个交换来的孩子——是自然神灵和我们交换了之后留给我们的孩子。其他人认为他是我们家族灾难的延续。然而没有人提到过我母亲做的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总能听见她的尖叫声,也总能看见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肚子。

        比约恩的智力有点问题,而且可能活不了几年。他早产了太多,个头太小了,这样一个扭曲的小男孩,怎样能熬过接下来的一系列传染病呢?但是他做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幸存。一直到八岁他都躺在床上,因为他的四肢都以各种方式扭曲着,没有办法走路。他是拥有孩子身体的一个婴儿。我们必须喂他吃饭,但他没法正常吞咽,只能吃些捣碎的食物,而且大部分都会流到下巴和胸膛上。更困难的是给他洗澡。这小子总会扒掉尿布,然后整天就躺在自己的粪便里。你得把他放在浴缸里,然后换掉床单,所以首先你需要把他从床上抬起来,一个赤裸的、黏糊的、挣扎着的生物。他的喉咙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只用一只眼睛盯着你,另一只向里翻着。我们把他安置在屋后的一个房间里,就像一只肮脏的宠物一样。你看——我和我哥哥还太小,没有办法独自养活一个孩子,更不要说一个弱智的孩子了。我的母亲几乎都不离开自己的床,也不想和这孩子有什么接触,但是却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孩子,他让她感到羞耻。所以,比约恩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在那里,在我家屋后的房间里,但从来没有人谈论他。

        但是有一个人真心爱着他——他的哥哥乔纳森。他接手了艾瑞克和我手里大部分的活,而且从来不抱怨。在比约恩十一岁的时候,乔纳森教会了他行走。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感谢过乔纳森。比约恩总会逃出去,有时候几乎全裸着,他穿梭在村庄的街道上,发出一些可怕的、野兽一般的声响,可能只有乔纳森能听得懂是什么意思。人们朝他大声叫喊,拿着弓箭围在他周围。然后,当艾瑞克或者我最终把他带回家,关进我家屋后的房间里时,人们都盯着我们看。

        这可能是最可怕的:人们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诉说着一个我们也明白的无情的真相:这个男孩应该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去,某一种传染病应该杀死他,从而拯救他自己,也拯救我们。

        有的时候我们在盼望他的死亡。我知道承认这件事很可怕,但除了被比约恩拖累的艾瑞克和我,村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在这样的一个小社区里,如果一个人病了,所有人都会被传染。在莫尔布,谁也不想再增加新的秘密了。

        我不想解释我们所做的事——我没办法解释。我们只是绝望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会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我们是有的。我们这个社区拥有两个秘密,而我们是人,人心比我们想象的要黑暗得多。所以我们做了什么呢?

        我们把这两个秘密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新的秘密。

        不需要解释什么,1991年,当森林里传来了召唤时,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十六年来,星星一直保持着沉默,我们曾幻想也许这循环已经结束了。但是当春末的夜晚变得越来越短的时候,森林开始低语,杨戴斯科森林的那块荒地开始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们,我们知道它不远了。

        我们从来没有跟乔纳森说过长椅、星光和我们的血统之间的关联,也许是想保护他眼中世界的美好。可能有些天真,但是那个男孩就是彼得·潘,他的世界就像童话一样,至少我们想在他童年的最后几年宠着他。

        那天晚上,乔纳森去睡觉之后,我们锁上了他的门,然后把比约恩带到了村庄的边缘。艾瑞克在那里,尼古拉斯叔叔在那里,新的牧师维克·哈勾斯先生在那里,还有一些其他人也在,为了保护我们不被诱惑走。一开始,这孩子像是受了惊,甚至还有一些害怕,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把他带到外面来过,尤其还是在晚上。但是他也感受到了森林的呼唤,所以很快就兴奋起来。我们在劳伐雷德的农场里放开了他,他飞快地离开我们,用那双弯曲的、畸形的双腿冲进了夜色中。我们听见他高声笑着,想着那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了。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见了敲门声。我马上起床开了门。门外是维克·哈勾斯,他正懊恼地看着我。在他身旁正抱着他的脖子的,是我那十五岁了却还在蹒跚学步的弟弟比约恩。他不停地哭号着,脸颊上却没有眼泪,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充满恐惧。

        我大喊着穿过屋子,慌张地一路打开门,哈勾斯紧紧跟在我后面,拖着那个一直叫唤的男孩。还穿着睡衣的艾瑞克和母亲出现在走廊里。我的母亲盯着比约恩,像是见了鬼一样尖叫起来:“啊上帝啊!是谁走了?谁走了?”

        我猛地拉开乔纳森卧室的门,我们最害怕的事成了现实。他的床是空的,窗户开着。昨晚他一定是突然很想散个步,因为有什么在呼唤着他。他一定是从台阶上摔进了泥地,躲在森林里的那个东西,一定是在他那弱智的弟弟出现之前就先抓了他。

        我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她紧紧地抿着嘴,转向了比约恩,他仍被维克·哈勾斯紧紧抱着站在门口。她的声音很轻,但阴沉的声音实实在在地回荡着:“应该是你的。”

        应该是他的。

        是啊,应该是他。我们为乔纳森悲伤心碎,时间越久,就越清楚地记得那就是事实。时光流逝,乔纳森再也没有从森林里出来。时间并没有抚平伤痛,相反,没了快乐的乔纳森在我们身边,看不见他神采奕奕的脸庞,听不见他孩子气的笑声,时间越久,我们就越是强烈地意识到他的消失是多么可怕。我们体内的某一部分也跟着乔纳森死去了。而最终,我们将一切都怪罪到了一个人的头上。

        悲伤是邪恶的根源。恨意从悲伤中滋生。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现在我们开始恨他,我们发自内心地恨他,因为乔纳森代替了他把自己献祭给了星星。而这恨意,引发了不可见天日的恶行。

        两年后,森林里又传来了召唤,我的母亲在黑夜降临后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轻声说:“今晚动手吧。这一次,要做对。”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八个男人一起聚集在院子里,围在比约恩四周,母亲说了点什么。她站在门口,声音很轻,只有我听到。她用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最小的儿子,说:“我们都该死。”

        第二天早晨日出之前,午夜出发前往森林的我们。艾瑞克在地下室发现了她。她吊在一根梁上,眼睛依然睁着,瞪得老大,眼里是一片虚无。

        她说的没错:我们都该死。

        因为昨天晚上,我们把比约恩带到了森林里。

        要找对地方一点也不难,虽然最近一次有人去过那里也已经是十二年之前了。我们是被指引过去的,就算想走错路都不可能。它再一次发生了,我们再一次预见了它的来临。但这一次,我们不只是让它发生——这一次,我们自愿地献祭了新鲜的血液。

        我们在午夜之前到达了那个地方,杨戴斯科森林看起来很安静。夜间的森林通常是充满生机的,但是现在,当我们举着火把穿过这片森林的时候,它一片死寂。猫头鹰紧张地沉默着,我们在路上遇见的唯一的活物是一只鹿,它从黑暗中突然跳到我们面前,又消失在我们身后的丛林里,好像在逃离什么。

        我们把比约恩放在长椅上,脱下他的衣服,用衣服把他的手脚绑在弯曲的胡萝卜组成的扶手上。一开始比约恩还挣扎着,像平常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然后他好像因为什么而感到了诧异,随后就沉默了。这个瘦弱的、几乎全裸的男孩躺在覆满长椅的青苔里,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看起来就像幽灵一样苍白。星星高高地悬在我们头顶。我们都沉默着,我感觉我们都是独自一人站在这荒野中,比约恩和我,兄弟们。但因为血液,我们又被连在一起。他棕褐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我的脸。我出乎意料地陷入了回忆里,那画面是那么真实,以至于我的双腿都开始打战。在画面里,那个躺在长椅上的男孩是我,我看着三只驯鹿漆黑的眼睛,那三只驯鹿也静静地站在森林边缘看着我。我们之间的沟通像是心灵感应一般,那萦绕在我身边的浓烈的、温柔的善良气息,让我忘记了一切。

        这次我又感受到了这种心灵感应和善良气息,但这次经历这一切的是他,不是我。在他看来,我的眼睛一定是黑色的,但是弥漫其中的却是那股善良的感觉。他棕褐色的眼睛凝视着我。比约恩从来都说不出一个字,但是这时我听见他说:没关系的,亨德里克,我原谅你,因为我爱你。

        而我,一个从来没有爱过他的人,转过身去,也没有再直视艾瑞克或者其他人的眼睛。

        我想要逃离,但是维克·哈勾斯阻止了我。“我们必须确保事情利进展,你答应过你的母亲。不能让它们再来莫尔布。你也不能一个人回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把你抓走。”

        所以我们留在那里等着。一个小时之后,四周变得寒冷,它发生了。我们八个人站在这片树林的边缘,我们的火把神秘地映照在我们死气沉沉的脸上。五十米之外的比约恩,在这段时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他睡着了吗?谁知道呢。

        然后它们来了,仲夏夜聚会的守护者。它们从森林里来,从灌木丛中来,从黑夜中来。它们成群结队,我也不知道数量有多少。它们都高声吟唱着,足以组成一个真正的合唱团。它们都是扭曲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飘逸的长袍,有着长长的头发,幽灵一般地在长椅上跳舞。比约恩应该也已经醒了过来,但是夜仙子们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维克·哈勾斯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立刻,那些东西都转向了我们。歌声停了下来,它们默默地看着我们。它们的眼睛又大又黑,脸就像鱼一样。其中的一个生物发出了疙疙瘩瘩的喉咙音,然后另一个生物回应了它。在那个寂静的时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推动,仙子们同时转过身去,涌入了长椅上一个优雅的拱门。

        首先传来了撕裂声、尖叫声。

        然后,一声满足的低语从森林里升起。

        那星星高高悬在我们的头顶,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已经是九年前发生的事了。

        我仍然住在峡湾上的莫尔布村庄,我们富亚兰森家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的生活很好,为什么要离开呢?时间继续流逝,现在每天都有人从艾菲约德乘渡轮来参观我们的村庄,我们时不时接待着来这里的游客——他们从来不会在这里停留超过一天。大多数人只是被杨戴斯科森林和山脉吸引过来远足的——我们这里依然有足够的距离来保守秘密。

        而那个秘密——那是你为生活在天堂所付出的简单的代价。

        然而我不会再相信什么童话了,因为九年前我已经发现,那只是掩饰残酷的真相和我们的罪行的谎言。

        我发自内心地相信比约恩对我说过的话,我相信他对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是真的。比约恩确实是一个童话——他没有看到任何坏的结局,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好的。

        他可能已经原谅了我,但我并没有原谅我自己。

        今天早上和狗狗一起散步的时候,我听见了森林里的低语,我意识到很快又到了六月末了。

        明天晚上我会去散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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