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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冰初融,春草含绿。

        西市,缥缈阁。

        白姬见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吩咐元曜和离奴把火盆收起来,只留镂花铜手炉应付这乍暖还寒时节。闲来无事,白姬又一个人去井底仓库里盘点东西,看看一个寒冬过去,仓库里有没有少了什么,或多了什么。

        元曜在里间清洁火盆,整理开春后用不着的寒冬旧物,打算搬到二楼仓库旁边的杂物间里去。他忙活了半天,也没见到离奴,不由得跑去厨房,喊道:“离奴老弟,你也来搭一把手,这火盆小生可没办法一个人抬上二楼。”

        一只黑猫在厨房里上蹿下跳,地上摆了十几个坛坛罐罐,打开口的罐子里露出一截鱼尾巴。

        元曜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你在干什么呢?”

        黑猫看见元曜,叹了一口气,道:“书呆子,春天来得好快呀。”

        元曜一愣,道:“此话怎讲?”

        黑猫愁道:“爷去年腊月腌了十八坛鱼,还剩一大半,春天就来了。昨晚睡觉时,爷听见了破冰的声音,爷琢磨着集市上已经有新鲜鱼卖了,好想去买,可这腌鱼还没吃完,好愁!”

        元曜冷汗,道:“谁叫离奴老弟你过冬要腌这么多鱼……”

        黑猫道:“寒冬腊月,冰雪封河,不多腌一些,会没鱼吃。你又是个饭桶,一天吃得多。”

        “去!小生才不是饭桶!”元曜生气地道。

        黑猫道:“书呆子,你快给爷想一个办法。”

        元曜想了想,道:“离奴老弟,你腌制的鱼还颇美味,不如挑一些品相好的装入礼盒,给十三郎、阿黍、玳瑁姑娘送去尝一尝。对了,还有教你筚篥那位安善和先生,也可以送一些去。虽然你已出师,逢年过节,送一些束脩,也显得你礼数周全,不忘师恩。”

        黑猫眼前一亮,道:“原来吃不完的东西可以拿来送礼,还是书呆子聪明!”

        元曜急忙道:“小生可没说拿吃不完的东西送礼,是小生觉得这腌鱼味道还不错,又恰巧没吃完,可以拿来送礼。”

        “不都一样么?还不是把吃不完的东西送出去!”黑猫一溜烟跑出了厨房,去杂物间找礼盒去了。

        元曜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挠头道:“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

        元曜回到了里间,看见地上的火盆,这才想起去找离奴的目的。可是,离奴忙忙碌碌地打包它送礼的腌鱼,元曜又不敢去打扰它。

        元曜正看着离奴在他旁边给礼盒扎花结,突然听见外面大厅有客人来了,他急忙走出去招呼。

        大厅里,货架旁边,站着一只背着土布包袱的鸭子。不过,仔细一看,又不是鸭子,因为这禽鸟比鸭子大一些,尾部有五彩灰羽,头上还有一根飘逸的彩毛。

        元曜不由得一愣,不过因为见惯了各种奇怪的客人,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元曜笑道:“这位客人,您想买些什么?”

        那鸭子双蹼并拢,礼貌地道:“愚不是来买东西的。请问,有一位元曜元公子,在缥缈阁吗?”

        元曜道:“小生就是。”

        那鸭子一听,十分激动,道:“原来您就是元公子!愚特意来找您。”

        “你找小生做什么?”元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鸭子倏然化作一个十三四岁的灰衣少年,少年长着圆圆的眼睛,扁扁的嘴,整个人胖乎乎的,憨态可掬。

        灰衣少年朝元曜作了一揖,笑道:“愚名司风,奉家父之命,不远千里,从襄州而来,特意来向元公子拜师学诗赋。”

        元曜道:“令尊是何人?小生不记得认识令尊,他为什么要你找小生学诗赋?”

        司风道:“您不认识家父不要紧,家父认识您,他常常看着您寒窗苦读,吟诗作赋,非常钦佩您的学问。愚也读书识字数载了,可就是学不会诗赋,家父想起了您,打听到您在缥缈阁,特意让愚来长安找您拜师。”

        元曜冷汗,道:“……你真的是从襄州来的吗?”

        司风道:“是的。家父说先生您离乡两载,想来思乡情切,还特意让愚给先生您带了一些襄州特产。”

        元曜道:“先不要叫先生,小生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

        司风垂首道:“是。先生。”

        元曜冷汗。

        司风解下土布包袱,放在柜台上,打开。包袱里放着一个密封的小陶罐,一捆风干的黑猪肉,一个用红线扎好的油纸包。

        司风道:“这小罐里装着孔明菜。猪肉干是襄州的黑香猪制成。油纸包里是襄半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先生收下。”

        元曜一见这些果然是家乡的特产,万水千山的乡愁涌上心头,忍不住想落泪。

        离奴正好拿着礼盒经过大厅,要出门去送礼,它在里间打包时已听得七七八八了,见元曜望着包袱泫然欲泣,道:“书呆子你哭什么?吃不完的东西拿来送礼,这都是它家吃不完剩下的,有什么好哭的?”

        司风闻言,气道:“你这黑猫怎么说话呢?愚家里从不吃烟火之物,这些是家父特意为先生准备的束脩!”

        元曜擦了擦眼泪,道:“离奴老弟休得胡言,故乡的一抔土,都比黄金还要珍贵。司风千里迢迢带来的是他父亲的一份真诚心意,小生非常感动。”

        “切!懒得理你们,爷送礼去了!”离奴拎着礼盒,飞快地跑了。

        司风期盼地道:“先生,您肯收下愚了吗?”

        元曜道:“你若不嫌弃小生才疏学浅,就跟着小生一起研习诗赋吧。”

        司风开心地道:“太好了!多谢先生!”

        司风找元曜要了一壶茶水,以茶当酒,敬给元曜,权当是行了拜师礼了。

        虽然元曜完全不记得司风的父亲,也不知道司风到底是什么,但还是收下了这个千里迢迢来拜师的学生。

        白姬得知元曜收下司风做学生,也没说什么,只道不要影响缥缈阁白天做生意,司风只可以每天傍晚以后来缥缈阁学两个时辰。

        司风愉快地同意了。

        时间还早,司风说傍晚以后再来造访,就告辞了。

        元曜担心司风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在长安城中无处可栖,想要白姬通融一下,让它住在缥缈阁后院里,反正一只鸭子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白姬笑道:“不是不留它,而是缥缈阁里,它住不惯。轩之不必操心,长安宫内,自有它栖息之处。”

        元曜猜想,大概司风是鸭子之类喜水的禽鸟,要住在水边才行,缥缈阁里没有池塘,所以它住不惯。长安宫地势低洼,有水泊可以栖息。武后以东北的大明宫为主,长安宫早已十分荒凉,司风住在那里不用担心安全,而且离西市也不远,方便来学习。

        晚饭时,元曜见饭桌上还是腌鱼,就把司风送的孔明菜和猪肉干拿出来做菜肴。

        元曜一边吃,一边哭,乡愁不断。

        离奴吃了一口孔明菜,呸地吐了出来,道:“喵!这是什么鬼菜?齁死了!”

        元曜一边哭,一边道:“离奴老弟,你不懂,这是乡愁的味道……”

        离奴迷惑地道:“乡愁咸得发苦?”

        白姬夹了一筷子腌,道:“以前没觉得,今天才发现这腌鱼味道其实还可以。乡愁什么的,都是苦的。”

        傍晚时分,司风准时来了,元曜在后院回廊下摆了两张木案,放上笔墨纸砚,点上七枝玉树灯,就着朦胧的月色,开始教司风诗赋。

        白姬坐在不远处喝酒赏月,看元曜给司风传道授业。离奴在草丛里滚来滚去,自得其乐。

        几番试探下来,元曜发现司风虽然能写会读,但是对于诗赋,那是一窍不通。元曜只好提笔作了一首最简单的五言诗,让司风赏析。

        司风读了一遍,圆溜溜眼睛有些呆滞,道:“先生,这首诗写的是春天。”

        元曜笑道:“是春天。你再看看这首诗的对仗和韵脚,有什么心得?”

        司风又读了一遍,眼神更呆滞了,道:“不知道,看不懂。”

        元曜冷汗,道:“要不,小生还是先教你四声八病吧。诗赋浩如烟海,其美灿若星辰,这是非常值得学的。”

        “好的,先生。”司风懵道。

        于是,元曜从声律入门开始,点点滴滴地教司风平仄相配,浮切飞沉,让它逐字逐句地练习。

        司风虽然笨拙,但学得非常认真。

        白姬听了半天,似有所悟,摇头吟道:“耽著世乐书云烟,一杯清酒壶中天。曾忆小径吹花落,而今寒阁听雨眠。”

        元曜抬头道:“对仗尚可,声律不对。”

        “嘁!”白姬闷头喝酒。

        离奴也摇头晃脑地吟道:“一只猫,两只猫,三只四只五只猫,一起蹦蹦跳。书呆子,爷这诗怎么样?”

        “狗屁不通。”元曜道。

        “哦。”离奴不高兴地道。

        从此,只要元曜没有出门,司风天天傍晚来缥缈阁学习两个时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它虽然悟性不好,但贵在坚持与用心,倒也一天一天在进步。

        元曜贯彻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的精神,并不强行给司风灌输诗赋,而是以启发它思考为主,调动它的学习积极性,让它自己思考和探索。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司风渐渐地通晓了声律,竟然能写出诗了。

        天光澹澹接水色,兰裙依依翻碧荷。

        孤影归棹斜阳里,天涯飘零销魂客。

        元曜皱眉道:“虽然平仄不对,但能写成这样也不错了。小生给你拆解一下,你领悟一下平仄入律,改一改。”

        元曜耐心地给司风拆解这首诗,司风用心地听着,眼神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清醒。

        离奴也拿了一张纸,一支毛笔,在回廊下写诗。

        “月下一只猫,树上两只猫,一共几只猫?应该三只猫。书呆子,爷这次总算写通了吧?”

        元曜冷汗,道:“离奴老弟,你这次是七窍通了六窍。”

        离奴觉得七窍通了六窍已经很不错了,开心地笑了。

        白姬一边喝酒,一边看佛经,忙里偷闲地道:“离奴,七窍通了六窍是一窍不通。轩之的意思是你这次写的跟上次写的也没区别。”

        离奴一听,把笔一摔,骂道:“什么破诗,爷不写了!”

        司风很认真地继续学习,直到月上中天,才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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