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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类似于《火口的两人》

        他们结婚十六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和众多痴迷的收藏家一样,骑士天生就是一个单身汉,如果他娶了彭布鲁克郡一个富有的乡绅的独生女,是希望为他一身戎装随波逐流混了十年之后开始的政治生涯获得经济上的支持,这个理由可不充分。下议院让他做了四年代表苏塞克斯郡一个市镇——一个他连去都没去过的地方——的议员,结果较之军队也没给他提供更大的空间,让他施展其独特的才能。一个充分点的理由是:它带给他购买画作的款项。他也有比金钱更富有的东西。屈服于娶妻的必要性——多年后,他会对他的外甥,另一个一文不名的非长子说,有点违背我的本意——他找到了他所谓的永恒的安乐。结婚那天,凯瑟琳将一只含有他头发的手镯戴到了手腕上。她卑躬屈膝地爱他,却丝毫不感到自怜。他慢慢地有了一个听上去不可思议然后却有充分根据的名声,即他是个溺爱妻子的丈夫。时间流逝,金钱永远都需要,种种安乐不期然地找到,激动也在荒凉地带发掘出来。

        他不会知道我们对他的了解。对我们而言,他是过去的一部分,扑了粉的假发、风度翩翩的长外套、有带扣的鞋子,鹰钩鼻子,高高翘起的侧面轮廓,充满智慧,看着、注视着,完全是一副超然的神态,凡此种种,均质朴地体现出来。他看起来冷淡吗?他只是在设法应对,应对得非常精彩。他为他所见所吸引并感到愉悦——他被派往国外接受一个如果说不是最重要,也是很重要的外交职位——他让自己忙忙碌碌。他的异常活跃是重度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他对一件又一件事情表现出狂热之情,令人感到惊讶,他就此躲过了一个接一个忧郁的旋涡。

        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他生活的这个地方其奇特性——历史的、自然的、社会的——之多几乎是无法超越的。它比罗马大,是意大利半岛上最富有,同时又是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仅次于巴黎,是欧洲大陆第二大城市,它是天灾之都,它有着最不合礼节、最低俗的国王,有最好的冰冻甜食,最快活的二流子、最无动于衷的麻木,还有,在年轻一代贵族当中,未来的雅各宾党人为数最多。它那无与伦比的海湾既有寻常的物产,又有奇特的鱼类。它的街道铺着火山岩石,离开几英里远,是最近发掘的两座死城丝毫无损的遗迹。它的歌剧院是意大利最大的,不断地为观众送上阉割歌手销魂的歌声,这是又一个具有国际声誉的地方产物。外表英俊、性欲亢奋的贵族每晚聚在相互间的一个个庄园打牌;这种聚会称为会话,其实是一种误导,常常要到天亮才会结束。大街上,人声鼎沸,川流不息,一派热闹的景象。皇家的某些庆典包括在皇宫前建造一座假山,用肉、野味、糕点和水果装饰起来,礼炮齐鸣后,饿极了的下层民众冲上去攻克山头,假山就此土崩瓦解,阳台上,酒足饭饱的那些人鼓起掌来。一七六四年春天大饥荒期间,人们将长刀藏在衬衫里,冲向面包店,需要时就把他人砍杀、打残,就为了得到一点点配给的面包。

        那年的十一月,骑士抵达,走马上任。头戴荆冠、身背十字架赎罪的妇女的队伍已经走了过去,抢劫的人群散去了。达官贵人和外国外交家们取回了他们藏在女修道院的银子。逃到北面十六英里外位于卡塞塔那巨大、令人压抑的低矮长排住所的王室成员,回到了城里的王宫。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极其兴奋的大海、咖啡、金银花,还有人和动物粪便的味道,而非街头数百具腐烂尸体的臭味。饥荒过后的瘟疫中死掉的三万人也掩埋了。在不治之症患者医院,数千名垂死的流行病患者不再以每天六七十人的数量在病逝前就先饿死。国外提供的玉米让粮食缺乏的程度恢复到可以接受的状态。穷人们又开始打着手鼓,欢呼雀跃,引吭高歌,但是,很多先前把长刀藏在他们穿在身上的衬衫里去搜寻面包的人,现在更加频繁地为了一些普普通通的民事纠纷而互相谋杀。春季聚集在城里的瘦弱的农民逗留着不愿离开,在此生儿育女。“天堂”会再一次建起、被野蛮攻克土崩瓦解、吞噬。骑士把国书呈交十三岁的国王及其摄政王,用当地货币一年一百五十镑租了一栋三层的宽敞的大楼;从大楼望出去,由海湾、卡普里岛和那座沉寂的火山构成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景尽收眼底;接着,他开始为他旺盛的精力安排尽量多的事务。

        在国外生活容易让人把生活视为一个景观——这是有钱人移居国外的原因之一。那些为饥饿、残暴和政府反应不力震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看到的是永无休止的惰性、昏沉和一块变硬的火山岩般的无知,而骑士看到的却是一种流动。侨民心目中翩翩起舞的城市到了当地改革者或革命者那里,却成了死水一潭、管理糟糕、崇尚非正义。距离不同,城市不同。骑士从未像现在这样活跃,这样兴奋,这样思维敏捷。这样快乐的超然。在教堂,在狭窄、很陡的街道,在宫殿——这里有这么多的表演。在海湾奇异的海洋生物中,他欣喜地发现(对这个勇敢的鉴赏家而言,艺术与自然之间是没有冲突的)一种长着极小的脚的鱼,这是超常进化的物种,尽管如此却从未能游走出水面。太阳无情地直射下来。他踩在滚烫的、软绵绵的地面上,鞋底下热乎乎的。高低不平的地面到处镶嵌着珍宝。

        那么多人出于责任感都要抱怨他的社交生活中的人情债,维持一个有大约五十个仆人,还包括几名乐师的大家庭,使得他开支直线上升。他的全权公使的薪金几乎不足以支付那些铺张浪费的宴请款待,而要收到效果让那些重要人物对他有深刻印象,这些铺张又是必要的,是其工作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难以满足他资助的画家们的期待;也不足以支付他为了必须和一大帮对手收藏者竞争而购买的古玩和画作。当然,他最后是要准备卖掉他买下的最佳作品——他还真卖。收藏大多数东西需用钱,但是话又说回来,收藏品本身能变成更多的钱——一种令人感到满意的平衡。尽管钱是其激情的一个不太体面、却又必需的副产品,但是,收藏仍然是一种男人的消遣:通过把物品纳入自己的收藏,不仅是了解它们的价值,而且还赋予它们价值。这源于一种高贵的自我感知,而凯瑟琳——事实上,绝大多数女人——都不可能有。

        骑士作为鉴赏家和有学问的人的声誉,他的和蔼可亲,他在王室逐渐享受到的任何其他全权公使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宠爱,使他成为这座城市最显要的外国居民。凯瑟琳颇感自豪的是,她不是朝臣,用不着阿谀奉承,国王是个粗俗得令人瞠目的年轻人,举止荒唐可笑,她很反感,同时,王后则势利,生了一堆孩子,聪明,独揽大权,她也很反感;而让骑士感到自豪的却是他能够逗乐国王。没有理由让凯瑟琳陪他去参加宫廷里举行的食物大战的宴会;他则每星期要被召去三四次。和她在一起,他从不觉得厌烦;但是,他一个人也开心,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户外,阳光下,头脑平静时,就在海湾划着小船用鱼叉叉鱼;要不就在他那凉爽的书房或储藏室,盯视着、察看着、逐一清点他收藏的珍宝,要不就翻阅他从伦敦订购来的鱼类学、电学和古代史方面的新书。一个人懂得再多,看得再多,总还是不够。总有许多憧憬。在他的婚姻里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婚姻是一次完全成功的婚姻——其中,一切允许出现的需要都得到了满足。没有挫折感,至少他没有,因此,不憧憬,也不企盼两人尽量多地待在一起。

        就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一个完美的妻子而言,他觉得他娶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她宽宏大量,而他则愤世嫉俗;她病恹恹的,而他却身强力壮;他会忽略而她却总表现得体贴温柔,就像她那六十件全套餐具一样丝毫不差——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长得不太难看的演奏大键琴的女继承人。大家都觉得她值得钦佩,这让他心里喜滋滋的。她不软弱,而是真心实意地顺从,她并不缺乏自信心。宗教信仰让她生机勃勃;她对他不虔诚感到惊愕,这有时使她似乎高人一等。除了他自己及其生涯之外,音乐是他们共享的主要爱好。两年前,利奥波德·莫扎特及其神童儿子造访这座城市,凯瑟琳坐下来为他们演奏时,她表现出的战栗非常得体,随后的演奏一如既往的出色。英国公使的官邸每星期举办音乐会,当地所有的社交名流都渴望受到邀请;在音乐会上,那些在演出季节每场歌剧演出中都大声喧哗、嘴里吃个不停的人这时变得鸦雀无声。凯瑟琳震住了他们。骑士自己则是个技艺精湛的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二十岁时,他曾在伦敦拜大师基阿蒂尼学习提琴演奏——不过,他坦承,与他相比,她是个更出色的音乐家。他喜欢有种种理由去赞许她。他喜欢夸奖人,甚至胜于希望被人夸奖。

        尽管他有适度的意淫,但是,他认为,自己的性情是温和的。在那个时代,享有他这样特权的男人到三四十岁时一般都发福了。但是,骑士一点都没有失去他年轻时体力充沛的欲念。他为凯瑟琳娇弱、缺乏锻炼的体质而担心,她热情地迎接他定时的拥抱时,他都会局促不安。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了性的热情。他没有找情妇,当然,他并不为此而感到什么遗憾——不管旁人认为怎么会有这种咄咄怪事。偶尔,莫名就会冲动起来;热情高涨;他发现自己潮湿的手心摸到层层叠叠的衣服,然后是宽衣解带,用手指拨弄触摸,推动。但是,这种举止会让他失去继续动作下去的欲望;他会被吸引去关注获得、占有其他东西。幸好,凯瑟琳对他的收藏品充其量也许不过是善意地表现出感兴趣。对于爱音乐的人来讲,欣赏合作,合奏,是件自然的事情。做合作收藏者却是非常不自然。一个人总想独自占有(和被占有)。

        收藏是我的天性,他有一次对妻子说。

        “画疯子,”他年轻时代的一个朋友这样称他——一个人的天性另一个人认为是疯狂;是无节制的欲望。

        小时候,他集硬币,然后集机械玩具,然后是乐器。收藏表达了一种与收藏本身相依恋、再相依恋的自由自在的欲望——它是一连串的欲望。真正的收藏家不是受收藏品的吸引,而是受收藏本身的吸引。骑士二十出头时,为了还债已经习惯而且被迫卖出了他收藏的几件小画作。

        刚到任全权公使职位,他就又开始了收藏。骑马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便可以到庞培和赫库兰尼姆了,这两处正被挖掘、开采、拣选;但是,不懂行的挖掘者挖出土的任何物品都应该直接送往位于波蒂奇的王宫附近的收藏室。他设法买下罗马一个贵族之家的一大批希腊花瓶;这批花瓶在这个家族已传了好几代。收藏就是把物品,有价值的物品抢救出来,使其免受忽略、不被遗忘,或者就是让它们摆脱在别人手里而非自己手里的悲惨命运。但是,购买一整批收藏品而非努力地一件件寻找自己猎取的目标——这着棋并不优雅。收藏也是一种娱乐,其困难是给予收藏以荣光与快乐的一部分。一个真正的收藏家不喜欢大批地获得(就像猎人不喜欢猎物只是被赶着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样),靠收藏另一个人的收藏品,他没有成就感:仅仅获得或积累并不是收藏。可是骑士没有耐心,不仅仅是内心的需求和迫切的需要。他是希望快一些看到他的第一件那不勒斯的收藏品。

        他一到那不勒斯,就继续收集画作或者搜求古玩,对此,英国没有人感到过惊讶。但是,他对火山产生兴趣展示了他天性中一个新的层面。为火山而疯狂比为画作而疯狂更加疯狂。也许是阳光冲昏了头脑,也可能是传说中南方的放纵。接下来,这一激情很快合理解释为一种科学兴趣,同时也是一种美学兴趣,因为说得牵强点,火山喷发可以称为美丽的。他晚上和应邀而来的客人从他火山附近的乡间别墅的露台上观看那壮观的景致,这没什么奇怪,就像日本平安时代的朝臣们一起赏月一样。奇怪的是他想离火山再近一点。

        骑士发现自己喜欢与阴曹地府有点关系的东西。他带着一个马夫,骑马出发去城西那块硫磺地,然后脱得精光,在淹没于水中的死火山火山锥形成的湖中沐浴。在那头几个月,走上露台,远眺阳光下表现良好的火山是会想入非非的,幻想着大灾过后会有平静。火山的袅袅白烟、偶然响起的隆隆声和蒸汽的喷发似乎是那样的常见、没有威胁性。一六三一年,拖勒·德·哥勒科一万八千村民丧命,这次火山喷发的破坏程度甚至比埋葬了赫库兰尼姆和庞培,以及众所周知的让罗马舰队博学的海军上将老普林尼丧命的那次还要大,但从此以后,就没有什么称得上灾难了。

        这座山要引起这个忙忙碌碌、自得其乐者全部的注意,就得苏醒过来、开始喷发。他抵达后的那一年,还真这样了。从山顶飘浮而上的烟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高。然后,黑烟和蒸汽云混杂在一起,夜间,火山锥一圈着上了红色。迄今为止,他一直都着迷于寻找花瓶以及他能够从出土文物中顺手牵羊的小玩意儿,但他现在开始爬山、做笔记了。他第四次登山一直爬到上面的斜坡时,他经过了一座六英尺高的硫磺小山丘,而这小山丘前一个星期并不存在。接下来一次爬上白雪覆盖的山时——时值十一月份——山丘顶正冒出蓝色火焰。他又靠近些、踮起脚尖,接着,他头顶上——还是身后?——一种炮火般的声音让他心头一紧,他往后一跳。往高处四十码的样子,在火山口,一柱黑烟腾空升起,接着是石头成弧线飞出,其中一块石头在他附近落下。是的。

        他在目睹的是某种他一直想象、一直想知道的东西。

        翌年三月,一次真正的火山喷发开始的时候,当一个巨大的金松状的云团——和普林尼的侄子在一封致塔西佗的信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从山上往上喷涌的时候,他正在家里拉大提琴。那天晚上他从屋顶看去,只见烟冒着火焰。几天后,发出一声巨雷般的爆炸声,火红滚烫的岩石喷涌而出,当晚七点,滚烫的熔岩开始漫溢出山顶,朝波蒂奇一路流淌而去。他只带上贴身男仆、马夫和当地导游,就骑马出城而去,整个晚上都待在山坡一侧。火红的溶渣像船一样在嘶嘶作响的液态金属上面漂浮而过,液态金属在离开他仅有二十码远的地方瀑布似的落下。这次亲历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畏的人,这一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幻觉。破晓时分,他开始下山。往下走了一英里,他赶上了前面的熔岩流。熔岩流淤积在一个深坑里,不继续淌了。

        从此,这座山永远都冒着烟团,偶尔还抛出炽热的火山渣,喷出火,落下熔岩。现在,不管什么时候爬山,他都知道做什么事了。他把冷却的熔岩标本收集在衬了铅的皮袋子里,他把他从火山口滚烫的裂缝中取到的盐和硫磺(深黄色、红色、橙色)样本装在瓶子里。在骑士身上,任何激情都寻找收藏的形式,而且还真因成为了收藏而变得非常合理。(很快,其他人爬上来捡走一块块新近令人感兴趣的火山石;但是,聚积纪念品并不是收藏。)这才是纯粹的收藏,不考虑赢利的可能。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买卖。他只能将火山作为一个礼物,为了他的荣耀,也为了火山的荣耀。

        火再次在山顶出现:这座山正在酝酿显露它更大的威力。它一会儿发出隆隆的响声,一会儿又格格作响,然后是嘶嘶声;它喷射出的石头不止一次地迫使这个最无畏的观察者也不得不撤离山顶。第二年一次巨大的火山喷发发生时——一六三一年以来第一次最大规模的喷发,他收获了更多的战利品,这是一批火山岩石,大且各式各样,完全值得送往不列颠博物馆,他自费把它们运回了。收藏火山物品是他无私的激情。

        那不勒斯被添加到了大旅行观光的城市名单上,每个来的人都希望在有学问的英国全权公使的讲解下,惊叹一下那些死城。既然这座山显出有可能再次出现险情,他们就想来一次不寻常的、令人惧怕的体验。这就此成为又一个吸引人的景象,并且为穷人创造了工作的机会;导游、垃圾搬运工、挑夫、食品饮料供应商、马夫,如果登山是在晚上的话,还有提灯的人——晚上是观看最可怕情景的最佳时间。拿真正的山,比如阿尔卑斯山,甚或几乎有它三倍高的埃特纳火山的标准来看,维苏威火山太容易被征服了,它充其量不过是业余登山者费点力的一次运动而已。这个终结者谁都爬得上去。对骑士来说,这座火山是个知交。他没有觉得登山非常艰难或者种种危险有多么可怕,而大多数人,由于低估了登山要花的气力,结果,攀登的艰难吓得他们魂不附体,对它可能带来的伤害惊恐万状。他们一返回,他便会听到讲述他们所经历的冒险故事,螺旋状喷出的火,冰雹(或阵雨)般落下的石块,伴随着的喧闹声(炮声、雷声),讨厌的、恶臭的硫磺味。地狱之口啊,地狱之口就是这样!所以,人们相信它就在这里,他会说。哦,我说的不是字面意思,游客(如果是英国人,因此一般就是新教徒)会这样回答。

        然而,即使他希望火山别为发出喘息声、超重以及沾沾自喜所亵渎,他依然渴望——像所有收藏者一样——展示它。而且他还不得不这样做,假如游客是来自英国的一个朋友或亲戚,或是一位外国显要,只要是维苏威火山还继续炫耀其表达力。他们还指望他陪着一起上山。他学生时代在威斯敏斯特的一个有怪癖的朋友弗雷德里克·赫维快要当主教了,他来待了漫长的一个月;他在一个复活节带他上山的,结果,赫维的一个膀子被一点点火山喷出的东西烫伤了;骑士想这下他要跟人吹嘘一辈子了。

        难以想象一个人对这座火山竟会产生一种主人的感觉,这个传奇般的威胁物、这座双峰火山,约五千英尺高、离城里约八英里远,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实际上就是当地的地标。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难以据为己有的了。很少有什么自然景观比它更有名气。外国画家蜂拥而至,来到那不勒斯:火山有很多的崇拜者。通过他面面俱到的关注,他开始把这座山弄成了他自己的。他对它的关心比谁都多。我亲爱的山。把一座山当作一个深爱的人?一个恶魔?有了花瓶或者画作或者硬币或者雕像,他得以指望获得某些传统的认可。这种激关涉总是让人感到惊讶、让人惊吓的东西;出乎所有意料之外的东西;从未引起骑士想要的反应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对痴迷的收藏者而言,别人的鉴赏似乎总是不恰当的、藏着掖着的,他们的欣赏从来都不到位。

        收藏品联结。收藏品分离。

        它们联结热爱同样物品的人。(但是,没有人爱我爱的东西;够啦。)它们将没有同样狂热爱好的人分离。(天哪,差不多每个人哪。)

        因此,我尽量不谈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我谈你感兴趣的东西。

        但这也时常提醒我,哪些是我无法与你分享的东西。

        哦,听着。你难道看不见。你难道看不见这有多美啊。

        不清楚他天生就是一个老师,一个解说员(庞培和赫库兰尼姆之行的导游没有人有他解说得好),还是因为很多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都比他年轻,几乎没有人有他这样的修养而学会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人。确实,骑士命中注定一辈子要拥有所有重要的关系,和比他小得多的人往来,包括或不包括凯瑟琳在内。(凯瑟琳是惟一一个能料到的比他年轻的人,小他八岁;人们希望妻子比丈夫小。)他儿时在王室的玩伴比他小七岁半;那不勒斯国王比他小二十一岁。比他年轻的人被吸引到骑士的身边来。他似乎总是对他们很感兴趣,希望进一步增长他们的才干,无论是什么样的才干;那么的自信。慈爱的叔伯般的,而非父亲式的——他从未想过要小孩——他会对他们很关心,甚至负责任,而并不指望有太多的回报。

        他妹妹伊丽莎白的儿子查尔斯到他大旅行最南一站的时候,二十岁。骑士以前匆匆见过他几次,那个脸色苍白的、自信的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变为一个非常聪明、挑剔到干不成事情的地步的年轻人,他收藏了一些价格不高的画作和古董,同时也收藏了一批价格昂贵的宝石和矿物。他想给他舅舅留下深刻印象,他做到了。骑士在他身上一眼就看出了收藏者的那种出神发呆、迷离恍惚的极其亲切的神情——矿物学无疑要成为查尔斯一生中最大的爱好——马上就喜欢上他了。查尔斯执着地追求寻欢作乐,得到当地一个名叫楚迪夫人(是那个制作大键琴世家的远房亲戚)的交际花的性服务,坐在他舅舅的包厢里听了几个晚上的歌剧,从托莱多路上的小商贩那里买冰淇淋和西瓜,并公开表示他发现那不勒斯既不迷人,风景也不漂亮,而是邋遢、乏味、肮脏。他虔敬地听他舅妈演奏大键琴(库瑙、罗耶、库佩林的作品)。他诚恳地听他舅舅讲话。他带着羡慕的目光,察看着他舅舅收藏的画作、雕像,还有花瓶;但是,里面嵌有火山岩块或海洋贝壳的粗糙的凝灰岩块,火山爆发后的碎片,或者给他看的鲜黄色和橙色盐块,却只能让他激动万分地想起他的晶体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钻石——这些可以称为美丽的东西。他洗手很勤。他坚决不爬山。

        一个慈爱但令人畏惧的舅舅,如果没有某种大怪癖让人觉得有点保护作用的话,那他就太可怕了。骑士第二次邀请他陪他爬山时,查尔斯还是婉言拒绝了,借口说自己胆小,缺少去面对危险的兴致。他希望如果他让人产生了那明显而经典的联想(骑士在英国的许多朋友就是这样),那他还是希望他的话被看作是一种恭维而非无礼:请记住,我不想听到你遭受到老普林尼的同样命运。骑士现在刚刚有一个他最喜欢的外甥,对他的恭维话,他会回答说:那你就会是小普林尼,向世人报告我的死讯。

        和现在一样,当时登一次山也有几个阶段。那条路,在我们这个世纪已变成一条高速公路,可当时还不存在。但已经有条小路,人们能走到三分之二的距离,一直可以走到中心的火山锥与索马山之间的天然的低谷。这个山谷现在已经被一九四四年喷发的黑火山岩所覆盖,生长着树木、有刺灌木和高高的草。在这里,可以把马匹留下吃草,而火山朝圣者则徒步继续朝火山口攀登。

        骑士把马交给马夫,抓起手杖,把袋子向肩上一撂,就迈开稳健的步伐,沿着山坡向上爬去。重要的是要把握好一种节奏,使其不知不觉,仿佛在做白日梦一样。像呼吸一样行走。使其如身体所需、空气所需、时间所需。今天早上就是这样的情形,这次是清晨,除了天冷,除了他耳朵里疼痛,他戴着大帽子还是抵御不了寒冷。对于不知不觉的事情,不该有任何疼痛。他穿过树林(早一个世纪,这些山坡上还是森林覆盖,动物密集),越过林木线,这里,风刮得更猛。过了黑火山岩道和一块块矗立着的火山巨石,小路变得越来越昏暗、越来越陡。现在感觉真的是爬山了,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开始能够舒服地感觉到肌肉的伸展了。他没必要停下来喘口气,但是,他确实停下来几次扫视那红褐色的地面,寻找着有彩色矿层的尖石。

        地面变成灰色,松散,泥泞——每跨出一步都让你觉得有阻力。风对着他的头吹。快到山顶时,他两只耳朵痛死了,他便用蜡把它们塞住。

        到了四面围满巨石的山顶,他停下来,擦擦柔软、冰冷的耳朵。他朝海湾彩虹蓝外层以外以及下面凝望。接着他转过身来。每次他靠近火山口,他心里都不无恐惧——部分是怕有危险,部分是怕自己感到失望。如果山吐出火,喷向空中,变成火焰和移动的灰墙,就会诱惑人看。山在自我展示。但是,山像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相对平静的时候,当它诱惑人更近距离去看时,他在察看是否一切如旧的同时,又在寻找某些新的东西。这种窥探希望得到回报。即使是在最平和的人心里,火山还是照样会激发起一种一睹毁灭性面目的强烈的欲望。

        他攀爬到火山锥顶,朝下看去。只见深达数百英尺的大洞四周仍然弥漫着晨雾。他从袋子里取出榔头,四处寻找裂口边缘上的一种彩色层。阳光温暖着空气,这时候,雾开始散去。每当清风吹过,往下能看见的景致就远一点,但是还看不到火。混浊的白色蒸汽从延伸的火山口洞壁里的裂缝处飘浮上来。最深处燃烧的内核藏匿在溶渣表层下面。一点点火光也没有。整个一大块——灰色的、无活力的。骑士一声叹息,把榔头放回袋里。无机物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忧郁的印象。

        也许,最让人高兴的并非是火山的毁灭性,尽管人人都爱看大火喷发,而是火山对每种无机物都逃脱不了的万有引力定律的藐视。看到植物世界,首先令人感到高兴的是其垂直向上的趋向。这就是我们喜欢树的原因。也许,我们关注火山是因其向上提升,像芭蕾一样。熔融的岩石飞多高,高出蘑菇云多少。令人震撼的是山自身爆炸,即使是随后还得回到地面,就像舞者一样;即使它并非只是下降——它是落下来,落在我们身上。但是,它先上去,它飞起来。而一切都在拉扯,往下拽。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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