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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类似中国少了一味药的书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新住处在步行街上,出门就是闹市,一天到晚人流熙攘。房间家长叫刘庆利,是黑道大侠刘庆松的亲弟弟,这人个子不高,眼睛很小,对自己的皮鞋疼爱备至,不管走到哪里,第一件事总是擦他已经光可鉴人的皮鞋,我一直在心里叫他“皮鞋先生”。

        这套房并不陌生,墙上挂着毛泽东的诗和陆游的词,我第一次参加“实话实说”就在这里。房里有两间卧室,住八个人,年纪最大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夫妇,男的叫罗一平,女的叫胡素珍;其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安阳农民,名字叫张振山,这人面相很凶,刮刀眉,三角眼,鼻子肥大狰狞,两腮横肉隆起,听说以前是村里的什么干部。剩下的三个都是年轻姑娘,跟我都有点师承关系:小琳是我的师祖,立华是小琳的下线,算是我的师姑;李新英是小琳的推荐人,也是李新鹏的亲姐姐,论辈分我得叫她太师祖。这位太师祖眼睛漂亮,可身材实在没法看,面包状的肚子下长了个泡菜坛子状的腰,肥壮的躯干下是两条圆滚滚的腿,胳膊伸出来比我的小腿都粗,估计经常在外面偷吃肥肉,否则断然长不出这么多肥膘来。这姑娘喜欢翘着舌头说话,总把“三餐”说成“山搀”,把“自私”读成“致尸”,她的亲戚朋友都没这毛病,估计这姑娘是在赶某种时髦,可听起来总觉得别扭。

        我第一次拜见这位太师祖是在白鸥园市场的二楼,外面下着雨,我们无处可去,就在市场门口的塑料凳上闲聊,聊了十几分钟,她突然问我:“你虫(从)山(三)亚来,认不认识一个叫裔斌的?”裔斌是我在三亚的朋友,做旅游生意的,李新英和小庞都曾是他的员工。我心里一跳,不过脸上倒没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遮掩了过去。又聊了一会儿,她好像忘了这事,冷不丁又问:“对了,你跟裔斌枕(怎)么认识的?”我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说不认识啊,这人干什么的?心里却十分惊慌,想坏了,看来她起了疑心,得赶紧想点办法才行。陪着她们说笑了一阵,我假装上厕所,溜到楼下拨通了小庞的电话,声音都变了:“十万火急!你马上给裔斌打电话,告诉他,如果李新英问起,千万别说认识我!”

        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可她还是不太放心,隔三岔五就来测试一下,问我做过什么生意,有哪些管理经验,这些题都不难,我侃侃而谈,装得煞有介事,看着就像个真正的老板,她的疑虑渐渐消除,还经常夸我聪明,将来前途大大的有,但肯定不会超越她,李太师祖得意洋洋地炫耀:“嘿,我做的可是黄金点!”

        换了住处,生活还是往常的生活:洗胃游街,听屁填食,晚上烫烫脚上床挺尸,挺完尸从头再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写过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让囚犯把一个水桶里的水倒进另一个水桶,再把另一个水桶里的水倒回原来的水桶,只要不断地重复下去,这囚犯就会自杀。传销团伙就是这样的“死屋”。

        那段时间我学的是“打人”的全面技巧,想把史法可他们骗来,我首先要端正自己的心态,有口诀,所谓“认信底高平”:要认可行业,并对之树立信心,要正确理解“骗”字,世上最美丽的事物就是善意的谎言;骗人时要有底气,拿捏出高姿态,要以资本家的做派骗人,绝不能低声下气;最后还要有平常心,能骗来人固然可喜,骗不来也不能自惭形秽,十三亿人中有的是傻瓜,只要我肯下钩,迟早会有些蠢鱼笨虾呆王八跳起来咬;心态端正之后要做个巧妙的“规划”,就是编个子虚乌有的商业项目,我对此坚决不从,逼急了就要翻脸,组织上肯定认为我是个二愣子,身为柿子而不软,捏了我两下就草草收手,只要求我学习电话技巧。

        电话技巧分为三大篇,第一篇叫“慰问技巧”,要写一个慰问提纲,把史法可等人的详细情况都列下来,然后设计台词,第一句通常都是这样的:喂,老史,是我啊,哈哈哈,最近怎么样啊?“哈哈哈”三个字是必要的,因为组织上规定要用亲密而热烈的语气。热烈之后我要向史法可报告我的位置和现状,更要了解他的事业、家庭和思想动态,我怎么提问,他怎么回答,每一句都要设计好。写完后交给领导审查,如果一切无误,我就要开始行动了。这通电话有讲究,首先要找个无人干扰的环境,无关人等一律回避,但领导必须在场,通话最好用免提,方便领导及时指正错误。打电话时要注意语气和语速,称之为“电话四要素”,通话之后还要把内容记录下来,这有两个目的:一是怕前后说的不一致,有了文字档案就可以随时检查;二是方便组织上的管理和指导。

        接下来是第二篇,称为“刺激技巧”,刺激的方式因人而异,如果史法可跟我关系密切,那就可以直接刺激,直接说我开了多大的公司、赚了多少万的钱;如果他自尊心太强,而且关系不太密切,那就要间接刺激,或以吃喝玩乐动之,或以衣衫首饰动之:老史啊,昨天逛商场,买了俩LV皮包,嘿,不算贵,一共才花了两万多!如果史法可这没出息的听了欣喜若狂,马上就要过来,对不起,那是下一步的事,组织上有规定:慰问则不刺激,刺激则不邀约,每一步都必须清清楚楚,坚决反对“二合一”。所以我必须厌倦而冷淡地告诉他:我现在太忙,改天再给你打电话。这在兵法上称为“欲擒故纵”,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先让他凉快凉快再说。这通电话同样要记录,待组织上审查无误之后,我就要进行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邀约。

        邀约是门大学问,囊括了中国传销业二十年来的全部智慧,说起来花样繁多,有四原则、五不邀、三神通、三语气、六注意和四忌讳,加起来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其中最惊人的是三神通,每一招都像武林大侠的绝技,非有深厚的内功莫办。第一招叫“隔山打牛”:如果我要骗牛魔王,那就给孙悟空打电话:老牛最近在干什么?要不你跟他说一声,让他跟我干吧。谁都知道孙悟空神通广大,有他当说客,牛魔王再犟也得被我牵着鼻子走。第二招叫“隔靴搔痒”:要让他痒痒,可又不能挠到肉,先把牛魔王刺激一通,然后故意提到孙悟空:哎呀,老孙这小子倒是挺能干,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牛魔王听了自然会醋意大起,自己哞哞叫着就来了,连缰绳都不用牵。第三招叫“后院起火”:如果牛魔王不好搞,那就去搞他的老婆铁扇公主:哎呀嫂子,牛哥最近忙不忙?要不让他跟我干吧。根据传销团伙的说法,女人更容易上当,只要拿下铁扇公主,制服顽牛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行业格言: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除了上述种种,传销团伙还有许多实用技巧,如果邀约时出现了紧急状况,或是对方提出了难以解答的问题,或是自己说着说着说漏了,那就要及时调整战略,且战且走,千万不能死顶硬扛。具体方案有三种:一是立刻挂断电话,然后与领导紧急商量对策,一切搞定之后再拨回去:不好意思,电话断线了,刚才你问我什么?二是假装信号不好:喂,喂,喂,你说什么?听不到!什么破信号这是!第三种方式最有大人物气派:喂,我这里有个紧急电话,咱们就说到这里,一会儿我再给你打过来!

        平心而论,这些伎俩确实有效,我们团伙虽不正规,却几乎每天都能骗来新人。要与之对抗,只需要常识和一点点警惕:如果久未联系的朋友突然从陌生之地打来电话,那就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就是个搞传销的;如果他在电话中自夸成功,说自己赚了多少钱,那就要联想一下他平日的言行,想想他是不是那块材料,甚至可以这么说:你发财了,我手头正紧张,能不能先借我几千块?如果他是搞传销的,肯定不会再来电话。

        这里有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也好,一个组织也好,不管他把自己吹得多么厉害,只要他不能直接造福于你,你就没必要追随他;如果这人贸然邀请你去他的城市,不管是旅游还是工作,最好慎重行事,能拒绝就拒绝,实在拉不下脸,可以让他预付来回路费,这也是人情之常:公务出差尚且可以借款,老板从异地调你,自然就该出车票钱。要是他不肯出,至少说明这老板不够大方,不去也罢。大多数传销者都不会承担这样的代价,从此就会跟你断了联系。

        吃过晚饭,一群人坐在桌前瞎聊,我的师姑立华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很单纯也很活泼,拉着我的胳膊又说又笑,还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到上饶已经快二十天了,在行业中大名鼎鼎,都知道有个郝老师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故事。

        那天讲的好像是李清照的晚年生活,忘了从哪里看来的了,说李清照丧夫之后随宋室南下,被一个姓马的商人骗财骗色,最后两手空空,成了临安乡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酒鬼,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与一代名妓李师师比邻而居,旁边还有一个打虎英雄武松,三个人都经过了繁华与悲痛,在萧萧暮年依附荆棘而活,鸡黍相邀,歌哭相闻,说不尽的寂寞悲凉。正说得高兴,张振山一屁股坐在旁边,臭着一张脸开始训斥立华,说她不听话,不听组织上的安排,“现在怎么办?完了吧?哼,你呀你呀,哼!”

        立华是小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关系十分密切,一向以姐妹互称。中专毕业后,立华和她男友都在酒店工作,大约五个月前,小琳给她打电话,说自己找到了重大发展机会,让立华辞去工作,千里迢迢赶来江西。就在我搬进来的前几天,立华把她爸爸也骗了过来,按照传销团伙规定,新人来后必须严加看管,亲如父女也不能独处,一定要派人盯着,如果需要谈行业,那就由组织上指定的引导人来讲,切忌“自勾”,就是自己对他透露行业秘密。那时立华已经离家半年,她又是独生女,见到父亲大喜过望,把行业规则忘得干干净净,一天到晚跟她爸腻在一起,张振山当了几天的引导人,总共说的话也没几句,大多时候只能在旁边气鼓鼓地干瞪眼。

        洗了几天脑,立华爸爸越想越不对,把女儿叫到一边,说现在就我们父女两个人,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立华一时忍不住“自勾”了一部分,这下可坏了,不仅没把人留住,还留下了一堆祸患,张振山义正词严地教训她:“事先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嗯?你怎么想的?”

        立华一言不发,撅着嘴在那里接受批评,很快皮鞋先生刘庆利和胖祖师李新英也坐了过来,一条条列举立华犯下的错误:不听话、擅作主张、自勾、没有分寸感,说得无比严重,听他们的意思,每一条都够拖出去枪毙个三四次的。张振山越说越怒:“你说你,啊,一天到晚缠着你爸爸说话,我想说什么都插不进嘴去!你哪来的那么多话?”

        立华终于忍不住了:“那是我爸爸!我跟他说几句话又怎么了?!”张振山一拍桌子:“你还有理了你!”转过身对皮鞋先生抱怨:“你看看她,说她两句都不行!”皮鞋先生勃然变色,李新英也拉长了脸,众口纷纭地批评立华不懂礼貌、不守纪律,连小琳都发话了:“立华,你这是什么态度?振山叔说你两句也是为了你好!”

        立华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打圆场:“行了,都少说几句吧,反正事情都过去了……”话音未落,立华的眼泪吧嗒滴落下来,小琳瞪我一眼:“别打岔!这是工作!”我讪讪地闭上嘴,走到墙边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一群穷凶极恶的法官高声怒斥,可怜的罪犯眼流直流,而她全部的罪恶,不过是跟自己的父亲说了几句真话。

        立华待人真诚,也没什么心机,走路时甚至会挽着我的胳膊。她男朋友叫李浩,也被她骗进了传销团伙,他们俩住得很远,平时难得相见,只能偶尔在中心广场上约会一次,每次都不超过一个小时。中心广场人流不绝,旁边有扭秧歌的、散步的、表演书法杂技的,这对情侣无可温存,组织上也禁止温存,只能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喃喃地说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情话。有一次我从旁边走过,听见他们俩讨论未来,李浩说他想当大老板,立华说她只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叹着气走开,心想如果他们继续做传销,平凡的生活也将是无法实现的梦。

        几个月之后,这个团伙搬到了湖南邵阳,小琳跟他们还有联系,经常对我讲一些团伙的新闻。立华一直没退出,而且干劲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爸爸也骗进去了。我多次主张把她救出来,小琳却总是懒洋洋的,说联系不到她的家人,或者直言相告:“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我感觉,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立华的命运。

        在上饶时,小琳曾经谈起自己的困惑:“以前我和立华无话不谈,为什么加入行业之后,我们俩越来越生疏了呢?”那时我不能讲真话,只能安慰她:“以前你们俩是平等的同学关系,现在你是她的领导,估计她还没适应过来,放心吧,过些日子就好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在于领导或被领导,而是传销团伙中这摧残人性的制度。每个人加入之后都会有一些改变,小琳原来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经过了八个月的熏陶,身上多出了许多让人不喜欢的东西:自私、冷漠、多疑、心思阴沉,对一切善意都怀着深深的戒备之心。她自己也说:“加入行业之后,我的心变硬了。”

        柏拉图说灵魂有三要素:理性、意志和情欲。而传销者的灵魂中只有一团团烧得通红的垃圾,没有理性,没有自由意志,甚至失去了从始祖鸟时代就有的情欲,他们狂热地追逐金钱,追逐谬论,围着谎言的轴心急速旋转,就像一只只愚蠢的陀螺。他们转啊转,转啊转,终于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人类社会得以存续的根本:亲情、友情和爱情。小琳说自己的心变硬了,其实不只是她,在这毫无人性的罪恶之窟中,每个人都将变得冷漠无情,组织上为了防止私人感情,把他们不停地调来调去,在蜻蜓点水般的交往中,只能结下蜻蜓点水般的情谊,甚至连旧日的情感也要渐渐冲淡,最后一个个心如铁石,六亲不认。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连父母都可以欺骗,朋友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和立华相处不到三天,她一直很依恋我,多次说希望有个我这样的哥哥。那三天里我们一定说过很多话,可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在广场草地上的一段对话,她问我:“郝哥,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慢悠悠地回答:“你吧,很单纯,也很傻,很容易上别人的当,经常会做些糊涂事,等你将来明白了,肯定会后悔。”她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拈起一根干草放在眼前端详,然后一点点揉碎。“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哎呀,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成熟起来,少干点傻事,这样就不用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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