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成年男子会喜欢家乐记,他们追求的是别的东西。
面前的这一个,稍许有些不一样。
卢成是怎么认识施家乐的?说来纯属偶然。那个星期天,他和妻子为了儿子的教育问题大吵一通,不想在家里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过了三十五岁,他就很少这样逛。
已经很难再为付少许钱就可以得到的物质欢喜了。他的衬衫只得白与灰两种颜色,西装永远是深色,灯光下也分不清蓝与黑,一套套排在衣柜里,唯一和那些职业商贾不同的就是,他极之讨厌穿正统的黑色系带皮鞋。
若干年前,他偶尔穿到双气垫皮鞋,从此就再不肯换。除非是十分重要的场合,不然卢成脚下永远是一双其乐。
就算朋友们都笑他,西装配波鞋是演艺圈大哥的专利,他亦无所谓。一个人,总得保留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天,是一个小小的橡皮人邂逅了那双其乐。
暮春的下午,天阴沉沉,卢成沿着巷子走到一家礼品店前,门半掩着,店里灯光那样暗,他无意中转头多看了两眼。
是留孩子在身边读普通的中学呢,还是不要烦,就依妻子的话,送他到国外去读那种寄宿学校?
脚边触到不知什么物体,“咯”地一声。他头看。
险些叫出声来,一个笑容可掬的橡皮人,捧着一只铁皮盒,仰脸笑咪咪地看着他。
卢成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可摇摇头,觉得脑袋虽然有些大,却并不昏。索性蹲下
去,看个明白。
这才知道原来是个电动玩具,不过小人儿的脸做得可爱些。招风耳朵竖起来,眼睛似八点二十般垂下去,慧黠得紧,嘴巴笑得咧到后脑勺,鼻子却只是一颗花生米。
就算心情这样差,他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小人儿手里捧着一个铁皮盒,盒子上有三只小抽斗。正面写着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把卢成带进了家乐记。
“知不知道你是谁?”
没人问过卢成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是谁。是员工的卢总,是朋友的卢大哥。是儿子的爸爸爸爸的儿子,妻子的丈夫某家之主。
也许是这五月的天气魅惑了他,他伸出手去。
三个抽斗,画了不同的图形,左边是一轮明月挂在蓝天上,中间是云朵掩映,月儿沉浮,
最右边是波起层涌,只得一片云。
他想了想,伸出手打开中间那一个。里面是张卡纸。上面这样写:凭着直觉,你拉开了这个抽斗,因为你是个悲观的完美主义者,什么都想要,即使明知道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也不放弃。
卢成摸了摸额头,全是汗。
从来没有人这样一眼看穿他的心。或者说从没人有肯耗费时间来看他的这颗老心。
茫茫然环顾四周,难道世间真有鬼神这回事么?可并没有人,他只好再去问那橡皮人:“你……你认得我吗?”
那小人儿笑咪咪地看着他,不说话。当然你不能指望一个橡皮做的家伙口吐人言。
然后听见嗤的一声轻笑,礼品店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
这是施家乐搞的新花样,这橡皮人儿叫支支,是用遥控汽车的机芯,套了个卡通的外壳,再加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铁皮盒做成的。
只不过是个拙劣的心理测验,可被迷到的人还真不少。
施家乐轻轻唤:“支支,任务完成了。返航。”一按钮,橡皮人咯吱咯吱地往回走,留下卢成愣在那里。
他跟着也进了家乐记。
象是没从怔忡中醒来,直到施家乐泡好了茶给他,这人才在淡淡香气里归魂。
“咦,有杏子的味道。”他喝一口茶,然后困惑地抽鼻子。
施家乐笑了:“嗅觉很灵啊。这茶叶罐里放了鲜杏一起的。”
“那我岂不是胡雪岩般享受了。”
店老板吃了一惊,这人怎么晓得这一招是从胡雪岩那里学来的?自己读高阳的《红顶商人》,啥也不记得,就对那些江南人在吃吃喝喝上的伎俩上心,偷学到不少花招。偶尔试用一二,再也没人识穿的。
为什么?这书当时被炒得极其俗了,那些人一套套地买回去,巴不得立即就中翻出套黄金屋来,就算有颜如玉,谁还顾得上?
现在,哈,新世纪开始流行博弈论学习型组织哈佛商务从书谁怎么了我的奶酪之类,施家乐之辈只有望书兴叹。
说了这句话,因不知接下去该讲什么,卢成只好一口接一口喝茶。
店堂里乐声低低,男声在唱着陈年老歌。
“我往哪里去,才能找到自己~~”
居然有两个人跟着轻轻和起来:“过去让它过去,我不再迷失这里~~”
音乐放到间奏,一时间回落现实,气氛有些尴尬,卢成只好转过头去欣赏窗外风景,施家乐摸摸鼻子,突然笑出来。
“喂,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觉得象电视里的言情剧。”
这下连卢成也笑起来,可不是,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莫名其妙坐到人家这里来,喝茶听曲不够,还要自己唱一句。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吧。
“我叫施家乐,这里叫家乐记,是家礼品店。欢迎你。”
“我叫卢成,我……嗯,刚才那个……”
施家乐按了按钮,橡皮人咯吱咯吱地从角落里转出来。
“支支,有人找你。”
卢成看着施家乐,有点手足无措:“那个,我要和他讲什么?他听得懂么?”
店老板有些无奈,没办法,你永远不能要求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还那么兰心慧质。
“他听不懂,我听得懂啊。”
卢成觉得这很滑稽,咳嗽了两声才有勇气开口:“支支啊,我想知道那个心理测验是怎么回事。”
这边厢由施家乐代答:“心里测验嘛,很简单,只要你说你喜欢红色/白色/蓝色,我就晓得你是热情/纯洁/忧郁,你不喜欢这游戏么?”
“可是支支,为什么是那么奇怪的形式呢?”
支支打了个转,背过身去:“咳,这个嘛,是因为你们有同类在一边的时候,都不肯坦露出真正的自己。”
卢成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身来对住施家乐:“喂,这么玩也太孩子气了吧。”
施家乐不理他,转过去看着支支:“呀,支支,有人正经起来了呢,你说怎么办?”
卢成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耐住性子问下去:“那,我一个人躲起来做不也一样么?”
“你们人类啊,总是不明白自己的。”
音乐周而复始,刚好到了最后一句:“我找到失落的~~自己。”
施家乐没有看到卢成的表情,只感觉到他轻轻地一震。这男子的头发已经有些星星点点的白,淡灰衬衫熨得平整无比,系一条墨绿暗花的领带。
脚上,是双其乐运动鞋。
施家乐再仔细看,失声笑出来:“哎呀,支支,你来看,有人西装配球鞋,以为自己是成龙大哥呢。”
然后指挥着支支走过来,在卢成的脚边打转。
卢成没有生气,“不过是穿得舒服,小孩子就是大惊小怪的。”
如果抬头,可以看得到他嘴角有一抹笑。让中年男子的面孔带上一点慧黠,可也并不觉得唐突。
施家乐忍住了,可是支支没有忍住:“你们人类啊,总是贪心。都已经放弃这么多,还要坚持这一点点自得其乐。”
卢成这一下午已经吃了很多惊,可这一次最厉害。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地世俗着,那些个少年意气,闲情逸趣,都已经被他变成庸碌生活里有趣的一些注脚。
没有人知道他还在坚持和怀念着。
他知道自己在哪里,可没有办法往那里去。
卢成轻轻抱起支支,问店老板:“它,可否出售?”
施家乐拒绝了:“不,支支是家乐记一员,卖艺不卖身。”
客人笑一笑,放下支支:“那么,再见。”
再见?不,也许永不会再见。走出家乐记,他会觉得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别忘了,他只是个悲观的完美主义者,有些事情,他知道不得不放弃。
PS:
《我找到自己》是很有名的一首老歌,刘家昌在三十年前唱得荡气回肠,按说余生也晚,未曾有机会听到。
是以前有个朋友,年纪大过我两轮,每次喝过酒就喜欢唱〈我找到自己〉和〈一帘幽梦〉,且唱得十分用心。
以前我一直都不能明白他在想什么,后来自己的心境也慢慢老化,才明白那是不舍的挣扎,和放弃以后的怀念。
他唱:我往哪里去,才能找到自己~~
有时候,找是要找的,找到了,要不要,那是另一件事了——
无处不飞花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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