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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云塔

        你不是津水本地人,你对这个南方小城市印象最深的是,这里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雨,下大雨的时候,还会刮很大的风,电闪雷鸣。路边未建好的楼盘工地仍在施工,围墙上用巨大的黑字写着含有错别字的广告语:“城市须要理想,你须要住在理想城。”

        你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惩凶除恶的大英雄,因此19岁高中毕业后,你读了警校。你在警校待了一段时间,理想慢慢变成了可以顺利毕业,早日去做警察这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可以尽量去抓一些坏人。从警校出来,分配到这里当刑警,转眼也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你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大出来谁像坏人、谁像好人了,反倒是想多攒点钱,期望有一天攒够了,可以在这“理想城”付个首付。

        今年是2029年,你已经恨透了下雨。

        34岁的男人,开单位警车,无房,没有结婚,谈过三场恋爱都吹了。你好像是被这雨困在了津水一样,几次想调走去别处,或者干脆辞职去沿海做点别的事情,最终都放弃了。除了在这里当个警察,你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别的什么。

        警车在街边停了近20分钟,唐六总是迟到。雨点零星砸下来,你隔着风挡玻璃,看到他把公文包顶在头上,勾着身子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像只被淋湿的黑胖土狗。他的身后乌云遮暮,一座白塔。

        他喘着粗气说了两遍“雷哥不好意思”,你没有搭理他。他拉开车门坐进来,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关紧车门,把制服脱掉,扔在后座。

        “你他妈的每次不能早点儿啊?”你摁下引擎启动按钮,车子嗡嗡作响,你把一条毛巾扔在他被肚皮撑起来的衬衣上。

        “我刚拿起筷子,接到你的电话,赶忙扒了两口饭就过来了。下班回去的时候还出大太阳呢,谁知道半路下起了暴雨,肯定慢些嘛,你莫生气呀……”

        解释完毕,他又急着问:“到底怎么个情况?妈的好不容易今天按点儿下班一回,饭都没吃完又被叫出来了,唉!”

        唐六比你小两岁,已经结婚买房了,明年准备要小孩,最近在攒钱买车,他说自己想买辆原装进口的电动汽车。

        你一只手操纵方向盘转弯,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白沙烟,用嘴叼起一根。

        “老何的吩咐呗。有人报警说,有个女孩子,在公园里疑似失踪,就让我们过来看看。”

        你告诉他。

        “才疑似失踪啊?”唐六提高了音量,咂摸着,还想问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我也不爽啊……老何这个人,你知道的嘛,从北京回来的刑侦专家,做事很严谨的,呵呵。”你也抱怨道,“失踪还没24小时,没准我们才刚到,人就找回来了,是吧?”

        “唉,当警察不容易哟……”他苦笑道。

        “是不容易啊,兄弟。”

        你吸了两口烟,觉得抽烟也没什么意思,把烟头扔出窗外,心里有些漠然,盯着被狂雨弄得更朦胧的前路,继续开车。雨刮器越来越快,也没什么太大作用,前方路早已像雾一样迷茫。

        开了一会儿,你看见远处,雨中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一块写有“观光单车出租”的红红绿绿的喷绘招牌下,好像是在等你们。

        “是你们报的警吗?有个女孩子失踪了?”

        你从警车上下来,冲进停满了双人观光单车的棚子里,找两人了解情况。这两个人,一个是看起来20岁出头的大学生,另一个,是40多岁的中年男人。

        “她是你们什么人?”唐六跟在后面,打开公文包,拿出笔记本和钢笔。

        “我们不认识她。”雨很大,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儿听不清。

        “不认识?”你有点儿不耐烦,“那你他妈报什么警啊?”

        “您好!是我报的警,这位大哥是这里搞观光自行车出租的老板,是我请他留下来帮忙证明的,”雨太吵,年轻人说话很大声,“今天确实有个女孩子,在这座公园里失踪不见了!”

        “那你来说,是怎么回事?”唐六用嘴咬开钢笔笔帽,插到钢笔的尾部,说话也很用力。

        “是这样的,我今天上午来公园散步,看到一个穿制服的长头发女孩在骑观光单车,觉得挺特别的,就一直在默默关注她。”

        “哪里特别?”你问他。

        “因为她穿制服啊,是那种日本流行的水手服,短裙。在津水这种小城市,平时没有人穿这个的,我猜她和我一样喜欢二次元动漫文化,所以被她吸引住了,一直在关注她。”

        “然后呢?”你大声问。

        “然后我想是不是可以找她要个电话号码。她骑车是去了公园里那座塔的方向,我就往那边走了走,结果没有遇到她,那是上午10点多的事情。”他大声回答,你们都像是在和雨水比赛音量。

        唐六在笔记本上迅速记下“上午10点”这个时间点。

        “我当时就想,这个公园本来也不算大,租观光单车的地方就只有这里,她总得过来还车吧?于是就坐在对面的长凳上等她。”

        大学生指了指。租车店外面那条长凳,被雨水猛烈敲打着。

        “然后?”你说。

        “然后等到了她一次。大概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吧,她骑车从塔那边过来,速度比较慢,我就那么看着她,她好像注意到我在看她,还和我对视了几秒,好像还笑了一下,接着又慢慢从我身边骑过去了,仍然是往塔的方向。”

        你看见唐六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他可能有点儿不耐烦了:“就这样?”

        “那时候我??了嘛,没敢去找她要电话号码,决定等下一次,她再过来的时候去问,反正她要来这里还车的嘛,这个公园只有这一个租观光单车的店。”男孩明显紧张了,“但……但是直到下午5点40分,公园快关门,那个女孩都没有回来还车。”

        “你说你坐在那里,等着和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偶遇,从上午10点,等到下午快6点?”

        你在想,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过得太清闲了?

        “对,等到后来,我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大学生有些激动地说,“她明明是一个人租的车,却没有来还车,这不是很可疑吗?”

        “接着他就过来找我,和我说了情况,问我是不是还有一辆车没有还回来,”租车店的老板接过话说,“我们一起数了下车子,我这里总共24辆车,一辆没少。”

        “等等等等,让我顺一下……”

        唐六用手比画道:“也就是说,上午有个女孩子从你这里租了车走。然后,这个一直偷偷关注她的小伙子,发现她并没有回来还车,可是你这里的车却全都还回来了,一辆不少。所以,你们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是失踪了?”

        “对,是这样,那个女孩子穿得很特别,来租车的时候我印象也非常深刻,但是后来她一直没有回来还车。”

        “然后你们怀疑女孩失踪了,回来还车的另有其人,就报了警?”

        青年点头:“是的。”

        “闲出毛病了吧?这么个小破事,没准儿就是她让朋友帮忙还了呗……”唐六小声嘀咕道。

        “你们记清楚她的长相了吗?会不会是中途换了衣服?你们没认出来?”你问他们。

        “绝对不会,我记得她的长相。”青年摆头,摇着手指。

        “那会不会是她和朋友一起租的车,后来朋友帮她还回来的?”你又问。

        “应该不会,当时她来租车,我是有印象的。我们这里租车,押金200块,租一次50块,不限时间,可以一直骑到公园关门。这个女孩说自己身上只有150块,我问过她可不可以找朋友借,她说了好几遍,今天就一个人,不租就算了,我就150块租给她了。”租车店老板否定了你的猜想,“押金反正要退的,真有朋友在,不至于不去借。警察同志,本来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但是你们也知道,现在这世道,漂亮女孩确实危险。我也是带女儿的,所以才愿意和这位同学一起等你们来,向你们说明情况,如果……”

        “好了好了!”你打断他,“那你应该很有印象啊,还的车只押了150块,别的都押200块,你就没发现,借的人和还的人不一样?”

        “哎呀,我这种小本生意,讨价还价的人多,150块、180块,还有押100块的,不一定都愿意押200在我这里的。我一般都租,哪里注意得了那么多?只要回来的车和我本子上记的车号对头,我就退押金给他,要不是这个小伙子细心,我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事情。”

        “单车都是有编号的吗?”你问。

        “有!”老板回答说,“在自行车车把中间的圆形小牌子上写着呢,那个女孩租的应该是7号车。”

        放单车的地方一股橡胶味,你钻进那堆双人观光单车中,找到车头绿色圆牌子上红字编号为“7”的那一辆,数字旁边画着两只黄蓝色的卡通蝴蝶。

        “我们来之前,你们检查过这车闸吗?”

        唐六捏了捏那辆7号双人观光车的车闸问他们。

        “没有。”两人同时否认。

        老板告诉你:“这种双人单车虽然有两个方向盘和两副车闸,但其实只有前边那个可以控制方向和停车,你刚刚捏的那个是不起作用的。”

        唐六也走进来,钻进这辆双人单车的遮阳棚内,左手在座椅下面摸索了一番。

        “有什么东西吗?”你问。

        他从单车里钻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简单揉了一下的纸团。他拿着纸团走出来,在你们三人面前小心地展开。纸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半张,上面有横条格子,纸张靠上面的部分用黑色的墨水、工整的笔迹写着5个字:去云塔那边。

        云塔,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座塔不是叫‘鹤塔’吗?”青年有些疑惑。

        “你是外地人吧?这塔以前叫‘云塔’,现在叫‘鹤塔’,建公园以后改的名字。”

        老板说完,天空一阵闪亮。

        “对,是这样。”

        你刚肯定完他这个说法,就听到轰隆轰隆的雷声在天边响起,似乎隔得很近,像是从塔那边传来的。

        “时间不早了,天气也不好,要不你们两个先回去吧。留个联系方式给我们,可能之后还会和你们联系,想起别的什么来,也可以打这个电话给我。”

        你拿出两张名片,分发给他们:“这个女孩子的事情,先暂时不要和别人讲,如果真的是失踪,她的家人这两天应该也会报警。事情确实有点儿蹊跷,我们会先在附近调查一下,去公园管理处看一下监控,好吧?”

        “如果是我家孩子丢了,那肯定也蛮着急的,希望没出什么事情。”租车店老板拍拍青年的肩膀,“小伙子,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放心交给人民警察处理。”

        “好。”

        青年答应下来,接过唐六的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我们现在?”

        唐六收好笔,把那张捡到的纸,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

        “上车,”你说,“去云塔那边。”

        雨刮器疯狂摇摆着。公园虽大,但租车店与那座塔之间的距离只有两三公里,过一座拱桥的时候,你得把车速压得很慢。唐六盯着塔思考,把手伸到脖子后面,压着头发往前摸到脑门,揪着刘海。这是他想问题时的习惯动作,同事们都笑他,发际线高,就是这么抓出来的。

        “挺怪的,”他说,“怎么还有这么个事儿……”

        你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他觉得哪里怪。

        “比如说这个报警的人就很怪,哪里有人会被一姑娘迷得一整天在那儿等着,跟中了邪似的。搞不好,又是一个雨中艳鬼案。”

        “雨中艳鬼案”并非一个正式的案件名,而是局里老警察们经常拿来开玩笑的一个灵异故事。说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某一年,一个年轻的津水女人在雨天的街上,杀死了一个年近30的男人,被人给撞见并且报案了。报案人在雨夜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赤裸身体,抱着衣服在大街上奔跑,那男人的尸体就躺在地上,满头是血,用手电光一照,照见血正顺着污水流进下水道里。当时走访调查,发现这对男女应该是在舞厅认识的,很可能是找了一个隐秘处搞一夜情,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的把男的给杀了,用剪刀之类的利器戳穿了他的喉咙。因为迟迟找不到什么线索,久未破案,大家开玩笑似的把案子越传越邪。有人说那个目击者看到的女人其实没有脚,跑起来轻飘飘的,也没有影子,不是人而是个艳鬼;有人起哄说在档案室偷偷翻过笔录,目击者确实说过女人没有影子,死掉的那个男的,确实之前就被鬼迷住了,魂不守舍了一段时间。上头因为怕影响不好,封锁了消息,要求严格保密。

        此案至今未破,当然,隔了30多年,也基本等于不用破了。

        “你个警察,还怕鬼啊?”你揶揄唐六。

        “操!警察才怕鬼呢!我小时候碰到过鬼,你知道不?”

        “没听你说过。”

        “就是那种尿尿鬼。晚上起床去尿尿,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厕所里突然变大!”

        “身后还起了一阵凉风是不是?”

        “对对对!”

        “你家那时候用的白炽灯,是用电线吊着的吧?”你问他。

        “对对对!还有个灯罩子,雷哥你怎么知道?”

        你哼笑一声:“还见鬼,那影子是灯晃的,风把灯吹得离你近了些,影子不就大了吗?”

        “哎呀!你懂什么。风一吹,灯不是该来回晃吗?”唐六扬起手晃来晃去,“我那个影子,它不是忽大忽小,就是突然变大了!”

        你懒得和他说这些了:“那是因为风很大嘛,一直吹着,灯就没怎么晃呗。好了好了,到地方了,给我下车!”

        天色渐晚,警车的引擎声惊起了一只树上的黑鸟,下车的时候,唐六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笔记本扔在了警车的座椅上。

        “说起来,这个塔,倒是真的很邪门。”

        推开塔门,塔里有檀香的味道。听公园管理处的人说,这塔很早就一直是尼姑在管,老尼姑走了,小尼姑没那么上心,经常找不到人。你们打开手机照明灯,四下探照着,寻找灯的开关。

        “你可别吓我啊,雷哥。”

        “没吓你呢,说真的。”你摸到一个开关,塔里的灯管便被点亮了。这层塔的中间供着一尊大佛,左边是一个玻璃展柜,玻璃上面贴着红字“10元一套”,里面放着可供出售的纪念明信片,纸都有些泛黄了,右边是螺旋而上的石梯,你们把手机的灯关掉,向螺旋石梯上走去。

        “见过老何的老婆吗?”你问他。

        “问这个干什么?有一次去老何家,见过,看上去……人有点儿不太灵光是吧?”

        “那你知道老何的孩子吗?”

        你们噔噔的脚步声,在无人的塔里回荡着。

        “他们不是说,老何是丁克,一直没有要小孩吗?”

        你摇摇头,告诉他:“有过,可是死了。”

        “啊?死了?”唐六惊呼一声。

        “老何有过一个女儿,十几岁的时候死了,夫妻两人后来也没有再要孩子。”

        “这么可怜……”

        你们来到二层,塔的四面都是装有简易铁护栏的石头窗户,没有窗扇,外面有一段很窄的只容得下一只脚的石阶,跟个小阳台差不多。同样是佛像、玻璃木柜、香火炉。

        “我也是上次和张局喝酒,听他说的,就老何回来前几天吧。”你朝窗户外望了望,“他说老何年轻的时候是从咱们局里出去的,后来成了全国跑的刑侦专家,现在又回咱们局里来当队长。别看他好像得了不少奖,很风光的样子,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他女儿十几岁的时候,就是从这个塔上掉下来摔死的。”

        “啊?怎么……摔死的?”

        “听张局说,当时是班级春游吧,”你们继续向塔的更高层走去,“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晚,说是春游,其实才刚开始化雪。老师带学生们来到塔这边玩,老何的女儿就是其中之一,不知怎么就从塔上掉下来摔死了。”

        “什么叫‘不知怎么就’?”

        “张局说那个案子,有个很蹊跷的地方啊。学生们都听到了老何女儿掉下去时的尖叫声,却没人看见她是从第几层掉下去的。但明明啊,当时每一层都有学生,你说这怪不怪?”

        你们在狭窄的石梯上,一阶一阶往上走。

        “这没道理啊,就算没人看见她摔下去,至少她出事之前在哪一层,总有人看见吧?”

        你摇摇头:“当时张局和老何都同咱们一样,是普通刑警,还没当官。虽然局里的人都很努力,想还老何一个公道,但最后没办法,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认定他杀或者自杀,按照意外身亡给定了。”

        “那老何女儿如果还在的话,应该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吧?”唐六反应过来。

        “是啊,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没怎么听说过当年的事,张局说,后来这片湿地建成公园,这个塔也从‘云塔’改名叫‘鹤塔’,都过去十多年了。”你摸出香烟,丢给唐六一根。

        “张局挺看好你的嘛,还和你喝酒讲这些。”

        他点燃烟,似乎是有些羡慕你了。

        “扯淡,”你骂他,“张局要是真看好我,我会混得比你小子差这么多?”

        “你这个人,就是太不圆滑了,混得好也不容易咧!”唐六转移了话题,“不过老何应该挺不甘心的吧?感觉他对张副局长之外的其他几个老领导,包括方局,都挺冷淡的。”

        “唉,你有没有想过老何在外面干刑侦都干得这么牛了,为什么还回来津水这么个三线小城啊?”

        你们站在塔的最高一层,俯瞰着城市暮色,你呼出一口烟,味道很温暖,只要微眯着眼,就能看见理想城工地那高高的塔吊还在吊运着钢筋,工人们在探照灯下,继续敲打雨夜,发出当当当的声音。

        唐六噘着嘴,欲言又止,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只能自问自答。

        你说:“我是觉得,他还没有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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