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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联厂小院

        我家外面这条短巷子是有一段下坡的,破旧水泥路的一边是破土之后的青草嫩芽,另外一边是顶着锈铁刺的红砖围墙,围墙里,就是我家所在的肉联厂小院。

        我喜欢听单车的车轮和链条之间发出吱吱吱的声响,所以每次转弯进来以后,我都不踩踏脚,让单车利用惯性滑行,到达小院大铁门那里的时候,再捏紧刹车,转弯下车,把单车推到楼梯口锁好。

        除了我家所在的这个有些年头的,围着四栋小楼的院子,这条短巷子里没有其他住户,看我穿着津水一中的校服每天进进出出,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挺羡慕我爸妈的。小孩子进一中读书的,近年来在这个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人,住在一栋的那个哥哥去年毕业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

        据说我出生之前,津水市肉联厂的车间和冷库就在小巷的尽头和院子的对面,院子本来是单位自建的宿舍分房。20世纪90年代,下岗浪潮席卷小城津水,造成大批肉联厂工人失业,车间和仓库拆了,机器也运走了,空留一条小巷和住人的院子。后来院子里的每户人家走的走留的留,变动很大,房屋产权也几经变更,住进来各种各样不同的家庭,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是肉联厂的工人,饲养、屠宰,什么工作都做过。下岗之后他和我妈一起在市区最大的菜市场开了一家肉铺,生意还算不错。除了负担我的读书和生活,他们也接受了我叔叔的委托,让我远在县城的堂弟张柯住进来在城里读书。我们家,在院子门靠左的那一栋,2栋202室,从我自己的房间向窗外望去,便可以看到这条短巷子的尽头,看到外边街上匆匆的行人和车流。小巷的另一端也不远,车间和冷库拆除搬走后,那里如今是一块池塘和一片荒废的田野,虽然坐在房间里,看不到那一边,但到了晚上,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蛙鸣和虫噪。我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鼻子,还可以隐约闻到从那边飘过来的血腥味和猪骚味,现在已经完全闻不到了。

        院子里锈迹斑斑的废弃篮球架下,停着一辆警车,一个男人站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广玉兰树下,正在盯着我看。

        “你好,刚放学回家?”男人的表情很严肃。他没有穿警服,但我认得他是谁。

        他一边擦鼻涕一边说,手里拿着一包抽纸,那绿色的包装,让我感到愧疚和害怕。

        “哦,有点感冒,所以从你家拿了包纸来擦汗。我等了你一会儿了,还有个同事现在正在你家里,”他看向通往我家的楼梯,见我没有作声,为了缓解尴尬,他摸着鼻子解释道,“你放心,这次我不是为了娇娇的事情来的,这次主要是公事。”

        上次在教室也是,他很喜欢用“主要”这个词,真是个狡猾的说法。

        “是来问小柯的事情?”

        他又抽出一张纸,打了个喷嚏,我紧张起来。

        “对了,张柯是你堂弟吧?”

        男人没有拿出任何东西做记录,只是站着和我说话,如果要问很久的话,我其实想建议他,要不要坐到有瓷砖的花坛上?但因为最近总是下雨,瓷砖还有点儿湿。

        “是的。”

        “你父母说,他们是今天早上报的案。昨晚张柯没回来,他们今早就给学校的班主任老师打了电话,发现孩子今天也没去学校,就打了110。不过他们又说,张柯很可能在前天晚上就已经失踪了,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嗯,是的。”

        “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经过吗?”他不讲卫生,直接把用过的纸巾随意丢在地上。

        “前天是星期六,我下午出去玩了,回来得有些晚,然后……”

        “你一个人出去玩?”

        “不是。”

        “和谁?”

        “和班上的一个同学,叫陆松。”

        “哦?”听到这个名字,男人微微惊了一下,“你和陆松关系很好吗?”

        “对啊,”我说,“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男人一副十分不理解的样子,“你说的,和你父母说的不一样啊,他们说你当时一直在家。”

        “对,我和他们说了谎,他们要是知道我有男友,还和他出去玩了,肯定要骂我。”我说。

        “这样子……”男人皱眉,“那你回来的时候,张柯就已经在家了吗?”

        “是啊,我回来的时候,小柯就已经在家了。当时他应该也刚回家没多久,他说他爸爸给他打钱买了一部新手机,但是买回来之后才发现这部手机需要存储卡才能用,他又没有存储卡,就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可以借给他。”

        “然后你说没有,他就说要出去买,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是这样吧?”男人问我。

        “对,是这样的。”我回答。

        “你当时看见他的手机了吗?”

        “没有。”

        “他告诉你在哪里买的手机了吗?”

        “没有。”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要去哪里买存储卡?”

        “也没有,我还劝他不要去,都这么晚了,外面的店子肯定已经关门了,他就说找找看,找得到就买,找不到就算了。”

        “你是看着他出去的吗?”

        “是的。”

        “看到他带了什么东西出门吗?”

        “没有。”

        “那天晚上你等他回来,等到多久?”男人继续问。

        “我没有等他,他自己有钥匙。当时我在自己房里待了会儿,就洗澡睡觉了。第二天起床发现家里没人,我还以为他早起出去玩了,但是一直到下午我父母回家,他也没回来。他们问了,我才想起来,他好像前天晚上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晚上先回来过,然后又出去了?”站得太久了,男人挺了挺腰背。

        “也有这个可能吧,”我告诉他,“但是我那时候想来,去卫生间看了看,发现他漱口的杯子和牙刷都是干的,没回来的可能性大些。”

        “你怎么想到要去看牙刷?”

        “电视剧里学的,我喜欢看侦探片。”

        他点点头。

        “平时你和张柯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很好,小时候我也在县城住过,亲戚里一帮小孩,我只和他玩得好。他学习成绩不太好,但是还蛮听话的,叔叔指望把他送进城里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的概率高一些。”

        “你父母看起来很自责,也很伤心,说你叔叔就这么一个孩子,他也是你老家那边唯一的男孩,算是一棵独苗了。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很伤心啊?”他这样问我。

        我回答说:“我也伤心,只是没有那么伤心。毕竟走失了还是很有可能找回来的,这个时候应该相信警察叔叔,相信你们,是吧?”

        男人尴尬地用喉咙敷衍着“嗯”了两声,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他继续说:“你知道他平时有什么朋友吗?”

        “这个你们应该去学校问一问他们班上的同学,我对他的朋友不是很清楚,他也从来不会把朋友带来我们家玩。”

        “学校我会去的,那你知道他平时有些什么爱好吗?”男人给了我一些提示,“我们在他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些网络游戏的攻略杂志,他应该喜欢去网吧玩网游吧?”

        “对,这个我稍微知道,有时候他会和我讲,自己在一个网游里面有多么多么厉害,但是又要我给他保密,叫我别让父母知道他经常偷偷去网吧。”

        “他玩的是什么网游?经常去哪个网吧?”

        “叫什么神什么传说的,网吧我不是很清楚,但附近的网吧他应该是去过的。我叔叔经常要我爸对他严加管教,所以他也不是很敢玩,都是趁午休或者放学玩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再找些老师拖堂或者在教室赶作业之类的借口混过去,这些我其实都知道。”

        “那他去网吧的钱哪里来的?”

        “平时的零花钱省下来的吧,也有可能他撒谎说要买资料什么的找他爸爸要钱,不是很清楚,我知道我们班上有男同学会这么做。”

        “那……他找他爸爸要钱买手机,是有可能多要了一些钱存下来,去网吧玩游戏的,是吧?”男人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男人自说自话。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没有我上楼吃饭去了,下午还要上课。”我把单车推进楼道停好。

        “对了,”他好像想起什么来,“有个事情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下,经过你父母的允许,我们搜查过你的房间。”

        “哦,你们应该先得到我的允许,那是我的房间,我是有隐私权的,”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不过去都去过了,告没告诉我,也没关系。”

        “你还是个小孩儿,就会讲隐私权了?”男人竟然笑了笑,好像对我的话挺感兴趣。我不知道,他是否和自己的女儿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告诉他:“未成年人也有很多自己的权利,比如隐私权、身体自由权和内心自由权。”

        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自由”两个字:“你觉得自己不自由吗?”

        我回答:“我挺自由的,但是也有别的同学不自由吧?我猜的。”

        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他内心会是一番怎样的滋味。

        “我想多问一下,我们在你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书,书名是‘雨天的书’。你父母说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本书,那是你的东西吗?和张柯没有关系吧?”

        “是我的。最近几天不是都在下雨吗?前天出去玩的时候,我男朋友送给我书作约会礼物。”

        “呵,你们这些小孩……”男人又笑了笑,“你和陆松谈恋爱的事情,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吗?”

        “应该有人知道了吧。”我说。

        “你那天和陆松,是在一层塔上吧?”他突然问。

        “对啊,怎么了?”我回答。

        “你们没见过她?”他又问。

        “没有,”我说,“之前你们不是已经问过一遍了吗?还要再问?”

        “不是,那……”男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轻轻问道,“你知道,娇娇有男朋友吗?”

        “这个我不清楚。”我锁住自行车,拔掉钥匙,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的话,那他现在应该会很伤心吧……”

        他也叹了口气,像是被我传染的一样。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怎么就被拉得这么漫长。

        “我去教室那天,”没等我回答,他直接问了,“当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给你们看那条短信的时候,发现你突然有点紧张,是为什么?”

        最终,他还是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我紧张了吗?”我说,“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很可怕。”

        “什么可怕?是我说的那番话,还是觉得作恶的凶手还在你们同学之中很可怕?”

        “我是觉得你这个大人很可怕。”

        我盯着他的眼睛,对他现在的表情很感兴趣,我抓住了狐狸的尾巴。

        “为什么?”男人一脸诧异。

        “你那条短信是骗人的吧?何娇出事以后的第二天,雪完全化了之后,学校才准许学生骑单车上学放学。你说那条短信是事发前三天发的,那时候还在下大雪,路上很滑不安全,学校根本就不允许学生骑车,何娇也不可能给你发短信说自己骑车上学。”

        “这……”他的喉咙动了动,不再说话了。

        “哟,老何!这是张柯的姐姐吗?聊得怎么样啦?”

        我和男人都抬起头,看见楼梯上走下来另一个男人,穿着警服和黑色的皮鞋,我不认识,大概是他的同事。

        “刚好聊完。”男人回答道。

        “那我们走?”另一个人男人说。

        “好,走。”

        男人的脸色有些凝重,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走向警车那边。

        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对他说:“你可以看看那本《雨天的书》。”

        “什么?”男人转过头来。

        “我说我觉得你可以买一本《雨天的书》看看,周作人在里面写到了他15岁的女儿若子去世时自己的心态,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周作人是?”

        “一个作家,”我告诉他,“鲁迅的弟弟。”

        “好,谢谢。”男人说。

        然后我听见他在背后对身边的另一个警察笑我:“现在的小鬼,还都蛮成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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