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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都是青春惹的祸

        星期一早晨,林雅雯正要准备去市里向孙涛书记汇报工作,家里突然来了电话,周启明慌慌张张说:“萌萌不见了,我找了两天,哪儿也找不到。”

        “两天?”林雅雯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到底去了哪,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林雅雯紧忙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昨天下午才看到信的。”

        “信?”林雅雯越发糊涂。

        “萌萌留了封信,不要我们找她。”周启明又说。

        “她说不找就不找啊,周启明,你把我女儿怎么了?”莫名的,林雅雯就将责任怪到了周启明身上,她想,一定又是周启明刺激了女儿。这个死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满嘴是刺。

        “我哪知道,不就训了她几句,她竟然离家出走。”周启明的声音弱下去,听得出,他那边已经在害怕了。林雅雯太过着急,居然没听出周启明声音的变化。

        “训她?你跟我说清楚,萌萌到底是出走还是失踪,你几天没见她了?”

        周启明的声音越发慌张:“我哪搞得清,她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林雅雯完全慌了神,这个小祖宗,怕她出事,她还真就出事了。几分钟后,她将电话打给自己的父亲,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在萌萌的学校,正跟班主任分析情况呢。萌萌一周没去上课,学校也很急。

        “报警了没?”林雅雯迫不及待地问。

        父亲在电话里安慰她:“雅雯你先别急,报警的事,我正跟学校商量,看有没必要。”

        “爸,快报警,不能再耽搁了。”林雅雯几乎要哭了。

        父亲“嗯”了一声,再三叮嘱她不要慌。林雅雯哪能不慌,跟父亲通完电话,她又打电话给祁茂林,说自己不能去市里了,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去。孙涛书记那边,另换个人去汇报吧。祁茂林一听她口气这么急,知道绝不是小事,心里疑惑着,又不好问出来,顿了片刻道:“行,我让石垒去。”

        林雅雯正在收拾东西,祁茂林又把电话打过来,问她啥时动身?林雅雯说马上,事情很急,她不能耽搁。祁茂林说:“路上走慢点,到了家里,给我来个电话。”

        合上电话,林雅雯的心就开始拼命跳。周启明啊周启明,你也真行,女儿一周不上学,居然不知道!几分钟后,车子上了路。司机孙愔紧着脸,搞不清林雅雯家里到底出了啥事,只看她很急,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他小心翼翼握着方向盘,一双眼睛不时地透过折射镜,往林雅雯脸上望。

        到了省城,父亲已从学校回来,等在她家,周启明却不知去了哪。

        “爸,情况怎么样,学校有没有提供线索?”林雅雯劈头就问。父亲见她急成这样,好心劝道:“遇事不要慌,再紧的事,也得静下心来想办法。”

        “爸,你快说吧,我都急疯了。”

        父亲这才摇摇头,他的话里有一层隐隐的责备:“雅雯,你们两个到底咋回事,萌萌这都一周没上学,你们竟然……”

        “爸,学校到底怎么说?”

        “学校能怎么说,萌萌不是从学校失踪的,学校说他们没责任!”

        “谁跟他们追究责任了,我是问学校知不知道萌萌去了哪?”

        “不知道。”父亲的神色忽然暗下去。

        林雅雯心里一阵黑,迟疑片刻,走过去,抓起电话就要报警。父亲起身,抢过电话:“雅雯,萌萌不会有啥大事,你还是先别急着报警,闹得满城风雨,对萌萌不好。”

        林雅雯从父亲话里听出什么,越发不安地瞪住父亲:“爸,萌萌到底怎么了?!”

        “雅雯你先别急,来,坐下,不要慌,出了事,千万不能慌,要沉住气。”

        “爸,我能沉得了么?”林雅雯的声音变了形,脸更是变形得没法看。

        父亲硬拉她坐在了沙发上。父亲像是犹豫着,有什么话不肯讲出来,半天,他带着批评的口气说:“雅雯,你这个母亲当的,可不够称职啊。萌萌十八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是最最难管的,可你们……”

        “爸,萌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直接告诉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她可能……可能跟一个叫马悦的男生出走了。”林父说完,身子往后一斜,仰在了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一片凄然。

        “什么?!”林雅雯双腿一软,差点就跌坐在地上。马悦,男生,出走……这些词锥子一样,扎着她的心。太可怕了,她的女儿,竟然跟一个男生出走了!

        萌萌,萌萌!半天,她心里发出呼唤,这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责任。

        一片黑云腾起,沉沉地罩住了屋子,林雅雯感觉自己要死了。

        一个小时后,林雅雯强打精神,跟萌萌的班主任通电话,她急着想知道马悦是谁家的孩子,多大,家住哪儿。班主任老师像是逮着了机会,电话刚一接通,就长篇大论训起她来。林雅雯起先还耐着性子,不停地做检讨,后来实在耐不住了,情绪坏坏地说:“你能不能换个时间批评,我现在急得快要跳楼了。”

        班主任老师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说:“现在才知道急,我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能不能少几顿应酬,腾出些时间,陪陪孩子?不能等孩子出了事才发急啊——”

        林雅雯啪地挂了电话,如果再听他继续絮叨下去,没准她真的会跳楼。

        她捂住心,就这么一会儿,就觉心已被揉碎了好几回。正难受间,门轻轻一响,周启明回来了。

        “你去哪了,有消息么?”林雅雯立刻将希望投到周启明身上,情急地等他回话。

        没想,周启明一个字也没吐,瞅了瞅她,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端坐的老丈人,一声不吭往书房去。

        “你先等等。”林雅雯奔过来,用身体拦挡住他。周启明望住她,眼神似恨似怨。如果说,林雅雯之前还把萌萌出走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为此深深不安的话,这一刻,她就不这么想了,周启明的眼神刺激了她,周启明的态度更是让她无法接受。一激动,她就问出一句不该问的话:“我女儿呢,你把她怎么了?!”

        周启明的脸色变化着,身体在止不住地发抖,差点就控制不住,用更过激的话给林雅雯还回去。

        他刚才就是去找马悦的家长,哪知马悦家的情况比他想像得要糟一百倍。马悦是到省城借读的,父母不在省城,在河西,他住在爷爷奶奶这儿。周启明找到马悦家后,马悦爷爷还不知道孙子出了事,三天前马悦想去河西看他母亲,他就让去了。马悦爷爷问周启明:“你是谁啊,找我家悦子做什么?”马悦爷爷是位退休老工人,眼有点花麻,耳朵也不大好使。马悦奶奶不在家,说是帮别人家看孩子去了。

        周启明一看这个家的样,什么也没再说,黯然地回来了。路上他一次次想,萌萌怎么会跟马悦这种孩子搅一起?

        林雅雯又追问了一句:“我女儿呢,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面对妻子居高临下的姿态,本来想发怒的周启明忽然无言,长长叹了一声,推开林雅雯,往书房去。林雅雯刚想伸手拽他,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开了口。

        “雅雯!”闷在沙发上的林父突然起身,怒道:“瞅瞅你们两个,成什么体统。萌萌出事,我看责任全在你们!”说完,一跺脚,愤然走了出去。林雅雯紧忙追出去,在楼下,父亲忧心忡忡地说:“雅雯,你现在这样子,真让我担心。”

        “爸……”林雅雯想说什么,话憋嗓子里,道不出来,忍了几忍,终还是没忍住,泪哗地就流了出来。

        当天晚上,强光景从沙漠里赶来了,身后跟着一陌生男子。男子看上去年龄比他大,五短身材,理个寸头,穿得倒是体面。进了门,男子怯怯地望了眼林雅雯,缩在一角,林雅雯让他坐,他嘴里应着,人却不敢乱动。

        强光景得知消息时,林雅雯的车子已上了路,他没敢耽搁。萌萌的脾性他知道,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现在的孩子,八成都这样,相比之下,萌萌的性格更烈一点。去年就有一次,萌萌跟家里闹别扭,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他出面调和。这也算是他一个长处吧,尽管年龄上,他比萌萌大许多,他的话,萌萌还能听进去几句。

        林雅雯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现在啥心境也没有,脑子里乱成一片,心里更是又乱又急。一下午她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能打听的地方全打听了,满世界没人知道萌萌去了哪。周启明看她焦急如焚,害怕蹲在家里又要吵架,借故去了学校,到现在还没回来。

        “林县长,这事急不得,萌萌是个乖孩子,她不会走远。”强光景斟酌着词句,其实他也被这件事吓坏了。

        “算了光景,你啥也别说。你能来,我心里很感激,但这事你帮不上忙,明天你还是回去吧。”林雅雯说着,要给他们沏茶,强光景赶忙阻拦。

        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搁在林雅雯脸上,听林雅雯跟强光景这样说,他比进门时更加不安了。强光景像是才记起他,跟林雅雯介绍道:“林县长,这位是马悦的父亲,没征求你的意见,我就把他带来了,我想两家大人坐一起,办法可能会多点。”

        强光景还没说完,林雅雯的目光已狠狠地瞪在中年男子脸上,怕是这一刻,林雅雯心里最气恼的,就是马悦的父母。下午打电话的过程中,林雅雯已对马悦的父母有了大致了解。后来周启明憋不住,也跟她将大致情况说了。

        马悦的父亲马鸣曾是河西市财政局的干部,五年前下海经商,目前是河西市最大的电脑经销商,另外还有一家宾馆两家酒店,生意火得很。马悦母亲李爱梅最早是河西宾馆的服务员,后来提升为宾馆客房部经理,去年竞争上岗,升到副经理位子上。这个家本来好好的,可谓欣欣向荣。谁知就在李爱梅当上副经理半月后,两人突然爆发战争,有一阵子为离婚还闹到了法院,眼下虽是婚没离,两人却各过各的,家已经名存实亡。马悦也是因了这个原因,才到省城借读。

        “你就是马鸣?”林雅雯瞪了马鸣半天,努力平和着自己的语气。

        马鸣赶忙往客厅中间挪了几步,堆出一脸歉意道:“林县长,我就是马悦的父亲,我……我……”

        “你养了个好儿子!”林雅雯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见马鸣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她把心里的不快收起来,指着沙发说:“坐吧。”

        马鸣哪敢坐,本来他心里就怵,混帐儿子,带谁家的女儿跑不好,非要带县长的女儿跑!路上又让强光景连训带批教育了几个小时,对这场祸乱,更就没了主意。这阵一看林雅雯脸色,慌得神都没了。

        “林县长,你批评吧,我没把孩子教育好,他不该……不该带上你家萌萌……嘿,这个孽障,这回我饶不了他!”

        “行了,你少在我面前装样子,还是想办法,把他们找回来吧。”林雅雯打断马鸣,这个人带给她的第一印象极为不好,具体哪儿不好,她说不出,就是看着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马鸣,她就更为女儿担起心来。萌萌,你这是在拿刀剜我的心啊,你知道么,你要是出个事,我这当妈的,还怎么活?她长长叹了口气,心情沮丧地坐在了沙发上。

        强光景跟马鸣很快走了,说是去广州那边找,马鸣断定儿子是去了广州,那边不但有他的客户,还有一位马悦的初中同学,两人以前很要好。林雅雯不敢抱幻想,但心里,还是巴望着他们能尽早把萌萌安安全全带回来。

        这一天过得真快,却又好漫长,林雅雯几乎就撑不过去。强光景他们走后,她反复地看萌萌留下的那封信,信很简单,但又字字打在她心上。她终于知道,对女儿的疏忽还有粗心终于遭到了报复,女儿长大了,长大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出事的。以前尽管也担心,但总存了幻想和侥幸,总觉得厄运不会降到自己头上,现在她才明白,做母亲是得付出的,不付出点点滴滴,就得付出更惨重的!

        女儿尽管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一想她是跟一个男生在一起,林雅雯的心就会莫名地提起来,很多不该有的后怕一并儿涌来。联想到社会上的种种传闻,还有发生在孩子们中间的那些荒唐事,她这个当娘的,就不只是想哭了。对周启明,就由不得的生出抱怨。后怕越大,抱怨就越强烈。

        女儿是在跟周启明吵架后出走的!据周启明讲,一月前萌萌就已缺课,后来发展到逃学,周启明去过她们学校,也跟班主任老师了解过情况。可那个班主任老师太可恨!这是周启明的原话。林雅雯想像得出,班主任老师见了周启明,会是怎样的态度。果然,周启明带着很强的情绪,将谈话的大致经过做了描述。那天周启明找到学校,班主任老师对他态度很不好,当着教研室其他老师的面,讽刺他:“甭看你是博士,又是教授,教育孩子,你还真外行。”周启明本来就对学校有意见,认为萌萌从一个乖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学校有很大责任,一听班主任老师不阴不阳甚至幸灾乐祸的口气,当下就火了:“我怎么外行了,我也是吃教师这碗饭的,你说话有点礼貌好不?”

        “我已经够礼貌了,周教授,不要以为你自己有成就,女儿就会跟着有成就。你不会也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吧?”班主任老师态度越加恶劣。

        萌萌所在的班是奥班,班主任老师又是教坛标兵、全省优秀班主任,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高,萌萌在班上不断掉队,影响到全班成绩,班主任老师早就不想让她留在这个班了。马悦所在的班是借读班,基本算是差孩子,萌萌一心想去那个班,学校考虑到周启明跟林雅雯两人的特殊身份,一直不同意,要求班主任老师短期内将萌萌的学习抓上去。班主任老师对此意见很大,为此还跟校领导发生过争执。大约他心里也窝着火,正好借这个茬,将不满发泄到了周启明身上。

        他没想到,周启明在怎样为师这点上,比他强,也比他较真。周启明抓住这句话,正儿八经跟他论起理来,论着论着,两人变成唇枪舌剑,场面过激得不得了,最后竟论到了校长那儿。但这次,校长没批评班主任老师,而是很不客气地责备了周启明一顿:“做家长的,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你们都是社会精英,是名流,但精英怎么样,对孩子,最朴实的教育也是最有用的教育,要学会关怀,学会沟通,学会跟孩子做朋友。”

        “少说这些大道理!”周启明开始失态,他认为校长跟班主任老师都在推卸责任,在为学校开脱,这是不对的。学生出了问题,学校首先得检讨自己的教育,学校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这算什么学校?

        “我要你们做出解释,你们除了给孩子灌输唯成绩论外,还做了什么?”

        “现在的孩子就得靠成绩!”班主任老师插话道。

        “可我的孩子成绩原本很好,升高中时,她是全市第二!”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她早恋,打架,喝酒,逃学,这些事你们做家长的知道不?”

        “可她是在学校变成这样的!”周启明愤怒了,他不是想推卸掉做家长的责任,他是想借萌萌的变化,让学校能有所警醒,不要一看到孩子滑坡,就一棍子打死。他对调班还有劝孩子退学等消极手段很为恼火,之前班主任老师已跟他提起让萌萌退学这个话题。

        周启明跟校方吵了两个多小时,最终也没吵出个结果,第二天,萌萌就不到校了,在外面乱窜。那些日子周启明很忙,正巧有个课题要通过教育部的评审,等把事情安排个差不多,回头再过问萌萌的学习情况时,才得知萌萌正四处张罗着租房,要搬出去住。周启明这才急了,但他又实在缺少跟萌萌交流的方法,在萌萌一大堆新名词新观念面前,黔驴技穷的周启明发了火。

        他发得很大,说出的话也很过激,大约正是那些过激话,才让萌萌对这个家彻底丧失了信心。

        周启明这天回来得很晚,而且破天荒喝了酒。周启明很少沾酒,结婚这么多年,林雅雯还没见他贪过酒,只是听说,偶尔兴奋的时候,他也拿酒助助兴,比如出了成果或是论文获了奖。但在家里,在林雅雯面前,他几乎滴酒不沾。没想到,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回来了。

        林雅雯刚冲完澡,恐慌并没有过去,阴云一直笼罩着她,她在心里祈求上帝,能保佑她的萌萌,保佑她一家。她一直在等周启明回来,等待的过程中她反复劝解自己,千万不要发火,千万不要把责任往他一个人身上推,两人要心平气和,这个时候心平气和最重要。如果他发火,自己要忍,让他借机把心里的不快和委屈倒一倒,男人嘛,发火也就是一两句,发完不就没事了。要先让他把心里的火熄掉,火熄掉才能想办法。还有,这种时候,一定要多听丈夫的,要让他拿主意。谁知她把啥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周启明会喝酒,而且会喝得醉醺醺,站立不稳。

        “你真有心啊,今天还能喝得下酒?”林雅雯控制不住地就说了一句。没想就这一句,就让周启明抓住了机会。周启明喷出个酒嗝:“我……我当然要喝,我周启明不才,管不了你女儿,我……”

        林雅雯强忍着,没开口。周启明又说:“你是县长,那么大的事都能处理掉,这件事……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我……我……”说着,他一头栽在沙发上,嘴里含混不清地还在发着声音。

        “周启明!”林雅雯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拽住他:“你给我起来!”

        “要……要我起来做什么?你……不是县长么,这……事交给你。”周启明摇晃了一下,腿一软,又倒在沙发上。

        林雅雯彻底没有心思了。她知道,周启明这酒,是故意喝给她看的。你不是不听我的劝阻,硬要去当这个县长么?你不是连家也不要,非要去干你的事业么?那好,我就让你干,让你开开心心地干!

        这么想着,泪水再一次不听劝阻地流下来,湿了她的脸,也湿了她的心。

        这泪,一半是为女儿流的,一半,流给她自己。林雅雯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那么的孤立,那么的不受他们喜欢。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两年前那个选择引起的?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在这个夜色凋零的晚上,这声蜂鸣像号角一样,林雅雯转身跑出去,拿起手机就看。她满以为是有关萌萌的消息,哪知……

        那个已经不再骚扰她的人,在这样一个晚上,居然又发来了怪怪的几行词:

        情难断

        难舍难分理还乱

        人聚散

        风吹云散月已残

        曾经多少爱恋缠绵

        奈何情深缘浅

        转眼已是曲人散

        才知回首梦已远

        可恨!还没看完,林雅雯就扔了手机。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想,什么人如此无聊啊,像是藏在她的身后,窥测着她的生活,故意在她要崩溃的时候,再在她心上撒上一把盐!

        半夜时分,林雅雯的心情好了点。不是好,是冷静些了。是啊,还是父亲说得对,这种时候,冷静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什么都管用。

        她走出卧室,手里多了条毛毯,客厅里灯火通明,春末的凉意浸在屋子四处,让这个家,多出几分清冷。她在客厅跟卧室的博古架前默站了一会。这一会,她心里是念着丈夫的。周启明真是喝过了头,居然就一头栽在沙发上,睡到了现在。她走过去,步子略带着几分沉重,也带着几分内疚。他心里也不好受啊,要不,他喝哪门子酒?这么想着,她将他倒栽葱般的身子转过来,为他盖上毛毯。然后就呆呆地坐他身边,听他长一声短一声打呼。

        夜好静,夜又是那么的不安分,非要把埋在心底的很多东西卷起来。

        卷起来……

        两天后强光景打来电话,说萌萌找到了,在广州一家精品店打工。林雅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萌萌她好么,没出什么事吧,快让她跟我通电话!”

        “她很好,林县长你不要太担心,我跟萌萌在一起。”

        “萌萌,快把电话给萌萌,快给她!”

        电话那头一阵碎响,好像有争执声,片刻后,强光景无奈地说:“林县,你就放心吧,萌萌交给我,我会把她带回去的。”

        林雅雯还要说什么,强光景那边已挂了线,林雅雯猜想,定是萌萌抢着挂断的,这孩子!

        谢天谢地,女儿总算找到了!

        林雅雯被阴云笼罩着的心总算透出一丝光亮,紧着将消息告诉父母。父亲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担心的话,硬要让她去广州。林雅雯说:“再等等吧,这孩子现在跟我较劲儿,我去了反而不好。”父亲恨道:“她是你女儿,你看着办!”林雅雯心里一阵难过,生怕父亲说出更过激的话,把电话压了。

        下午司马古风突然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儿?林雅雯说在家。司马古风还像先前那样的口气,怪她来了也不打招呼,是不是不愿见他这个老头子。林雅雯忙说不是。司马古风笑了一声:“那还窝家里做什么,出来吧。”林雅雯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省城有家叫同心阁的茶楼,开在闹市区,那是司马古风常去的地方。茶楼是省城著名画家汪二兵先生开的。汪二兵出生农家,经历坎坷,一生当过两次兵,先是给国民党当,后来解放,又投奔解放军,就把名字也改成了二兵。二兵先生复员后做过很多事,当过基层干部,教过书,还去过农场。再后来,就专习书画。二兵先生天性聪慧,是个怪才,加上又幸遇恩师无水老先生的点拨,进步很快。无水老先生过世后,二兵先生便成了省内画坛的领军人物。后来他离婚,娶了老先生的小女儿。两人跟小孩子一样,一开始感情深得很,后来便吵架,吵得也很凶,偶尔还大打出手,打斗声惊得全城不安,加上他原来的老婆也在同一幢楼上住着,时不时的也要掺进来凑凑热闹,二兵先生的日子,就着实红火。

        司马古风跟二兵感情深厚,跟他的小妻子汪眉儿也是感情深厚,开这个茶楼,还是司马古风的建议。他爱品茶,又不喜欢在家里品,就蛊惑二兵的小妻子汪眉儿开茶楼,开了,他捧场。茶楼开了到现在,他是最最忠实的一个茶客,可惜,他喝掉了二兵和汪眉儿不少茶,就是没跟人家结过一次帐,汪眉儿也坚决不让他结。前年三月一场春雨中,二兵老先生故去了,留下遗孀汪眉儿和这个茶楼,清清淡淡。汪眉儿也不指望着靠茶楼挣钱,只当是个排遣寂寞的地儿。司马古风呢,二兵先生离世后,他来得比以前更勤,有时来了会呆坐一天,脑子里尽是跟二兵这一生的事;有时呢,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坐着,坐在自己的心境里。世事这东西,能把人心弄得很暖,也很凉。暖暖凉凉间,爱恨情别有时还真让人无法品尝。

        林雅雯来到同心阁,司马古风已等在望月亭。望月亭临窗,是同心阁阳光最充足的一间。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披在司马古风身上,映得他越发有了某种光。是的,光,林雅雯常常觉得,司马古风身上有种光,那光能照亮女人的心,特别是她这种有抱负有思想但又常常困惑的女人。大约,汪眉儿也有这份感觉,要不,她怎么老是凝着双眼朝他呆望呢?

        林雅雯的记忆里,汪眉儿至少凝望了司马古风十年。有时她觉得这一对老人很怪,明明心里都有对方,就是不说出来,像一对石狮子,坚守在友情这座桥上,宁肯望穿秋水,也不错越一步。有时呢,她又很迷惑,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她把他们想俗了。

        恍然间,她又想起一幕,也是在同心阁,也是在望月亭。那时二兵先生还活着,有天司马古风打电话,让她马上到这里。那口气十万火急,林雅雯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扔下手头的工作就往同心阁跑。结果,却让她啼笑皆非!

        原来是二兵先生为了汪眉儿,跟他吃醋!两个人本来在品茶,二兵先生也嗜茶如命,要不然,也不会开这茶楼。两人原本在谈一副画,有位香港画家来大陆交流,在同心阁作了一副画,画中一把铜壶,一个淡如茶的女子。不用猜,那女子就是汪眉儿。两人先是围着香港画家说了一阵,话题转到汪眉儿上。其实香港画家只是个引子,画也是引子,汪眉儿,才是他们要谈的。于是围着画,围着那淡如茶的女子,道了起来。二兵先生说画得不像,眼神不够,眉儿的眼神像江南四月的雨天,迷迷濛濛,一辈子望不穿。司马古风先是同意,后来就不同意了,说画得像,不只形像,神更像。“什么江南四月的雨天,她跟了你一辈子,你居然把她看得这么灰暗,眉儿这眼神,像沙漠五月的蓝天,清澈,透明,让我想起了新疆的葡萄。”

        “不像。”二兵先生道。

        “像。”司马古风道。

        “不像。”

        “像。”

        “我说不像就不像!”二兵先生声音高了。

        “我说像就像!”司马古风声音也高了。

        “我的老婆,我还不了解?”二兵先生愣愣地瞪住他。

        “那倒不一定。”司马古风慢条斯理,边说还边呷了口茶:“香,味淡,却浓。”

        “你说谁呢?”

        “说茶。”

        “我听着不像。”

        “那你说我说谁?”

        “你自己清楚。”二兵先生恨恨的,猛灌一口茶。

        “让人回味啊。”司马古风不理他,煞模煞样又品了一口,道。

        “我就知道你心术不正!”二兵先生猛地起身,然后又坐下,坐不住,道了句:“我怎么会交你这么一位朋友呢?”又起身,像要离开。司马古风不理他,沉醉在自己的境界里,微闭着眼,很有滋味地回想着。那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你这人,我无话可说!”二兵先生没走,被他的神情气坏了。

        “那就不说。”他仍然没有睁眼,沉醉得不肯醒来。

        二兵先生想了想,恨恨道:“得说,说清楚!”

        “什么?”他睁开眼,故作吃惊地问。

        “你的人品!”

        “我人品怎么了?”他突然就跳起来,“我人品怎么了?!”

        “成问题,很成问题!”

        “你才有问题!”

        两个人真就吵起来,吵得好凶,自始至终,谁也没提汪眉儿,但都清楚,为什么吵,为谁吵,吵什么。最后,二兵先生败下阵来,揶揄道:“吵架凶不顶用,你的目的不会得逞!”

        “我有什么目的,我有什么目的嘛?!”司马古风急了,很急,竟忘了自己是斯文人,一把抓起茶杯,重重弄出一声响。

        “显形了吧,装了半辈子,装不住了吧?”

        “我装什么了,我有什么可装!”

        “你清楚,问你自己!”

        “我很坦荡!”

        “自己说了没用,得做得坦荡!”

        “你……你无聊!”

        “你比我更无聊,告诉你,你的目的,休想!”道完,二兵先生恨恨离开望月亭,一出门,竟跟自己的小妻子撞上了,说来也难以置信,他们二人撕破脸大吵时,汪眉儿居然就在门外偷听。一看妻子那张得意的脸,二兵先生越发不能忍受。“哼!”他哼了一声,一怒而去!

        “你说他这人,无聊不?”林雅雯赶到,司马古风仍气鼓鼓的,汪眉儿在边上好言相劝,他仍是不能息怒。看见林雅雯,第一句话就问。

        “我倒不这么觉得。”林雅雯浅笑道。

        “你什么意思?他不无聊,难道我无聊?”

        “你也不。”林雅雯边说边坐,汪眉儿看她一眼,红着脸出去了。林雅雯捂住心里的笑:“叫我来,就为这事啊?”

        “这事还不该叫你?这是大事,原则问题!”

        “好了,别怒了,你啥事有过原则。”林雅雯故意道。

        “我怎么没原则,我司马古风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做人原则。”

        “又来了吧,上次还说,最看重的是友情,是那种一块喝凉水也能品出味的友情,怎么现在一变,又说是做人原则了?”

        “一码事么,本来就是一码事么。”

        “不是一码事,相差大着哩。”林雅雯边说,边给他续茶。他一把抢过杯子:“你这是气我还是安慰我?”

        看他真急,林雅雯这才扑哧一声,把心里忍着的笑笑了出来。“你啊,说你是老顽童,还真成老顽童了。好了,不再生气啦,喝茶得有好心情,要不然,喝进去的,全是气。”

        “气就气,我爱喝!”嘴上说着,怒气,却明显比刚才消了许多。林雅雯趁势多说几句,将他的心气彻底平了。他终于转怒为笑:“知我者,还是雅雯啊,来,喝茶,不谈他。”

        这个他,就是二兵先生。

        那一天,林雅雯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他跟二兵先生的前前后后,包括汪眉儿,他倒是如实把跟二兵先生的交情讲了,对汪眉儿,却只字不提。后来见林雅雯硬要追问,话题一绕,谈起他的艳史来,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有多少女孩子追他,其中有一个,长得跟眉儿特像,形像,神更像。正说着,门轻轻一推,汪眉儿闪了进来:“你说谁啊,我咋从没听过?”

        “没说谁,真的没说谁,这不跟雅雯瞎吹嘛。”看他慌神的样子,轻易不露笑的汪眉儿也忍不住笑了。笑完,道:“你心里装的人,倒还真不少,不愧是风流才子。”

        也就是那一天,林雅雯才知道,司马古风还有一外号,年轻时女生们给他起的:大侠。说他追女人有侠意,爱女人更有侠意。

        侠情万丈!她这么评价他。

        世间的情,原本有好多种,就如她跟司马古风,就如她跟郑奉时,那种飘飘忽忽似有若无的感觉,谁能道得清?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既给他们诱惑,又给他们设置障碍,让情爱两个字,变得既复杂又朦胧。身为女人,林雅雯自然渴望生活能浪漫一点,感情能丰实一点。当然,这种浪漫和丰实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不会俗到影响家庭。

        其实也没有俗的机会!不是么?想到这层,林雅雯心里暗暗一笑,她的圈子里,还没有一个让她变俗的人。

        司马古风真是一碟老菜。林雅雯还以为他不知道萌萌出走的事,正打算跟他说呢,他倒先板起脸,责备起她来。

        “你不该这样的,看看你把这个家折腾的。”林雅雯刚坐下,司马古风就说。

        “我折腾?”林雅雯愕然抬头。

        “不叫折腾叫什么,天下哪有这样对待老公和孩子的。”司马古风向来在林雅雯面前不说客套话,要么是尖锐的批评,要么,就是富有智慧的告诫。

        “你还怪我,我都快让这个家搞疯了。”林雅雯抱怨道。

        司马古风淡然一笑:“雅雯啊,家是啥,家是女人的港湾,是女人一生都不能丢弃的地方,你这些年,有点本末倒置。别的事做得都不错,独独对家,淡了,疏了。”

        “我……”

        “你先甭辩解,启明找过我,跟我说了你家里的事,我倒觉得,萌萌出走是件好事,你们不用这么惊慌。”

        “好事?”林雅雯更愕然了,目光诧诧地瞪住司马古风。

        “坏事有时能变好事,当然,萌萌这孩子,这样做是过激了点,但也能让你们夫妻明白,孩子长大了,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有他们的想法,说梦也行,不能老用你们的意志去强迫她。”

        “我哪点强迫她了,我对她宽松到家了。”

        “你那不叫宽松,叫漠视。我听启明说,你很少跟萌萌交流,也很少带她去上街或是逛公园。”

        “她是学生,没事乱转悠什么?再说,我最烦上街,到处都是人,到哪儿也是谈钱的声音。”

        “就冲这点,你不但当不好母亲,也当不好这个县长。”司马古风说着,品了一口茶。他品茶的样子很享受,涤杯,温壶,醒茶,分茶十分老道,端杯在手,观色闻味,嘬饮在口,徐徐咽下,每一个动作,都很是讲究,尤其闭目回味陶醉其中的样子,让人看着也享受。

        “这话怎么讲?”等他重新睁开眼,林雅雯问。

        “道理很简单,你不会不明白,你是装不明白。你连转街的热情都没,还有啥热情?”

        “我不这么认为。”林雅雯固执地说。

        “雅雯,太固执不是件好事,对你,对家,对县上,都不好。今天我要批评你,一,往后要对孩子和丈夫好一点,别在家里也扮你县长的面孔。启明人虽偏激,但他是好人,对你更是赤胆忠心。萌萌呢,虽是出格点,但现在的孩子反叛性很强,追求另类,这没什么不好,关键是引导。你们首先得转变观念,不要老盯着成绩,也不要老担心她会不会早恋。早恋有什么不好?早恋的孩子往往有思想,敢想敢做,引导好了,将来会有大出息。我是反对给孩子们设禁的,啥都想禁,啥都禁不了。第二,是你的工作,我跟孙涛书记交谈过,他对你感觉不错,有意要重用你,可你有时不会拐弯子,本来可以变通着做的事,非要固执己见,结果弄得谁也下不来台。一次两次无所谓,久了,你就成了另类。你跟萌萌不同,萌萌可以另类,你不能,你是县长,是要统揽大局的人……”

        这个下午,在普洱茶袅袅的清香中,林雅雯强抑着内心的不安,老老实实听司马古风分析她,批判她。你还别说,司马古风这一通批判,直把她心里给批舒服了,包括萌萌的事,也不那么犯急了。还是司马说得对:“孩子有孩子的判断力,也有孩子的行为准则,不要老是用阴暗的心理去揣测他们。凭什么你就断定,跟男孩子出去就要出事?你不也天天跟男人在一起,难道就非要出事?”这话听上去刻薄,细一想,还真有点道理。林雅雯的心终于被司马说安定了,想想也是,这两天她急得坐立不安,急出什么了呢?除了把生活弄得更乱,啥也没急到,还不如就按司马说的,先静下心来想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这些事对萌萌以后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包间的门轻轻打开,汪眉儿如风一般飘进来,她是来为她们续水。她走路永远如风,轻得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林雅雯曾经感叹,这样的女人真是人间尤物啊,自己跟她一比,简直就粗糙如柴火。汪眉儿冲林雅雯莹莹一笑,她的笑有一种海水的颜色,漾在脸上,格外的温凉。

        从同心阁出来,林雅雯的心情好了不少,感觉天空也一下子蔚蓝起来,天色美出不少。她琢磨着要不要跟周启明打个电话,问问他跟十三中关系熟不。无论如何,萌萌是不能在现在这所学校上了。司马古风也是这意思:“给孩子换个学校吧,不管将来成绩如何,不能在她心灵上留下伤疤。”刚要拨电话,祁茂林的电话来了,问她在哪?林雅雯说在省城,祁茂林说他也在省城。林雅雯哦了一声:“有事?”她问。

        “见个面吧,有件事想跟你碰碰头。”祁茂林的声音听上去很暗,林雅雯猜想,县上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等林雅雯赶到酒店,看见一桌子的人,心里就明白,上头找麻烦了。

        陪同祁茂林来的,除了市县两级林业局、水利局的领导外,还有企业改制领导小组的几位成员,满桌的人没一个脸色好的。未等林雅雯坐稳,祁茂林便说:“省上召开联席会议,商定流管处方案呢。”

        “会有什么变化?”林雅雯边坐边问。

        “还没,我们刚从水利厅回来,厅里开了一个预备会,会上形势不大好。”祁茂林说。

        林雅雯望一眼祁茂林,从他脸色上,感觉出刚才那会有多紧张。她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安慰道:“不好不要紧,只要不提太过分的条件就行。”

        “还过分呢,他们简直……”

        “怎么了?”

        “算了,还是先吃饭,吃完我们商量一下。”一桌人便都闭起嘴巴,表情严肃地吃起饭来。林雅雯心里,忍不住就替沙湖县不安。就在刚才,司马古风也跟她说起了姓冯的,司马古风忧心忡忡地道:“冯桥这位同志,野心太大。人不可无野心,野心过大,就成害了。你在沙湖遇到的问题,跟他有太大关系。孙涛同志现在也很被动,你们要学会迂回,不要跟他硬碰,碰是碰不过的,要在迂回中找到折中的办法。”

        林雅雯心想,怎么才能跟冯桥迂回呢?

        饭后,其他同志都回了宾馆,祁茂林硬拉林雅雯去了一个地方,说好久没轻轻松松喝过茶了,省城的茶社气氛不错,陪我去喝茶吧。林雅雯明白祁茂林的意思,他不想在宾馆谈工作,一则怕被别人打扰,另则,宾馆跟办公室是同一种气氛,谈工作令人压抑。两人来到一家叫清水湾的茶秀,要了一壶龙井,边喝边谈起了事。

        祁茂林说,省水利厅重新修订了流管处改革方案,将原来的二十四条增加为二十八条,扩充了职工分流,异地安置,一次买断身份、分期支付置换金等措施。表面看,这些措施都是为妥善安置流管处职工,减少或缓解职工安置矛盾,稳定职工队伍情绪而增加的,但实质性的东西,却一条也没变。县上和市上提出的关于有效保护流域林地,坚决防止改制中以伐代毁,以农代林的十二条意见,一条也没被采纳。特别是县上提出的将青土湖、南北二湖统一规划,合理布建,形成有特色的防护林体系,为沙漠建起一道牢靠的绿色屏障战略建议,更是遭到水利厅的反对。水利厅的意见是,流管处是事业单位,不应担负政府部门承担的社会责任,过去多少年里,流管处为沙漠地区的发展,为整个流域的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也因此让流管处背负了沉重的历史包袱。现在流域断水,流域内的工程单位已无法生存,国家大量削减工程项目,省上也没有大的工程项目,流管处必须由事业单位改为企业,自谋生存,自我发展,这也符合当前的改革形势。至于构建防护林体系,保护沙漠生态,是当地政府应该考虑的事情,不应再转嫁到流管处身上。

        “他们这是推卸责任,是极不负责的态度。”林雅雯听了,愤愤不平地说。

        “雅雯啊,这话我也在会上说了,私下里,我跟几位副厅长都汇报了。但有什么用呢,明着,他们是在改革,暗着,却是想急于甩掉流管处这包袱。你我这些想法,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

        “不由着他们,能由着你我?地是人家的,林子也是人家的,人家怎么弄,权限在人家手上。我们只能从地方政府的角度给人家提点建议,这建议,分量太轻啊。”祁茂林的脸色越发沉重。下午他在水利厅召开的联席会上,激动得差点要吵架。同来的市改制办主任老陈拉住了他,才没把火发到会场上。

        林雅雯不说话了,同样的话她已说了无数遍,见领导就说,逢会就讲,结果呢?人家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非要把林地毁掉,要改建成有效益的农场。看来,那些林子真是保不住了。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省上想把那几个小厂子,卖给县上,让我们经营。”

        “卖厂?”林雅雯更为惊讶,这想法他们居然也敢有?

        “他们跟我谈了几次,我一直坚持着不要,这一次,看来是坚持不住了。”

        “为什么?”

        “上午冯桥同志找我谈话了。”

        “他谈也不行!”林雅雯有点急。

        “由不得你我,下周冯桥同志就要到省委上班了,不是副省长,是副书记。”

        “是……么?”林雅雯的声音软下去,刚刚端起杯子的手一阵发软,无力地将茶杯放到了桌上。“真有此事?”过了半天,她又问。

        “事情不会有假,省委赵秘书长给我打了电话,中央的文件马上要发,冯桥同志已不在水利厅这边上班了。”

        茶室的空气忽然变冷,变硬,变得令人感觉不出有空气在流动。两个人的脸全都僵住,变成一个颜色,酱紫色。

        这个晚上,林雅雯没再说一句话,她终于知道,祁茂林找她,并不是真的要想什么办法,其实到这时候,真是没办法再想。祁茂林的意思很明确,妥协!

        祁茂林说:“我是老了,到退休的年龄了,我已跟市委孙涛书记谈过了,打算年底到二线。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害你。你现在啥也别说,这出戏我来唱,就算要当罪人,也让我祁茂林去当。”

        林雅雯怔然地瞪住祁茂林,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

        离开茶秀,已是晚上十点,省城的夜晚一片明亮,到处闪烁着霓虹。抬头望星空,星空更是一片灿烂。林雅雯真想在这样明亮的一个夜晚纵情地说些什么,但能说什么呢?家,孩子,还有将要面对的工作,有哪件是顺心的?哪件不把她的心折磨烂?祁茂林执意要送她回家,林雅雯拒绝了,她想一个人走走,她要在这样一个夜晚,在她曾经熟悉的街道上,留下自己沉思的脚步。

        电话偏在这时又蜂鸣了一声,掏出一看,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些词。朦胧中带着期望,含蓄中透出坚韧。他是谁呢?

        林雅雯不由得又一阵乱想。谁都说自己是理智的,其实谁也不理智。林雅雯尽管不被这个躲在暗处发短信的人诱惑,但每一次收到短信,心里总要扑腾上那么一阵。扑腾的时候,丈夫周启明就到了暗处,而那个至今对她仍不冷不热的郑奉时,反倒站到了前台。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背叛呢?这么想着,她对周启明,就又多了一份内疚。还是司马古风说得对,这两年,在跟丈夫的关系上,是她先选择了冷漠,尽管这种冷漠是无意识的。

        她想,自己也该收收心了,这事要是让周启明察觉,还不知又会引出什么大乱。他可没她这么开明,要是他认真起来,那可就糟透了。

        林雅雯没能等到强光景把萌萌接回来,第二天上午,她正打算去十三中,想事先跟校长见个面,不要到时再让人家拒绝。车子刚到校门口,市委办就打来电话,让她火速回县上,孙涛书记等她。

        赶到县城,已是下午,孙涛书记带着工作组,果然等在宾馆。见面还没来得及客气,孙涛书记就说:“你那个朱世帮,想法不错嘛,让农民集资买回林地,这构思很好。”

        林雅雯脸一红,路上她还在犯怵,孙涛书记找她,不会也是因了流管处的改革让她妥协吧?这阵一听,心里有底了,笑着道:“想法还不成熟,没敢向你汇报。”

        “有想法就好,怕的就是你们没想法。至于成不成熟,也不是靠想就能解决的,得在实践中不断调整。”

        “书记说得对,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林雅雯赶忙让人去买水果,天太热,房间里又没空调,她看见孙涛书记热得流汗。

        “水果就别买了,你让他们拿几瓶保健醋吧,我最近对你们的益民保健熏醋上了瘾,那东西不但止渴,还能解乏。”

        说话间,就有人赶忙给熏醋厂厂长打电话,不大工夫,厂长李敏扛着一箱熏醋,气喘吁吁走进来。见了孙涛书记,李敏腼腆地笑了笑,道:“孙书记来了,我把醋给您拿来了。”

        孙涛书记瞅着李敏说:“你这个厂长当得特别,自己扛醋。”

        李敏不到三十岁,曾经是二轻局副局长,很有前途的一位女干部,两年前二轻系统改职,遇到阻力,职工意见很大,孙涛书记在一次专项会议上讲,我们的干部能不能带个头,主动放下干部架子,到企业去,到一线去,带领广大职工,把困境中的企业救活,让职工有饭吃,让自己也有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会后第三天,李敏主动请辞,要求到已经倒闭的熏醋厂去。市县马上将她树为典型,在政策上给予扶持,两年工夫,已经破产的熏醋厂起死回生,李敏研制开发的保健熏醋已成为市场新宠,备受消费者关注。

        孙涛书记刚才这句话,是在表扬李敏呢。

        李敏脸更红了,搓着手,站在孙涛书记面前,一时不知说啥。甭看她在市场上,是个能冲善战的好将,在领导面前,却常常拘谨得如同小女孩,平日见了林雅雯,都要脸红。

        孙涛书记笑着说:“你这个厂长,性格得改改,别见了谁都怯,这咋能行?冲击市场的人,应该更有魄力,无所畏惧。”一番话说下来,房间的空气立马活跃了。李敏这才坐下。孙涛书记借机问了些情况,得知李敏又在开发新产品,鼓励道:“干企业就该这样,现在占市场靠什么,就是靠新产品,你要把保健系列做大做强,做成拳头产品。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县上解决不了,市里解决。”李敏赶忙道:“谢谢书记关心,眼下企业运行还行,资金方面缺口也不是太大,有困难,一定会找您的。”

        “这就好,要是全市的企业都像你们这样,我这个书记,就可踏踏实实睡觉了。”孙涛书记由衷地说。

        谈了一阵,李敏告辞走了,厂里有事,不能多留,再者,她也识眼色,知道孙涛书记跟林雅雯有正事要谈。

        李敏离开后,孙涛书记单独将林雅雯带到另一间房,关切地问:“家里的事处理妥当了?”林雅雯摇头,孙涛书记又说:“再怎么忙,家还是要顾的,女同志更要注意这点。”林雅雯内疚道:“工作没做好,家里又老是出乱,哎,都怪我方法不当。”

        “话也不能这么说,是我对你们关心不够。‘121’把谁都搞乱了,不怕你笑话,我家里也闹战争哩!老伴批评我,说我不要他们了,这个官,不好当啊。”

        “哪里,你对家,可是很有责任感的,这一点值得我们下面的同志学习。”林雅雯真诚地说。

        孙涛书记笑了笑,略带点苦涩,还有遗憾:“雅雯啊,当领导就不得不做出牺牲,人嘛,毕竟精力有限,不可能把啥事都做好。欠下家人的,以后补,眼下还得鼓起劲来,把县上的工作好好抓一下。老祁年龄快到了,自己想退二线,市上呢,也有这想法,想让你尽快挑重担。让年轻同志挑重担,这是大势所趋,也是我们党培养干部的方向和原则。”

        “孙书记,我哪还敢称年轻?”林雅雯谦虚道。她给孙涛书记的杯子蓄上水。

        “年富力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到行署工作了。”孙涛书记笑说。林雅雯发自肺腑地说:“你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县上的同志谈起你来,都很崇拜。”

        “崇拜不敢乱讲,这可是原则问题。不过老同志身上,还是有值得你们借鉴的地方,包括老祁,他为沙湖县苦了一辈子,是头老黄牛啊。”

        孙涛书记这番话,让林雅雯心里再次涌出浪一般的感慨,她想起祁茂林那张沉重的脸,想起他跟她谈的那些话,一时,心重得喘不过气。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孙涛书记也像是沉浸到什么里了,心事凝重。过了一会,他说:“今天跟你谈这些,就是想让你及早有个思想准备,过段时间,市委打算把下面的班子动一下,不能再让老黄牛拉车了,得让你们这些同志去冲,去拼。”

        “孙书记……”

        “这事就这样,算是提前跟你谈个话。今天找你的主要目的,还是那个朱世帮,你到底打算把他藏多久?”

        “藏?”

        “怎么,还想跟我打哑谜是不?你跟老祁,在朱世帮的问题上,矛盾是假,用人是真。说吧,打算怎么用?”

        “还没想好。”林雅雯如实回答,这些日子她还哪有心思想这个。

        “我倒有个建议,说出来供你们参考。”孙涛书记望了一眼她,接着道:“朱世帮这同志,是个干将,尽管他身上有不少农民习气,但把他用好了,是能干出一番大事的。”

        林雅雯心里一阵轻松,她还怕孙涛书记批评她袒护朱世帮呢,听孙涛书记这样一说,她就彻底放心了。“书记有什么好建议?”她紧问道。

        “他不是对沙漠有感情么,就让他干那件事,县上可以成立一个开发公司,也可以让农民自发成立,由朱世帮牵头,认真研究一下沙漠地区的发展方向,搞出一个绿色产业。暂时可以不追求经济效益,但一定要追求长远效益。县上也制定些优惠政策,拿出一部分钱来,支持他们。如果县上有困难,你再找我,我跟市财政说说。总之,沙漠地区的矛盾要解决,而且要从根本上解决,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说到这儿,孙涛书记紧起了眉头,脸也变得阴郁,看得出,南北二湖及青土湖的矛盾,在他心上像块石头。林雅雯刚要说什么,孙涛书记又说:“雅雯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孙涛在河西市干了两届,也算干出过一些成绩,可一想这治沙,我这心里,就难受。想想,六年来在我手上毁掉的树,心疼啊——”

        “孙书记,这不怪你,是他们——”

        “不管是谁,我这个当一把手的,难辞其咎。一看到老百姓那些目光,一听到群众的骂声,我就觉得,自己是罪人,是河西市的罪人。”

        “孙书记……”林雅雯心里也升起一股负罪感。

        两个人顺着这话题,聊了很多,林雅雯第一次感觉到,孙涛书记原来这么亲切,这么和蔼,这么值得信赖。能在这样一位书记的领导下开展工作,真是件幸事。

        孙涛书记给她安排了一项工作,要她把‘121’事件后沙湖县群众的意见还有呼声整理一份材料。“这材料一定要真实,可信,要切实体现老百姓的愿望,表达出他们要表达的心愿。”

        林雅雯“嗯”了一声,她没问这材料做啥用,凭直觉,林雅雯感觉出省委班子的变动可能对孙涛书记有所不利,但这种敏感话题,她不能问,问了孙涛书记也不会回答。聊完这些,话题又回到朱世帮身上,孙涛书记这才说,两天前他见过朱世帮,是让组织部通知朱世帮去的。

        “如果不是‘121’事件,他完全有能力有资格做县长。”孙涛书记最后说。

        孙涛书记当天就回了河西,他的行程安排很紧,省委马上要调整班子,这种时候各市的一二把手是最忙也最塌不下心来的。

        孙涛书记走了很久,林雅雯还沉浸在刚才的交谈里,她真是没想到,孙涛书记会跟她敞开心扉。后来她忽然明白,一定是司马古风。想到这一层,林雅雯心里再次涌上一层感激,人这一生,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啊,能跟司马古风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上帝赐她的福。

        后来她又想到朱世帮,突然就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自己真做了县里一把手,就要让朱世帮做自己的副手。

        连日来,朱世帮跟王树林都奔走在沙漠。随着盛夏的到来,气温一日高过一日,旱情像赶不走的亲戚,老早就缠上了沙漠。春灌虽然是度过去了,随后而至的夏灌却难住了王树林。十几个村委会,没一个不冲他叫唤的。王书记,要水啊。晒死了,王书记。仿佛,天爷这般热,是他王树林的过。实在让村支书们吵嚷得不行,就又把朱世帮拉了出来。“帮帮我吧,你不能见死不救,这水要是再要不来,庄稼就全没了。”朱世帮是想帮,也不叫帮,他毕竟还拿着工资,拿工资就得干活,天经地义。可水从哪来,跟谁要?上游也是一片旱,地起了皮,庄稼还没伸直腰,就全耷拉了头,眼下,晒趴下了。两个人连着奔走了一周,找水管处,找水利局,甚至找到上游县去,后来才明白,找到哪也是闲的。天不下雨,地不生水,就算把一双腿跑断,也无济于事!

        “不能这么乱跑了,树林,得想个法子,把群众挪出去。”

        “挪出去?”王树林睁大眼。

        “是,天爷不下雨,庄稼是没指望了,但人得活。与其这样,不如把人发动起来,到外面挣票子去。”

        “你是说劳务输出?”

        “是,昨天晚上我跟新疆联系了一下,那儿有两个农场急需要人,不如把乡上的劳力集中起来,送新疆去。”

        “可人一走,这地怎么办?”

        “地地地,树林啊,我和你都得变变观念了,单靠这些土地,是养活不住人的,就算养活得了,发展从何而谈?农民要发展,乡上也要发展,街道修了一半,教师工资发了一半,渠要修,沙要治,这都得票子。指望农业收入,你我喝西北风吧。”

        “劳务输出不是没搞过,群众信心不大啊。”王树林忧郁着一双眼道。早在五年前,县上就提出“大搞劳务输出,把人送出去,把钱挣回来”的战略措施,五年过去了,人是出去不少,但拿来的票子,少。为啥,沙乡人有个传统,宁可守家里受穷,也不跑外面穿银。去了,想家,想得受不住。活还没干一半,一个个的,全跟雇主家撕破脸回来了。有些连工钱都不要,就当是白给人家扛了几个月长工。还说走遍天下也没自己的沙窝窝好。也正是这个原因,朱世帮才下决心改变种植结构,想让沙乡人在结构调整中打一场翻身仗。实践证明,无论结构咋调整,没水,都是空话。

        在朱世帮的强力主张下,乡上拿出一个劳务输出方案,朱世帮建议由王树林亲自带队,到新疆去。“不光要让他们会挣钱,更要让他们从挣钱中悟出一个道理,你不改变环境,环境就得改变你,直到把你赶走。”

        乡干部分头下去动员,发动群众。也许是旱象太严重,也许是村民们一听每月能挣到两千块钱的工资,这次想出去的人还真是不少,占到青壮劳力的三分之一,加上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孩子,赴疆的队伍有三千人。朱世帮算了算,这三千人送出去,一年就能拿回五千万,再打掉些折扣,至少也能拿回三千万。三千万对一个乡来说,太可观了。

        响应最不积极的,一是沙湾村,另一个就是谢大胡子的一棵树村。这两个村经济条件相对好一些,地广人少,打的机井又多,而且又都在下游,别的机井抽不出水,他们两个村的,每天都还能抽一些。加上又养了羊和骆驼,谢大胡子他们村又是种棉花最早的,现在棉田已能见到效益,自然不肯往新疆跑。王树林将情况反应上来,朱世帮分析说:“沙湾村这边,是惦着流管处,二魁脑子里想的是南湖。他们不去也好,留一部分人种地,其余的,我想集中起来,去外面参观一下。”

        “参观?”王树林十分惊讶,从没听说农民要上外面参观,朱世帮到底在玩什么迷藏?

        朱世帮“嘿嘿”笑了笑:“树林啊,有件事提前没跟你说,不是防着你,是怕吓着你。我想带沙湾村的人出去,看看江苏的村办企业,还有华西村的建设。这事我琢磨了两年,一直被钱害着。前两天我跟孙涛书记把想法汇报了,孙涛书记很支持,他说市财政设法补贴一部分,县上再支持一些,其余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朱世帮正说得带劲,王树林的脸忽然暗下去,说不清楚为什么,王树林听到孙涛书记几个字,心里忽然就不高兴。前些日子市委组织部打电话找朱世帮,电话正好是他接的,朱世帮也是他通知的。但时至今日,朱世帮也没向他透露,组织部找他谈了些什么。

        人的心情就是这样怪,王树林本不是个多疑的人,但对组织部谈话这种大事,他又不能不关心,特别是市委孙涛书记单独约见了朱世帮,这种打破常规超乎意料的事,他能不多想?

        朱世帮一看王树林的脸色,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便打了声哈哈,把话题转到了谢大胡子身上。

        朱世帮想把谢大胡子他们的棉田压一压:“不能让他们再扩了,再扩,对全乡全县都不利。”

        王树林想了想,道:“棉田效益好,群众积极性正高呢。”

        “种鸦片效益更高,可能让他们种么?”朱世帮说。

        “鸦片是犯法的,棉田不犯法。”王树林说。

        “大面积扩张,对生态不利,再说都种棉,粮食谁种?”

        “几年前是你提出种棉的,现在又是你反对,这话跟群众不好讲。”王树林的话里已带了情绪。

        朱世帮没在意:“几年前是几年前,现在是现在,事物在发展变化,我们的思路也得不断变化。”

        “群众重的是利益,种啥好,群众心里有数。”

        “……”

        今天的王树林真是奇怪,像是对朱世帮带了一种成见,以前他从不这样,朱世帮说啥,他都很谦虚地听,很诚恳地接受,从没在工作上跟朱世帮闹过别扭。今天他的话里,分明有了另一种东西,这东西很陌生,却也很能刺痛人,特别是朱世帮现在这种身份。

        朱世帮没再说下去,他是那种识眼色的人。

        几天后,王树林带着劳务大军出发了,朱世帮没去送行,林雅雯倒是给他打过电话,让他也到火车站去。朱世帮想了想,还是没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待岗干部,是一个因错误被涮下来的干部,县上对他的错误还没公开处理呢,不应该过分抛头露面。

        这想法很灰暗,朱世帮心里第一次有了灰色。他在电话里跟林雅雯说:“新疆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其他的事就让树林去办吧。”

        林雅雯呵呵笑了笑,压了电话。

        第二天,林雅雯来到胡杨乡,先是跟宋部长他们谈了半天,宋汉文说,采访工作现在进展顺利,两个采访组都已挖掘到不少素材,特别是从八老汉身上,了解到不少感人事迹。“这些事迹稍加整理,就是很有说服力的教材,我们一直强调要用典型来说话,八老汉的事迹,在全省、全国都是很典型的,是站得住脚的。”宋汉文顺着这话题,又谈了许多,谈到八老汉冬天守在茫茫的沙漠,看护自己的庄稼地一样看护林子时,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讲得十分激情。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林雅雯心里,也生出不少感慨,八老汉,真是一面旗帜啊!

        从宋汉文这儿出来,林雅雯紧着去找朱世帮。关于组建沙湾村农民考察团的报告,朱世帮已通过正常程序报给了她,林雅雯也觉这想法不错,有新意,这些年县上组织过不少考察团,到外面学习取经,但都限于领导干部这一层,掏钱让农民出去考察,这还是第一次。孙涛书记指示她,一定要把这次考察组织好,要在全市开一个好头,把三农工作推向新的高度。林雅雯知道,孙涛书记之所以重视这次考察,跟沙湾村目前所处的特殊环境有关,这也许就是司马古风说的“迂回”吧。

        林雅雯走进村支书胡二魁家的院子,见一院的人正围着朱世帮,争先恐后说着么。副书记许恩茂也从乡上赶了过来,他跟林雅雯说:“一听要到江南,老的少的全都吵着要去。”

        “热情很高嘛。”林雅雯笑说。朱世帮闻声,推开众人,边问好边请她进屋,胡二魁更是堆出一脸的媚笑,喝骂着让七十二他们往边上去,别把县长的路给挡住了。对胡二魁,林雅雯现在是完全变了态度,这人是有点小心眼,但在工作上,没一点含糊。

        “去的人已基本定了下来,四十二个,加上乡上两个带队的,一共四十四个。”朱世帮说。

        “怎么搞了这么一个数字,不吉利,再加两个。”

        “我去!”七十二的媳妇抢着说。

        “女人家瞎嚷嚷个啥,夹嘴!”七十二恶了媳妇一声,他媳妇就不敢说话了。

        林雅雯看了一眼名单,都是些青壮劳力,清一色的男人。“八老汉你们没安排?”

        “想了,这次去怕是不合适,这次重点是学习,打算给他们单独找个机会,拉出去转转。”

        “村里这么多妇女,怎么不考虑?”

        “这……”朱世帮尴尬地笑笑,胡二魁接话说:“女人家把门看好就行了,大老爷们的事,甭让他们搀和。”

        林雅雯瞪住胡二魁:“就冲你这想法,我看也得把你这个村支书撤了。”

        “别,别,别嘛,林县长,女人们真是出不得门。”胡二魁搓着头,憨笑着道。

        “理由?”

        “咱沙乡不跟你们城里,女人要是看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心就野了,收不住。”

        “那不更好,心野了就干一番心野的事。”

        “这可使不得,林县长,这帮娘们要是野起来,沙湾村,我可就统治不住了。”

        “统治?”林雅雯微微紧起眉头。

        “看我这嘴,一紧张就给瞎说,统治就是领导的意思,领导是你们大干部讲的,村里还是讲统治好听。”胡二魁又油嘴滑舌起来。林雅雯也没当真,村民们就这认识,一下两下,提不高。但她坚持着,一定要选几个妇女代表。“怪不得妇女工作上不去,原来你朱世帮就是这认识。”

        人选直到下午才定下来,52个,比原来计划超出几个,妇女占了三分之一。谈到经费的事,朱世帮的脸暗了,为难地说:“树林这一走,乡上的钱就落空了,村民们手里又没几个,你说这……”

        “王书记没跟你交代?”林雅雯将目光转向许恩茂,许恩茂慌忙垂下头,红着脸不说话了。林雅雯心里,就猜出几分,看来,群众中的传言没假,王树林这同志,有了变化。

        “好吧,群众能收多少收多少,不要把负担弄太大,缺额部分,县上支持。”

        一听县长表了态,村民们脸上才又露出笑意。

        等把事情一一落实好,天已近黑,村支书胡二魁非要吵嚷着杀羊,说林县长来了这么多次,还没吃上沙湾村一只羊。林雅雯打趣道:“还吃你们的羊哩,不让你们吃了就是万幸。”说着她跟二魁老婆挤眼道:“就做手擀面,他们不吃我吃。”

        吃过夜饭,天色已晚,回到乡政府,林雅雯忽然记起秦风来。强光景去广州后,县上采访组的工作,就交给秦风负责,按说她来沙漠,秦风应该主动找她汇报工作,这一天却没见他的面,林雅雯就觉有些奇怪。一看时间还不是太晚,林雅雯跟许恩茂说:“你去把秦风叫来,县上采访组的工作怎么样了,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许恩茂站着没动,林雅雯又说了一遍,许恩茂才“嗯”了一声,磨磨蹭蹭往外走。不大功夫,许恩茂折身进来,说秦风不在,他去了市上,还没回来。

        “他去市上做什么?”

        许恩茂犹豫着,不说。林雅雯连问几遍,许恩茂才道:“林县长,秦风最近意见大得很,下面的人都说,他不是干工作来的,是发脾气来的。”

        林雅雯眉头微微一皱,她担心的,也是这件事。自从强光景去了宣传部,秦风整天牢骚满腹,走到哪牢骚发到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祁茂林担心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毁掉,就跟林雅雯商量,想把他调整到文化局,做一把手。林雅雯坚决反对,她明确告诉祁茂林,她对秦风很失望。祁茂林没再坚持,只道:“秦风这个人,不用,可惜了。用吧,又老让人放不下心。”

        没想到,她跟祁茂林头一天才谈完,第二天就听说,秦风在县委那边大放厥词,说她三番五次压制他,目的就是给强光景创造更好的机会。

        这些日子,她跟强光景的关系,已成为一个新闻话题,在县上悄然传播,议论者大多抱有微词,有些传言甚至很可怕。林雅雯心想,这些,会不会跟秦风有关呢?还有,最近秦风跟付石垒来往密切,祁茂林让秦风去文化局,还是付石垒的建议。联想到最近县上发生的许多事,林雅雯心情沉重,什么时候,人才不被这些乱哄哄的关系困扰,一门心思去干点事?

        许恩茂还等在边上,这是个心里有事却不轻易吐出来的人,林雅雯看他今天的表情,好像也是在寻找机会想跟她说些什么。算了,听的越多,心越乱,思想越动摇。林雅雯真是不想再听到什么,收起心思道:“今天就到这吧,明天的工作你计划一下,时间要抓紧。”

        第二天一早,林雅雯正打算去八道沙,想跟八老汉见个面,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强光景突然从广州那面打来电话,说萌萌本来已同意跟他回来,到火车站乘车时,她突然改变主意,撇下他跑了。

        “现在人呢?”林雅雯情急地问。

        “还没联系上,她把手机关了。林县长,要不你过来吧,萌萌这孩子……”

        “她到底怎么了?”

        “林县长,萌萌……萌萌她……”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林雅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县长,你快来吧,你不来,这孩子怕真要出事。”

        没等强光景说完,林雅雯已果断地跟司机孙愔说:“掉头回县城,速度快点!”

        林雅雯没敢在县城多耽搁,随便拿了几样东西,就往机场赶。下午一点,她心急火燎地登上了飞往广州的飞机。

        萌萌果然是跟马悦去了广州,本来两人商量好,先在广州玩几天,然后去深圳。但到广州后,他们的钱包让人偷了,马悦带的卡也不翼而飞。幸好萌萌包里还藏了点钱,要不然,那天他们就要露宿街头。

        萌萌是在半年前决计要放弃读书的,她认为读书没意思,越来越没意思。萌萌本来是个很用功的孩子,中学前三年,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有两次还获得年级第一名。进入高二后,萌萌的学习忽然退步,一度时期还降到了班上倒数第一。这跟马悦没关系,尽管谁都认为,萌萌是因为跟马悦早恋成绩才滑坡的,但萌萌自己却坚信,这跟马悦没关系,而且,她也没跟马悦早恋,尽管她现在不能离开马悦。

        按萌萌的话说,她跟马悦属于那种一拍即合的伙伴,马悦从河西市转学过来,跟萌萌并不在一个班,两人是在校园内认识的。认识第一刻,萌萌就认定,这个穿t裇留寸头长得很野气举手投足又透着一份帅气的男孩子,很可能要改变她的一生。这虽是一念之想,却极为强烈,后来它在很长的时间里,左右着萌萌,让萌萌有了心事。萌萌本是那种很简单很纯粹的女孩,会吹口哨会弹吉他的马悦让她复杂起来。跟任何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萌萌注定要走过一段心灵的混沌期。不同的是,萌萌的混沌期相对短一些。

        来自河西市的马悦功课一般,但爱好广泛,不仅弹一手好吉他,歌唱得也不错,能在海水一般的夜色下,和着微风,唱得萌萌心醉。他唱的居然不是流行歌曲,更不是校园里到处充斥着的周杰伦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他唱民歌,从维吾尔族到哈萨克族,再到游牧民族马背上的歌声,都能惟妙惟肖唱到萌萌发痴。后来萌萌才知道,小时马悦是在新疆长大,他说他会骑马,会射箭,摔跤水平也是一流。总之,这个脸上让人望不到“平静”两个字的男孩,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让萌萌由好奇到崇拜,由崇拜到亲近,再由亲近到亲密。等父亲周启明发现时,萌萌跟马悦,已成了比哥们还要铁的那种关系。

        萌萌逃课,多是跟着马悦去上网,如果说校园里的马悦仅仅是一匹驯服的羊群中的狼的话,到了网上,他就变成鹰,一只能在天空中自由展翅恣意翱翔的雄鹰。萌萌听说过黑客两个字,亲眼见,还是在马悦这儿。坐在马悦身边,看他灵巧的双手在键盘上敲来击去,轻而易举就攻下对她来说十分神秘的城池,萌萌的眼就傻了,不只傻,简直被马悦惊得有点灵魂出窍。有次她跟马悦开玩笑,说这个聊天室太乱了,我不喜欢,你帮我把它毁了。话说完没几分钟,马悦就从自己的U盘里发出一个代号叫“蜜蜂”的东西,又是几分钟后,电脑黑屏,再次启动,那个聊天室就因故障而关闭。马悦笑望着她说:“怎么样,这个流弹还可以吧?”萌萌好怕,她知道攻击别人的网站属于违法行为,弄不好是要坐牢的。马悦却轻描淡写地说:“放心,我那个流弹有时效性,二十四小时后网站会自然开通。”

        “你会的真多啊。”萌萌头伏在马悦胸前说。

        “这只是小儿科,哪天我给你玩个大的,发只”鹰“过去,一次灭它五六个论坛。”

        “别,马悦,我怕。”

        “逗你玩呢,”鹰“我有,但我从来不用。”

        “真的?”萌萌握住马悦一只手,把头往紧里靠了靠。过了半天,忽然又说:“教我好吗,跟你一比,我简直成了白痴。”

        “这东西还用得着教,稍一摸索,就会。”马悦一边说,一边又尝试着进入另一个网站。这是一家著名的门户网站,马悦一直想进入其核心系统,就是不能成功。今天看上去有希望,萌萌却坚决阻止了他。两人离开网吧,来到离学校很远的兴隆山下。望着山上郁郁葱葱的灌木,萌萌说:“马悦,我想有一个自己的精品屋,你帮我吧。”

        “要开得很大么?”马悦问。

        “不,我不喜欢大,我只想把它打扮得像梦幻岛一样,让每一个来岛上的女孩儿,都能淘到自己的宝。”

        马悦想了想,说:“萌萌,如果你真想要,我一定会想办法送给你。”

        “马悦,现在我们是在山下,不是在网吧。”萌萌略带惆怅地说。

        马悦笑笑,这两天他们陶醉在虚拟世界里,说的话大多都跟现实无关。他伸个懒腰:“我现在清醒着哩,我知道你对精品屋情有独钟。可我们是学生,还有好多书要念,这个梦留待以后吧。”

        “我想要,我不想读书了。”萌萌说。

        “谁想读书啊,傻子才想没完没了的读书。但我们头上有家长,总不能发个流弹把他们也毁了吧?”

        “那你就黑掉他们吧,黑掉他们就不用读书了。”

        “我可以不读书,你不能。”马悦的口气忽然认真。

        “为啥?”

        “你家跟我家不同。你爸是教授,你妈是县长,你不读书,等于是黑了他们。我无所谓,家没了,啥也没了,只有自由。”

        “我向往自由。”

        “自由谁不向往,那句诗叫什么来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我不相信爱情,但我相信自由。”

        “跟我一样。”马悦说着冲山上抛出一块石子,“爱情是无聊者画在小说中的精神鸦片,理想是一棵总也长不高的歪脖子树,只有自由像鸟儿,飞起来让人神往。”

        “可我们关在笼子里。”萌萌的心情哗就变暗。以前她从没这种感觉,自从认识了马悦,一天天的,就变得多愁善感。

        萌萌跟周启明和林雅雯的矛盾,正是因了精品屋。不知为什么,萌萌特想有家自由的精品屋,每次上街,只要看着那种装修精美像巧克力一样耐人寻味的女孩用品城,腿就走不动了,怎么也得进去,在里面泡掉半天时间。那些花花绿绿精致而又充满诗意的小玩艺儿,就像精灵一般活跃在她眼前,让她产生霸占的欲望。她不止一次跟店主们商量,能不能把这家店盘给我啊,出多少钱也行。店主多是些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儿,她们有的开玩笑:“行啊,只要拿票子来,它就是你的了,你的王国。”有些也带着几分认真说:“你还小啊,等长大,长大你就可以加盟了。”

        “我不要加盟,我想独霸。”萌萌说得极为认真。有一天,她终于将这话说给了父亲周启明。周启明听完,想也没想便吐出两个字:胡闹!萌萌心灰意冷。他们怎么如此漠视我啊?!漠视我的感受,漠视我的生存,漠视我对这个世界的爱。是的,能有一家精品店,我就可能用全部的心血来爱这个世界了。萌萌这样想。

        周启明跟林雅雯越是不理会她,萌萌越是对自己的梦想痴迷。她把希望全寄托在马悦身上,这个世界上,能帮她实现梦想的,仿佛只有马悦。马悦的梦想是创建自己的网站,比张朝阳他们干得还要轰动。马悦说等有了自己的网站,就把萌萌的精品世界挂在网上,让全天下的女孩子都来购物。

        “不,我只卖给那些对它们有感应的人,而且不在网上卖,我喜欢她们在店里陶醉的那份感觉。”

        两个人就这样畅想着,矛盾着,也暗暗筹划着,直到周启明跟学校吵了架,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冷嘲热讽,用“堕落”两个字形容她时,萌萌才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她用从未有过的成人般的语气说:“你以为我不会读书?想要成绩太简单,我专下心来,一个月,就能拿班级第一,信不?”

        “你要是能专下心,我这个班主任不当了!”班主任老师态度蛮横,他是被萌萌父亲周启明气的。周启明居然以大学教授的身份嘲笑他,令他不能容忍,他想在萌萌身上找到平衡。

        “你还是当吧,你要是失业了,我可担当不起。”萌萌忽然就恶毒起来,现在的孩子,要是玩起恶毒两个字来,比大人不知凶多少倍。

        跟班主任吵翻,萌萌是一天也不想在学校待了,校门也不想进,她跟马悦说:“带我走吧,走到一个能开店的地方去。”马悦这次没犹豫,他早就不想在省城待了。爷爷年老体弱,老是让病缠着;奶奶呢,整天除了唠叨,别无话说。待在省城比待在那个破碎的家还要让他烦。他跟萌萌一合计,就开始向父亲要钱。父亲马鸣别的方面都糟糕,唯独给钱这方面痛快。马悦没怎么动脑子,就从父亲手里套了一大笔钱,他想用这些钱带萌萌去考察,开店总是要考察的,有考察才有比较,有比较才能有选择。马悦想帮萌萌开一家世上独一无二的精品店,开得就像萌萌一样别致可爱,令人不会生出第二种选择。

        至于开店的钱,马悦早就想好,他想卖掉自己设计的几个程序,那东西只要拿出来,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

        世界在他们眼里,就明亮起来了!

        强光景老早就候在机场,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看见林雅雯随人流走出来,紧忙迎上去,接过包,礼节性地说:“林县你辛苦了。”林雅雯抹把汗,广州的热真是无法忍受,一下飞机,扑面的热浪就涌来,要把人袭倒。

        “萌萌呢,找到没?”林雅雯的声音还是那么急。

        “找到了,这孩子,太固执了。”

        “她哪是固执,她是故意!”两个人说着,往停车场去。见林雅雯脸色很坏,强光景没敢多说话。萌萌和马悦眼下在一起,由马鸣照看着,这两个傻孩子,真是把他害苦了,想想这些日子担的惊,受的怕,强光景真是感慨万端。好在,林雅雯过来了,他可以松一口气了。

        车子离开机场,朝市区驶去。强光景原想让林雅雯先到宾馆,商量出个办法后再去见萌萌。林雅雯哪等得了,她的心都快要让萌萌撕烂了,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下去。

        强光景让司机往二环路开,车子转个方向,上了二环桥。林雅雯问:“她为啥不回,是不是还在梦想开精品屋?”

        “哪是梦想,这次,她把梦想变成真了。”强光景叹了一声,垂下头。他还从没见过如此执著如此顽固的小孩子。

        强光景也是到广州后才知道萌萌有这个心愿的,以前在省城,虽说跟萌萌关系还算亲,但萌萌从没告诉他心里还藏着这么一个梦。孩子们有时是很能藏住事的,她们会把一个想法牢牢地裹在心扉里,轻易不让别人知道。等这个想法长大了,成熟了,能见阳光了,他们才拿出来,偷偷放阳光下照一下。强光景的女儿比萌萌小,想法却一点不比萌萌少,不过他女儿嘴快,远不如萌萌这么能藏往事。也许在女儿那里学了经验,强光景对付萌萌,多少还有点办法。他告诉林雅雯,见了面千万别发火,不要把事情搞得更僵。

        林雅雯现在哪还敢有火,就算有,也得强行压着。这些日子她也痛痛彻彻反省过,的确,在对女儿的教育上,她是不称职的,甭说称职,就连一半责任她也没尽到。她已痛下决心,这次回去,说啥也得把这一课补上。

        强光景一五一十,将萌萌到广州后的情况说给了林雅雯。

        钱被小偷偷走后,两个孩子茫然地站在火车站,一时不知往哪去。后来还是萌萌主意正,发现自己包里还藏着钱,悄声跟马悦说:“我们先找家旅社住下吧,然后打电话想办法。”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下来,马悦急着要给父亲打电话,萌萌说不急,我们先用这些钱生活几天,实在坚持不了,再往家里打。萌萌也是想借机考验一下自己,看离开父母,到底能不能生活下去。两个人抱着梦想,开始在四处找工作。马悦想在网吧做网管,萌萌呢,一心想进精品城,从导购做起。两天过去了,他们的想法还搁在原处,没一点进展。广州并不是天堂,四处涌来的打工者蝗虫一样,挤得这座城市嘎巴响。跟他们一样年龄的孩子在街上流浪的不少,后来还是在马悦同学宋伟的帮忙下,萌萌才在一家精品城找到了工作。马悦跟着宋伟,去宋伟家的公司当帮手。强光景跟马鸣到广州后,先是找到马悦,然后才在精品城见到萌萌,出乎强光景意料,萌萌一点看不出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的表现非常老道,就连跟强光景打招呼的方式,也老道得令人吃惊。

        “我就知道你会找来,没用的,强叔叔,你还是回去吧,别想着这次又能在妈妈面前讨到好。”

        “我不是讨好,萌萌,你爸妈很急,姥爷跟姥姥都急出了病。”

        “说这些没用,急不急我心里清楚,强叔叔,我现在是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说话,要不你先回宾馆,下班后我找你。”

        这孩子,似乎在一夜间就长大了,这是强光景当时的感觉。后来他才发现,是他把萌萌小瞧了,现在的孩子,远不像大人们想得那样,一旦离开父母,他们的能力会几十倍地放大。萌萌当天晚上便找到强光景,任凭强光景怎么做工作,她就是听不进去,她主意已定,发誓要把广州作为人生的第一站,开始在这儿起步。“我会成功的,不管你们咋想,我一定会成功!”萌萌的口气完全像个大人,反倒弄得强光景没了词。

        强光景耐心地陪了萌萌两天,这中间他发现,萌萌身上,真是有不少优点,能吃苦,敢冒险,办事认真,而且她天生就像个生意人,对生意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在生意场上摸打滚爬十几年的马鸣也发现了这点,颇为惊讶地说:“这孩子,了不得,如果让她在生意场上泡十年,怕是她能把河西城买下。”马鸣就是在那天改变主意的,本来说好了两人要一齐做工作,把孩子们带回去。发现萌萌的特殊天分后,马鸣背着强光景,偷偷跟萌萌商量,如果真想干公司,他可以开一家,让萌萌经营。但必须是在一年后,这一年期间,萌萌要去马鸣指定的地点,学些最基本的东西。

        “我对公司不感兴趣,即或干,也要凭自己的双手。”萌萌对马鸣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她认为马鸣跟马悦除了名义上的父子关系,没一点实际联系。马鸣却舍不下这个孩子,他在背后鼓动儿子,一定要把萌萌抓住,这孩子,长大是个人精。马悦不说抓也不说不抓,模棱两可地望着父亲。这对父子的关系也很让人吃惊,如果不是马悦喊马鸣爸,很难看出这是父子俩;他们的关系倒更像是兄弟或生意伙伴。马鸣对马悦念不念书看得很淡,他认为像马悦这种天才,念书是浪费了,应该早点出来打拼,但他又怕马悦走火入魔。“当黑客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我以前就是太贪恋那个,才把老婆气跑了,差一点就家破人亡。”他跟强光景说。现在有了萌萌,马鸣这层儿顾虑就没了。他以生意人的眼光迅速判断出,萌萌属于那种有条不紊很有章法的女孩子,这种人搞管理,天生的。难点就在于,儿子跟她,到底算是何种关系,这关系能维系多久?他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要是儿子真能把萌萌追到手,娶她做老婆,那就太完美了!

        强光景恨也不是,骂也不是,原先指望拉了马鸣来,是帮他做工作,没想,他倒成了帮凶,反而掉过头来算计自己。让萌萌假装回去,将强光景骗进火车站,就是马鸣的馊主意。

        为了讨好萌萌,马鸣找到自己的生意伙伴,说是想在广州繁华路段找间铺面。马鸣是想把它当作礼物,送给萌萌开精品店。这种想法也只有马鸣这种人才能有,换上强光景,怕是再修炼一百年也生不出这么荒唐这么怪诞这么让人咋舌的稀奇法子来。正好他伙伴手里有一现成商铺,就在白云区棠景街,周围有三家学校,还有刚刚落成的阳光花园,周围人气很旺,开精品屋,再合适不过。马鸣带着萌萌跟马悦去实地考察,一路上他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意思就是鼓动萌萌留在广州。到了商铺那儿,萌萌一眼就看中了。

        “旺铺,这绝对是旺铺!”十七岁的萌萌好像已经受到马鸣的影响,说话已是另一副气派,少了学生味,多了商人气。为了不让强光景坏掉这番好事,萌萌主动提出,要把强光景引开,三个人合计一番,决计让萌萌把强光景骗上火车,然后……

        “他怎么能这样?”坐在后排的林雅雯忍不住就又说了一句,她还以为马鸣跟她一样,也心急如焚呢。

        强光景没附和林雅雯,马鸣这个人,很有点意思。强光景接触的商人里,马鸣算是另类,他是把生意当艺术一样来做的人,他做生意似乎不大看重挣钱,更看重这生意有没有意思做,符不符合他的情趣。按他自己的话说,这叫享受生意,恰恰就是这种态度,反而让他挣到更多的钱。

        能把生意做到这境界,马鸣不简单。能对儿子的所有行为都抱以宽容和微笑,马鸣更不简单。强光景对马鸣,再也不敢小瞧,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个男人了。

        车子终于驶进棠景街,停在了海天大厦下面,强光景刚说了句在二楼,林雅雯便已下车,匆忙往楼上奔去,强光景打发了司机,紧忙跟上来。

        看见女儿的一瞬,林雅雯木了,呆了,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陌生世界。新落成的海天大厦,有一半的商铺还未装修,整幢楼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马鸣给萌萌找的这间,位置还算不错,临街,阳光很足,外面的景色也很美,可在林雅雯的眼里,却是一片晕黑,一片死。约莫三十平方米的店铺里,乱七八糟摆满了纸箱,萌萌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倒在纸箱堆上,睡着了。一张小脸像是让五彩笔涂染过,横七竖八尽是汗渍。林雅雯只望了一眼,泪就下来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会以这样一副形象迎接她。

        萌萌边上,躺着酣睡的马悦。马悦身材颀长,足有一米八,瘦瘦的,脸倒是很有型,可惜也让污渍涂抹得一片狼藉。两个孩子面对面睡着,打着匀称的鼾,两只小手握在一起。身边撒着几个饭盒,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他们是靠盒饭度过的。

        林雅雯定定地望着女儿,任凭泪水在瞬间淹没自己。强光景从外面走进来,默默站在她身后,他眼里,也被这场景弄出了泪。

        两个花季少年,这阵儿却像两个乞丐。

        许久,萌萌咂了下嘴,似是渴了,想喝水。林雅雯赶忙俯下身,拧开手里的饮料瓶,小心翼翼给她喂起水来。这空儿,马悦醒了,一看边上有人,倏地坐起身子,直直地瞪住林雅雯。瞪着瞪着,反应过来了,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就往外跑。强光景刚喊了一声马悦,他已穿过纸箱,跃到了门外。强光景想追,林雅雯止住他,她明白,马悦是怕她呢。

        强光景的声音惊醒了萌萌,睁开眼望了望,见是母亲,摇了摇头,又揉揉眼,确信不是幻觉,才弹起身子。她没说话,啥也没说,用手抹了把脸,目光四下找寻着,看马悦去了哪。林雅雯被她的平静和漠然震住了,心里一阵抖,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将女儿揽进了怀。

        强光景从商铺里走出来,默站在大厅,大厅光线灰暗,一股子钢筋混凝土的味道。站了还不到五分钟,里面就响起母女俩的斗嘴声。

        “让我回去,不可能!”

        “萌萌!”

        “我既然出来了,就没再想着回去。”

        “可你要上学,要考大学。”

        “我不想考!”

        “……”

        强光景想进去劝劝,转念一想,恐怕他去劝也无济于事,便站着没动。这时有一缕阳光从过道的窗户洒进来,映在他身上。强光景站在稀薄的阳光里,思维接近空白。

        半小时后,马鸣提着两个盒饭匆匆赶来,没进大厅就喊道:“萌萌,小悦,开饭了。”等看见强光景,看见林雅雯,马鸣的脸就绿了,张着嘴巴:“林县长,你……你怎么来了?”

        林雅雯撇下女儿,走向马鸣:“你干的好事!”这个时候,林雅雯只能把火撒在马鸣身上。

        “我……我……”马鸣结巴着,一双眼贼兮兮地往萌萌脸上望,萌萌转过身,盯住窗外的蓝天。

        “林县长,你听我解释。”

        “马鸣,我恨不得一口咬碎你!”林雅雯说完,就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波澜,生怕当着马鸣的面放声大哭,撇下屋里三个人,往厅外走去。马鸣愣了一会儿神,气急败坏地冲强光景嚷:“都是你,你把她叫来干什么?”

        萌萌也从商铺走出来,跟强光景说:“强叔叔,你真让我失望。”

        强光景傻愣在大厅里,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眼前忽然就闪出自己女儿那张脸来。

        第二天,周启明风尘仆仆赶来了。周启明的表现跟林雅雯完全相反,看到女儿大汗淋漓地干活,由衷地说了一声:“好,好,我女儿终于长大了。”马悦也像是跟周启明有缘,两天里他避着没敢见林雅雯,一听见周启明的声音,他从货架背后钻出来:“你就是周叔叔啊?”

        周启明盯着这个高大的男孩子看半天,朗声一笑道:“你就是那个多才多艺不干正事的马悦吧,敢把我女儿拐出来,本事不小啊。”

        马悦红着脸,样子有点害羞。但他从周启明话语里,听出一丝亲切,于是又大着胆子说:“周叔叔,我们是想出来见识见识。”

        “开家精品店,也用不着跑这么远啊。”周启明说着,走向女儿,萌萌心里,终还是念着父母的,听爸爸这样说,脸一笑,从椅子上跳下来,感激地扑进了爸爸怀里。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平日在林雅雯眼里百无一是的周启明,这一次居然很友好地调和了矛盾。不能否认,周启明给她上了一课,一堂生动的课。原来这个书呆子并不呆啊,想想平日里自己张口闭口就是死人,她的心,就被自己的粗糙和冷硬咬得发疼。

        她啥时开始变得这样呢,想想,以前不是这样啊,怎么就……

        周启明主张,就让女儿在广州干段时间,怎么也得把精品店张罗起来。“有了心愿,就要付诸行动,不然,你这一生,会留下太多遗憾。”他的话得到了马鸣的积极响应:“是啊,孩子们难得有这种想法,就让他们尝试一次吧。”不但如此,周启明自己也不想回去,他跟学校请了假,一定要等萌萌的店开张。马鸣一听,乐坏了,他巴不得周启明留下,才几天工夫,马鸣就发现,自己跟周启明,竟很有共同语言。

        林雅雯这次没跟周启明争执,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见她同意得这么快,周启明还有点不适应,惊诧地瞪了她半天。林雅雯红脸道:“瞧你这点出息,就算不回去,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好像我把你们父女压迫久了似的。”见周启明脸上有了笑,她又道:“你们不回,我自己回,有本事你们就别回来。”

        第二天,她陪周启明转街,采购了些必用品。周启明这死人,本来就做了不回去的打算,竟然一件衣服也没带。两人逛商场的时候,一种久逝的感觉突然奔出来,挠得她心里痒痒的。想想,她已很久没陪周启明选购衣服了,周启明身上穿的,家里放的,都还是她在省城工作时买的。她自己需要旧,越旧越符合身份,怎么也让丈夫跟着遭罪?荒唐,真荒唐!

        后来他们谈起了萌萌,林雅雯不得不承认,丈夫说得对,女儿是中了魔,要想让她回头,只能靠时间。

        两天后她跟强光景坐上了回来的飞机。飞机是下午两点二十起飞的,坐在林雅雯身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化着淡妆,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贵妇人的味儿。林雅雯觉得这女人眼熟,似曾见过,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的。她看了一眼,感觉怪怪的,那女人也在盯着她望,像是要跟她说话,可又没说,望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去了。林雅雯收回目光,微闭双眼,想把萌萌带给她的不快忘掉,想把生活中诸多的不愉快给忘掉。但这显然不可能,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萌萌,还有那个小男生马悦,还有那个又可气又可爱的马鸣。总之,她的生活乱了,让女儿搞乱了,原来设定的目标还有计划,全都让这场暴风雨给吹了。对未来,她忽然就没了信心。这么想着,她轻叹了一声,睁开眼,发现那女的又盯着她,像是在仔细研究她的脸。林雅雯刚想开口说话,女人又将目光挪开,盯住另一侧的强光景。

        她像是对强光景也感兴趣。

        就这么着,林雅雯闭上眼,女人便把目光挪过来;林雅雯睁眼,女人便把目光转向强光景,一路上,女人就像是跟她玩游戏。这女人一定是认得她,甚至知道她跟强光景的关系,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跟这女人,到底有何关系?

        直到下了机,直到走出机场,林雅雯才忽然想起一张脸来。

        天啊,是她,一定是她!

        等她转身寻找时,女人已没了影。

        她是谢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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