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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莲花》古诗十首第三场 深红道路(7)

第三场 深红道路(7)

        她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在柴堆上铺开湿衣服。干柴被雨水湿气浸染,不够干燥,冒出浓浓黑烟,非常呛人。坐久了,眼睛刺痛,流泪不止。你去休息。善生。这里我来管。睡觉之前,争取把衣服都烤干。她用一件衬衣堵住自己的口鼻,一边把光脚放在火堆旁边的泥砖上。砖块传递出来的炙热能量渗透脚底的皮肤,她发出愉悦的呻吟,轻轻说,真舒服啊。以后这脚就会慢慢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完全能够苦中作乐,又懂得照顾他人。稀少而珍贵的品质,在旅途中日益表现得明显。他站起来说,那我去休息一下。谢谢你,庆昭。

        小房间的木板床上已经铺开的蓝色羽绒睡袋,散发着依旧簇新的气味。他转过脸凝望木窗之外的天空。阴沉雨天。苍翠莽远的峡谷层层云雾缭绕,神秘的地图已经铺展。山峦中披挂下来一道一道白色的瀑布。如此美景,映衬着他们处境的窘迫和狼狈。烂泥沼泽路延伸向不知道尽头的远处,灌木丛密密麻麻。木屋被阴冷的空气包裹。一整天与风雨大作的多雄拉搏斗后的身体,感觉非常疲惫。不能用热水畅快地洗澡。没有舒适温暖的床铺。只有强忍着疲惫和不适,在床上暂时闭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她手持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轻轻唤他。善生,善生。起来吃晚饭。她的脸低俯下来,就着跳动火焰在暗中看着他。夜色中的木头棚子,响彻雨声。他突然内心惘然,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轻声说,吃完晚饭再睡吧。她把他已经烤干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尾处。外面天色已经一片漆黑。

        厨房木桌子上点着白色蜡烛。有热的食物:卷心菜、腊肉炒辣椒、鸡蛋汤以及一大盆白米饭。她说,我们得吃光所有的东西,这里的饭菜价格太贵。店主是一对四川夫妇。皮肤黝黑的老板娘热心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是考察队的吗?

        她说,不。我们只是想进来看看。

        看看?这里很危险哪……妇人显然很难理解这种行为。当地人进出峡谷是为了背运货物来谋生。一对来自城市的男女,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进入峡谷。她也觉得很难对老板娘解说清楚,只是笑笑,拿起墙角一只旧塑料盆。它一定曾被无数个经过这里的背夫使用过,她顾不上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倒上一盆热水,把脚泡进去。她看起来怡然自得。她能够把发生过的和尚未发生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

        他在临睡之前,看到她从背囊里找出一只开口的搪瓷盆,往里面倒满热水。她的神情略有犹豫,说,你去门外站一会儿。我要处理一点事情,一会儿就好。

        他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水声搅动的声音。门打开之后,他看到泥地上略有一些水迹。她把一个装着废弃纸巾的塑料袋子拿出来,扎紧后放在门边上。她说,我在清洗身体,善生。我来了月经。

        他一时有些发愣,说,这样的话,走长路和爬山会对身体不妥当。

        在拉萨我一直希望它能够来完结束,但偏偏迟来。也不能因为它就在原地停留。恐怕拖延了,路上的地势会变化得很快。雨水这样大,很容易加剧塌方。

        如果身体不舒服,还是先不要赶路。

        不用。我的身体耐力很强,恐怕别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我还是可以继续抵抗。没问题,善生。她安慰他。我们会如期抵达墨脱。幸好带了这水盆和消毒湿纸巾过来。有热水清洗干净,就很好。

        明天从拉格到汗密的路程,会比今天长。天一发亮,就要起来赶路。他说。

        她坐在床头,就着烛火,用木梳慢慢地梳透一头黑亮的长发。她说,我以前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给自己重新列一张单子,写上死去之前要做完的事情。一条一条地列下来。经常会发现,自己想做的还没有做到的事情,总是有那么多。

        会有重复的吗?

        有。比如想给多年失去联络的童年好朋友写封信,想有一个孩子……我发现最终渴望解决的都是一些基础问题。它们朴素、平实,却总是被忽略。也许生活被剥掉层层假想和幻觉之后,就是那么简单。

        内河知道你要过去看望她吗?

        她应该知道。

        我从未尝试过与另外一个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爱人、朋友、同事或者伙伴。无法相信能够与别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现在的关系都是快速充饥,大家只能吃快餐,没有耐心等着大餐一道一道上菜。如何探测彼此心意,并确定他一直在此地等候。这需要太漫长的时间来检验。

        我把蜡烛吹灭吧。她说。她探过身体,轻轻地把那一缕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火焰吹熄。空气里有烛芯燃烧之后的焦味。夜色漆黑。山崖上的瀑布,巨大轰鸣声无法停息,仿佛就在后脑勺处回响。外面又开始下起大雨。雨水敲打在包裹塑料布的屋顶上,如同无数颗珠子在不断来回泻落碰撞。炒豆一样的喧嚣。它将不会休止。会下足一天一夜。会每一天都下。

        8

        她说,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户郊外人家里寄养。就读的学校是设置在附近废弃祠堂里的小学。寄养家庭,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三岁,童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们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欢让我抚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后的部位。

        没有小臂,没有手。从肩部拖延下来的残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的向日葵粗枝,孤立无援。我用手指轻轻包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发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这抚摸在彻底抹去曾经两臂健全的记忆。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焦躁爆发,开始与我激烈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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