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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沥沥不停。

        你最初的感觉却并不是对于道路,对于天空,对于缥缈云雾的感觉。在鞍桥的咕吱声、各种皮革绊带的咕吱声中,泥浆在牲口蹄子四周汩汩地翻涌而出。你感觉到的是大腿内侧紧贴着的几根马肋骨清晰有力地前后滑动。马脊背两边那整束的肌肉,马首俯下时张紧,马首抬起时松弛,张弛之间马背富于节奏地耸动着,一路前行。

        好像你对坐骑咕哝了些什么。还记得那马的耳朵乖觉地耸动。

        “我和你在一起了。”你说,“雪青马。”这样,就给自己的坐骑取下名字了。

        “给你的马取下名字。”奥达说。

        “雪青马。”

        “这是一匹青鬃雪蹄马。”他用教训的口吻说。

        “雪青马。”你固执地说。尽管你心里害怕他手里那截多余的缰绳会落上脸颊。

        你等待着。

        “很好的脾气。”他冷冷地说,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随你的便吧,小伙子。”

        穿行在柳林深处的溪水的巨大声响令人难以置信,雾慢慢从肩头流过。一种尖厉的机械声从头顶呼啸而过。

        “飞机!”我喊起来。

        阿措说:“听错了吧。”

        “没有,飞机!”

        穹达哈哈大笑:“伙计们,逃学的汉人学校的学生给我们送飞机来了。”

        我踏着脚蹬,直起身子倾听那声音,奥达的鞭子落在我腰上,我才落下屁股,“你是在折磨你的牲口。”他冷冷地说。

        “这是老师教的开飞机的坐姿吧。”穹达说。

        “啊,夺朵,想飞的人还会热爱崎岖的道路。”

        我险些哭了,任阿措把手放在肩上抚弄。

        那啸声再次响起时,我看清那只是从一根钢索上滑下的新伐的大捆原木。

        直到下午,我们才翻上山口。眼前:山环紧扣山环,连接着浩瀚的林海向天际蔓延。夕阳在好几个地方冲破云缝,投射在一碧如洗的森林上,明媚的阳光中间有鹞、山鹰旋舞,更低的林子上盘旋着闪着银光的成群的野鸽。

        “玛鲁查卡!”奥达喃喃地说。

        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玛鲁查卡是一个早已湮灭于这片浩渺森林中一个部落的名字,部落的名字也用以为这片森林命名。这森林中间有三条河流的源头,向东、向东南、向南流淌,在群山地带,孕育了上百个古代部落。

        “查卡是源头的意思。”穹达说。

        “是母亲。”阿措说。

        “是脐带。”奥达说。

        而你只是想大声呼叫,想到这里,那林海似乎已经在你的啸声中动荡起来。

        “站到高处。”奥达伸手把你推上路边一块顶部平坦的方正石岩。你放开喉咙呼喊。林海依然非常平静。只有你的声音回荡几次后,便在远方消失了。

        太阳渐渐沉落。

        我们忙着升起篝火。

        十多年的生活中,我没有回忆眷恋什么。只是在托人捎一笔钱给母亲时,才回忆起一点温暖的东西。那时,我也是一面把七零八碎的货物,装成均匀而稳妥的驮子,一面向别人说,请捎给俄居里日沟汇入梭磨河那弯月状平地的最深处那个人家。我还能以淡漠的语气告诉别人:实在对不起,我也不清楚母亲眼下该是什么模样了。

        最后有一百元钱被一个挖虫草的汉人归回到我手中。

        “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

        我用其中的十元钱打了酒,零头买了纸烟,款待了带来消息的人,并当着他面把那九十元钱烧了。

        穹达还强迫我对空展拜。

        远处,夺路而出的河流轰轰作响。最后一抹阳光在树林上空闪烁得如在河上一样。

        我面前是一汪清洁的泉水,我从泉眼中观看傍晚天空中变幻的各色云彩,穹达的脸幽灵般从我背后浮现。

        “太糟了,你知道,血。”

        “那气味不是血,你也知道,”我的语气非常冷酷,“是钢钎和铁锤,是炸药,是机器的油料。”

        奥达过来趴在泉眼上痛饮,起身时他说:“钢铁、橡胶、油漆的气味都是魔鬼的气味。你们都入魔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三双男子汉的眼睛在今天,只能通过泉眼相互注视。无所顾忌地流露出心中的隐忧,以及忍受这种隐忧的痛苦。粗重的呼吸盖住了泉水的泄流声。我们这些驮脚汉总是过于自尊过于骄傲。从提上马缰,横披上毡毯,就无可更改地充任了只流传于古歌中的那种英雄。

        我们抬起头来时,脸又变得像是三块粗硬的黝黑岩石了。

        晚饭是破水壶里面的白酒佐下几大块邦硬的连麸面馍。老师和女医生在缸子里冲好果汁,他俩把白面馒头烤得焦黄,一层层细心剥下,细心咀嚼。

        “老师啦,”奥达突然说,“国家是一种什么东西?”

        “哦,国家,列宁说……”老师的嘴角出现了轻蔑的笑纹,而奥达蒙眬的醉眼仍紧盯着他,他有些害怕了,又说道,“列宁说……”

        女医生低声说:“他醉了,别惹他。”

        “我知道,”奥达说,“不是吗?国家修公路,运来白面,白面谁吃?穹达,阿措,我奥达?不会。小伙子奇朵也没份儿。公路,公路把我们送上山成为修行的猴子。而牲口们解去重负和蹄铁,牲口是幸福了。”

        我想不仅是我,连两个跟他同路更久的伙伴,也从没见过这个人如此颓唐地唠叨。我能穿过十几年风霜雨雪,都是他有力的沉默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如今,我已从一个多愁善感的懦弱少年,出落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硬汉。奥达却一下变得这样颓丧,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阿爸奥达!”我叫道。

        他抬起头,犹疑地看看我。他垂下斑白的头,说:“给我铺床,我累了。”

        说完,他便盘膝退到阴影中间。

        我们环绕在火塘四周静听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不断传来。

        女医生起身走开,背后的树丛中传出解裤带的声音,尿溅在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那一记耳光的声音简直够得上声震四野了。我们这才发觉是老师尾随着去了。

        回到火边时,女医生想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她的两手不停地交替着抚弄额发。老师回来时说:“今晚是晴天。”

        穹达把火堆中红红的灰烬摊开。信手投到其中的几颗黑石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用剔骨尖刀给七星图画上一个多边的框子。

        “好的,晴天。”穹达自得地说,“晴天的星象图中那气味才好闻哪!”

        “八卦吗?”老师怯生生地问。

        “干吗要你们汉人的八卦。星象,啊,兆示万物的星象。”穹达的眼睛完全翻白,头像折了颈骨一样摇晃着。

        我把残茶泼到那星图上,腾起的灰烬落满了穹达和老师的面孔。

        “要不是有女人,我撒尿在你的头上。”我咬牙切齿地附耳对穹达说,脸上却露出动人的笑容。

        女医生躺在睡袋里,就着火光看书。

        我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书封面上的书名:《阿坝藏族自治州地理概貌》。

        她念道:“查普河起源于松潘草地的沼泽地带,顺岷山西坡折入大渡河。和它起源于同一地方的有,流入黄河的……”

        “玛曲。”我说。

        “有流入岷江的……”

        “黑水。”我又说。想到那些河流穿过广阔群山给我留下的不羁的印象。人们在河岸驻马时只看到一段寂寞。一段沉稳的力量。一段富于珍珠般泡沫的河道。青黝黝的光滑和不光滑的岩石遍布河流两岸。

        “像河岸上的岩石一样啊!”

        女医生合上书本,看看我,我说:“那些河岸边世代居住的人。”

        “我看的是地理书,不是小说。”她又打开书本。

        我把脸转向老师。用藏语问他:“阿罗,你说是这样吧?”

        他假装根本不理会我说的是什么。但他那黑水河岸边,在山腰平台上种植洋芋、青稞以及苦荞的那种人特别具有的颧骨,暴露出他的族别,尤其是那双绵羊般的淡灰色眼珠。

        我久久不能入睡。

        思绪老是在那个石头的比喻上缭绕。石头,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包孕着各自从时光中获取的秘密与哲学,走向各自被风化为粉末的大限。我们是众多崩落自地层的石头中的哪一块?奥达是其中的哪一块?于是想到奥达一生中一些零碎的故事,却总不能排列出一个清晰的秩序。作为这些故事的背景却十分清晰:那是群山中纵横如织的存在了万年以上的道路,奇特之处仅仅在于,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那些道路上漾起时光老人皱纹般的水流。奥达的故事与一个终生驮脚汉都能经历的一样,他们都因为某种原因迫不得已背离了家乡的泉眼和水井。一生和几匹漂亮的坐骑结下深厚无比的友谊,和女人、和酒、和仗义的刀,因刀和一些强悍的男人成为朋友或者敌人,在去邦达丘克的路上,在去阿木措海子的路上,在去可洛寺院的路上,等等,等等。许多故事就这样生成……

        我思绪纷繁。最后是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我挣扎许久。感到轻松时发现那是一本厚书而不是叫作奥达的石头,悬在我额前。我弄不清楚这是不是梦。书一页页翻动,缓慢然而不可以中止,我眼前掠过的只是一些词汇和丰富的插图。而所有这些词汇间都有表示汽车、火车,乃至各种飞行器的符号雄踞其间。这本书翻转一下,矗立在我胸上了。这时,遮障了天空的书页只是在河流深深的呼吸中翻转。最后的一页是几个骑马汉子的剪影和山峰叠合在一起。再看,就只有山峰坚挺的崖壁了。一些呐喊闷雷一般想突破大山的胸膛。这时,那书化为一座里程碑。许是一条公路筑向了天边吧,这座碑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至少已到了十位数。那也是一串好看的锁链。

        我大叫一声,醒了。

        看见奥达端坐在火边。

        “天快亮了。”

        我整理了三次马具,天还没有亮。

        “听吧,道路上野草在横行,在拔草。”奥达说。他的嗓音沙哑,脸上的皱纹刀劈斧砍一般。

        我衷心地叫了他一声:“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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