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道:“其实很简单——”
她话才一出口,黄蝉已陡然转过身来,哀求道:“好妹子,怎么简单法?”
红绫说出来的方法,确然“简单”之至:“谁要是不信,只要把秋英带到它的面前,让他体验一下秋英的脑活动形就成了!”
黄蝉呆了一呆,我也不禁苦笑。第一,秋英如今不知何在。第二,就算照做,黄蝉的上司,也必然认为秋英就是叛徒,哪管你前生后世!
白素吸了一口气:“关键确然在秋英身上。秋英是铁大将军交给组织的,那么,铁大将军应该知道她的来历,那或许有帮助。”
白素望着我这样说,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去找铁大将军问一问秋英的来历。
我也对秋英的来历好奇之至,而且我也知道铁大将军的隐居所在,更重要的是,和铁大将军叙旧,是很有趣的事,这次相叙,我们更可以有一个久未提起的话题——七叔。我少年时受七叔的影响大,铁蛋因为我的关系,也认识七叔,七叔对他,当然也有影响。
我最记得七叔最喜欢当着众人,摸着他满是疮疤的光头,告诉大家:“这孩子将来的出息可大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如他!”
七叔所学极广,连占卜星相,也十分精湛,远近驰名。但当时,铁蛋连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只是顺口被人叫成“铁蛋”,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孤儿。大家虽知七叔有能耐,但是对于他对铁蛋的评语,也总是一阵哄笑,全不当一回事。
可是七叔却十分正经,还会问:“铁蛋,你将来想干甚么?”
铁蛋在那时,就豪气万丈,大声答:“我要当大将军!”
当然,铁蛋的回答,结果是惹来一阵更宏亮的哄笑声。而在这时候,基于朋友的义气,虽然我难以把当时的铁蛋和大将军联系在一起,但是我还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表示对他的支持:“他会当大将军,会!”
七叔喟叹:“理哥儿说得对,他会当大将军。唉!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这种少年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敢说,七叔的“预言”,对铁蛋有很大的影响,所以现在七叔,有了音讯,他一定会大感兴趣。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再次去造访隐居的大将军,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事了。
但是我还是有犹豫:铁大将军已经是跳出红尘的人了,我去骚扰他,是否恰当?而且,若是因此而暴露了他的所在,难保不引起强权势力对他的“关注”,那就会彻底破坏了他平静的生活。
所以我没有立刻作出决定,而就在这一个迟疑之间,事情有了变化,我不必再去找铁大将军了。
后来,若于时日之后,我有和铁蛋相叙的机会,那时,这个故事的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和他谈起秋英的来历,方知道当时就算去找他,也没有用,因为他也不知秋英的来历。
她是铁蛋在一次世界巡迥的行程中,在川藏边界,在路边发现的一个弃婴,引起铁大将军注意,而把她收留下来的原因是,当时天气极寒冷,而女婴得以生存,是由于有许多不同种类的鸟,伏在她的身上,为她保暖。
铁蛋当时想的是:这女婴若不是大有来历,怎会得到这样的呵护?
铁蛋也只是肯定这女婴“大有来历”,至于究竟是甚么来历,他自然说不上来,所以,当时我幸好没去,因为去了也是白去。
却说当时的变化是,黄蝉突然“咦”地一声:“神鹰有发现了!”
她边说,边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来,那盒子只有普通烟盒大,她将之打开,抽出一幅萤光幕来。我知道现代的科技,已经可以使许多功能,集中在一具小小的仪器上,所以忙问:“发现了甚么?”
黄蝉神色讶异,只自然而然,抬头向上望了一下——身在屋内,她自然无法看到天空,而红绫却已一下子欢呼了起来:“神鹰回来了!”
黄蝉当然是在仪器上看出鹰回来了,才神色讶异的。而红绫的感觉,竟然比仪器更灵敏,这才真有点不可思议。红绫一面叫,一面扑向窗口,打开窗子,一阵风卷进,那鹰已飞了进来。
我向那鹰看去,看到黄蝉的讯号仪仍然在鹰脚上,而在鹰爪上,另有一样东西握着,那是一只小小的圆筒。
鹰在红绫的肩头上站定,便举爪向红绫,红绫先把那讯号仪取了下来,还给了黄蝉,才取下了那小圆筒,看了一看,旋转着打开,取出了一小卷很薄的纸来。
红绫先不把纸卷打开,向我望来,我道:“上面可能有秋英的讯息,打开来看看。”
红绫展开了纸卷,压平在桌上,我们一起看去,在那薄如蝉翼的纸上,划着线条十分简单,但是生动无比的好几幅图形,那些图形,被简单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清楚明了,一看就明白是甚么意思。
第一幅,是秋英和黄蝉拥在一起——两人眉目如画,一看就知道谁是谁。
第二幅,秋英被一个蒙面人拉着手离去,一手还在向黄蝉挥动,表示依依不舍。
第三幅,秋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情严肃,一时之间,不容易明白是表达甚么。
白素道:“她是说,在世上她有极重要的事要做,而且非做不可。”
第四幅,她向作状退过来的黄蝉挥手,接着,她和蒙面人的身形已去到极远极小了。
黄蝉神情苦恼:“这算甚么?她表示就此离我而去,叫我再也不必去找她?”
红绫道:“正是如此。”
更妙的是,在红绫说这四字的同时,那鹰一声长鸣,竟像在回答黄蝉的问题一般。
刹那之间,只见黄蝉呆若木鸡,虽然难以猜测她在发呆之中,究竟在想些甚么,但是从她怔呆的神情之中,也可以看出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才好。
我和白素在这时,连连向红绫做手势,示意她不必急于想帮助黄蝉。
可是过不了多久,红绫还是忍不住道:“看来秋英很好,她要走她自己的路,黄姐姐何必悲苦?”
黄蝉这才像是一口气回了过来一样,惨笑道:“我不是为她悲苦,是为我自己!”
红绫扬起浓眉,表示疑问,黄蝉道:“她这样不明不白离去,叫我如何向组织交代?”
我正怕红绫不懂得黄蝉口中的“组织”是甚么,白素已轻轻碰了我一下,而红绫一点也没有不明白的意思——我知道了,刚才白素把红绫带上楼去,一定已把黄蝉的身分处境,向红绫说了。这是一连串相当复杂的问题,红绫看来已弄明白了,这可真不简单。
红绫道:“照实说就是。”
黄蝉苦笑:“谁会相信?”
红绫道:“若是连你也不相信,这个组织,不要也罢,离开就是。”
黄蝉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组织可以不相信你,可是你一定要相信组织!”
这本是他们的“信条”,多少元帅将军,被组织折磨到死,也还抱着这样的信念,这种甚至脱出了人情的范围,可以归入狗性的所谓“信念”,最令人恶心。
我立刻冷笑道:“对,即使组织把你腰斩凌迟,你也要对组织有信心——有朝一日,组织会为你‘平反’的!”
黄蝉的俏脸煞白,我又道:“你看看秋英,说走就走,何尝曾把组织放在眼里,我不信组织能奈何得了她!”
黄蝉走开几步,倒向一张安乐椅,把头埋在双臂之中,身子在不住微颤。
红绫向她走过去,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她的双手大而有力,黄蝉慢慢地抬起头来,向我们三人望了一遍:“本来我来求助,谁知道事情越弄越糟——我不会再打扰你们,我告辞了。”
我以为她想把失去秋英的责任,推到红绫的身上,硬要我们负责。如果是这样,那几近讹诈,当然会使我反感。可是她却并没有这样,反倒打了退堂鼓!
虽然我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罢休,因为事情和整个喇嘛教的兴衰有关,和二活佛的宝座有关,牵涉到的范围太广,有关的利益,更是大得可以发动一场大战,绝不会就此算数。
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黄蝉自己愿意“暂停”,我们当然没有理由一定要继续,自然除了静以待变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我很衷心地道:“黄姑娘,若是你有决心脱离组织,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我会尽力帮助你。”
黄蝉的回答,虽然令我失望,但是却令我恨欣赏她的坦诚。
她不说“考虑考虑”之类的敷衍话,而是斩钉断铁地道:“不,我不会脱离组识,我是组织的一分子,荣华富贵,或是腰斩凌迟,都和组织结合在一起——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人生之路,我的人生路,我自己有主意。”
我吸了一口气:“好极。希望我们以后不必再相见,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请吧。”
黄蝉却嫣然一笑,动人之至:“不,以后,还肯定要来麻烦三位的!”
她说着,向红绫肩上的鹰,挥了挥手,那鹰也挥翼致意,黄蝉就这样走了。
黄蝉就这样离去,颇令我和白素讶异,红绫则自顾自上了楼。白素忽然问:“你猜她留下了多少东西?”
我略想了一想,白素所指“留下了东西”,指的当然是黄蝉留下来,可以探测到我们行动的一些微型仪器,包括了窃听器,甚至是小型的摄影机等等。
我的答案是:“一定有,要不要再请戈壁沙漠来检查一下。”
白素却缓缓摇了摇头,我道:“我对他们两人很有信心,他们可以查得出来。”
白素却道:“黄蝉也知道你会请他们来查,所以她要就是没留下甚么,要就是她用的方法,戈壁沙漠无法查得出来。”
我感到很是厌恶:“我不喜欢我们的一行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白素道:“也未必是我们所有的行动,对方都能知道,我猜想,她用的,一定是一个很巧妙的方法,能探知她最想知道的部分,而不是全面的监视——她知道若是进行全面监视,结果一定弄巧反拙。”
我叹了一声:“你越说越玄了,我无法了解!”
白素忽然哼了几句小调,道:“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吧!”
那是一句北方的“歇后语”,意思是“走着瞧”。
我闷哼一声:“反正我们不提,她偷听本事再强,也就白废。”
白素笑着,向楼上指了一指,她的意思我明白,她是说,要我们两个以行动来反监视容易,但要胸无城府,率性行事的红绫,也处处提防,就比较难了。
我刚想表示同意,却已听得楼上传来了红绫的一下怪叫声,随着那下怪叫声,她又在叫:“爸,妈,你们快来看,快来看!”
从她的怪叫声中,可以知道,一定是发生了意外,不过倒也可以肯定,那意外不会是甚么凶险的事,只是令她惊奇。
她的叫声极大,几乎整个屋子都为之震撼,连耳朵极不灵光的老蔡,也被惊动了,不过,等到老蔡惊惶地奔出来时,我和白素早已到了楼上,掠进了红绫的房间。
一进红绫的房间,我就一呆,白素忙道:“孩子别去碰它!”
房间中的情形是,红绫手中,拿着一条毯子,那毯子,当然是用来在睡觉的时候,盖在身上保暖的,可是红绫从来不用。
她不用,老蔡照样替她准备着,放在她的那张绳床之上——自从回家之后,她一直睡在绳床之上。所以,她若是要上床,先得把毯子拿开。
当时的情形自然是:当她一掀开了毯子,就看到绳床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相当大,约有一般小提琴盒般大小的扁长方形的盒子。所以她才发出怪叫声的。
白素叫“不要去碰它”,就是叫她别去碰那盒子,因为白素不知道那盒子是甚么东西。
可是我一看到这只盒子,就只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认识那只盒子!
就是那只盒子!当年小年夜,大雪纷飞时,七叔冒着雪,将它负在肩上,一阵风也似卷进祖屋的大堂来。就是那只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有三样古怪奇特的东西,一只铜铃、一只手掌和一簇花。
那三样东西,是喇嘛教的圣物,二活佛的转世,是不是能得到百万教众的确认,就要靠转世灵童是不是能破解隐藏在这三种法物之中的暗号而定。
这只盒子,在守卫森严之极的保险库中被盗走,盗宝人有可能就是多年来音讯全无的七叔,这位七叔,不但当年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更是神秘莫测,他如果能够出现,那真是太好了。
那盒子,如果是他盗走的,那么,当然也是他放在红绫床上的了!
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素和红绫一回头,看到了我这样子,白素立即就明白了。
她“哦”地一声:“就是它?”
我一面点头,一面已叫了起来:“七叔、七叔!你在那里?七叔!”
那叫唤声,就像我少年时,他会突然出现,我一见到他,必然跟在他的身后,不断叫着他一样,而他也必然会伸出大手来握我,不论是甚么时候,他的手都极其温暖,使人感到安全可靠。
这时,我叫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声音不免就有点硬咽。
我一步一步,走向绳床,伸出手去,按在那盒子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红绫忽然道:“爸,这盒子,是鹰儿带回来的!”
我陡然一呆,本来我一见那盒子,神驰物外,思想已回到了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那盒子的时候,正沉缅在往事之中,红绫的那句话,才把我拉了回来。
我怔呆之间,已听得白素在问:“甚么?”
红绫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向她看去,才见到那鹰正站在她的肩头,和她在“交头接耳”,而且,各自发出一连串唧唧啾啾的声音。
我也把红绫的话重复了一遍,红绫肯定地道:“是,是它带回来的。”
红绫的房间,为了方便鹰儿的出入,窗户阔开,如此说来,那鹰在回来时,先把盒子带进房间来,放在绳床上,这才又飞出去,啄了讯号仪,当作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回来!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要瞒过黄蝉!
而这一连串行为,这么复杂,那鹰竟能完成,那真不愧为神鹰了!
我和白素,一时之间,都不免有疑惑之色,红绫自顾自和鹰儿交谈(他们自然是在交谈),过了一会,红绫才拍了拍鹰儿的头,表示赞许。
她抬起头来:“鹰儿说,在山顶上,它发现了秋英和那蒙面人,那蒙面人伸手召它下去,把那盒子交给他,要它带回来,并且要它把盒子带回来的时候,别让黄姐姐知道,它都做到了!”
红绫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语气,都大大因为那鹰的能干而自豪,而若不是那盒子确然在绳床之上,我根本不易相信那是事实,那鹰竟如此通灵,真是罕见的神鹰,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地鼓掌,那鹰略侧着头,对我们的赞扬,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我感到有趣,正想走向前去,学红绫那样,去轻拍它的头,表示赞扬,可是忽然发现那鹰斜睨着窗外,神情有点异样。
我循它的目光看去,也不禁一怔,只见有一只鸟儿,正以极古怪的姿势,停在窗外——那鹰是凭着双翅不断地煽动,才停在半空之中的。一般来说,只有身体极小的蜂鸟,才有这种半空停顿的能力。而那只鸟,显然不是甚么蜂鸟。
因为它比蜂鸟大得多,双翅横展,约有一公尺左右,这时,由于它双翅正在飞快地扑动,竟似闪动着两团黑雾,似真似幻。
而它的身子,却相当小,和双翼之巨大,不成比例——这样体型的鸟儿,最擅长途飞行,越洋过海,穿越大洲的,都是这样的鸟儿。
而那鸟全身羽毛,是一种泛着金属光彩的铁青色,尖喙如钩,更奇的是一双眼睛,有一个白得耀眼的眼圈,双目闪闪生光,极其有神。
这鸟,一看便知道属于鹞隼一属,是少有的猛禽。
这时,白素和红绫也发现了那鸟,红绫首先叫:“这鸟好有趣,可以和鹰儿作伴!”
白素沉声道:“这鸟叫做‘海冬青’,断无理由,在此地出现!”
白素的话,令我陡然想起了这种叫“海冬青”的小型猎隼种种大有来历之处。
这种凶残无比,又狠又机灵的猎集,生活在极寒北地,西伯利亚一带,满州人当年兴起的地方,也有它们的踪迹,不但稀少,而且极难驯养,所以一只受过训练的海冬青,价值之高,难以想像。听说清始祖努尔哈赤,就曾以一旗的兵力,再加上十二颗大东珠,才换了一对,那对海冬青,跟着他南征北讨,完成了统一满州族的大业。所以当时曾非议他以一旗兵力,换了两只鸟儿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改口说他事实上,是以一旗兵力,换了八旗雄兵,开创了三百余年的帝皇基业。
这种稀世纯种的海冬青,其珍贵之处,可想而知。后来,有人取巧,把海冬青与寻常的猎鹰交配,以繁殖后代,就容易训练得多,也冒称“海冬青”之名,居然也是上好的猎鹰。
但若和纯种海冬青相比较,自然一天一地。相传努尔哈赤当年所得的那一对,一雌一雄,在两军对阵,主帅领兵冲锋陷阵之际,就凌空下击,专取敌军主将的眼珠,立下不少战功,勇狠无比,哪是一般冒称海冬青的杂种,可比拟于万一!
我虽然也未曾见过真正的海冬青,但是见那鸟凌空停伫,神威非凡,再加白素一叫,自然知道那不是凡鸟,一时之间,也童心大发,叫道:“别慌忙,把它引进屋子——”
我想把它引进屋子来,捉住了再说,谁知一句话未曾说完,只觉劲风骤生,那鹰儿已流星一般,向窗外飞去,直扑窗外的海冬青。
鹰儿去势,又快又猛恶,而且姿势奇特,双爪齐张,想将对方凌空抓住,一上来就是凌厉之极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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