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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夫人贝雅特里齐每逢星期五洗头并且把头发染成金黄色。染完以后,必定在太阳底下晒干。

        为此,在房顶上建造了晒台,周围用栏杆围起来。

        公爵夫人正坐在城外斯福尔扎公爵消夏宫房顶的晒台上,忍受着太阳的烤灼,而在这个时间里,就连庄稼人都牵着牛躲到阴影里去了。

        她披着一件肥大的白绸披风。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遮阳帽,以防止晒黑了脸。染成金黄色的秀发一缕一缕地穿过草帽的圆眼,披散在帽檐上。一个黄皮肤的切尔克斯女奴用安有木柄的海绵把头发蘸湿。一个吊眼梢眯缝眼的鞑靼女人用象牙梳子给她梳理。

        染发液是用榛树根五月的汁、番红花、公牛胆、燕子粪、灰色龙涎香、熊爪甲烧成的灰和蜥蜴熬的油制作的。

        一旁的三脚架上支着一个类似于炼金术士用的长脖曲颈甑,下面的火焰由于阳光而发白,几乎是难以察觉,玫瑰色的肉豆蔻水加上贵重的灵猫香、翠菊酯,在甑里翻滚沸腾,公爵夫人亲自观察掌握火候。

        两个使女汗流满面。甚至公爵夫人在室内豢养的巴儿狗,在这炎热的晒台上都找不到安身之地,责备地对着女主人眯缝起眼睛,喘着粗气,耷拉着舌头,对于顽皮的猴子的挑衅,也不像平时那样唔唔地叫。猴子对于炎热倒是满不在乎,跟那个捧着珍珠镶框的镜子的阿拉伯孩子一样。

        贝雅特里齐总是面孔庄严凝重,动作平稳流畅,这对于她的显赫身份来说是相宜的,可是尽管如此,仍然很难相信她年方十九,结婚已经三年,有了两个孩子。面部丰满而带有稚气,脖颈纤细,下颏圆润,两片厚嘴唇总是严肃地紧闭着,略略有些噘起,显出任性来,胸部扁平,动作笨拙,时快时慢,几乎像个男孩,从这一切可以看出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学生来,性情乖僻,缺少自控能力,过分活跃,自尊心很强。与此同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又很刚毅,明亮,像冰块一样,显露出老谋深算的智慧。当年最有眼光的国务活动家之一,威尼斯大使马里诺·萨努托在秘密信函中让长老议会相信,这个政界的小姑娘是个真正坚毅的人,比她的丈夫洛多维科公爵更有心计,这位公爵在一切方面都听从自己的妻子,这就做对了。

        巴儿狗气哼哼地嘶哑地吠叫起来。

        很陡的楼梯把晒台跟更衣间和盥漱室连接起来,一个身穿深色守寡服的老太婆从楼梯走上来,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她一只手拨拉着念珠,另一只手拄着拐棍。如果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甜腻腻的笑容和像老鼠一样的贼溜溜的眼睛,她脸上的皱纹也许会显得令人敬重。

        “噢——哈,上了岁数就是不中用啦!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愿上帝给殿下一副健康的身板儿。”

        她奴颜婢膝地从地板上拾起梳妆披风的一角,把嘴唇贴了上去。

        “啊,西多尼娅太太!怎么样,可做好啦?”

        老太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心包裹和塞紧盖子的小玻璃瓶,只见里面装着混浊的乳白色液体——把野茴香、天冬草根、白百合蒜头根放在驴奶和红山羊奶里浸泡而成。

        “还得在热乎的马粪里放上两天。不过,没关系——我想,这样也发好了。每次洗脸前,让下人用毡子过滤一些出来。抹到软和的鸡蛋奶油面包上,在脸上来回擦,擦的时间恰好念完三遍《吾侪信奉》祈祷词。擦过五个星期,一切黑斑黑点保证蜕得不留痕迹。治疖子粉刺也有奇效。”

        “你听着,老太婆,”贝雅特里齐说,“这种洗面奶里头也许又有巫婆们实施魔法时常用的那些污秽的东西,例如蛇油啦,鸡冠鸟血啦,用锅焙干的蛤蟆粉啦,就像你前几天给我送来的除黑痣毛的药膏似的。要是有的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没有,没有,殿下!您不要相信人们胡说八道。我性情直率,从不骗人。不过殿下说的也是,有时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的行不通:譬如说尊敬的安杰利卡夫人去年整整一个夏天用公狗尿洗头,为了不秃顶,还得感谢上帝,真就治好了。”

        然后,她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讲起城里的新闻来:盐务总监年轻的妻子——美丽的菲利贝塔夫人背叛了丈夫,跟一个外来的西班牙骑士寻欢作乐。

        “啊,你这个老皮条匠!”贝雅特里齐半开玩笑地用手指威胁着说,显然对这种流言蜚语感到津津有味,“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是你给勾引的……”

        “算了吧,殿下,她怎能算是不幸!像小鸟一样欢畅——兴高采烈,每天都对我感激不尽。她说,真的,我现在才体会到丈夫和情夫的亲吻有多么大的区别。”

        “可是罪孽呢?难道她不受良心的折磨?”

        “良心?您瞧,殿下,尽管修士和神父们反对,可是我认为偷情的罪孽,在各种罪孽中是最自然的。只要有几滴圣水,就足以把它洗净。况且,菲利贝塔夫人虽然背叛了丈夫,但如常说的那样,对他却是投桃报李,纵然不能完全赎罪,起码是在上帝面前大大减轻了他本人的罪孽。”

        “莫非她丈夫也有罪?”

        “准确的我说不清。但他们都是一路货,因为,我推测,世上没有一个当丈夫的不认为哪怕只有一只手也比只有一个妻子好。”

        公爵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啊,西多尼娅太太,你可真是让人气不得恼不得!你从哪儿弄来这些词儿?”

        “但愿您能相信我这个老太婆——我说的一切,都是神圣的真理!我在良心这种事情上能够分辨清什么是稻草,什么是大树……春桃秋菊,物各有时。我们老姐妹年轻时没有尽情地饮用爱情的美酒,到了老年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发起议论来,像是一位神学硕士!”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不过说的都是实在话,殿下!风华正茂的青春在人的一生里只有一次,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上帝宽恕,还有个鬼用?难道只好去看守壁炉里的灰烬,把我们撵到厨房去跟猫一起打呼噜,数豌豆粒和烤盘?常言道:好汉狼吞虎咽,老太婆噎死无怨。美人没有爱情——就跟做弥撒不唱《吾主吾父》的赞美诗一样,而丈夫的温存就跟修女的游戏一样单调无聊。”

        公爵夫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什么?再重复一遍!”

        老太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可能是心想这些胡诌已经让她够开心的了,于是又伏在她的耳朵上嘀咕起来。

        贝雅特里齐不再笑了。

        她做了一个手势。女奴们回避退下。只有那个阿拉伯孩子留在晒台上:他不懂得意大利语。

        她们头上的天空静悄悄白蒙蒙的,仿佛是由于炎热而死气沉沉。

        “可能是胡说吧?”公爵夫人终于说,“就是胡说八道,也无关紧要……”

        “不,夫人!我亲自耳闻目睹。别人也会告诉您。”

        “人很多吗?”

        “一万多。帕维亚城堡前广场上水泄不通。”

        “你听见什么了?”

        “当伊萨贝拉夫人抱着小弗兰切斯科走到凉台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举手挥舞着帽子,许多人哭了。高呼:‘万岁,阿拉贡的伊萨贝拉,吉安-加莱亚佐!万岁,米兰的合法君主,爵位继承者弗兰切斯科!窃取爵位者该死!’”

        贝雅特里齐皱起眉头。

        “就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有些话更难听……”

        “还有什么?你全都说出来,别害怕!”

        “高喊——夫人,我的舌头不打弯——高喊:‘窃贼该死!’”

        贝雅特里齐颤抖起来,不过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小声问道:

        “你还听见些什么?”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向殿下转告……”

        “快点儿吧!我想要知道一切!”

        “夫人,您可相信,百姓中间谣传说,大公爵洛多维科·摩罗是吉安-加莱亚佐的摄政和恩人,把侄子监禁在帕维亚城堡里,用雇佣的杀手和暗探把他包围起来。后来开始号叫,要求公爵亲自来见他们。可是伊萨贝拉夫人却回答说,他生病了……”

        西多尼娅太太又神秘地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小声嘀咕起来。

        贝雅特里齐起初很留神地听着,后来气愤地转过身去,大叫道:

        “你发疯啦,老巫婆!胆大包天!我现在让人把你从晒台上扔下去,就连乌鸦都不收你的尸骨!”

        威胁并没有吓住西多尼娅太太。贝雅特里齐也很快镇静下来。

        “我才不相信呢。”她说,皱着眉头看了老太婆一眼。

        老太婆耸了耸肩膀:

        “随您的便,可是不相信是不行的……”

        “请您别忘了,这是怎么做的。”她谄媚地继续说,“他们用蜡做一个小人儿,在右侧给装上一颗心,左侧装上燕子的肾,用针扎,念着咒语,用小人儿当替身的那个人就会慢慢地死去……多么高明的大夫都医治不好……”

        “闭嘴,”公爵夫人打断她的话,“永远也别跟我讲这种事!”

        老太婆又毕恭毕敬地吻了一下梳妆服的一角。

        “殿下!您是我的光辉的太阳!我太爱您了——这就是我的全部过错!您可相信,我每一次为了您的健康而向主祷告时都眼含泪水,就像给圣法兰西斯做晚祷时唱赞歌一样。人们说我似乎是巫婆,假如我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那么,上帝会看见,也只是为了满足殿下的需要!”

        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

        “不施魔法也可以。”

        公爵夫人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经过宫廷花园往这儿来的路上,”西多尼娅太太以漫不经心的口气继续说,“看见园艺工往筐里装上好的桃子:也许是送给吉安-加莱亚佐的礼物吧?”

        沉默片刻,她又补充道:

        “佛罗伦萨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花园里,听说也有桃子,非常好看,只不过是有毒的……”

        “怎么是有毒的?”

        “对,就是。我的侄女卡珊德拉看见了……”

        老太婆又伏在贝雅特里齐的耳朵上喳喳起来。

        公爵夫人什么都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表情仍然是神秘莫测的。

        头发已经干了。她站起来,脱下披风,下到更衣室去了。

        这里摆着三个大衣柜。第一个很像金碧辉煌的法衣柜,里面并排挂着84套衣服,这是她婚后三年所缝制的。一些由于镶金饰银和宝石过多而显得臃肿,不用支撑就能立在地上;另一些是透明的,轻薄如蝉翼。第二个柜子里装着带鹰狩猎时用的器具和马具。第三个柜子里面——香水、洗脸和漱口用的水、美肤粉、用珊瑚和珍珠制成的牙粉、数不清的瓶瓶罐罐、曲颈瓶、蒸馏釜、葫芦——女性炼金术实验室的器物应有尽有。房间里还放着几只豪华的箱子,有的外面画着画,有的箍着铁皮。

        女仆打开其中的一个,从里面拿出一件没上过身的薄薄的细麻布衬衫,立刻就散发出芳香,因为叠着的衣服里面放着一束束的薰衣草和装着近东鸢尾花和阴干的大马士革玫瑰花粉的丝囊。

        贝雅特里齐一边穿衣服,一边跟女裁缝谈论一件新衣的款式,这是她的妹妹曼图亚侯爵夫人伊萨贝拉·德斯特刚刚派信使给送来的。妹妹也是时装的爱好者,因此姊妹俩在衣着打扮上展开了竞赛。贝雅特里齐很羡慕伊萨贝拉的趣味,并且经常效仿她。米兰公爵夫人的一个使臣秘密地向她通报曼图亚的更衣室里又增添了哪些新衣。

        贝雅特里齐穿上一件带花衣服,她特别喜欢这件衣服,因为能遮掩她那矮小的身材:面料是带有交叉竖条的绿色丝绒和金线锦缎。紧口袖子上镶着灰色缎带,带有法兰西时兴的开口——从这些“小窗户”露出雪白的内衣,整件衣服上都打着密密的皱褶。头发上罩着一只薄如云雾的纱网,下面编成一条辫子。头上箍着一个细细的额饰圈,上面固定着许多小巧玲珑的红宝石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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