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司听得热血沸腾,就好像地平线上,一位将军铁甲铁马,缓缓登上山坡,坡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万千铁军阵列在前,旌旗随风而动,将军拔剑指天,军人齐声呼喝。
度过初始的雄壮,琴声愈显高亢嘹亮,节拍加快,艾司仿佛听见战鼓擂响,号角连营,大军起寨,拔营,万人万马,步调一致;然后是整齐地上马,拉缰,踢击马腹。
加速,再加速,俯冲,钢铁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进了敌方阵营,刀剑交击,火光四溅,喊杀声震天。
琴声正行进到激烈处,风格再转,风暴一般的厮杀戛然而止,仿若一根钢丝被抛向高空,渐行渐远,余音消散;几丝微不可察的颤音,从无到有,再将曲风拉回战场。
艾司从琴声中仿佛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好像镜头从战场转向高空,一只猎鹰当空盘旋,画面迅速拉近,猎鹰发出厉鸣,清远悠长,跟着镜头切换为猎鹰的视角,俯瞰大地,原野在燃烧,战旗在飞扬,到处都是血与火的碰撞,撕裂文明的疯狂,鲜红在黑色的大地上凝集成触目惊心的伤。
最后曲音渐渐缓和,略有缠绵,蛰伏呜咽。
似那夕阳西下,硝烟弥散,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败军固然全亡,胜者也只剩几名伤兵,杵着染血的战旗,朝着故土的方向,搀扶前行。落日的余晖,在满目苍夷的大地上,投射下他们被拉长的残破剪影,孑然,孤独,无所依从,不知前路在何方……
这曲终了,艾司也是鼓掌,同时叫道:“好。”
那位大哥扭过头来,鄙夷地看了艾司一眼,或许是好几个人从旁经过,都没往他的塑料盆里投币,心情正不爽,见艾司戳在面前听了这么久,也不给钱,顿时翻了个白眼:“好个屁呀好,你懂个屁,一边儿玩去。”
艾司却觉得这位大哥哥在向自己询问这曲子究竟好在哪里,马上作答道:“这位哥哥你拉的前半部分激情那个……澎湃,听得我……全身的血都煮开了,就像大将军要出征打仗了一样,只是后面,为什么和敌人打了个两败俱伤呢?后面听得好凄惨哦,就像赢了的人也一败……一败?一败涂地一样!虽然还有不甘心,好像想东山再起,但真的好惨。”
一听艾司管自己叫“哥哥”,这位拉琴人就竖眉怒视艾司,可听到艾司后面的分析,仿佛勾起了心事,最后的不甘蛰伏,想东山再起也被艾司说了出来,拉琴人顿时对艾司刮目相看。
“你真能听懂我拉的这调子?”拉琴人兀自不信。
艾司点头,这位哥哥的嗓音未免也太尖细了些,如果只听声音,肯定以为是位姐姐。
见艾司点头,拉琴人也不质问,只是道:“那你再听这首。”说罢,他优雅地将长卷发一甩,用腮托住了琴,弓放琴上,缓缓拉动。
琴声铮琮,泉水叮咚。
艾司听到了青青的草原上,莺飞草长,小鹿在跳跃,小鸟在鸣吟,他仿佛回到了莲花山,回到了和花菜一起坐看星月,且听风吟的日子。
可是渐渐地阴云密布,森林枯萎,鸟兽散尽,人踪绝灭,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花菜虚弱地躺在枯死的草甸上,只用那双大而无辜的眼睛看着艾司,眼中满是岁月沉淀的温情。
艾司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听到琴声后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只觉得花菜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好可怜,艾司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帮它,好想搂着花菜再说会儿话……艾司好想花菜,好想好想。
艾司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听到伤心处,顿时心酸泪涌。
可这还不是结束,凄婉的琴音在如诉如泣地低回两遍之后,一个漫长的断音,跟着就是列缺霹雳,丘峦崩摧,那仿佛不是琴弦能拉出来的音调,更像钢琴键盘上敲击出来的音符。
天裂缺口,大坝决堤,滔天的洪水席卷了一切,那当真是天崩地陷,无底深渊。
在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只能随波沉浮,不知是生是死,将漂向何方。这一段音乐起起伏伏,端的是黑夜闪电,风浪滔天,其中暗含的巨大恐惧、不安、彷徨、茫然,无力抗争,艾司完全体会到了。
最后一段,是洪水散尽,一片狼藉,家园不再,亲人离散,父不见子,妻不见夫,哀号惨呼,声声泣血。若有若无的断续琴声,仿佛神魂迷离,幽思如风,罄南山之竹,难书离别之痛。
拉琴人自是知道这首子背后的故事,忆昔思今,不免深有感触,拉着拉着,就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至脸颊,后面的曲调由于太过伤悲,没办法继续拉下去了。
可当他抬头,却震惊地发现,那个听琴的小伙子,竟然早已泪流满面,那悲恸伤心之情,比自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琴声停下,艾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哇的一声大哭道:“哥哥你拉得太惨啦,真是好惨啊,哇……”
原本拉琴人还在为艾司的感同身受而备感欣慰,可一听艾司这声哥哥,顿时不乐意了,鼻孔一翻,怒斥道:“哥哥?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娘是哥哥了?”
啊?艾司也被震住,一时忘记了伤悲,再仔细看看,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类同胞,长着一张颇为中性的脸,稍加修饰,既可以显得更阳刚霸气,也可以显得温婉可人,不过那唇上两撇淡淡的青须总不是假的吧。
艾司看看同胞的上半身,再看看下半身,这位姐姐,你自己不出声,艾司很难分辨你的性别的。
艾司试探着问了一句:“对不起,姐姐?”
拉琴人歪着嘴角“切”了一声:“小子,你给老娘听好了,我赛夕诗是个正宗的娘儿们。你看不出,我有多么雌性化吗?”
完全看不出来啊,姐姐,艾司不安地搅动手指,小声嘀咕:“听恩恩说,西施是个大美人来着?”
艾司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赛夕诗大怒:“臭小子,你给老娘听好了,老娘的名字是夕阳的夕,诗歌的诗,赛!夕!诗!你到底有没有文化啊!”
这时又一趟地铁到站,从地铁里走出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好几人从艾司与赛夕诗的中间插过,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元、五毛的零钱,扔进赛夕诗的塑料盆里。
艾司若有所悟,一面感慨:“姐姐也是乞丐啊。”一面替姐姐感到不值,拉琴拉得这么好,这位夕诗姐姐怎么会是乞丐呢?
赛夕诗火冒三丈,气得嘴角哆嗦:“乞你老母!老娘这叫街头艺术,在欧美很流行的,你没文化就不要装懂!真是晦气,还以为找到个知音来着。”
赛夕诗姐姐怒骂时,更是毫无形象,指手画脚,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唾沫更是呈喷发状,喷到艾司脸上,艾司赶紧擦去,这位姐姐口臭好严重的。
赛夕诗还不解气,指着艾司道:“你走,不要出现在老娘面前,信不信我拿琴扁你!”
那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一只手已经握住了琴颈,作势要打。
艾司退了几步,心想不是说喜欢音乐的人都会视琴如命吗,这位姐姐好暴力哦,她的性格肯定和雅欣很合得来,这么暴力,以后不好嫁人啦。艾司想着,就嘟哝了出来。
赛夕诗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听到嫁人什么的格外敏感,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嘴里绝对没冒好词儿,腿一蹬,脚一甩,一只鳄鱼牌拖鞋就飞了出去。
艾司正边走边想,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高速靠近,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头一偏,手一探,将那东西拿在手里,一看,不是夕诗姐姐的拖鞋吗?
艾司噔噔噔又跑了回来,恭恭敬敬地将拖鞋递上去:“姐姐,你的鞋掉了。”
赛夕诗一愣,怒目圆睁:“要你管!你滚!”
艾司将拖鞋放在地上,悻悻地离去,在他心里,虽然这位夕诗姐姐性格古怪了点,脾气大了些,但能拉出那么动听的音乐,肯定是好人啦。走了两步,艾司觉得不对,艾司听到了那么好听的音乐,却没给钱耶,那些路过的人都没听到也给钱了。
赛夕诗正胡乱地套上拖鞋,发现那混小子走了没多远,又噔噔噔跑回来了,这小子不到黄河不死心是吧,丫的当老娘说话是放屁呢!她双手握紧琴颈,像握棒球杆那样正准备来个大力挥击,却见艾司明明看到自己手里的琴,还是壮着胆子靠了过来,从口袋里捧出一大把零钱,往破布上一放,跟着就像怕被蛇噬一般赶紧缩手跑开了。
这把皱巴巴的破碎零钱里,居然还有一毛两毛这种罕见的小钞,一看那小鬼就不是什么有钱人,学生?他那个年纪这个点应该还在上晚自习,那么就只剩另一种可能了,外来务工人员,看样子,也不是觊觎老娘的美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赛夕诗忽然生起这样的感慨,这小子能听出自己的挣扎和不甘,也能听出小惠谱的曲子里的伤悲,遥想当年,子期伯牙相遇,也莫过于此。
不知明天,他会不会还从这里经过啊?哼,是自己想多了,在这个有上千万人口的沿海城市里,哪有那么巧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
不过那小子也说得没错,什么街头艺术,不过是自我贴金,哪有人会停下来认真地听自己拉的是什么,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很忙的。
想到这里,这位夕诗姐姐将手指伸进鼻孔里,嘴角一扬,又发出一声一声“切”自嘲似的冷笑。
殊不知艾司离开地下通道,心里想的也是明天从黄大哥家回来,我还从这儿过,看夕诗姐姐是否还在这里拉琴。
刚出地铁口没走多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位乞丐,这次可是真乞丐,他裹着条破毡子,好像双腿自膝下就没了,匍匐在地,身子显得很短小,一颗头奇大,戴着一副盲人墨镜,看来不仅没了双腿,还是个盲人。
真是可怜,艾司很想接济一下,一摸口袋却摸了个空,方想起口袋里的零钱都给了夕诗姐姐,艾司很不好意思,只能轻轻地从这名大头乞丐身边走过去。
那乞丐虽然看不见,但听力似乎特别好,听到艾司走过,双手捧着的破搪瓷杯子上下抖动,有几枚硬币在杯子里撞得丁零哐啷直响。
艾司停下来歉疚道:“我身上真的没有钱了,对不起啊。”
岂料,那大头乞丐一听到艾司说话的声音,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那伪装的断膝下立刻长出了一双小腿,跟变魔术似的,跟着将墨镜一摘,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地熠熠发光。他一把就拽住了艾司的手腕,惊喜叫道:“那谁谁!”
艾司也将这大头乞丐认出来了:“大头!”
这个伪装乞丐骗人钱财的,不是大头杨聪又是谁。
话说这大头杨聪,自从看见艾司空手搏狮之后,就夜不能寐,经过几日的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条发财大计,那小子人傻好忽悠,力气又大,身手灵活,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可见老天垂怜,终于给我杨聪杨爷指明了一条发财大道。
大头杨聪经过深思熟虑,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金光大道,做梦都梦到自己被成堆的钞票和金币给掩埋起来,身边比基尼美女如云,点烟都是用百元大钞。
不过,这发财大计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先找到艾司,虽说这小子很好忽悠,但找不着他一切都白搭。由于艾司活动的区域被人家划定了警戒区,杨聪不知道违反规定会有什么下场,他也不敢去尝试,只能在警戒区外围周边碰碰运气,接连好几日都没什么斩获,杨聪杨大爷手里的资金紧张起来。
看着人来人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杨爷脑筋一转,就拿出了自个儿行走江湖的必备武器,破毛毡和墨镜,一面继续守株待兔搜寻艾司的身影,一面给自己找点外快。
可又过了几天,那艾司还没踪影,我们的杨爷已经沦落到连泡面都快吃不上的地步了,一般人见他长得肥头大耳,不怎么乐意接济他。所以杨聪的观察范围,就从艾司必经的几条路段,渐渐转移到了公交车站或地铁口这些人流密集的地方,没想到在这儿都能碰到艾司,看来果然是连老天爷都在帮着自己。
杨聪越想,底气越足,踮着脚尖大力拍着艾司的背:“哥们儿,闲话少说,哥哥我有一条发财大计,好兄弟,讲义气,特意来通知你。”
艾司将大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想起了那位在图书馆外面要钱的大叔,神秘问道:“你这样……能要到很多钱吗?”
大头差点一窒,干笑了两声,以无比猥琐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反问道:“靠——,你看哥哥我像靠这点儿小钱过日子的人吗?”
艾司的优点就是不撒谎:“像!”
杨聪显然已经习惯了艾司的直白,没脸没皮地拍着艾司的背让他跟自己走,临走前故作大方地将破毡子一脚踢到路边:“其实我是专门在这儿等你的,这个嘛,反正闲着也没事儿,俺们不偷不抢,这钱也算挣得正大光明对吧。好啦,咱不说这个,哥哥问你啊,青瓦街龙场听过吗?没听过是吧,就知道你没听过,听哥哥说,那地方,简直就是专门为你这种人而修建的,到了那里,哥哥保证你能赚到一大笔钱,要是打上个十几二十场,你下半辈子都不用为吃穿发愁了。”
“什么打上个十几二十场?你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跟哥哥来就是了嘛,难道你大头哥哥还会害你,真是的。”
“恩恩她们要放学啦,我要回家去了,改天吧。”
“哎,你别走啊,那谁,艾哥,艾哥,你听我说嘛,今天晚上正好就有一场,我先带你去看看嘛,看看再说嘛是不是。真的能发大财啊!对你来说小菜一碟的!”
“我真的要回去啦,恩恩她看不见我,要生气的。”
“那你这么晚在外面闲逛什么?”
“没有闲逛啦,我去给小朋友补课。”
“当家教啊?那能挣几个钱啊,你就说今天补课补晚了不就得了?艾哥,艾哥哥,艾爷,算我求您了,耽误不了你几分钟时间的,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你难道不想发财?”
艾司停下,思索,问:“能挣很多钱啊?”
“多。”大头拼命点头。
“好几千?”
“比这多得多。”
“要不要身份?”
“要什么身份?不要不要不要,那里每个人都想方设法把身份藏起来的。”
“什么事情能挣这么多钱啊?不会是坏事吧?”
“我以人格向你保证,这事儿跟坏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走吧,艾爷,您再等一会儿就散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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