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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捕杀

        这时候凌玉峰已经到了迎宾客栈。

        程小青不在后面跨院中的房间里,他在吃饭,在前面一个大厅里吃饭。

        跑堂的小二小无锡说:“他叫了一份八钱银子的盒菜,四个大碗、四碟小菜、外加点心甜点。”小无锡说:“这位客人吃得真不少,每天中饭都要叫六个人都吃不完的盒菜,他一个人就能吃得精光。”

        凌玉峰微笑。

        小无锡本来已经预备走了,忽然又说:“可是今天有一位客人,吃得居然比他还要多,已经吃了四大碗红烧大乌参,一烤一炖两只鸭子,现在还在吃个不停,吃得真吓人。”

        凌玉峰的瞳孔已经在收缩。“这位客人是不是一条瘦得好像已剩下皮包骨头的大汉?”

        “是的。”

        凌玉峰冷笑:“好,该来的,果然来了。”

        吃饭的大厅外,是个很简陋的庭园,凌玉峰撩起衣襟,全身上下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动作,就已经掠上了一棵大树。

        他已经下达过命令给邢总。

        “叫你的人,去杀了程小青,最好一击致命,立刻就退。”

        “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

        凌玉峰又吩咐:“他们出手时,一定要记住,非但不能去碰那条病汉,连看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最好就当做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么样一个人一样。”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有的人非但不能碰、不能惹、不能缠,连看都不能去看。

        关西、关二就是这种人。

        “斗智曲金发,斗力关玉门。”

        现在凌玉峰惟一的希望,就是关玉门也当做没有看见他们。

        吃饭的大厅里,每天差不多都有六七桌客人,可是今天只剩下两桌。

        自从那瘦骨支离的病汉进来之后,大家就突然觉得不对了,再吃也吃不下去,再坐也坐不下去。

        这病汉其实只顾自己吃喝还来不及,根本就没有去惹别人,除了吃相不太文雅之外,也没有什么粗鲁的言语和动作。

        可是别人却硬是觉得不对劲,连风都好像变冷,吹得背脊梁凉飕飕的,一个个往外溜。

        没有走的只剩下程小青。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关二,关二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他们两个人好像彼此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看起来好像他们彼此不认得,关二正在用筷子去戳一条大乌参,一筷子戳下去,乌参蹦起来,就好像鲤鱼跃龙门一样,在半空中滑溜溜的直动,关二张开大嘴一吸,“呼噜”一声,乌参就进了他的嘴,不但吃得开心,连看着也高兴。

        就在这时候,有人动了。

        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爆发,五个人五件兵刃,分别在五个不同的方向爆发出行动,目标却只有一个——程小青的命。

        五个人的配合当然是绝对密切的,精密得就好像西洋自鸣钟的机件一样,准确、精确,而且绝对正确。

        他们和普通的一般杀手不同,他们毕竟是公门里的人,杀人不必有后顾之忧。

        他们所捕杀的对象,通常都是些野狗一般的江湖人,罪犯、盗贼、凶手。

        所以他们的出手更猛烈,何况他们也没有忘记凌玉峰的话。

        “一击致命,全身而退。”

        这一击夹风雨雷霆之势而来,程小青的精神却仿佛在一种很恍惚的情况中。

        在这种情况中的人,走在马路上都会被车马撞死,何况在杀人高手的环击下。

        ——一个死定了的人。

        刀锋距离他的心脏已经不及一尺,绞索几乎已经套上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霹雳般一声怒喝。

        “五个打一个,不要脸。”

        喝声中,病恹恹的关二已长身而起,一身支离的瘦骨仿佛在互相敲打,发出了一阵极怪的响声,五个杀人的高手,几乎在同一刹那间被他一把抓住后颈,扔了出去,只剩下一个人,还被他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就会被他撕成两半。

        “生裂虎豹关玉门。”

        这个久经训练的杀手,虽然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是现在,眼泪、鼻涕、口水、汗珠、大小便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关二冷笑。

        “要杀人,可以,要以多为胜,我关西关二在,就办不到。”

        他忽然放下手里的人:“你要杀人,你去,一个人去,我非但不管,还替你把风。”

        他放下这个人,居然真的掉头就走,立刻又坐回去,开怀大嚼。

        他连看都没有看过程小青一眼,他做了这些事,好像根本与程小青无关。

        程小青也没有看过他一眼,脸上却显出了怒容,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跟着一脚把桌子踢飞。

        再看他的人,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间吃饭的大厅。

        关二还是没有去看他,一双虎眼中却忽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悲怆。

        所有的事件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结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凌玉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邢锐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邢锐的额上在冒冷汗。

        “关西关玉门就是他?”能看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关西大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邢锐却希望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凌玉峰忽然问他:“你还不去?”

        “去?到哪里去?”

        “当然是抓拿那个妨碍公务的关玉门。”凌玉峰很平静的说:“妨碍官差捉拿人犯的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邢总说不出话来了。

        他终于发现了凌玉峰的厉害,他实在应该去逮捕关玉门,可是你叫他怎么样去?不去是不是有愧职守,去了是不是很可能被一撕两半?

        “你不去?”

        “我……”

        “好,你不去,我去。”

        凌玉峰落叶般飘身下树,用袖子擦了擦衣襟,推开大厅的门,昂然而入。

        一直等他走到关二的面前,关二才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冷的问:“你是不是要来捉拿我的?”

        原来他并不是刚刚才发现凌玉峰,刚才窗外的动静和对话,根本就没有一件事能逃出他的耳目。

        面对着这么样的一个人物,凌玉峰居然拿出副手铐来,轻轻放在关二面前的桌上。

        “请。”他居然对关二说:“这是公事,公事公办,关二先生也不能例外。”

        关二冷笑。

        凌玉峰又说:“以五击一,以多胜少,固然不对,可是办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讲这一套。”

        “你们讲的是哪一套?”关二冷笑道:“五个人都是杀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杀人绝活,办公事像这样办的?”

        “有。”凌玉峰道:“对付危险的罪犯,就得这么办,免得被他反击脱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么罪?”

        关二目中已现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视着凌玉峰,骨节里又隐约传出了那种奇异的声音,就好像有一个愤怒的精灵,躲在里面敲打着一面魔鼓。

        魔鼓的声音,就是神力的泉源。

        桌上的手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拧麻花一样拧成一条铁棒,穿窗而出,“夺”的一声,钉入院里的大树,直没而入,连看都看不见了。

        凌玉峰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慢慢的走出去,慢慢的伸出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拍。

        铁棒立刻弹出,落入他的手。

        凌玉峰低着头看着,仿佛在沉思,过了半晌,那根铁棒忽然又渐渐开始变形,渐渐又变得有点像是副手铐的样子。

        就算这没有完全恢复原状,至少已经有点样子,这已经足够让人看了吓一跳。

        关西关二都不禁耸然动容。

        凌玉峰却还是不动声色,又慢慢的走回来,轻轻的把“手铐”放在关二面前,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既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事,也没有看见关二的掌上神功,却很快的说:“济南府最近一连串发生了五条命案,死的都是名人,我们非但查不出凶手,也查不出杀人的动机。”

        他说得快而扼要!

        “我们只在死者彼此之间发现了一点共同之处。”

        “哪一点?”关二问。

        “他们都是在紫烟出现之后被同一人刺杀的,他们都曾经和同一个人有过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同一个人?小青?”

        “不是程小青。”凌玉峰说:“他们和程小青完全无关。”

        “可是你却找上了小青。”

        “那只因另外一个人。”凌玉峰说:“和他们全都有关的人。”

        “谁?”

        “红红。”

        红红,听见这名字,关二的脸忽然扭曲,就好像有人重重的在他身上抽了一鞭子。

        看见关二这种表情,凌玉峰显然觉得很愉快,但他却掩饰得很好,只是很平静的接着说道:“无论谁和红红有了特别的关系,程小青都想要他的命,这是很合理的推测,也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又补充了一点:“以程小青现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开他夺命三招的人,恐怕并不多。”

        过了很久,一直仿佛因痉挛而窒息的关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有证据?”

        “没有。”凌玉峰说:“但是我两天之内,就可以把证据找出来。”

        “怎么样找?”

        “我有我的方法,可是我也有条件。”

        “你说。”

        “这两天之内,你不能走出‘迎宾’一步。”

        黄昏时,程小青已经醉了,醉倒在一道高墙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高墙,高墙里也不知道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

        他只知道一件事,世上所有的高墙全都是一样的,总是将人隔离,总是不肯让人相聚。

        有些人也是一样的,也像是高墙一样。

        高墙里隐约有乐声传来,仿佛有人在低唱着一首有关情爱的悲歌。

        ——为什么有关情与爱的总是悲歌?

        程小青已昏醉。

        他昏醉时,眼泪就已经悄悄地打湿了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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