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松江老大斟满了酒说。
陈世发酒倒喝了一大口,却不动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悬着不下了。
“请!怎么不动筷?”松江老大转脸问道:“刘三叔,我们这位陈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陈世发挟起一块猪肚笑道:“颜色这样子漂亮,还摆出花样,真有点舍不得吃!”
这使朱大器又有些惊异,看他粗鲁浊气的模样,想不到说出话来颇有情致。也因此,便觉得他是个可谈之人。“陈老弟,”他开门见山地问:“等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么打算?”
这不是闲谈,是最要紧的一句话;因为这就等于问他反正过来有何条件?刘不才固有所知,而孙子卿与松江老大却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着他。
陈世发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刘不才说了句:“刘三哥,请你替我说。”
“他是想到这个人那里去。”刘不才用筷子蘸着酒,写了个“石”字,是指石达开。
“好!够朋友。”朱大器又问:“一个人去呢,还是带队去?”
“自然是想带队去。”
“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摇其头,孙子卿与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观,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陈世发不愿再说不去。
“陈老弟,你听我的劝!自己人,我说话很直,我请问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里好比?”
“那么,老弟台,我就要说老实话了,那样的英雄,只为拖着一支队伍,处处挨打,处处受逼,到现在走投无路,逼到四川边界上。请问,你又有什么把握,能拿队伍带到川边?”
“是啊!”刘不才失声说道:“这话一点不错!”
陈世发亦如大梦初醒,半晌作声不得。于是朱大器便又劝他打消此意,由于摸透了陈世发的性情,所以他劝他的话,不是为他打算,反而说他够义气,为朋友值得冒险吃苦。不过一方面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别人,如果他真的拉着队伍走,一路为官军团练拦截攻击,白白送命,试问可对得起弟兄?
这番话将陈世发说得满怀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点铸成大错;理得的是,放弃原来的打算,丝毫不错——自己原想助石达开一臂之力,如果队伍带不到四川,无济于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不过,我自己仍旧要去。”
“好的!这一定办得到。”说着,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孙子卿与刘不才递了一个眼色。
他们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虚与委蛇,到了那时候再作计较,因而亦都附和其词。
“话虽如此,只是论功行赏,分有应得。陈老弟,你想要点啥,是顶子还是银子,请老实讲!”朱大器又说,“这是无庸客气的事。你客气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经手人,还不见得你的情。”
“这——”陈世发望着刘不才:“刘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顶子,就要银子,”刘不才突然领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发,这种乱世,你还是在上海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也不枉吃这几年的辛苦!”
陈世发不作声,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将话头扯了开去,谈到江湖技击,正投陈世发之所好,话就多了,兴致也好了,直谈到半夜,方始兴阑而散。
“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难得相聚。”
刘不才本想早早将陈世发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态度莫测高深,也觉得有留陈世发再住一天,将事情作个归结的必要。
因而帮着挽留,陈世发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旧是刘不才为他作伴。
其时是深夜两点钟,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舍不得睡,松江老大便关照重新泡茶,端三张藤椅,邀朱大器与孙子卿促膝深谈。
“老孙,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实话了。最初,我实在不愿意‘他’替淮军帮这么大一个忙,后来想想:第一、要为大局着想;第二、不能拦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学启的交情;第四、不可以耽误你们的机会——”
“慢来,小叔叔!”孙子卿打断他的话问,“你说,我们的机会是啥?”
“这还用我说吗?‘行得春风有夏雨’,总归有好处的。”
“我知道。”孙子卿说,“好处要有大家有。小叔叔,这个第四点,你用不着摆在心上。”
“老孙!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一层我们先撇开不谈,光是前面的三个理由,我就不能拦陈世发做这件事。不过,你们去做,与我无关。为啥呢?我觉得没意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孙子卿这才明白;“话说回来,我倒不是帮李中丞说话。”
他说,“李中丞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托程学启来奉请了。”
“这一层,老孙,你对官场到底还隔膜,李中丞心里何尝真心想请我去帮忙?王雪公这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说仰慕我,不过是一句好听的话。连程学启都蒙在鼓里,只有我,什么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瞒我。”
一直沉默着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们说点啥?”他摇摇头,“我一点都不懂。”
“是这样的——”等孙子卿将李鸿章上奏,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这一段话,讲了给他听以后,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对的!这就是讲义气,也是讲骨气。”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为欣慰,“晓得我的心。”
“现在我也晓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这样的态度是应该的。老大,”孙子卿说,“我们当然也站在小叔叔这边。”
“不!不!”朱大器急忙摇手,“这就缠到隔壁帐里去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们又没有做过官,受过王雪公的提拔,何必来抱这个不平?太没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话不错的。”松江老大点点头,“江湖上各交各的。我们自然不必拍李中丞的马屁,不过也不必对他有成见,看事说话。”
“对!看事说话,我就是这样子。”朱大器说,“至于陈世发,这个人不但有血性、有骨气,而且粗中有细,实在是块好材料,我想留他下来,这方面,你们要帮我劝。”
“那还用说,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过,小叔叔,”孙子卿问道:“你留他下来,预备派啥用场?”
“那要看他自己的思。愿意做生意做生意,愿意做官,我将来替他在浙江想办法。”
“浙江的话还早。”
“也不早了。长毛的气数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说,“等你们的事情先办好,我要托刘三爷把小张跟孙祥太约了来,好好谈一谈。我本来不是做官的人,江苏的官更不想做,还是在杭州搞点名堂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替家乡效力。”
话说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经完全表明。而在孙子卿,觉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谈清楚。
那就是陈世发用来抵作枪价的一箱古董字画,孙子卿的意思是,找黄胖来估了价,自己人喜欢收藏的,照价纳费,等完全处理以后,除去枪价以外,盈余如何分配,请朱大器主持。
“敬谢不敏!”朱大器说:“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处我也不敢领。我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个也不会争多论少,请你跟老大商量。不过,我局外人说句题外之话,老大帮里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孙子卿跟松江老大至亲,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听朱大器这一说,很慷慨地答道:“既然小叔叔这样说,除了刘三爷的一份以外;其余都归老大好了。”
“刘三爷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余怕不会多,一分就没有了。”朱大器又说:“我倒还要劝老大,这笔款子不要打散,弄个什么事业,让弟兄们大家有口苦饭吃。分到每人手里,三两五两的,两顿酒、一场赌,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没啥意思!”
“小叔叔这两句话是金玉良言,我谨遵台命。不过,”松江老大很坚决地说:“刘三爷的功劳最大,那里可让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两句话,我就只好心领了。”
“无所谓,无所谓。刘三爷光棍一个人——”
一句话未完,突然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是由“光棍一个人”这句话上来的,“小叔叔,老大,”他抢着说,“我有个主意。单子上提两样东西出来,归刘三叔,这两样东西,刘三叔一定用得着。”
“噢!”朱大器很有兴味地问:“什么东西他用得着?”
“那要查起来看。”孙子卿将刘不才交来的那份目录,凑近鼻端,就着月光仔细看了一遍,欣然说道:“有了!有一双金镶玉的翠镯,一对玛瑙花瓶,提出来送刘三叔。”
“太重了一点吧!”朱大器问,“你先说,怎么对他有用?”
“拿来做聘礼。刘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松江老大脱口赞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刘三叔好好做个媒,只是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只有慢慢来。”朱大器说,“时候不早了,散了吧!”
于是朱大器跟孙子卿作一路而行,刘不才仍旧留在那里。
第二天破功夫陪陈世发观光,从吃早茶开始,一直到看完夜戏才回来——依然是以怡情老二为女居停,宵夜聚谈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马。
“程学启这方面,真所谓欢迎之不暇,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兹事体大,一时难有定论,也是实在情形。”孙子卿说,“现在要看陈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还是再在上海玩几天?”
“谢谢!我要回去。”陈世发又转脸说道:“刘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来去也很方便,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不!我还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陈世发是直心肠的汉子,没有想到刘不才那句话,是交朋友不得不然的词令,所以极力辞谢:“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门的人。”
“既然这样,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对了。”孙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说不定陈老弟可以帮忙,趁明天上午谈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陈世发说,“此刻就请你说好了。”
“我声明在先,这件事可办可不办,不必因为彼此的交情,勉强去做。事情是程学启谈起来的,与常胜军有关,说起来也可气。”
这件可气之事发生在几天以前。太平军攻青浦,华尔统带的常胜军,会同英国陆军,星夜驰援,兵到城下,青浦已为太平军攻破,留守的客军,正在放火突围,总算接应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胜军帮统富尔思德,舍不得在青浦所掳掠而得的“战利品”,出而复入,以致被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尔思德在青浦的行迳,跟海盗没有什么分别。被俘活该!”孙子卿说,“不过在淮军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总要互相照应,所以程学启跟我提到,想请问你,能不能帮忙?”
“怎么帮法?”
“第一,要请你打听,富尔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没有死,要想晓得他的下落。第二,能不能请你代为接头,把富尔思德赎回来,请你们这方面开条件。”
“两个忙我只能帮一个,此刻就可以告诉你:富尔思德监禁在乍浦。因为会攻青浦,有一支军队,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从水路去的,富尔思德落在他们手里,当然带回乍浦。”陈世发很直爽地说,“至于第二个忙,我没有功夫来帮,因为统属不同,要间接托人,很费事。”
“好!你帮这一个忙,我朋友面上也好交代了。”孙子卿说:“本来洋人助战,我们应该出力照应,不过富尔思德是为了这个缘故被俘,我们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那么现在已经谈好了,我决定还是明天上午走!”
陈世发的意思很坚决,所以这顿宵夜,便算饯别。酒后的言谈,更见率直,也更见性情,谈得益加投机,竟成了个长夜之饮,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陈世发乘着酒兴上船,松江老大特地派了个弟兄照料,刘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结果,待做的事,时机未到。朱大器是闲不住的人,反觉得日子不容易打发。
刘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为他的家乡湖州终于城破了!从正月初二大钱口一失,粮道一断,湖州便已陷于绝境,大家估计最多只能守一个月,而赵景贤守了四个月,最主要的原因是,二月初一打了一个大胜仗。那天他率领三千勇士,出南北门分击,踏破十余座敌垒,夺得太平军的大批军粮,运到城内,又得维持一个月的军民口粮。
到了三月里,罗掘俱穷,终于遭遇了与杭州被围的同样命运,但是,赵景贤跟王有龄不同,湖州乏食的十一万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制之下,因而还能苦守两个月。当然,人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赵景贤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现那种万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迹。
从洪杨军兴以来,太平军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药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无所施,因为湖州的地势比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涌出。而且城外四面环河,云梯卫车等等攻城的战具,亦无展布的余地。唯一策略,就是叠石为垒,伐树作栅,团团围住,渐渐进逼,困死赵景贤及湖州军民。
这样到了五月初三,长毛终于逼到城下,垂毙的军民,心余力绌,想守不能,湖州到底沦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个月以后。湖州侨居在上海的士绅,在听取亲友的生死存亡以外,对赵景贤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关怀他的下落,最后得到确实音信,已被移送到苏州,监管甚严。“侍王”李世贤威胁利诱,百计劝降,而赵景贤不为所动。还有个说法,李世贤打算将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揽民心,而谭绍光坚持不允。此说真假,没有人能证实,不过赵景贤确实未死,有人见过他,长毛的监禁虽严,供应无缺,赵景贤每天喝醉了酒骂长毛,居然亦为长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旧游之地,在那里有许多难忘的人,自然也关切劫后的故交。不过,比起刘不才来,自不如他伤感之甚,所以能够冷静地打算。
“三爷,你光在上海伤心,没有啥用处,有件事,稍为要冒险,可是这件事能够做好,很有意思。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不晓得有没有心情去做?我从来没有这样子泄气乏力过。”
“这件事或者会把你的劲道再鼓起来。”朱大器说,“我想跟老孙商量,好好凑一笔款子,设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张,带那笔款子到湖州,能够开秤收丝最好,不然就放款出去,定他们明年或者后年的丝。”
这几句话,真如灵丹,刘不才马上精神振作了,“好极!
我去。”他说,“现在是新丝上市的时候,不过今年不见得有多少丝,我去办放款,买期货。这一来,不晓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这个办法,真正阴功积德。”
“办法虽好,也要有人能托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张夫妻、陈世龙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旧业。还有郁四,务必要去找,能想办法把他弄到上海来,就更好了。”
“你不用关照,凡是熟人,我一个个都要找到。你去筹划款子,我先到嘉兴去一趟,找孙祥太帮忙。”
于是,朱大器便跟孙子卿深谈了一夜。都认为放远眼光来看,一旦时局平靖,外销畅旺,产地丝价必高,所以这时候放款收买期货,将来必然大获其利。而且产地丝户都掌握在手里,便可操纵丝价,洋商不能不乖乖就范,更是一跃而为丝业领袖的大好良机。这件事不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决定调度二十万银子下手。
“银子下乡,用起来不便,现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铜钱,小叔叔,你看是不是买几万吊带到湖州?”
“日本铜钱?”朱大器诧异,“我倒没有见过。”
“喏,小叔叔开开眼界!”孙子卿取出一枚“宽永通宝”的日本铜钱,谈它的来源。
“有个徐雨之,小叔叔记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记起;是一次孙子卿请吃花酒,同过席。此人名叫徐润,字雨之,号愚齐,广东香山县人,十五岁到上海,随着他的伯父在英商宝顺洋行“学生意”。今年不过廿五岁,却已当到宝顺的帮办。宝顺洋行专销丝茶,徐润自己又跟人合伙开一家郭茂钱庄,算起来与朱大器是双重的同行。只是朱大器这几年在杭州的时候多,加以徐润年纪太轻,未加重视,所以并无来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么生意都做。这批钱,是他从日本横滨运来的,一共六十三万吊,现在无人过问,要买可以杀他的价。”
“为啥没有人过问?”
“因为‘宽永’这个年号,没有人晓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见多怪,就滞销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宽永钱来检视。钱是紫铜钱,铸得平整清晰,比私筹的“烂板”、“沙壳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轻了些。
“讨价多少?”
这是指银子与铜钱的兑价;“讨价六钱!”孙子卿答说。
所谓“六钱”,是指每吊——一千文铜钱,换银六钱。江浙的私钱,时价每千五钱银子,朱大器认为宽永钱如果当私钱买,是有利可图的。
“这种钱行情会涨。虽然分量轻,铜的质地纯,成色不错,而且是紫铜,将来可以看到每千七钱。不妨买。”
朱大器对此道是所谓“铜钱眼里翻跟斗”的内行,他说可买,当然要买。但如全数收进,须三十万银子,一时凑不出这么一个巨数,而且也怕一时用不完。因而主张持重,只买个三五万吊。
“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随便你,三万吊就三万吊,五万吊就五万吊。不过买少了,你将来会懊悔。”
听这一说,孙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钱庄是小叔叔的本行,当然听你的。只是,”他踌躇着说,“多买了要摆在那里,怕搁杀本钱。我看先请张胖子去打听打听行情再说。”
朱大器听出孙子卿不以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极力收回自己的话,说他的看法亦不见得对,还是以少买为宜。但孙子卿亦是同样的心思,不由分说,派人将张胖子去请了来,表示此事请朱大器这方面决定。
等张胖子一到,听说经过,大摇其头;“买不得、买不得!”
他说,“尤其不能到内地去用。”
“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从来没有听说过啥‘宽永通宝’!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没话可说。”
“啊!”朱大器矍然而惊:“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老孙,这笔钱运进去,用不掉还不要紧,只怕长毛不讲道理,全数没收,那就冤枉了。”
于是为了持重起见,朱大器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多买“宽永通宝”的主张,一文不要。而话题亦由张胖子转到徐润身上。他对此人颇为渺视,认为徐润年轻浮躁,什么生意都做,在商场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要吃一次大亏,才会学乖。
“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所谓‘江湖越老越寒心’。”张胖子紧接着说:“现在有个机会,很可以下手,一进出之间,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赚个三五万洋钱,易如反掌。”
张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范围中,相当精明,但像这样的语气,朱大器却很少听到,当即迫问是何机会?
“是这样的,宝顺洋行不晓得那里来的消息,说英国要跟日本开仗。战事一起,英洋必定落价,已经决定抛出,而且手笔甚大,预备抛几百万,虽非现货,这笔生意也够大了的。
现在怡和洋行一帮正在收,抛多少收多少,我们也很可以做。”
“这个消息我也听到。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请胖哥指点。”孙子卿说,“如果头寸只要调动几个月,我可以想办法。”
“指点不敢当,略为谈谈——”
张胖子爱讲话,这一谈自是长篇大套,从银洋的种类谈起,大致西洋各国凡是改用金币的地区,银圆都倾销到中国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识,以花样来定名,西班牙的称为“棍洋”;香港的称为“杖人洋”;墨西哥银圆是一只老鹰,就称为“鹰洋”,在上海最为盛行。
“有一层,外头人不大晓得。英国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鹰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花式,造好了运到上海,所以‘鹰洋’又称‘英洋’——”
“慢点!”孙子卿插嘴说道,“外国规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别国的钱,是不准的。英国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鹰洋跟英国鹰洋毫无分别,你说我假,请问是不是分量轻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无所谓真假。第二、英国这批鹰洋是运到中国来销,不是运到墨西哥,对他们的市面没有影响,有啥交涉好办?”
“这话不错。”朱大器说,“老孙,造硬币跟造假钞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孙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请你再说下去。”
“现在英国跟日本开仗,是真是假,我们不晓得,就算开了仗,我想不通,英洋为啥会跌价?银子成色在那里,是不会变动的。如说英洋吃香,大家欢迎,那么一开仗,英洋来源稀少,不是反应该涨价吗?”
“对啊!”孙子卿深深点头,“这就是有意兴风作浪了!大批抛出,无非想动摇人心,等价钱一落,他们再补进,价钱自然回涨。这种做法,就跟翻戏差不多。”
“现在就有人要拆穿他们的翻戏,怡和洋行有一帮人,跟他们在‘对赌’。我们怎么样?照我说,很可以轧一脚。”
“这要小叔叔作主。”孙子卿说。
朱大器点点头,不慌不忙地问道:“他们抛出啥价钱?”
“总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银子。”
“这当然可以吃进,好在银子换银洋,银洋亦随时可以动用。”朱大器断然作了决定:“我们要现洋,有多少收多少。”
孙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笔准备运到湖州买丝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刻就要提走,所以这笔利润套着套不着,还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涨而不能不用出去,张胖子必然失望。这话应该说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说,“款子我可以调动个十来万。这笔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伙,你吃一份干股;赚了你提三分之一,亏本不与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这还有啥不好?”张胖子眉开眼笑地,“挑我发个小财,何乐不为?”
“胖哥你先不要高兴!我话还没有说完,这头寸随时要抽回,因为另有要紧用场,此刻只不过暂时抽出来用一用。到时候洋价未涨,无利可图,你还是立在白地上。”
“这——”张胖子问道,“就是要抽回,总也有个日子。可以用多少时候呢?”
“大概一个月。”孙子卿看看朱大器说:意思是如果估计错误,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个月恐怕还看不出苗头。”张胖子想了一会,打着结的双眉,突然松开了,“不要紧!我来调度。不过,你们要抽这笔头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经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这样打算,到时候看洋价要涨,另外吃利息,借纹银来让我们派用场,拿银洋留在手里?”
张胖子笑了:“什么花样都瞒不过你!”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这样打算,我倒有个主意。怡和那一帮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过现在大家在一条线上,不熟也熟了。再说,老孙不是熟的吗?”
“还好。有事总可以商量就是。”孙子卿问:“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这样想,做生意讲利害关系,利害相共,休戚相关。
现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说什么?反正在一条船上,风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亲多近,彼此打听打听行情。如果洋价真的看涨,我们又急需头寸用,就可以拿这些银洋跟他们作个押款,利息一定不会高。为啥呢?他是大户,看涨的心思比我们急,如果我们的现洋抛出去,影响市面,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一定肯帮我们的忙。”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他自己的忙。做生意只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没有谈不拢的。”
“这番道理说尽了!”张胖子很高兴地说,“老孙,我们今天就请怡和的一班人叙叙。你看怎么样?”
孙子卿欣然同意,当夜便飞笺邀客,请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热闹的当儿,朱家派人来追朱大器,因为朱老太太沾染时疫,突然病倒——这一病,朱家大丧元气。先是朱老太太一场伤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汤药,百事俱废。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却又累得病倒了,是外寒内热的冬温,病势反复,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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