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河边寻了一阵哑巴,只在湿沙滩上看到一行脚印,已经浸满了水,泛着冷光。他俯身喝水,连喝了三个脚印坑。
他走到支部家门口,举手想敲门。突然响起的一阵婴儿的响亮哭声使他吃了一惊,举起的手又垂下来。周围只是些或明或暗的冰凉的石墙以及用白灰涂在墙上的牛头,以及牛角上方的太阳、月亮。那稚拙的线条此时显得狞厉之至。自己长长的身影也被一道直棱棱的墙角拦腰横断。只在瞬间,那仇恨又全部恢复了,他把脚步踏得山响。
走过线务站时,一个纸团跳到脚前,展开只有一行字:“!!你是谁?!”他注意到楼顶平台上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他把纸团了,扔回楼顶。
他背靠白塔。这时,他依稀记起,上中师时几个青年教师议论过的也好像是这么个问题,连带着提起许多外国人的名字,受到了校方不点名的批评,反而引起许多学生涌入那几个大学生宿舍,大谈那个存在主义。还在课堂上做出许多名堂。其中之一就是把眼睛鼓到鸡蛋大,断喝一声:“你是谁?!”他去听过一次,很快受到团小组长的热情帮助。
当几个青年教师错误上升到需要点名批评,并推迟转正时,他和团小组长已经悄悄搂着腰交换思想了。
他觉得这一切很好笑。到底是自己好笑,还是眼下这个炒陈饭的大学生惹人好笑,他不想深究。
他不能回到木屋里去,只好敲开派出所的门。小林警让他到老所长屋里睡了。
关上门,他又探进脑袋:“你那野鸡肉味道好怪。”
“别叫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往事又悄然出现在眼前了。
那一夜桑蒂躺在地上,不自觉流出了泪水。哥哥康若松说:“不哭,我们家就我们两兄弟了。”
于是早起便听哥哥讲课,下午自己做作业,哥哥看书。
晚上自己睡了。哥哥捧了一本破书呆呆地想心事。他紧闭嘴唇,年龄越大,那微带苦涩味的面孔就越是苍白得厉害了。
“要是以前,康若松可是一个和尚的好料。”
“那用说,早进拉萨,上神学院了。”
老人们背地这样悄悄地议论。
“那是好命遭了劫数。”
“小命上还有一个大命。”
“法轮回环啊。”
“法轮。”
那些夜里,塘火慢慢熄灭了,兄弟俩要静听许久雨点、雪霰敲击屋顶的瓦板,或是晴明的夜里星星、露珠、拔节的草木以及河流的交响。
“书里怎么没把这些声音写出来?”
“你写吧?”桑蒂没好气地说。
“我也那么想。”康若松却翻身起来,抓紧弟弟的肩头。
桑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中,他感到哥哥激动得打抖。他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喜欢阿满。”他突然闷声说道。康若松手又抓紧了一些,然后缓缓放松了,一言不发重新躺平。
桑蒂听着哥哥频频翻身。骚动的情绪早已消失了踪影,只听到自己的肠胃辘辘作响。
等到康若松梦呓中说不行不行时,桑蒂也早已睡着了。
桑蒂在老所长床上翻了个身。想:哥哥康若松一向做梦很多,自己则自小不大有梦。
支部喜滋滋地对哥哥说:“做那么多梦干什么?”
老所长却说:“这世界,幸好还能让人做做梦。”
自己那时是不懂得其中意味的。
他燃上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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