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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陵北五黑坟第二十章 田家铺的没落

第二十章 田家铺的没落

        田家铺小镇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田家铺人的精神在一日之间彻底崩溃了。他们的光荣与梦想,他们的骄傲与自信,他们的幸福与欢乐全随着一声爆炸而烟消云散了。一千多个活生生的男人骤然之间消失了、不见了,这对田家铺的女人们来说,不亚于天塌地陷!男人是女人头上的天,尽管这块天上有风暴、有雷电、有乌云,尽管这块天上不存在永久的明净,可这是她们的天呀,她们不能没有这块天!她们要在各自的天空下生息繁衍,这块天空是其它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她们知道,属于她们的这些活生生的男人们是小镇存在的基础,是维持田家铺生活秩序的支柱。男人们的消失,意味着田家铺的没落!

        田家铺的男人们是属于她们的,同时,也是属于矿井的。大华公司在这里开矿以后,这里的男人们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和矿井发生了联系。镇上胡、田两姓家族中的无地乡民最先投入了矿井的怀抱,他们像外来的客籍窑民一样,腋下挟着煤镐,头上戴着柳条帽,手里提着矿灯,到深深的地层下寻找他们的红高粱、金玉米去了。他们的眼睛发亮,心里发狂,他们都做着热辣辣的梦,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从深深的地下扒出一堆堆老洋,用来置田买地。后来,有地的乡民们也陆陆续续下窑了——农闲时无事可干,总不能在家白吃饭呀,下了窑,好歹能扒拉出两个现钱花花,这又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一些有钱有势、有办法的人,自己不敢下窑玩命,又想变着法儿捞点钱,便也和大华公司的矿师、技师们拉起了近乎,包起了一个个大柜……

        开初,下窑的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有田有地的老辈田家铺人一概把窑工们称为“窑花子”。他们固执地认为:人生在世若要往高处走,则做官;往富处走,则经商;往实处走,则种地;下窑刨煤决非正道。田二老爷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一贯不主张田姓乡民下窑刨煤,然而,田二老爷却管不起田姓乡民们饥饿的肚皮,乡民们为了肚皮,偏要下窑刨煤,二老爷也拦不住。

        拦不住,二老爷也就不拦了。后来,二老爷自己的远房兄弟田东勤也在公司包了个大柜,专招田姓乡民下窑哩!

        下窑的乡民们也没离开他们脚下的土地。他们下窑刨煤,说到底还是为了土地。自打镇上的几个爷儿们在窑下干了几年,置了几亩薄地之后,他们就觉着自己有奔头了!他们也认定自己会成功——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们总能刨出他们的土地来!人生一世,不能没地呵!那些从山东、河南、皖北过来的客籍窑民似乎也根本没打算在田家铺打万年桩。别的不说,光瞅瞅他们的破草棚、烂茅屋就可以明白个大概了。他们也想从田家铺矿井下的煤层里扒拉几个钱,然后回老家盖屋买地!

        在田家铺镇子的分界街上,窑工和乡民是分不清的,街头踅足的男人们既是窑民,又都是乡民。农忙时,他们都属于土地——属于自己的、或别人的土地;农闲时,他们又一概属于矿井。土地和矿井,是田家铺男人们的依托之物:土地是根本,矿井是希望,希望是为了根本而存在的。他们并不热爱矿井,并不把下窑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只是想借矿井这个怪物来谋求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被拴在井架上,被埋在井坑里,他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想必会比今天更好。

        一个个明天过去了,一个个希望破灭了。他们的精神渐渐麻木了,像磨道上的驴一样,周而复始,一圈圈走着,把他们最初的梦想一点点忘光了……

        突然来了一声爆炸,突然一千多名伙伴被矿井吞噬,田家铺的男人们这才警醒,这才觉着发生了点什么不合理的事情。他们有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他们倔强的生命一下子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们极一致地认为:得和面前这个罪恶的矿井算算账了!

        他们要亮开嗓门喊、张大嘴巴叫,把他们的仇恨、怨气和他们的不平,统统发泄出来——为那些死难的窑工、也为他们自己悲惨的命运和无可挽回的绝望!

        在公事大楼广场上,田家铺的男人们就准备闹事了,他们不怕那些大兵,他们往日也打过仗哩!可田二老爷和胡贡爷却不让他们闹,无奈,他们只好回去。他们等着田二老爷和胡贡爷与公司的那帮王八蛋们办交涉,一旦交涉也办不成,他们就非打不可,非把这个该死的公司捣毁不可!

        悲哀而绝望的哭声从五月二十一日的那个灾难之夜开始,便充斥了田家铺镇分界街两旁的每一间茅屋、草棚。田家铺的女人们哭哑了嗓门,哭肿了眼睛,哭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五月二十二日几乎整整一天,田家铺镇炊烟全无,悲痛欲绝的田家铺人大都忘记了自己饥饿的肚皮,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不该忘记的许多、许多事情。二十二日下午,整田家铺矿区下了一场大雨,仿佛老天爷也为田家铺的巨大灾变伤了心,把倾盆的泪水从天上洒到了人间。

        孩子们也在哭。孩子们的哭声是由女人们的哭声诱导出来的,断断续续。他们还太小,还不能完全弄明白,这场灾变对他们今后的生活将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哭声,只是对母亲们哭声的一种响应,他们眼神中充满了疑问,哭声中透着一种迷惘。

        田家铺幸免于难的男人们在女人面前表现了他们极大的克制与镇静。他们绝大多数人没有哭——他们来不及哭,他们也不能哭,他们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他们要为挽救遇难的工友们竭尽自己的全力,要凭自己的力量、凭自己的努力,稳定住一个个被炸毁了的家庭,维持住田家铺镇的基本生活秩序。

        然而,当公司和官方组织的第一次抢险宣告失败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沉不住气了。分界街和分界街两旁的雨巷里开始出现他们蹒跚的身影;一声声闷雷般的、发自肺腑深处的叹息,充斥了田家铺的每一条街巷,在叹息的同时,他们的脸膛上也滚下了泪珠……

        翌日,开到田家铺镇上的张贵新的大兵们介入了田家铺人的生活。奉命驻扎在镇上的大兵为一个营,约有五百人。镇议事会议长张大头把镇里的一所公事房让了出来,安置了一个营部和百十个大兵,剩下的一部分,就分散住在各窑户区里。

        大兵们出现在窑户区后,或多或少给人们带来了一点精神的安慰,同时也给死气沉沉的田家铺带来了一线生机。大兵们要吃饭,田家铺的女人们只好忍着悲痛,烧起炉灶——这些女人们认为,大兵们是来拯救他们的男人的。她们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也得像个真正的主妇那样,好好款待大兵们。尤其是听说在下井救人时,五名当兵的弟兄丢了性命,她们愈加感动了。

        就这样,由于大兵们的介入,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田家铺窑户区上空出现了生命的炊烟。

        大洋马的面前站着一个兵,这个兵高高的,瘦瘦的,看样子大约有二十七八岁;长方脸,大眼睛,鼻子高而且直,模样挺招人爱。他不住大洋马家,是住在对门田老八家的院里,可他偏偏跑到这儿来,一来,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要给她挑水。

        她不知道自家的水缸里有没有水,可她估计没有。她从来不挑水,挑水的事历来是那个死老头子干的,那死老头如今埋在井下了,这一天一夜,水缸里的水也许快用完了。

        那就让他挑吧!

        她将一根油光锃亮的竹挑子和两只黄锈斑斑的铁桶提到那大兵跟前,嘴儿一努,慷慨地赏赐给他一个效劳的机会。

        “谢谢大嫂!”

        她的嘴角挂上一个嘲讽的笑。这些男人们的心理,她摸得透透的。

        她长得不赖,大眼睛,长睫毛,面皮白嫩,而且,身体很高,奶子很大,颇有些毛子相。因此,田家铺的人便叫她大洋马。她的真实姓名叫什么,除了她自己和那个死老头子外,田家铺没人知道。她和她那个死老头子,都是外来户,是从北面的一个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有人说他们是犯了什么案子,跑到这儿来避风的;也有人说,她当过婊子,是被那死老头子拐到这里来的。谁知道呢!

        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她那死老头子。她还挺骚、挺泼,敢伙着一帮娘儿们给男人扒裤子,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对手。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就被扒过……后来,风传她和“杀人刀”好上了。

        这事是真的。她为此十分骄傲,娘儿们因此和她开玩笑,她也毫不在乎。她曾私下和人讲:

        “你们也来勾勾试试,人家是田家铺第一刀!”

        她不喜欢她那死老头子。这一点,她也毫不隐瞒,她说那死老头子的家伙没有用,把她养儿子的事都给耽误了。可也有人讲,不养儿子,责任在她——她不是和“杀人刀”常在一起厮混吗?咋也没续上香火哩?

        这事谁也说不清。她老头子怕她,不敢说;外边的人不摸实情,不能说。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眼下,她已是三十八岁的娘儿们了。

        她却不像三十八岁的样子。在窑户区肮脏而窝囊的娘儿们中间,她显得出奇的年轻、漂亮。她一贯打扮得干净、利索,时不时地还穿上一件绸布碎花的旗袍。这件旗袍也许是窑户区中惟一的一件,曾使窑户区的年轻女人们羡慕了好几年。

        五月二十一日的灾难给她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她没有窑户区娘儿们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哀。一开始,她甚至有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她觉着那个死老头子一去不回,对她来说倒是一种命运的恩赐,从此以后,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可是听说“杀人刀”也被埋在窑下,她难受了,开始在心里一遍遍为“杀人刀”祷告。

        她忘不了“杀人刀”,不能没有“杀人刀”。这个强悍而高大的男人给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她常常在大白天便回忆起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烟草味很浓的男人气息,想着他给她带来的强烈而持久的愉快。她不能没有他。她是从他那里才体验到了真正的生活乐趣,这种乐趣是那个死老头子和其他男人无法带给她的,只有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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