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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中转机场后,墨非没有搭乘姐姐为他钦定的航班,而是改乘当地大巴——指不定什么时候姐姐心血来潮,就会查询他的下落。大巴,尤其是当地大巴,不像航班那样,具有诸多查询渠道。固然,信息时代,查询一个人的行踪已非难事,可话又说回来,谁没事儿去闹腾那么大的动静?

        再说大巴还有随时下车的机动性,见了哪个地界有趣,可以马上跳下去……

        而后又改乘当地人的小木船,继续前行。据船夫说,他们的行程为两日。

        他毫不犹豫地舍去了姐姐为他安排的那个名人商贾云集的旅游“胜岛”,自选了一个距那岛子相当远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岛。

        之所以选定那个目的地,并不是因为那地界有着与他的爱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是因为心底有个难以破除的迷信——越是离自己遥远的人,越是离自己遥远的地方,才越贴近自己。

        但是,何谓遥远?都是相对而言,哪里有真正意义上的遥远?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个念想罢了。

        墨非仰面朝天地躺在不大的舢板上,心里偷着乐,这回,他们算是无法掌控他了。

        小船飘摇,海浪打在船帮上,啪啪地拍出简朴的节奏,不轻不重,就像拍在他身上那样舒坦。这是豪华游轮上绝对听不到的、真正让人感到天高云淡的声响。

        如果是姐姐和姐夫,肯定会乘豪华游轮,回来之后,免不了还会在博客上贴个帖子,说他们乘坐了世界巨星杰克森乘坐过的豪华游轮等等。

        太阳果真如大夫和姐姐所愿,慷慨地照耀着墨非,而墨非顺手就把姐姐塞到背包里的防晒霜扔进了大海。一个男人,用什么防晒霜?男不男女不女的。

        到了地方,墨非才背着背包寻找下榻之处。

        几乎是在岛子的巅峰,墨非看到一家客栈,客栈的幌子上画着一个大大的“0”,想必就是这家客栈的名号了。

        挺不错的名号,真像为他准备的,如此贴切,看来他真的和“0”有缘,于是决定就在这家客栈落脚。而后来的旅途经历更让墨非觉得,这客栈的名号,果然玄妙。

        店东看起来很不热情,一副你爱住不住的样子。还得事先付款,因为墨非离开客栈那天,店东说他也许不在店内,无法结算,而且不收信用卡。

        这倒不错,不然姐姐就能从为他提供的信用卡消费单上看出他的去向。墨非早就有所准备地提取了不少现金,像个乡下人那样,分藏在上下衣裤的各个口袋里,即便有所丢失,也不至于全军覆灭。

        可是刚到此地,还没怎么消费,出手自然是大面额的钞票。店东说:“眼下没有零钱,不过明天早上我会把找头儿放在你的客房门外。”

        不给欠条也不给收据,对此,店东只有惜字如金的两个字:“没有。”

        这地方其实更适合叫做大车店。只有窟穴似的两间客房,更没有眼下已经普及到人头的席梦思——不过,在这样一个大车店,睡在席梦思上,是不是很滑稽?

        曾经的壁炉“巨”大,烟熏火燎,很沧桑的样子,像是早年西方乡间那些既能取暖又能烹饪的万用炉。

        壁炉前的石板地上铺着毛皮,上面扔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枕头和一条同样分不清颜色的毯子。枕头和毯子看上去有些年头儿,是不是很脏?说不清楚。这就是他要睡在上面的卧具了。

        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粗大的原木以榫头连接。没有上过漆的桌面上,恣意纵横着资格很老的皱纹,皱纹里既藏着经年污垢,也藏着不知多少旅客的身份。桌上有个巨大的茶杯,第二个都别想找到,捣米石臼似的,一副举足轻重的样子。

        躺下之后,大大小小的关节嘎巴嘎巴地从上到下好一阵响动,像是有人为他把全身的骨头捋了一遍,那个舒服!当夜睡得很香,居然没用安眠药。

        第二天一早醒来,在那张硬如石板的床上赖了很久。奇怪,那张硬如石板的床,很让墨非留恋。

        抬头一看,壁炉上方横着的石板上竟还放着几本书。

        想必是从前的旅客看完之后便扔下不肯带走的书,想必是这样的书也不值得他们一读再读,不过用来消解旅途的单调。店东也不是舍不得扔,而是不屑垂顾,一任这些书留在这里。墨非呢,如果不是赖在床上,也不会伸手取下这些书。

        大多是旅游宝典、不甚高明的推理小说、扑克术,还有科技方面的普及读物……倒是有一本短篇小说集,还有点儿意思,便稍加仔细地浏览起来。

        突然,一根翎羽从书里掉了出来,横纹,黑白相间。按理说,形状也没什么特别,可就是觉得少见,陌生。那种陌生感是遥不可及的,不像一般的陌生,只要有所接触,间距总会缩短,哪怕缩短一尺一寸,也是缩短。而这个陌生,你越是觉得贴了上去,就越是明白根本没有贴近的可能。

        当然,也没什么特别,世界上各种各样没见过的事物太多了,何况一只飞禽?在这个远离世人骚扰的岛子上,肯定就有不少他不曾见过的飞禽。

        墨非一面翻看着那本短篇小说集,一面不经意地用那根翎毛拨弄着下巴,偶一顾盼,原本无奇的黑白横纹,突然就有了意义。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墨非不能不注意到,翎毛上的黑白条纹是有规律排列的,几个黑色条纹之后,必有一条更宽的白色条纹作为间隔,而每组黑色条纹的排列数目并不规则,也许是五条,也许是六条,但白色条纹的宽度是相同的……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别。

        然后墨非放下书,有意无意地数了数那几组黑色条纹的数目,排列下来是:1、366、560……所谓“0”,就是直至翎羽的根部,再也没有黑色条纹组合的大段空白。

        1、366、560……

        什么意思?墨非想了又想,在记忆中搜来搜去,找不到任何可与这组数字搭接的链子,便继续读那本小说。读着读着,就有点儿读不下去,那根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的翎毛,尤其是那一组数字,总在撩拨着他,让他放心不下。

        1、366、560……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偶然而已。可是很多有意思的事,就藏在没什么意思的偶然后面。

        墨非暗笑自己,难道想从这一组数字中爆个冷门,发现个什么“定律”“猜想”,然后一鸣惊人?他自嘲地一笑,伸了个懒腰,放下书,准备出去找些吃的。

        一开房门,门前的石阶上,店东找回的房钱,按面值一溜儿排开,一分不少。墨非又在所谓前台上找到一些食物,不管是不是留给他的,也只好吃了再说。

        食物有些单调,烤土豆和玉米汤,又找到一点儿烤鱼或烤虾,可惜都是冷的。好在不缺橄榄油和盐,用来蘸面包或蘸土豆都不错。

        这才走出客栈,按照前晚店东说的方向下崖而去。

        也许不能说是走,而是在几乎没有路的岩浆碎石上向下滑行。这样的路,如若不是当地渔人或店东这样的“地头蛇”,恐怕谁也难以详尽一二。

        尽管周遭火山岩浆已凝固亿万年,但安全性、可信性看上去却是那样可疑。也许一小时,也许一年,也许一百年之后,随时都可能会塌方的火山岩,松松垮垮、极端不负责任地悬在他头上。而且,谁知道它们会不会重新熔化……

        然后穿过当年的海底——所谓当年,其中亿万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已说是峡谷了。

        天南地北地走过不少峡谷,但那些峡谷,已被不可抗拒的岁月固定为真实意义上的峡谷。而这一处峡谷,不但是墨非见过的最为狭窄的峡谷,而且显见地野心勃勃,决不甘心屈尊于峡谷的地位。比如,峡谷之上,分明凌空无物,却似乎仍然高悬着深不可测的海洋,或是说海洋的魂魄,如若不是两侧峭壁坚韧支撑,怕是早就压迫下来,势不可当地将一切淹没。

        而峡谷尽头,大西洋的海水也似乎随时都会涌进……明知在这种地界连魔鬼也逃脱不了,可他还是有一种随时拔脚而逃的冲动。

        经过一处墙壁、门窗、檩条早已被含有盐分的风雾腐蚀,被人废弃不知多少年的老码头之后,再也无路可走。也可以说他走进了大西洋,因为脚下就是浸在大西洋中的礁石,或是说凝固的岩浆。

        墨非拣了一块礁石坐下歇息。举头仰望,盐雾弥漫,据说这样的空气对治疗哮喘极有裨益。

        放眼远望,这才领略到何谓视野开阔——目极之处,海呈一道弧线,也可以说海沿地球的弧度下滑,这才感到地球果然是圆的……所谓地“平”线之说,是不是有点儿“鼠目寸光”?

        下午,墨非又转向火山口。

        整个小岛,其实就是一个火山口。如果没有当年火山的爆发,断不可能催生出这样一个小岛。

        果然是个小岛。游人本就不多,六点不到,火山口上的游人早已散尽。整个火山口上,只有他这一介孤家寡人。

        大风骤起,风萧萧兮,却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从火山口下,也许是从海上,魁伟如墨非,也几乎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从火山口上推入下面的深渊。

        抵御着风的揉搓、推搡,墨非坚持沿火山口而行。走着走着,忽然就觉得像是行走在一只耳朵的耳轮上。

        除了地球,谁还能有这样巨大的耳朵?琢磨来琢磨去,这个火山口,可不就是地球无以计数的耳朵中的一个?

        溟濛中,墨非觉得,这只耳朵像是听见了他灵魂中从来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事。

        尽管,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

        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从来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事。

        可这只耳朵,却让墨非凭空怀有了一份不能与人言说的心事,有了一份世上难觅的、知遇知己的喜悦。

        而后,墨非又觉得那火山口是地球无数嘴巴中的一个……

        而后,一个虚无缥缈、充溢于天地间的声音,也许是声声叹息,也许是一种气韵,不着痕迹地将他慢慢抱拢,断断续续地、却是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你能想象,叹息和气韵是可以说话的吗?

        墨非环顾四周,除了头上的苍穹、周遭无际的空旷,就剩下他,如支棱在地球这只耳轮上的一根无依无傍的小草;或是一根被遗忘在地球这张大嘴上的孱羸、孤零、营养不良的胡须……哪里会有什么声音在他耳边述说!

        天色渐晚,墨非的身影更像一枚剪纸,贴在除他而外别无一人的暮色中。尽管夜的脚步沉静得如此不动声色,它的侵蚀性却不可估量,墨非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但他依然徘徊流连,不忍离去,心中对解读方才那个声音的来龙去脉、含意,充满了渴望。墨非再度向火山口下望去,忽然想,也许那声音是从口下的深渊发出?这火山口究竟是地球无数耳朵中的一个,还是地球无数嘴巴中的一个?

        难道是地球在对他说话?——当然不是。

        可墨非确实感到了一个不知来自何处、何人的嘱托。尽管他不能明确地说出那嘱托是什么,尽管他似懂非懂,却十分明了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托付。

        …………

        瞬间,太阳落入海中,天色却并不冥暗,留一片暮红、远蓝。

        强劲的把他揉搓、推搡得东倒西歪的风,像骤然而至那样骤然而止。火山口下的深渊,立刻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如果说刚才还能对它朦胧地感受一二,眼下可就天是天、人是人地两不相干了。

        就这样若有所失、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客栈。

        直至又看到那根横在床上的翎羽,突然意识到:尽管世上很多东西已远离人类视线,却似乎没有离开宇宙,说不定它们还在干预着人类的生活……好比这根翎羽,它为什么在这里,并在这时出现?

        这难道不是一根儿来头颇为蹊跷的翎羽?

        又怎能探知它的来历?

        别说他没带着笔记本电脑,就是带了,这个小客栈也肯定没有宽带或无线网络,恐怕全岛子连个上网的可能都没有。

        看来他还得乘船到他最不想去的大城市,找一个大型图书馆,或是一个著名大学,请教一位生物学方面的教授。

        本是一身轻松的旅行,却让接二连三的意外变得颇为凝重了。墨非不得不收拾起一贯的吊儿郎当,甚至长吁短叹起来。

        所幸在壁炉上方的石板上又看到一个葡萄酒瓶。昨晚那瓶酒不是喝完了吗?回眼,再看,原来是一瓶未曾开启的新酒,肯定是他今天出去时店东拿过来的。

        昨夜,本是店东在前台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儿地独酌,自得其乐的样子着实让墨非眼馋,不由得上前问道:“我能来一口吗?”

        店东老大不情愿地给他斟了一个杯子底儿。一口下去,就让他瞪大了眼睛。此酒极像店东很少撒嘴的那只大如火炮的烟斗,让人印象强烈而难忘。

        墨非不禁赞道:“好酒啊!初入口时不露真容,至喉部方才有微苦回味,而后就是腌李子的甘香覆在微苦的回味之上——是南美那种李子,不是我们国产的那种。”

        见墨非说得头头是道,店东才说,这是他自己酿制的酒。

        再看看店东的脸,墨非就知道,只有这种不把任何事当回事的人,才能兴之所至地酿制出这样的美酒。

        店东说:“我每年自制不少葡萄酒,可从不出售,留着自己喝或送给朋友。这瓶酒是二○○四年酿的,因为日照关系,那年葡萄收成不多,只酿了三十多瓶,属于珍藏版,而且只剩下不多的几瓶了。”

        说到这里,墨非马上就要为他那个杯子底儿付款。店东却说:“无价。”显然是酒逢知己的待遇。

        咂摸着葡萄酒留在口里的余香,心中却升起一片惆怅——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可能与店东这二○○四年自酿的美酒相遇了,即便店东自己,怕也酿不出与二○○四年同样的美酒了。美酒与艺术家的灵感一样,不可重复。

        当然,店东还会不断酿出别的美酒,但此酒断断不会重来。这不是店东的问题,而是同样的日照、同样的温度、同样的雨量、同样的水质、同样的“等等”,永远不会再现。

        是啊,世上的事,又有哪些禁得住细想?宇宙万物,哪种不是昙花一现,此生不再?这是宇宙的无法无度,谁也不可能把握。

        然而正因了这样的无法无度——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贸然而至的际遇,就让你在某时某刻有幸一场“艳遇”,比如眼下这杯此生不再的葡萄美酒,或昙花一现地睁开人类已然退化的第三只眼……

        这一个杯子底儿,着实让墨非感怀不已。

        于是打开壁炉上的那瓶新酒,接着再喝,不喝真对不起店东的另眼相看。

        喝至微醺,倒头便睡。不睡又能如何?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脑,何况墨非真的很累。

        朦胧中又见那支翎羽飘然而至,顿时睡意全无,爬起来拿着那支翎羽就到前台找店东。

        店东不经意地看了看那支翎羽,说:“不是我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那么,你是不是知道这是哪位客人留下的?”

        “更不知道了。”

        见墨非很在意的样子,店东只好说:“你去后面的山崖上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线索。我记得好像在哪块石头上,看见过类似的岩画。”

        根据这句渺茫的话,说墨非踏遍这个岛子上的所有山崖也不为过。有一处山崖,山形奇异,简直不像真实的山,好似被“巨”不可测的刀斧砍出来的道具。而山的褶皱又十分隐蔽,有些神出鬼没的意思,总是猝不及防地给他一个阴冷的照面,加之空谷无人,在里面绕来绕去,还真有点儿恐惧。

        结果呢?结果算不上一无所获,也算不上有所斩获。

        的确在一处山崖上看到了店东所说的岩画。可岩画上并没有翎羽的图案,差不多全是狩猎的情景,还有野牛、豹子、长了羽毛的蛇等等,基本上全是动物,只有一个男人的头部特写——大头大耳,大脸大嘴,大眼珠子。

        岩画上的男人有些突如其来,与岩画上的狩猎、动物等等毫无关联地举着一个排箫。

        在北京时,“夜夜笙歌”的排箫,怎么又在这里遭遇?还给不给他留点儿空间?!

        只是那排箫非比寻常,其大无比,竟排列着如管风琴一般多的管子。这到底是排箫还是管风琴呢?

        难怪男人有着那样的大脸大嘴,不然,如何吹奏这样大的排箫?

        想必此岩画与印第安文化有关?

        而后,墨非试图数一数排箫上的管子,可是数来数去,每一次的数目都不一样。他不禁失笑,一个数学研究所的专业人员,居然连手指头都掰不清楚了。

        有一次,竟然数出了1、366、560!……再数,又不是这个数了。再数,不对,再数……还不对。最后,墨非断定自己是对那组数字走火入魔了,不然不会在这里又和它们相遇。

        数排箫上的管子费去墨非不少时间,回到客栈,已然很晚。这当然和他数度迷路也有关系,其实后山并不很远,有些地段,昨天还曾来回往返,今次回来却认不得了。真有点儿奇怪。

        “迷路”又意味着什么?

        墨非反问自己。

        有那么一会儿,墨非似乎忘记了这个并不值得费神的小事,可不一会儿,这小事又浮上脑际。

        也这就是姐姐和大夫们让他“晒晒太阳”的缘故?然而,是因为他对任何事物都要探个究竟,还是他人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到了他这里却不可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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