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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灵魂在流浪唯美句子

        不要以为有了所谓焚烧古玛雅文化书典的“壮举”,就断定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是一位果决、高瞻远瞩、胸怀大志的人。

        世事是经不起推敲的。不论人也好,事也好。

        其实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所作所为皆为机缘,或是迫不得已,亦即人们常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且不说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十六七岁就入了修道院,而后又从事神职工作,仅就其本人性格而言,也如和煦之风,微微吹拂,属于那种人见人亲的性格。

        即便以才貌来说,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也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不是说他有多么英俊,只是说当人们的眼睛在遭遇人群撞击一时无所适从的当儿,一眼就能安落在他的身上,而再次相遇时,一定会想起这个人曾经见过。不像有些人,即便见过多次,每每再会却还像第一次见到,免不了再次请教尊姓大名……

        不能说这是因为他的身量在西班牙人中少有的高挑,自然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可到底为什么让人一瞥就能入眼?说不清楚,也许就是一种“一清二楚”的感觉。就像一间有条有理、不论什么东西都可以方便找到的房间,哪怕那件东西已多年不用,哪怕那件东西的主人自己都忘了他还有这么一个物件。

        天庭饱满,深目扬眉。可以想见,当初那对眼睛,如何地神采飞扬。

        阔嘴方唇。只是这张嘴并不让异性产生亲吻的冲动。不过一旦传起道来,立马有了脱胎换骨的飞跃,如同魔术。

        不可否认,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声线深沉洪阔,当然,大部分神职人员的声线都深沉洪阔。说神职人员的这种声线具有“蛊惑”的魅力,实属不敬。不过,有人正是因为喜欢一个声线,爱上具有那个声线的人,从而爱上宗教的例子,也屡见不鲜。

        那么换一种说法,说这种声线具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恐不为过。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职业的需要。君不见,有些神职人员,布道布上几个小时,也不曾显露口沫飞溅、声嘶力竭的丑态。

        难怪有那么多女信徒忠心耿耿地追随——这谈不上是对她们虔敬的、宗教精神的亵渎,可也不能否认,个人魅力,是成就事业的“东风”之一。

        两颊自颧骨处陡然削陷,这让优柔寡断、十分不果决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看上去十分坚毅,并具有了一个硬汉宁肯多一分却绝对不能少一分的决绝——不过是看上去而已。

        …………

        于是不少女人对他示爱,即便入了修道院、担任神职以后,仍有女人对他示爱。

        神职人员中,从来不乏与女人暗度陈仓的风流韵事。可风华正茂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如同老僧入定,自入修道院那天起,就断了一切俗念,包括他的青梅竹马,即便做弥撒时遇到,也如同遇到一般的信徒,礼仪周到,温煦如春,整个儿一个上帝的代言人,却寻不到藕断之后的一丝挂牵。就连不少西班牙人生来无师自通、不论面前的女人是否自己所爱,永远情不自禁地要表演的那份技艺——调情,也被他删除得一干二净。

        但不知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前女友们是否注意到:自他入了修道院后,不论何时,他的眼睑,就像晚上垂下的窗帘,从此再也无缘见到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睛。那一对眼睛的神韵是被天主召回,还是被他埋葬在了低垂的眼睑之后?

        如果探究一下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那低垂的眼睑,就知道那单薄的眼皮承担的重力该有多大。

        也许有人会禁不住发问:这是何苦呢?

        可人生有各种各样的选择,有人慨叹何苦,有人却是势在必行。

        …………

        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也绝对不是那种非此即彼,有张好脸子肯定就是一肚子草包的人。如果不是他对墨西哥当地语言的学习、掌握,也就不可能从当地人的传说中记录下诸多有关古玛雅文化、历史的传说,他的修撰也自然成为后人研究古玛雅极具权威的索引。人们一面道义凛然地诟骂着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罪行”,一面毫不尴尬地享用着他的修撰成果……可见世事并不总会丁是丁,卯是卯。

        十六世纪初期,神职人员和军人是西班牙男人最好的出路,以至其他许多职业乏人问津。比如赫尔南·科尔特斯将军,不知是否就是出于对这种风尚的追求,造就了他以数百人征服墨西哥几十万阿兹特克人的机会。如果他和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不追随这个风尚去到墨西哥,还会在历史上留下恶名多于美名的尴尬吗?

        不过,不能仅用“追随时尚”来解释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从一个七情六欲俱全的人,毅然决然进入修道院的原因。

        就看他进修道院之前,为对自己的女朋友们有个交代,那反反复复的犹豫、作难,便可知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也是个自顾自的人。

        当年,作为随军神父开赴新大陆之前,他的最爱阿丽西雅,特地从家乡赶到塞尔维亚码头,再次绝望地向他讨个说法:“为什么?”

        “为什么”是阿丽西雅的老问题了。自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入修道院那天起,她就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在他人看来,他的答案似乎很牵强,可对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来说,足以构成推翻自己以往人生的决策。

        阿丽西雅衷情、痴情,且始终如一。尽管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有女友若干,但阿丽西雅仍是他的最爱。如果他没有选择进入修道院,那么阿丽西雅肯定是他未来的妻子。只是,他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在婚恋上。

        朋友从没有对他说过自己是否爱上了别的女人,只是抱怨天主教徒为什么不能离婚,整日里茶饭无味、魂不守舍、烦躁不安,像是得了重病……这一切都还好说,浪漫的西班牙人,见天儿有人患这种爱情综合征,但可怕的是有一天,朋友的妻子无病无灾,突然死了。

        妻子的家族是有背景的家族,一定说是朋友毒死了妻子,并将他告上宗教法庭。这桩案子闹得家乡那个小镇翻了天,朋友最后受到法律制裁,上了断头台。

        以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对朋友的了解,他一直不能相信是朋友给妻子下了毒。那么后面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难道在朋友妻子那个家族中,世代相传的家产、权力方面的争斗,没有自相残杀的先例吗?

        而如果事实如此,那又是何等可怕的力量让朋友做出了这样的事?

        爱情啊,爱情!

        临上断头台之前,除了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没人为朋友送行。这倒让马力奥·佩雷兹神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位朋友为之上了断头台的女人,哪里去了?此时此刻,难道她不该为朋友分担些什么?哪怕她能站在断头台下看他最后一眼,也算是送他上路,也是对他一番以死相许的情意的回应。

        比起那女人的无情无义,更让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震惊的是,朋友既没有为自己是否给妻子下毒辩解,也没有留下什么所谓的遗言。对自己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爱情,却谆谆地对他说了一句:“马力奥,相信我,爱情和婚姻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应该相信朋友,还是相信朋友为之断头的爱情?这是朋友的错,还是爱情的错?!

        换作他人,这桩事件,遗憾或是伤怀几天就会过去,可是极易受到外界影响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此后久久沉浸在自闭状态中。在那些日子里,他都想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就连他的几个女朋友也不知道。

        也许他人不能理解,那时的西班牙,上断头台像斗牛一样,绝非罕见。但相貌伟岸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自小就胆小如鼠,连斗牛都不敢观看,让母亲为他颜面尽失。顺便说一句,马力奥·佩雷兹神父至死也没有去过斗牛场。他当然知道,在西班牙,一个不敢进斗牛场的男人,算得了男人吗?可他宁愿算不得男人,也不进斗牛场。

        而后,新西班牙第一任总督赫尔南·科尔特斯,又为婚姻丑闻闹得沸沸扬扬。他第一任妻子的亡故,一度也被传为是他下的毒。加上他在墨西哥和瓦斯特克部族酋长女儿惊天动地的爱情,毒死作为天主教徒不能离婚的妻子,更是“因为所以”地有了依据。赫尔南·科尔特斯的功绩也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的败行劣迹被成倍扩大,全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宫廷到教会一片声讨,尽管最后算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换作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怕是没法儿活了。

        凡此种种,让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感到了爱情婚姻的复杂、艰难,从而想到“安静”这个境界对人生的特殊意义。而修道院的围墙里面,该是何等安详、静谧,尤其是安全的净土。

        五岁那年,他已忘记,做完弥撒之后为什么会随母亲来到修道院后的庭院。母亲一时不知哪里去了,那么长的廊道,一层套一层的院落,他又到哪里去找母亲?只好坐在廊道旁的阴凉下等候。

        那是仲夏,西班牙的太阳却没有丝毫的浪漫情怀,到了夏天一样地灼人。可不知从修道院的什么地方渗出阵阵清气,于是马力奥·佩雷兹感到,就像有谁牵着他的手,领他进入了一个他从未到过的精致、洁净的地界。那清气既不来自风也不来自水,那是什么呢?……小小的马力奥·佩雷兹百思不得其解,即便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仍然不知所以,但他终生不曾忘记……

        当母亲找到他的时候,见他迷蒙的样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问他,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恍惚地笑。

        …………

        阿丽西雅说:“你曾以天主的名义发誓,爱我一生一世,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

        “可我对天主也有誓言,为他献出我的终身。或是说,现在我爱上了天主……我只能和天主结婚了。”

        阿丽西雅恨恨地说:“这和叛变、见异思迁有什么不同?尽管你爱的是天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爱来爱去地爱了好几个女人,那么你现在的行为,看来也是必然的了。”

        “人生总是不断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最后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出路,怎么能把这个选择的过程叫做见异思迁?”

        “你认为这就是最适合你的出路吗?”

        “凡是为天主做的,或是以天主的名义做的事,我想都是正当的。”

        一旦说到天主,天主教徒们就无言以对了。在西班牙,人们一生下来,天经地义就是天主教徒。

        可是当马力奥·佩雷兹转身向踏板走去的时候,阿丽西雅还是不禁一把从后面抱住了他,身体也紧紧地贴上了他的后背。

        自十六七岁便入修道院的马力奥·佩雷兹,也算有了多年教龄,可仍然经不住阿丽西雅这轻轻的一个冲击。

        阿丽西雅紧贴在他后背上的乳房,就像按下的两个按钮,瞬间激活、点燃了他身上每一个细胞的情欲;又像两个无底的吸盘,把他的魂魄抽丝般吮吸得一干二净,留下的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壳。

        对于一个活力四射、肉体部件样样齐全、样样感觉与正常男人无异的马力奥·佩雷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啊!

        “主啊,救救我吧!”马力奥·佩雷兹紧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在心里无助地喊道。他的灵魂也飞出了躯壳,对着上帝匍匐在地。

        他以为,凭了他对天主五体投地的依赖,情况一定会有所逆转,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天主说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天主说有水,于是便有了水……

        可是天主并没有及时显灵,他仍然孤独无援地挣扎在肉欲还是信仰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中。

        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他又一次陷入难以呼吸的境地。他生动地想起阿丽西雅左乳房上那颗黑痣,那颗靠近腋下的黑痣,竟比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性感。天下还有哪个情人的情话,比之这颗黑痣说出的情话更为销魂,更具挑逗性?

        此时此刻,马力奥·佩雷兹真想不顾一切地转过身去,忘记世界上的所有,双臂紧紧地箍住阿丽西雅纤细的腰,把她左乳上的那颗黑痣含进自己的嘴里。

        他紧闭双目,全身颤抖,冷汗淋漓……

        像是在无遮无拦的旷野里猛然遭到了由暧昧的汁液和泥泞混杂而成的袭击,如急风暴雨,劈头盖脸,而他又不得不艰难地在那暧昧的汁液和泥泞里左右冲撞、踉踉跄跄、滚爬跌打地前行……

        可他还是开始慢慢地掰扯阿丽西雅紧扣的十指。想不到,阿丽西雅并没有多大力气的十个手指,竟让他花费了如许力气。如果不是航队就要起锚,最后他能掰开阿丽西雅的十指吗?

        谁也回答不了。

        马力奥·佩雷兹终于分开阿丽西雅拢着他后腰的手,头也不敢回地上了船。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那艘船,可真是一艘超度他的船啊!

        阿丽西雅在他背后喊道:“马力奥,你太无情了,竟然都不跟我道别——”

        哪里是无情?他是不敢回头啊!一旦回头,万劫不复。

        …………

        所幸船上用以升帆的动索和用以固定桅杆的静索纵横交错,而船尾后桅上的第三层帆也还没有完全展开、升起。那些粗大的缆绳和横竖张着的船帆,仗义地为马力奥·佩雷兹抵挡了他无法胜任的别离。

        他躲在数不胜数的缆绳和船尾后桅第三层船帆的后面,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岸上看去,直看得眼睛酸痛,酸泪横流……然而,塞尔维亚码头还是越来越模糊了。

        比塞尔维亚码头更模糊的,是阿丽西雅的身影。

        在“弗洛塔”船队绕过非洲西北角的加那利群岛,横渡大西洋至加勒比海,再从加勒比海驶往墨西哥韦拉克鲁斯港(Veracruz)几个月的航程中,马力奥·佩雷兹没干别的,只是在他的心上深深地挖了又挖,为的是埋葬阿丽西雅。

        …………

        再也听不见阿丽西雅的谴责、恳求了。然而她的谴责、恳求,像马力奥·佩雷兹信仰的天主一样,不依不饶地追随着他,缠绕着他。

        没人知道,马力奥·佩雷兹是如何熬过并如何逃脱这缠绕的。但见他常常自言自语,就像阿丽西雅还站在他面前,他得不停地说服她,或是在说服自己。

        只有他从此便低垂的眼睑为他泄露了天机。可惜从未有人探究过这突然低垂的眼睑,以及他从此再也没有正眼瞅过谁的由来。

        十多年后,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奉诏回国述职,当他们再次相遇时,阿丽西雅一度竟认不出这就是她曾为之梦魂牵系的人。不是因为时过境迁、青春已逝、华发早生,而是马力奥·佩雷兹完全变了一个人,连容颜都变了。如果说十多年前准备登船的马力奥·佩雷兹无论如何还是她怀抱里的马力奥·佩雷兹,那么现在,就是只能遥遥远望的马力奥·佩雷兹主教了。

        马力奥·佩雷兹主教主持了那个星期日的弥撒。阿丽西雅坐在修道院第一排座位上。无论如何,马力奥·佩雷兹主教都应该看到她,可是从始至终,阿丽西雅就像圣坛前一棵人们熟视无睹、用于装点的植物,而近在眼前的马力奥·佩雷兹主教也显得那样邈远,几乎和高悬在上的耶稣雕像重叠一起。只在弥撒结束后,众人起立前去领取圣饼,当马力奥·佩雷兹主教把一小块圣饼放进阿丽西雅嘴里的时候,才半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而阿丽西雅并不知道,多少年来,这是马力奥·佩雷兹最大限度地抬起了自己的眼皮;也永远不会知道,马力奥·佩雷兹经过怎样的炼狱,才脱胎换骨成为今天这副模样。如果她知道的话,她会为马力奥·佩雷兹的脱胎换骨,偷偷地洒上一掬也许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该洒的泪吗?

        这对恋人,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从此各自调头而去,直到马力奥·佩雷兹主教去世,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在前往天国的路上,想必马力奥·佩雷兹主教也曾回首尘寰,透过一层又一层凄风苦雨,他游移的目光,或许会在滚滚红尘里寻觅……最终若是一无所得,是否会怀抱遗恨而去?

        后人已无从判断,像马力奥·佩雷兹这样一个不论何时何地、事无巨细,永远哆哆嗦嗦,不知往前还是往后的人,是如何干出那桩“遗臭万年”的恶行的。

        如果没有亲历亲见那场人祭并深受惊吓、刺激,以他这样一个优柔寡断之人,能做出那样一个决定吗?

        所以在搜索到这些有关资料之后,墨非更愿意相信,那是当年马力奥·佩雷兹主教在怎样忧心、矛盾、恐惧的熬煎中,孤注一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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