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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灵魂在流亡歌词

        渐渐地,在夜晚,赫尔南·科尔特斯听到了歌声,时断时续地在总督府里回荡。也许以前就有,可他从来不曾留意。

        现在他更愿意想,那是玛琳娜的歌声——说忧郁不是忧郁,说倾诉不是倾诉,说欢乐不是欢乐,说抒情不是抒情……而是魔咒。在阔大的总督府,引起的不是共鸣,而是一种可以蚀骨销魂的融化——谁又能担保这不是赫尔南·科尔特斯的自作多情?

        夜色渐深,歌声似乎也慢慢消融在黑夜之中,并随黑夜的流转飘向高原,最后翻山越岭,消隐在马德雷山脉的山坳。

        不论玛琳娜在唱什么,赫尔南·科尔特斯总觉得那歌声是为着他的。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而那歌声也像是陪着他一起躺在了床上,却不是性爱。在他,那是少有的灵魂之爱。

        关于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的传闻不少,玛琳娜还没被进贡总督府之前,就听到过很多。

        自幼跟随父亲征战不已的她,对男人的看法颇为独到。

        有人不屑、不甘地说,赫尔南·科尔特斯之所以胜利,是借助了战马和枪炮的神威。

        如果说是战马和枪炮的神威,那么在他之前,西班牙也曾有两支远征军来到此地,比起赫尔南·科尔特斯,他们拥有更多的战马和枪炮,不是皆以失败告终?赫尔南·科尔特斯只有为数不多的战马和枪炮,且没有足够的杀伤力,远远不能对付阿兹特克的几十万兵力。

        面对拥有五百万人口、几十万兵力的阿兹特克帝国,赫尔南·科尔特斯的一些士兵难免因敌我力量的悬殊而胆怯。可是赫尔南·科尔特斯在发起进攻前,竟破釜沉舟地烧毁了他们来时的船只——不是背着士兵偷偷摸摸地烧毁,而是让他们列队岸上,观看他如何毅然决然地举着火把,手不颤、心不乱地将那些船只一一点燃。

        那一刻,整个海岸鸦雀无声,只听得火星迸发的哔剥声和火焰呼呼的舞动声。士兵们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岸上,强压下满腔的仇恨、绝望、不甘,眼瞅着求生的后路在自己眼前一一断绝。

        寂静中似乎有拉枪栓的声音。在这死亡的预演中,那相当微弱的声音分外让人惊心。它越过黑夜,畏缩、艰难地传向海边,传向赫尔南·科尔特斯。他一直举着火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火中的船只,谁也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像他这样狠毒的人,很可能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赫尔南·科尔特斯向枪栓响动处转过了脸——那张真是招人恨的脸——然后朝那响动走去。想不到,如他这样狠毒的人,并没有发出肃杀的恶声,更没有收缴士兵的枪械,只是与列队的士兵脸贴脸地一一看将过去,然后决绝地告诉士兵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只有战胜阿兹特克人,才能避免被杀的危险。即便我不在了,这个局面、情势也不会有所改变……”说罢,他那张让人痛恨的脸上,还挤出了灭绝人性的一笑。

        又探知当地散兵游勇的印第安各小部族与阿兹特克人祖祖辈辈的仇恨和战争,他又以非凡的外交才能联合了那些部族共同作战……

        最后才能以数百人的兵力,对垒拥有几十万兵力的阿兹特克人,并取得胜利。应该说,那真是他导演的、一场杰出的军事戏剧。

        赫尔南·科尔特斯的胜利,其实是勇气、决心和才能的胜利。

        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的赫尔南·科尔特斯,从此有了休闲的时间,常常约了玛琳娜出去散步。他们出总督府,时而沿曾经的特诺奇蒂特兰城的这一条大堤,时而又沿那一条大堤行去。

        首都那三条呈放射状的大堤上,留下了他们多少欲说还休的心思?

        波波卡特佩特尔火山遥遥在望。山顶的积雪,慢条斯理地调和着火山不可一世的强霸、随心所欲,竟调出几分朦胧、顺眉顺眼的低垂。

        堤坝四周是特斯科科湖。湖水时蓝时绿,而何时为蓝何时为绿,全凭湖水的心情。特别是湖中往来于各岛间的小船,点点白帆,又为时蓝时绿的湖水增添多少情趣。浮动在小岛四周的筏子上,栽满四季花草。筏子上的花草倒是循规蹈矩,花草在湖水中的倒影,却发了疯地泛滥开去。而当那些筏子随波逐浪之时,哪里是花草在随之荡漾,那是他们的心随潮动。

        没有多少对话,更没有情话,只是默默地行走。好像那山、那湖、那帆、那荡漾的花草,已经替他们说出了彼此的爱慕。

        晚风习习,吹动着玛琳娜的长发。那乌黑的长发在风的撩拨中飘飘冉冉,舞出多少情致。

        和西班牙上层社会的女人不同,她们总是把头发梳理成各式各样的发卷,高高地束在头顶或脑后,除非她们的男人,没有人看到过她们头发披散下来的样子。

        而这里的女人不同。她们总在飘动的长发,对男人来说,简直就是撩拨。

        有时,玛琳娜的一缕头发会随风横扫过赫尔南·科尔特斯的脸颊,他便嗅到一种植物的清香。那是一种叫做Muna的植物,据说可以祛除晦运,也可以放在粮仓中防止粮食变质,更可以涂抹在尸体上以防腐烂……当地人有时也用于每天早上的洗浴。但,某时某刻,它会不会还有另一种用途?……想到这里,赫尔南·科尔特斯不禁浅浅一笑。

        玛琳娜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也许,希望是。”

        “能告诉我吗?”

        “会的。”

        直到很久之后,直到天鹅绒衣裙下的衬裙和衬裙上左缠右绕的丝带,成就了赫尔南·科尔特斯的那一天。

        当他在床的四周撒满鲜花,又点燃蜡烛,而后他们躺在薰香氤氲之中的时候,玛琳娜才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是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改建抑或原本如此,竟有小溪从床下流过,潺潺的水声,精灵般地跳跃着、颤动着,竟比汹涌的江河更让玛琳娜饥渴的心感到湿润。

        作为曾经的部族公主,她饥渴什么呢?既不是温饱,也不是至上地位带给她的荣耀。她饥渴的正是这些与一个生命的生存似乎毫无关联的鸡毛蒜皮。

        于是床栏四周的烛光也开始有节奏地跳跃,不知是为小溪伴奏,还是小溪为烛光伴奏,随行随止,自由自在,毫无拍节。

        在流水潺潺的伴奏下,原始不过、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肉与肉的拼搏,变成了一曲诗意的、回味无穷的歌。玛琳娜的心渐渐被这歌声胀满,而后缓缓撕裂开来,随即一种温柔的疼痛拉扯着她坠入销魂。

        尽管赫尔南·科尔特斯相当熟悉南西班牙的炙热,然而这里的阳光不但炙热,还多了肆无忌惮的疯狂。玛琳娜的肌肤里当然融进了这种疯狂,加之混杂着Muna的特殊气味……似乎形成一个气场,一旦浸入这个气场,不论人或物,只好发酵,转而生为意想不到、面目皆非、难以自控的另一种物质。赫尔南·科尔特斯先是头晕目眩,继而是由内而外的无限膨胀。

        此时,颤动的小溪,突然沉思了一会儿。就在它沉思的当儿……赫尔南·科尔特斯轰然一声,化为一团耀眼的火球,随之爆炸为碎片,散落在他无法掌控的幽冥之中。

        小溪因何沉思?是在倾听他们被热情燃烧得面目不清的情话?抑或羡慕并妄图共享他们的极乐世界?……只不过一小会儿,之后它又顽皮地跳跃而去了。

        如果不是亲历亲见令赫尔南·科尔特斯险些丧命的那桩险情,玛琳娜对赫尔南·科尔特斯的了解,恐怕也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只停留在表面。

        不知当初那只鹰为何要在这里栖息,栖息在这片湖水中的岛子上?阿兹特克人只好按照神灵的旨意,在嘴里叼着蛇的那只鹰的栖息地,后称特诺奇蒂特兰的地方定居,并建立自己的首都和国家。

        一个建立在水中的城市,美则美矣,可也就免不了水的伤害。就像她和赫尔南·科尔特斯的爱情,销魂是销魂,正因了这销魂,便倾其所有,她的离去自然也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倾家荡产。

        即便特诺奇蒂特兰如今已更名为墨西哥城,它的风水却不能改变。好比自己,母亲在世时,非要她按照巫师的指示割去后颈上的一颗黑痣,但她的命运仍然多姿多彩得非一般人所能消受。何谓命定?此之谓也。

        水灾于是成了这个城市的常客。而一五二九年的水灾,尤其浩大。

        那才叫暗无天日。乌云从天边铺挂下来,用它的手掌推搡、揉搓着湖水,于是那湖水就和乌云混在了一起,不分你我。天上的乌云有多宽、多大,湖里的浪就有多宽、多大。

        风情万种的特斯科科湖,霎时就变得凶神恶煞,翻脸不认人地幻化为一口巨大无边、非常世俗的沸腾的大锅。而城东那条平时看起来颇具威慑力的大堤,一旦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根本不是特斯科科湖的对手。

        闪电,像神灵的长剑,愤怒无比地直插湖中,一会儿指向那里,一会儿指向这里,不知要拿谁问斩,似乎谁都是他的目标,这就更加可怖。

        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家园。

        新西班牙总督赫尔南·科尔特斯一下子便消失在风雨雷鸣闪电交加的黑暗中。他所乘的那只小船,原是为着特斯科科湖的歌舞升平、风花雪月而锦上添花,哪里对付得了这样的变故、动乱?

        玛琳娜看着一眼望不尽的黑暗,心中不仅是牵挂,还多了一份自开天辟地以来女人就有的通病,说是死穴也无不可——对“男子汉”五体投地的盲从。

        在天、地、水、风、雷、电一样不落,宇宙间之所有“强强联手”的这个夜晚,赫尔南·科尔特斯为抢救一名当地人落入湖中并不意外。而他自己也可能早有准备,不然离开总督府时为什么毅然决然,看也不看玛琳娜便调头而去?玛琳娜那重得无法称量的目光,没人应接,只得咚地掉在地上,在地上砸出两个再大也难以盛下她那心事的大坑。

        坠入湖中的一刹那,赫尔南·科尔特斯并未想到生还的可能。反正谁都要回到天主那里,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多大差别?

        想必也没有多少人会为之伤怀。多数人把他当做恶魔,对他的死,说不定许多人还会称心如意。

        可赫尔南·科尔特斯并不想为自己辩白什么,从不。

        他甚至从未辩白第一任妻子的亡故是他毒死的诬陷,哪怕他为此差点儿上了断头台。

        人们各有各的地界,许多时候,这些地界不但互不搭界,甚至不能也不愿被人了解。就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根本不在意一干外行人对自己的战略部署说三道四,更不会为迎合、讨好那一干人,将自己的战略部署昭告天下似的一一解释。所以赫尔南·科尔特斯并不觉得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一定就比在故土更为孤独。

        可他也未必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孤家寡人。在他沉入湖底那一刻,他听到了玛琳娜的歌声。

        她的歌声,既不是为着男人的,也不是为着女人的,那是为了一种境界、一种品质的歌声。也只有这样的歌声,才载得起他的灵魂。

        然而灵魂又是什么呢?

        除了天主,还有玛琳娜的歌声陪着他上路,他这不是乘着她的歌声,一路好走,无比轻盈地飞向一座沉寂的高山吗?那高山既不是波波卡特佩特尔火山,也不是环绕墨西哥的马德雷山脉,可也不是故乡的比利牛斯山脉,更不是一个人的心山。那是什么山呢?……

        这样的行程,真合自己的口味。

        不论在哪里,高山就是高山,绝对不是水洼。难道他在意水洼上那点闪烁的光亮,并为赢得那点光亮装疯卖傻吗?

        而高山,除了让人几辈子,甚至永生永世也猜想不透的沉默,还有什么?然而它试图解释过自己吗?

        最后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既没有为自己或占有或掠夺或宫廷赏赐的过分财富而惭愧,最糟糕的是他也没有为自己的恶名而不安、羞愧、愤怒,或对这个世界心生歹意。

        没有经历资产阶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熏陶,更不知日后还有个天下为公的共产主义,从而面对金银财宝无法洁身自好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就这样理所当然、不以为然地上路了。

        …………

        没想到,最后被一处参差不齐的石缝挂住。

        石缝只是偶然——偶然地挽留了他的生命。死里逃生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对这意外的恩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激之情。

        谁能让一把火烧了二十几条船,断了自己和数百名士兵后路的这种人,对生命的挽留有多少感恩、多大喜悦?

        又怎能要求他像打磨、揩拭宫廷里那些精美的瓷器那样,打磨、揩拭自己的生命?

        可如果没有这个参差不齐的石缝呢?

        这是玛琳娜的思路。

        回到总督府后,浑身湿透的赫尔南·科尔特斯顿失往日风采,喷嚏连连,面色铁青,却不是因为水浸时间过长所致。披风、头冠以及头冠上的翎羽,还有身上的佩剑,早已不知去向。头发散乱,狼狈异常,整个儿人像是矮了一截儿。本就可身的衣服,此时更像蛇皮样地紧贴身上,从衣服渗出的水,只消一会儿,就把地毯浸湿一片。也不急于换套干燥的衣服,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而是立马察看总督府内的储藏室,而后声严色厉地吩咐管家:总督府的食品消耗尽可能缩减,其余食品,立即送至受灾人家。

        这一吼,反倒比平日多出许多货真价实的威风。但总督府内外的人,从此倒不怕他了。

        总督府储备的土豆、玉米也不算多,但还能抽出一些,帮助若干人家熬过一些饥饿的日子。一户当地人,事后还给他送来一些用仙人掌嫩茎烙的薄饼,以示感谢。

        此后他的眼睛里也有了笑意,虽然不多,但笑意就是笑意。

        至于命令军人到各个商家征集食物,以救济受灾人家,更是不在话下。那些不愿将食物贡献出来的商家,自然受到他的严惩,于是他恶名再起,不再有人给他送仙人掌嫩茎烙的薄饼,也不再有人记得他为拯救当地人险些送命。

        平民则说,这个首都没少发生水灾,我们记得很清楚,阿兹特克人的时候,从没有过这样的安排,也从没有人帮助我们挨过难关。

        玛琳娜说:“这不奇怪,人们当然是根据自己的利益、得失来评判一个人的好坏善恶。所以人们说坏的那个人,未必真那么坏;人们说好的那个人,也未必真那么好。”

        不幸的是,玛琳娜总结的这个道理,古今中外,至今通用。

        墨西哥城,又像经常举行人祭时那样臭不可闻了。多彩的湖水,被腐烂的尸体毒害,黑且臭,很多人都病倒了。

        赫尔南·科尔特斯从没有为受苦受难的人洒过一滴同情的泪,也没有说过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不语地乘着小船,沿着或东西或南北的条条水道,在全城各区穿行,了解那里的问题。不管多么棘手,协同教会,吁请宫廷,一一解决,甚至让玛琳娜请来他最信不过的巫师,给人们治病。

        随处可以看见他的身影,还有他那副拒人千里、决不讨人欢喜的面孔。反过来说,赫尔南·科尔特斯也不想猜测,那一张张迎合的笑脸后面藏着何等的复杂,他更不曾爱过其中任何一张。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尽职尽责而已。

        然而在那些巫师离去后,他却抽出佩剑,对着路边的草丛一通儿乱砍。那时,谁也不敢劝阻他,连玛琳娜也不敢。如果谁不识好歹上去劝阻,说不定他就给谁一剑。

        …………

        人类文化系毕业的赫尔南·科尔特斯,也许并非全如一些史家评判的那样残酷、贪婪、嗜血。倒不是他的人格有什么伟大之处,而是崇尚人文主义的萨拉曼卡大学,对一批又一批青年学子的影响不可轻估。

        萨拉曼卡大学丝毫不逊色于一四四○年建立的英国伊顿公学。独立、个性、友爱、忠诚、尊严、勇敢、传统、绅士、幽默、优越等品质,同样是萨拉曼卡大学不成文的校训。赫尔南·科尔特斯不但以这样的校训为荣,且基本上遵守了母校的校训。

        所以他才会那样说:“其实是阿兹特克人自己消灭了自己,而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我。一个落后的社会,必然被相对来说比较超前的社会淘汰。或许可以这样说,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胜利,是宗教、道德、正义的胜利,文明的胜利。”

        …………

        出走后的玛琳娜当然不知道,另类天主教徒赫尔南·科尔特斯,晚年却对自己说过的“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胜利,是宗教、道德、正义的胜利”这句话感到了不安、怀疑,以至临终前发出了那个惊世骇俗却很少为人所知的诘问:“我开始怀疑,西班牙人占领墨西哥的行为,是否承担得起道义上的诘问……我是看不到答案了,也许我的儿子可以看到。”

        不论从占有、掠夺当地财富,还是从宫廷过分赏赐的财富来说,赫尔南·科尔特斯临终前都应花费大把精力,对这些财富进行再分配,可是他却把最后的精力放在了没人愿意倾听的“大忏悔”上。至少西班牙宫廷可能会后悔对他的奖掖,而当地人则认为,他这些话,属于临终前神志不清的谵语。

        如果赫尔南·科尔特斯仅为一介武夫,而没有萨拉曼卡大学人类文化系这个背景的话,晚年还会提出这种不着调的疑问吗?

        不过他仍然坚持“是阿兹特克人自己消灭了自己,而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我”之说。此时此刻的坚持,真有点儿像是“为真理而斗争”了。

        至于“一个落后的社会,必然被相对来说比较超前的社会淘汰”的说法,不但当时许多人不理解,即便几百年后,也没有多少人赞同,时不时有人发出批判、指责:不老老实实当你的武夫,竟然对有关人类社会进程的理论说三道四,是装疯卖傻、不懂装懂,还是先知先觉?更被不少人视作为帝国主义侵略辩护的反动言论。

        这回是真的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真的要走了,而不是在那场生死攸关的水灾中与特斯科科湖的一番调弄。那时,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反思。他的精神、心灵、思想,也不会在历史、文化、文明的左右中遭受这样的拷问和折磨。

        赫尔南·科尔特斯最后不得不带着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背着贪婪、残酷、傲慢、狡诈、暴戾的恶名,离开了人世。

        更不会有人知道,弥留之际,他最为思念却又无颜以对的,是那个不曾娶之为妻的玛琳娜。

        不过也有“历史”说,玛琳娜最后被赫尔南·科尔特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卖给了当地一个西班牙下层军官。

        如果作为小说,不失为一个颇具冲击力的结尾。

        …………

        但愿赫尔南·科尔特斯的在天之灵能听到当地人对他的那个最后评价:在西班牙征服者中,他是最为正直的人。

        当地人为什么给他这样一个评价?

        或许,比起那些整日逼着奴隶,冒着被鲨鱼吃掉或淹死的危险在水下采珍珠的殖民者,比起那些给他们戴上镣铐,让他们干活干到直至累死在工厂泥地上的殖民者,比起那些把他们赶进随时可能冒顶爆炸的矿井,甚至毫无理由便将他们杀死的殖民者……只致力于搜刮当地财富,并不危及他们生命的赫尔南·科尔特斯,真可以说是最为正直的人。

        即便在任意买卖奴隶,并以这种无偿劳力大赚其钱的黄金时代,赫尔南·科尔特斯也从未染指这个营生。作为新西班牙总督,对王室禁止买卖奴隶的谕旨也是认真贯彻执行的,但直到他去世,买卖奴隶的状况也未得到彻底禁止,那些殖民者,哪个肯放弃这无本万利的买卖?

        当然,不论从哪方面来说,搜刮人家的黄金碧玉,也是以不义之举,得不义之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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