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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林天浩诸神黄昏我的天赋无上限

        离卡帕多细亚的恺撒里亚城二十斯塔迪斯,在林木茂密的阿尔格伊山的支脉,罗马大道旁有一眼医疗温泉。石板上刻着粗糙的人形雕塑和希腊铭文,证明温泉当年是祭祀狄俄斯枯里孪生兄弟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用的。多神教的神像没有被触动,是因为被当成了基督教圣徒科斯玛和达米扬的雕像。

        大道的对面,正对着圣泉,有一家小酒店,这是一栋苫着茅草的小泥土房,一旁有一个很脏的牲口栏,还有一个给鸡鸭遮阳避雨用的棚子。在这家小酒店里可以吃到山羊奶酪、既不黑也不白的面包、蜂蜜、橄榄油,可以喝到当地产的相当酸涩的葡萄酒。小酒店的主人西拉克斯是一个狡猾的亚美尼亚人。

        一道间壁墙把小酒店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给一般黎民百姓准备的,另一部分是用来接待比较高贵的顾客的。被呛人的烟熏得黢黑的天花板下面,挂着熏火腿和几束芳香的山中野草:西拉克斯的妻子福图纳塔是个很好的主妇。

        这个家庭被认为很可疑。好人从来都不留在这里过夜;风传着种种流言,说这栋房子里经常发生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但西拉克斯诡计多端,善于行贿,凡是需要的地方全都打通了关节,因此总是出水一身干。

        所谓间壁墙,不过是两根很细的立柱上面绷着福图纳塔一件褪色的旧长袍充当帷幔。这两根柱子却是小酒店里唯一的豪华物品,是西拉克斯的骄傲:当年曾经涂过金,但早已龟裂并且掉皮了;长袍的粗呢当年曾是鲜艳的紫红色,但现在积满灰尘,而且变成了五颜六色,上面打着许多补丁,留下一日三餐的痕迹,让行为高尚的福图纳塔想起十年的家庭生活。

        用帷幔隔开的干净的单间里,摆着仅有的一张床,很狭窄,而且床上的行李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躺着罗马第十六军团第九大队的统兵官马可·斯库迪洛。床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锡酒碗和高脚大酒杯。马可在外省来说算是个服饰考究的人了,他那张脸让一些大胆的女奴和城郊的妓女一看见就会情不自禁地叫道:“好个漂亮的男子!”在他的脚下,在同一张床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胖子,他坐着的姿势表示出尊敬来,但他却觉得很不舒服,感到呼吸困难。此人已经秃顶,后脑勺上稀疏的灰色头发梳向两个鬓角——这是第八百人团的百人长普布利乌斯·阿克维拉。远一些的地方,有十二名罗马军团士兵坐在地板上掷骰子。

        “我以赫耳枯勒斯的名义起誓,”斯库迪洛说,“我宁肯在君士坦丁堡当一名末等的大头兵,也不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当这个头儿!难道这也算是生活,普布利乌斯?呶,你凭良心回答——这算是生活吗?只知道练操和兵营,前途茫然。在这种烂泥塘里腐烂发臭,看不见光明!”

        “的确,这里的生活可以说是不令人愉快,”普布利乌斯表示同意,“不过倒也清闲安定。”

        这个老百人长早就被掷骰子吸引住了;但却故意装出认真听长官闲扯的样子,唯唯称是,但却偷偷地把目光扫向掷骰子的士兵们,心中暗自想道:“那个红头发的家伙若是掷得巧——恐怕要赢。”普布利乌斯仿佛真的很关心统兵官,其实只是出于礼貌,向他问道:

        “你说,赫尔维狄乌斯督军大人生你的气,这是为什么?”

        “由于女人,我的朋友,全都是由于女人。”

        马可在闲扯中情不自禁地坦诚起来,带着神秘的样子,伏在百人长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他,督军“赫尔维狄乌斯这只老山羊”由于新来的一个利利比亚妓女对他大发醋劲;斯库迪洛想要通过一项重大效劳来挽回赫尔维狄乌斯对他的宠爱。在离恺撒里亚城不远的马萨鲁姆城堡里,关押着尤里安和加卢斯,他们是当朝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的堂弟,君士坦丁大帝的侄儿,不幸的弗拉维乌斯皇室的末代子孙。君士坦提乌斯登基时害怕竞争对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叔叔尤利乌斯·君士坦提乌斯——君士坦丁的兄弟,尤里安和加卢斯的父亲。还有许多人都成了牺牲品。可是却饶了尤里安和加卢斯,把这兄弟二人关进与世隔绝的马萨鲁姆城堡。恺撒里亚城的督军赫尔维狄乌斯陷入很大的困境。他知道新的皇帝憎恨这两兄弟,因为他们使他想起自己的罪行。赫尔维狄乌斯本来想要猜出君士坦提乌斯的心思,但又很害怕。尤里安和加卢斯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随时都害怕被杀死。统兵官斯库迪洛为人很机灵,幻想能够得到宫廷的嘉奖,从长官的暗示中明白了君士坦丁的两个继承者预谋逃跑,但他赫尔维狄乌斯却不想承担责任;于是马可决定率领一队士兵到马萨鲁姆城堡去,担着风险把这两个囚徒抓起来,押送到恺撒里亚城,认为对这两个未成年的孤儿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因为他们遭到每个人的遗弃,皇帝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一旦建立这项功勋,便可指望恢复督军对他的宠爱,他仅仅因为那个红头发的利利比亚女人才失掉了这种宠爱。

        马可还把自己的部分打算告诉给普布利乌斯,当然是说得很谨慎。

        “你想要干什么,斯库迪洛?难道接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密令?”

        “没有接到任何密令。也许是任何人对此都一无所知,但有传言,你瞧,有成千上万的各种传言,有人期待,有人暗示,有人半吞半吐,有人威胁,也有人保守机密——咳,说起机密来,真是没完没了!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完成所说的要求。你若是能猜到皇上没有说出来的心思,那就会因此而得到嘉奖。让我们来瞧瞧,试试看,找一找。主要的——是更大胆,更大胆一些,给自己画个十字。我指靠你啦,普布利乌斯。也许我和你很快就能在宫廷里喝上比这更好的美酒……”

        傍晚的天色阴雨不断,从带栏杆的小窗户里射进一缕让人心烦的光亮;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觉得很单调。

        薄薄的泥墙上有许多裂缝,墙外就是牲口栏;牲口粪便的臭气钻进了室内,传来母鸡的咯哒声、鸡雏的啾啾声和肥猪的咴咴声;牛奶流进木桶里,发出哗哗的声响:可能是女主人在挤奶。

        士兵们由于输赢而争吵起来,小声地谩骂着。墙根上的泥土剥落了,露出编墙的柳条,一只小猪崽粉红色的温顺的脸从柳条的缝隙里钻过来,它陷进了圈套,无法把头缩回去,可怜地哀叫着。

        普布利乌斯想道:我们眼下离得最近的是牲口栏,而不是皇帝的宫廷。

        他的惊恐不安消失了。统兵官放肆无度地闲扯了一阵之后,也感到无聊了。他从小窗户望望灰蒙蒙的雨天,瞧瞧那只小猪崽的脸,看看锡质高脚杯里劣等葡萄酒酸溜溜的沉淀物,再看看那些肮脏不堪的士兵,不禁感到一阵愤怒。

        他用拳头敲起桌子来,桌子由于四条腿长短不一而摇晃起来。

        “喂,西拉克斯,你这个骗子,基督的出卖者,过来!这算是什么葡萄酒,恶棍?”

        店主跑来了。他生着一双像黑炭一样的眼睛,头发打成无数小卷,胡须也是黑的,也打着无数小卷,泛出浅蓝色的光泽。夫妻温存的时刻,福图纳塔说,西拉克斯的胡须像甜葡萄一样香甜。他那双黑眼睛也经常都是甜腻腻的,甜蜜的微笑从不离开那双红润的嘴唇。他简直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在人间的转世:全身无一处不是黑的,不是甜蜜的。

        店主以摩西的名义,以丁底墨涅的名义,以基督的名义,以赫耳枯勒斯的名义起誓发愿说,这是上等葡萄酒。可是统兵官则宣布说,他知道,潘菲利亚商人格拉布里翁是在谁的家里被杀害的,说不定哪一天要把他西拉克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亚美尼亚人吓得赶紧跑到酒窖里去,很快就回来了,很庄重地拿来一个非同平常的瓶子——瓶底宽大而平整,瓶颈细长,瓶体全都发霉,长满苔藓,仿佛是由于年代久远而发白。透过苔藓,可以看见玻璃,不是透明的玻璃,而是毛玻璃,略略显出一些虹霓色调。只见瓶颈上拴着一个小柏木牌,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的字母,开头是“Antum”(百年佳酿)。可是西拉克斯却硬说,早在戴克里先皇帝在位的时候,这酒已经超过一百年了。

        “可是黑色的?”普布利乌斯满怀崇敬之情问道。

        “像焦油一样黑,像神的饮品一样芳香。喂,福图纳塔,喝这种酒得用夏天用的水晶杯。给我们从冰窖里拿些纯净雪来。”

        福图纳塔拿来两只高脚杯。只见她脸色健康,皮肤白里透黄,像是乳脂,很招人喜欢;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乡村那种清新的气息,牛奶的香味和青草的气味。

        店主看着瓶子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吻了一下瓶颈,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蜡封,打开瓶塞,往水晶杯里放进一些雪。芳香浓稠的黑色酒浆斟进杯子里;雪由于接触到火辣辣的迷迭香花露酒立刻融化了:酒器的水晶壁变得混浊了,渗出了冰冷的水珠。所受教育不多的斯库迪洛(他把赫卡柏和赫卡忒混为一谈),这时却情不自禁地骄傲地吟诵了他唯一记得的马尔提阿利斯的诗:

        法隆葡萄酒掺着冰块,在杯子里闪闪发亮。

        “等一等。还会更好喝!”

        西拉克斯把一只手伸进很深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整块缟玛瑙雕成的小瓶子,面带深情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往酒里倒了一滴珍贵的阿拉伯肉桂精;这一滴掉进黑色的迷迭香花露酒里,好像一颗乳白色的珍珠,但却融化了;室内洋溢着奇怪的甜蜜的芳香气味。

        统兵官兴奋地慢慢品尝着,西拉克斯在嘴里用舌头打着响,说道:

        “比布洛斯酒、马罗涅酒、拉参酒、伊卡里酒——跟这种酒相比都一钱不值!”

        天黑了。斯库迪洛下令准备上路。士兵们戴上头盔,穿上甲,右腿绑上护腿,然后拿起盾牌和长矛。

        他们走到间壁墙的另一面,几个很像强盗的伊苏里亚牧民本来围着炉灶而坐,见到罗马统兵官,立刻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这位罗马统兵官威风凛凛;但头脑里却嗡嗡地响;珍贵的酒在血管里燃烧着。

        在门口,他碰见一个人,只见他穿着奇怪的东方装束,身上披着一件带红色横条的白披风,头戴一顶灰色高筒毡帽——像塔一样的波斯帽。斯库迪洛停下了。这个波斯人的脸很清秀,长而瘦,乳黄色;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深邃而狡黠的思虑神情;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傲慢的庄重。这是一个流浪的占星术士,这种人骄傲地自称为迦勒底人、魔法师、皮莱特和巫师。他向统兵官宣布说,他的名字叫诺戈达列斯;他从这里路过,临时下脚在西拉克斯的小酒店;从遥远的阿迪亚贝纳来,往爱奥尼亚海滨去见著名的哲学家和巫师——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魔法师请求允许他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为统兵官占卜一下未来的幸福。

        关上了护窗板。波斯人在地板上做准备,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噼啪声,大家都寂静下来。炉中燃起红色的火焰,吐着细长的火舌,冒着白烟,弥漫了整个房间。诺戈达列斯把一支双管芦笛拿近没有血色的嘴唇,吹奏起来——凄凉哀婉的声音让人想起吕底亚人的送葬曲。火焰仿佛由于这种哀怨的声音而变得发黄和暗淡,闪耀着凄凉的灰白的光辉。魔法师往火焰里扔进一些晒干的野草,立刻散发出浓烈的好闻的气味,这种气味也好像给人以凄凉之感:在阿拉霍西亚或者德兰贾纳死气沉沉的平原上,每逢雾气弥漫的黄昏,半干不干的野草也散发着这样的芳香。一条巨蟒听到这哀怨的笛声,慢慢地从魔法师脚下的一个黑箱子里爬出来,它那有弹性的躯体沙沙地盘成一个个圆圈,闪烁着绿色的光。魔法师轻声地唱起来,这歌声婉转悠扬,仿佛来自远方。他多次重复着同一个词:“马拉,马拉,马拉(鬼魂,鬼魂,鬼魂)。”巨蟒盘在他那瘦削的身体上,闪动着红榴石般的眼睛,将生着绿色鳞片的扁平的头伸近魔法师的耳边,吐着长长的芯子,发出温柔的咝咝声:它仿佛是向魔法师耳语。魔法师把笛子扔到地上。火焰又冒起乳白色的浓烟,弥漫了整个房间,但这一次散发出来的却是一种难闻的熏人的气味,好像发自坟墓,——然后火焰熄灭了。室内变得黑暗和阴森,众人都陷入惊慌失措之中。可是等到打开护窗板以后,雨天黄昏铅色的光亮射了进来——巨蟒以及黑箱子已经不见踪影。人们的面孔像死人一样苍白。

        诺戈达列斯走到统兵官面前,说道:

        “恭喜你!等待着你的很快就是圣奥古斯都·君士坦提乌斯皇帝的重赏。”

        他拿起斯库迪洛的一只手,审视了一会儿手掌上的纹络,然后迅速地伏在他的耳朵上——为了不让任何人听到,他低语道:

        “血,这只手要沾上伟大恺撒的血!”

        斯库迪洛吓了一跳。

        “你这条迦勒底狗,你怎敢说这种话?我是忠实的奴才……”

        可是魔法师几乎是用讥笑的目光,狡黠地看着他的脸,低语道:

        “你有什么可怕的?……多年以后……难道没有鲜血能有光荣吗?……”

        士兵们从小酒店里走出来以后,斯库迪洛的心充溢着骄傲和兴奋。他走到圣泉旁,虔诚地画了十字,饮了医治百病的泉水,诚恳地向科斯玛和达米扬祈祷,暗自希望诺戈达列斯的预言没有白说;然后跳上威武英俊的卡帕多细亚牡马,做了一个手势,下令士兵们上路。旗手举起紫色的龙形旗。统兵官想要向从小酒店里涌出来的人群炫耀一番。他知道这很危险,可是他被美酒和骄傲所陶醉,无法克制自己;他把剑伸向浓雾弥漫的山谷,高声喊道:

        “向马萨鲁姆进发!”

        人们惊讶得窃窃私语,说出了尤里安和加卢斯的名字。

        站在前面的号手吹起像羊角一样向上盘成数圈的铜号。

        罗马军团的号声在山谷里向着远方飘荡,山谷里传来回声与其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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