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宅第。

        斯塔夫罗钦居中坐在沙发上，包扎了手指，身子直挺挺，一动不动地睡觉。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呼吸。他的脸色惨白而严峻，宛如石雕，眉头则微微皱着。

        达莎上，跑到跟前站住，凝视他，在他胸前画了个十字。他睁开眼睛，仍然不动弹，目光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的同一点。

        您受伤啦？

        也就是说您喽。那么，组织也没有啦？

        您让对方流了血？

        斯塔夫罗钦突然抓起一把椅子，看样子毫不费劲地掷到客厅另一端。

        很好，既然您总回避我，那我就再也不来见您了。我知道，到最后我还会同您相聚。

        最后？

        对。等到一切都完结了，您一召唤我就来。

        （口气自然地）我多么怯懦，又多么卑劣，达莎，觉得自己到了最后，确实要呼唤您。而您呢，尽管十分明智，也的确能招之即来。不过，请告诉我，不管什么结果，您都会来吗？（达莎沉默不语）即使在那期间，我干出卑鄙到极点的事儿？……

        （注视他）您要让人弄死您妻子？

        不，不，既不弄死她，也并不弄死任何人，这我不愿意。也许，我会让人弄死另一个人，那个年轻姑娘……也许我阻止不了自己。噢！丢开我吧，达莎，为什么您要随同我毁掉呢？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对方，表情没有变。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也定睛看着他。

        您没有弄错吗？

        没有，我没有打死任何人，尤其是任何人也没有打死我，正如您所见，决斗的过程愚蠢极了。我朝天开枪，加加诺夫也没有打中我。我的运气不好，我很累，想单独待一待。

        对。从某一天起，我就不停地祈祷了。

        假如我不呼唤您，假如我逃开……

        这不可能。您会呼唤我的。

        您这话里有很大的轻蔑的意味。

        不仅仅是轻蔑。

        （笑）就是说有轻蔑的意味。这没关系，我不愿意您随我毁掉。

        哦！真的！好主意。您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寻开心。我应当扮演什么角色呢？

        去当护士！的确如此。其实，您像护士那样对我感兴趣，归根结底，这也许是我最需要的。

        对，您有病。

        斯塔夫罗钦转过身去，走开坐下了。

        继而，他说话口气十分自然，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要知道，达莎，现在我经常产生幻觉，各种各样的小魔鬼，特别是有一个……

        您已经对我讲过了，您是有病。

        昨天夜晚，他就坐在我身边，没有离开我。他又愚蠢又放肆，而且很平庸。对，很平庸。我心里恼火，自身的魔鬼居然如此平庸。

        听您这口气，就好像真的存在似的。噢！愿上帝为您驱魔！

        不，不，我不相信魔鬼。然而昨天夜晚，魔鬼从各处沼泽地里出来，一齐扑向我。喏，就有一个小魔鬼，在桥上向我提议，他去割了列比亚德金的脖子及其妹妹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的脖子，使我摆脱这桩婚姻。他要我预付给他三卢布。不过，这次行动的费用，他计算到一千五百卢布。那是个会算账的魔鬼。

        您肯定是一种幻觉吗？

        不，并不是幻觉。那是费德卡，是个越狱的苦役犯。

        您是怎么回答的？　怎么？您忘记啦？我们的聚会呢？我来提醒您，过一小时就开始了。

        我吗？什么也没有说。为了摆脱他，我给了他三卢布，甚至更多。（达莎惊叹一声）对，他大概以为我同意了。但是，您尽可放下这颗极富同情的心，他必须得到我的命令才能行动。也许到头来，我会下命令的！

        不，我不想。可是您呢？您想干掉他。您想了解我的意见吗？这个想法还不太糟。想把人捆在一起，就需要比多愁善感，比怕舆论更厉害的东西，就是不要名誉。引诱并裹挟我们同胞的最好办法，就是公开宣扬有权干不名誉的事情。

        请原谅。不过是开开玩笑。而且，这种情况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我总想笑，愿望极其强烈，长时间笑个不停……（他笑起来，但似乎在强笑，并不快乐。达莎伸手指向他）我听见马车声响，一定是我母亲回来了。

        愿上帝保佑您不受您的恶魔侵扰。呼唤我吧，我一准儿来。

        听我说，达莎。如果我去见费德卡，向他下命令，您还会来吗？甚至在犯了罪之后，您也会来吗？

        （泪流满面）噢！尼古拉，尼古拉，求求您了，不要独自一人待着，这样的话……去修道院，看看第科尼，他会帮助您的。

        又是他！

        对，第科尼。紧接着就是我，我本人，随后我就来，我一准儿来……

        我对一位女子的感情，除了对她本人，一般来讲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请原谅，这是我天生的一个怪癖。不管怎样，我可以告诉您其余的真相：我结了婚，因此不可能再娶另一位女子，或者像您所讲的试图向她求婚。

        她会来的，她当然会来的。而且兴冲冲地。（厌恶地）噢！……

        （上）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希望见您。

        是他？他来能是……（得意地微微一笑）请他进来吧。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看见斯塔夫罗钦的微笑，便停下脚步，仿佛要掉头走开。但是，斯塔夫罗钦换了表情，一副由衷惊讶的神色。他朝客人伸出手，而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没有同他握手。斯塔夫罗钦又微笑起来，但是态度却很客气。

        请坐。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坐到一张椅子上。斯塔夫罗钦则侧身坐到沙发上。

        斯塔夫罗钦半晌无语，打量着来客，而客人似乎还在犹豫。

        （突然开口讲话）您若是能办到，就娶了莉莎·尼古拉耶芙娜吧。

        我理解。

        （沉默片刻）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莉莎·尼古拉耶芙娜是您的未婚妻吧？

        我们正式订了婚。

        你们闹翻了吗？

        没有。拿她自己的话来说，她爱我，也敬重我。她的话对我无比珍贵。

        （看着达莎）没有。

        然而我知道，当她戴着面纱，在教堂的神坛前的时候，如果您呼唤她，她就会抛下我和其他人随您去的。

        没有。她嘴上说恨您，也是直率的。可是内心里，她还疯狂地爱您。而我，她嘴上说爱的人，有时她却极端鄙视我。

        然而我感到惊奇的是，您支配了莉莎·尼古拉耶芙娜。她允许您了吗？

        您讲这种话就下流了，这是幸灾乐祸的话。不过，再怎么蒙受耻辱我也不怕。不，我没有任何权利，也根本没有得到允许。莉莎不知道我这举动。我是瞒着她来对您说，唯独您能使她幸福，您在神坛前应当站在我的位置上。况且，我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娶她，也不能容忍我自己了。

        如果我娶她，结了婚之后，您会自杀吗？

        不会。那要很久之后……或许，永远也不会……

        您这么讲是让我放心吧。

        让您放心！您还在乎多流一点儿还是少流一点儿血！

        （沉吟片刻）请相信，您的提议令我十分感动。然而，是什么促使您认为，我对莉莎就有感情，愿意娶她呢？

        （霍地站起来）怎么？您不爱她？您不是企图向她求婚吗？

        （合拢手掌）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呀？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他，面失血色，继而猛地一拳捶在桌子上。

        您承认了这种情况之后，再不让莉莎安宁，我就会用乱棍打死您，就像对待一条狗那样。

        他腾地站起身，径直出去，在门口撞到了要进来的彼得·维尔科文斯基。

        嘿！他疯了，您把他怎么啦？

        （笑）没怎么。再说，这事与您无关。

        我敢肯定，他来是要把他的未婚妻献给您吧？嗯？您想想看，正是我间接促使他这么做的。如果他拒绝把姑娘让给我们，我们就亲手夺过来，对不对？那可是个漂亮妞儿。

        看来，您一直有意帮我弄到她。

        只要您作出决定，有人会替您清除障碍，这也不会让您破费多少。

        不然。破费一千五百卢布……对了，您来这儿干什么？

        您会当的，我来向您解释……

        您是中央委员会委员，了解整个秘密组织。

        我应当怎么做呢？

        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就够了。

        可是，没有中央委员会吧？

        有您和我呀。

        您怎么也不会失掉我。我不来到您的身边，也会去当修女，护理病人。

        会有一个的，那我得把那些蠢货组织起来，让他们抱成一团。

        好哇！您打算怎么办呢？

        嗯！首先给头衔、职务：秘书、司库、主席，这方面您明白！再有，就是感伤的情调。正义，对他们来说是感伤情调。这就让人多多地倾诉，尤其是那些傻帽儿。总而言之，他们聚在一起是怕舆论。舆论，是一种力量，一种真正的黏合物。他们最怕被人看成反动派。因此，他们不得不充当革命者。他们若是独立思考，有个人的看法，就会感到惭愧。所以，他们的思想会跟着我转。

        绝妙的计划！不过，我知道一个办法要好得多，能把这帮人捆在一起。促使四名成员杀掉第五个，就借口他是告密者，这样他们就被血腥事件捆在一起。哎呀，我真蠢：这完全是您的想法，对不对，您不是要让人干掉沙托夫吗？

        我！嗳，怎么……您不想吗？

        我知道最终，唯有我留在您身边，我等待这一时刻。我为此而祈祷。

        对，对，我知道。不名誉万岁，人人都投向我们，谁也不愿落后。嘿！斯塔夫罗钦，您无所不通！头领要由您来当，我做您的秘书。我们登上一条船，桨是槭木做的，帆是丝绸做的。还有，我们将莉莎·尼古拉耶芙娜安置在舳楼上。

        对于这种预言，只有两点异议。一是我不会当你们的头儿……

        您祈祷？

        二是我不会帮您杀害沙托夫，以便将您的那些笨蛋捆在一起。

        （气得脸通红）我……我还得去通知基里洛夫。

        等他一出去，斯塔夫罗钦的笑声就停止了。他走过去坐到沙发上，默默无语，脸色阴沉。

        街道。彼得·维尔科文斯基走向三王来朝街。

        叙述者（出现在维尔科文斯基的身后）：在彼得·维尔科文斯基活动的同时，城里也展开了一些行动。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地失了火；盗窃抢劫的案件成倍增加。在自己的房间里熟读了唯物主义作品的一名少尉抓伤并咬了他的长官。上流社会的一位贵妇开始定时打自己的孩子，一有机会还侮辱穷人。还有一位贵妇，要同她丈夫实行自由做爱。有人对她说：“这不可能。”她却嚷道：“怎么不可能？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的确是自由的，但是自由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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