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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悲伤的忧愁释放了,当我揭秘心思的时候,你说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当我讲述忧郁的时候;对于那种遮掩心迹的朋友,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可以传送秘密的想法,安全又安然;你忠实的仆人,可能是我苦恼案件的助手,否则伤心痛苦也许会动摇我就像名单里列出的女人。

        “你必须明白,”哈丽雅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去找专业人士,并承担可能发生的后果。任何丑闻都比自杀或者开庭审讯要好。”

        “我想你说得对。”督学说。

        督学的起居室里只有利德盖特小姐、院长、爱德华斯小姐几个人。那种鼓起勇气伪装出来的信心已经崩溃了。在教研室里,每个人都回避着别人的目光,三缄其口。她们已经不再愤怒或者怀疑,而是恐惧。

        “那姑娘的父母不太可能会就此了事,”哈丽雅特无情地说,“如果她真的溺水成功的话,现在警察和记者应该已经蜂拥而至了。下一次再有人试图这么干的话,可能就会得逞。”

        “下一次——”利德盖特小姐说。

        “是会有下一次的,”哈丽雅特说,“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谋杀了。我开始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我们采取的措施不充分。现在我要说,我不愿意再承担这份责任了。我努力过了,但次次都失败。”

        “警察又能怎样?”利德盖特小姐问,“我们已经请过他们一次——关于盗贼的,你还记得吧,督学。他们可制造了不少混乱,抓了许多无辜的人。那件事实在太麻烦了。”

        “我根本不觉得警察是合适的人选,”院长说,“你的主意是请私家侦探,是不是?”

        她转向哈丽雅特。

        “是的,但如果有人有更好的提议——”

        没有人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大家继续讨论下去。最后——

        “范内小姐,”督学说,“我想你的主意是最好的。你能不能替我们和这些人交流一下?”

        “很好,督学,我会给那家公司的负责人打电话。”

        “你得让他们办事谨慎些。”

        “当然可以。”哈丽雅特说。她已经有一些不耐烦了;她觉得现在这个时期,已经不能再依靠保守谨慎的手段,“但你要知道,把人找来后,我们不应该干涉他们办案。”她又加了一句。

        这显然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提醒,但又不得不强迫大家认同。哈丽雅特可以预见,调查人会受到无止境的限制,还会被各种权威搞得无所适从。警察们不用听从任何人派遣,只对他们自己负责。但收费的私家侦探都被迫要多多少少服从些指示。她一边看着巴林博士,一边疑心克丽普松小姐或者任何她的下属可能在这个令人敬畏的人面前提出异议。

        “现在,”院长和哈丽雅特一起穿过四方院时说,“我必须得去和纽兰德的家人交涉了。我一点都不想去。他们可能非常沮丧,可怜的人。她父亲是个地位卑微的侍从,女儿的前途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抛开个人方面的因素不谈,如果这件事让她学业尽废,那将会是惨重的打击。他们是很勤劳的穷人,而且那么以她为荣——”

        马丁小姐做了一个非常绝望的手势,耸了耸肩膀,然后就去直面她的任务了。

        希尔亚德小姐穿着她的袍子,正准备赶到讲座室那边去。哈丽雅特觉得她看上去两眼空洞,而且很沮丧。她的眼睛从这边到那边来回瞟着,生怕自己被人跟踪似的。

        从伊丽莎白女王楼一楼开着的窗户里,传来肖恩小姐的声音,她正在辅导学生:

        “你还可以从德·拉·万尼得的散文里引用。你还记得这一句吧。无数次我在家中入眠,想象着人们的欺骗吞噬了我——他对死亡病态地投入——”

        学术的机器依然在运转着。在她们办公室的入口处,财务主任和财务总管站在一起,手里拿了许多文件,似乎是在讨论财务上的问题。她们的目光很不融洽,似乎彼此有敌意,就像两只赌气的狗,被拴在一起,并由于主人的训斥而颇不情愿地保持友善。

        普克小姐从楼梯口那里下来了,一言不发地经过她们,同样一言不发地经过哈丽雅特,转向基座。她的头抬得高高的,似乎很倔犟。哈丽雅特径直走向利德盖特小姐的房间。她知道利德盖特小姐正在讲课,所以她能够不被人打搅地用利德盖特小姐的电话。她拨了一个号码去伦敦。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她挂上了话筒,心情沉了下去。克丽普松小姐现在不在镇上,有案子正要处理,这本没必要惊讶的。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这种讨厌的事情会发生,它就是发生了。她还愿意找别的什么人吗?于是,哈丽雅特就问默奇森小姐在不在,这是那个公司里她唯一私下认识的成员。默奇森小姐一年前就走了,她结婚了。哈丽雅特感觉这简直就是对她的恶意攻击。她不想把什鲁斯伯里的事情讲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听。于是她说她会写信的,然后挂了电话,坐在那里感觉异常无助。

        遇到事情,想到一家公司,然后刻不容缓地就去打个电话,这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对方并没坐在电话对面,拢着双手等待着能给别人提供方便,即便是对我们这样急需她的人。哈丽雅特自嘲了一下自己的烦恼。当她决定立刻行动起来时,却因为一家商业公司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而焦躁不安。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形势已经变得像噩梦一般。一夜间大家的脸都变得扭曲、遮掩,眼神恐慌,哪怕是最平淡的言辞都暗藏着指责。任何时候,新的恐怖活动都有可能发生,暴露在大家面前。

        她突然感觉自己害怕所有这些女人:她们把自己围起来,封起来,用墙壁和封印把她拒之门外。她在早上清晰的光线里坐着,凝视着桌上那平凡的电话机,想起古代那个可怕的阿尔忒弥斯,月亮女神,处女猎手,她的箭就是瘟疫和死亡。

        这让她对自己的好主意重新审视了一番——她应该再找另一帮老女人来帮忙;就算她成功地连线了克丽普松小姐,她该怎么向这位乏味的老处女解释这一切呢?那匿名信里的某些内容可能会让她感觉不适,整个事件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在这个问题上,哈丽雅特对女性有些不公正了;在六十年古怪的独身生涯里,克丽普松小姐见到过很多奇人怪事,能够在人类能力的范围内,从容地处理复杂和压抑的情绪。但事实是,什鲁斯伯里的气氛已经让哈丽雅特神经过敏了。她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不需要委婉其辞;那个人不会对任何人类的低劣行为表现出或者感觉到惊讶;那个人她可以完全信赖。

        在伦敦,有许多的人——有男有女——对于他们来说,讨论性变态都不是稀奇的事;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不能完全信赖。他们裹在正装里可能还像个有教养的人,但就像职业运动员的肌肉,看上去根本就不正常。而且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还特别大声。遇到他们那种活跃的精神健康状态,普通患者如果心态不衡会立刻颜面扫地,没法与之相比。她的脑子里飞速地过了一遍许多名字,但发现没有一个人是合适的。

        “其实,”哈丽雅特对着电话机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个医生,还是要个侦探。但我必须得找个人来。”

        她希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能够找到彼得·温西。当然,这并不是适合他亲自去调查的案子,但他有可能知道能处理这件事的正确人选。他起码不会对任何事件大惊小怪;他经历过太多、太广泛的事情。而且,他是完全、彻底地值得信赖。但他不在这里。在她刚刚得知什鲁斯伯里之事的时候,他就从视野里消失了;这几乎像是蓄谋的。就像圣·杰拉尔德勋爵一样,她开始感觉彼得真的不应当在别人如此需要他的时候,就这样消失。她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愤怒地拒绝发展她与彼得之间的任何前景。但这个事实现在对她来说不重要了;她宁愿欣然地答应和恶魔本人发展关系,如果她能确定黑暗王子像彼得一样绅士。但彼得那么遥不可及,就像路西法一样。

        是吗?她的胳膊肘旁边就是一台电话。如果她想打电话去罗马,就像打电话去伦敦一样容易——尽管会昂贵那么一点点。人们只愿意打城际电话,不愿意打国际长途,可能仅仅是出于谋生的人对于经济的谨慎。不管怎样,找出彼得的最后一封信,然后找到他宾馆的电话号码,这是没有坏处的。她马上走了出去,正好遇到德·范思小姐。

        “哦!”德·范恩小姐说,“我正准备来找你呢。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拿给你看。”

        她拿出了一张纸。那种印刷的信看起来很熟悉,很令人作呕:

        “她来警告你,真是好心哪,”哈丽雅特说,有一种她几乎没有觉察到的轻松,“哪里,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它从我看的书里掉了出来,”德·范恩小姐说,哈丽雅特问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了一下,“就是刚才。”

        “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用的这本书?”

        “这个,”德·范恩小姐又眨了一下眼睛,“这就是件怪事了。昨天晚上,希尔亚德小姐借了这本书,今天早晨古德温夫人把它带过来还给我。”

        稍微联想一下希尔亚德小姐曾经说过的那些关于古德温夫人的坏话,哈丽雅特有一丝诧异,为什么会选她来送书。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当然,这可能是明智的选择。

        “你能肯定这纸条昨天不在吗?”

        “我认为不在。我昨天翻查了很多页,如果在里面的话,我想我应该能看到。”

        “你是直接把书交到希尔亚德小姐手中的吗?”

        “没有,我把书放在礼堂前面,她的信箱里。”“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拿到。”“哦,是的。”

        真让人沮丧。哈丽雅特把那张纸收了下来,接着往前走。现在根本就不清楚这威胁是针对谁的,更不清楚这威胁是谁制造的。她找到了彼得的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说过她要给那家公司的负责人打电话,那么她会打的。如果他不是名义上的负责人,至少也是那家公司的真正核心。她把电话拨打过去。她不知道要等多久,只是跟中转站的人说,她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一打过来她就能接到。她感觉极度的不安宁。

        下一则新闻是,肖恩小姐和斯蒂文小姐之间激烈的口角。她们两个以前是最好的朋友。肖恩小姐听说了前一天晚上的整个惊险故事后,责怪斯蒂文小姐把纽兰德小姐惊吓得跳水;斯蒂文小姐反过来指控她,说肖恩小姐蓄意逼问那个姑娘的心理状态,把她逼到神经崩溃的地步。

        再下一个打破平静的人是埃里森小姐。哈丽雅特上个学期就已经发觉了,埃里森小姐喜欢把别人背后说某人的话传给当事人听。她是那么的坦率,她现在把希尔亚德小姐说过的那些带刺的话,传给了古德温夫人;这当然是个很惨烈的场景。在这次争吵中,埃里森小姐、院长以及不幸碰巧搅和进来的希尔佩克里小姐站在古德温夫人的一边;与她们对立的一方是普克小姐和布洛斯小姐,尽管她们也觉得希尔亚德小姐的确有些言辞过分,但她们反感一切对不结婚人士的诽谤。这场让人添堵的争吵就发生在学者花园。

        最后,埃里森小姐把这件事又生动地向巴顿小姐描绘了一番,进一步恶化了事态。巴顿小姐愤怒地跑过来,告诉利德盖特小姐和德·范恩小姐,她真的觉得希尔亚德小姐和埃里森小姐心理都有问题。

        那不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在已婚人士(或者准备结婚的人士)和不婚人士之间,哈丽雅特觉得她自己就像是((伊索寓言》里的蝙蝠,在鸟和野兽之间徘徊;她觉得,这是她广交朋友的古怪结果。午餐的气氛紧张而不友好。她去就餐礼堂的时候很迟了,发现高桌上的人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一边是支持希尔亚德小姐的,一边是支持古德温夫人的。她发现在德·范恩小姐和斯蒂文小姐中间有个空位子,埃里森小姐坐在桌子另一侧,德·范恩小姐的旁边,她把她们拽到一起进行货币和通货膨胀的讨论,然后觉得自己很好笑。她一点也不了解这门学科,但她们显然很精通。交谈就这样展开了,高桌朝向一群学生,闷闷不乐的情绪要稍微少一些;利德盖特小姐微笑着赞许。当一个仆人在埃里森小姐和德·范恩小姐中间小声嘀咕着一条信息时,事态终于迎来了光明面。

        “从罗马来的?”德·范恩小姐说,“那会是谁?”

        “从罗马来的电话?”埃里森小姐用尖尖的嗓门说,“哦,我想大概是你的一个追求者吧。他应该比大部分的历史学家要有钱。”

        “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哈丽雅特说,转向仆人,“你确定他们说的是德·范恩,而不是范内?”

        仆人并不是很确定。

        “如果你在等从罗马的电话,那肯定是你的。”德·范恩小姐说。埃里森小姐很尖锐地提出了一些关于国际知名作家的评论。哈丽雅特离开了餐桌,脸很不自在地红了,又对自己的脸红感到很恼怒。

        她去了伊丽莎白女王楼的公共电话室,电话就是接到那里的。一路上,她试图整理她的思绪,想想该说些什么。先是简短的几句话表示打搅了,然后简短地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况,然后向他咨询意见,到底这件案子应该交到谁的手中处理?这应该没有什么为难的吧?

        从罗马来的声音说英语说得很好。那声音说彼得·温西不在宾馆里,但他会去问一下的。然后是一段停顿,在停顿期间,她可以听到脚步声来来往往,从欧洲大陆的另外一边传来。然后声音又过来了,很温和又很有歉意。

        “尊敬的勋爵阁下三天之前离开了罗马。”

        哦!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他们会再问一下的。又一次地停顿,那个声音用意大利语说话。然后,又跟她讲英语了。

        “尊敬的勋爵阁下去了华沙。”

        “哦!非常感谢你。”

        那就这样了。

        她本来想给华沙的英国大使馆打个电话,又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念头。她把话筒挂起来,然后走下楼。在试图寻求那个事务所的帮助方面,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收获。

        星期五的下午。哈丽雅特想,捣乱经常发生在周末,因为没有看守的人。如果她现在写封信去伦敦,他们再写信回来,很可能直到星期一她也不能有任何行动。如果她写信给彼得,要走航空信件——但如果他已经不在华沙了呢?他现在可能已经去了布加勒斯特或者是柏林。她能不能给外交部打个电话,问他们他到底在哪里?因为,如果信件能在周末寄到他那儿,他再发个电报回复,那她还不至于浪费太多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外交部的人。有谁可以帮她吗?弗雷德里克先生昵?

        找到弗雷德里克·阿布斯诺特花了一点时间,但最后还是通过电话找到了他。他在思罗格莫顿街的办公室里。他非常热心助人,但也完全不知道老彼得在哪里,不过他会试图去找的。如果她愿意写封信的话,他会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信尽早转交给彼得。一点都不麻烦。能够派上用场,那是他莫大的荣幸。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立刻邮寄给弗雷德里克。这样,信就能在星期六早上跟着第一批邮件到达。信里有一段对案子简短的大致介绍,然后是这样结尾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克丽普松小姐手下的人可以处理这件案子吗?克丽普松小姐现在不在,谁是那里最有能力的人呢?或者,如果这样不好的话,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建议,我可以向什么人寻求帮助?也许应该找个心理学家,而不是个侦探。我知道你推荐的人一定都是值得信任的。你可不可以一接到这封信,就发个电报给我?我会感激不尽的。我们都筋疲力尽了,我担心如果我们不尽快解决这件事的话,会有什么惨剧发生。

        她希望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没有那么恐慌,至少不要像她感觉的那样。

        我打了电话给你在罗马的宾馆,他们说你去了华沙。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会在哪里。我找了阿布斯诺特先生,请他帮我把这封信转给外交部。

        这听起来有一点点责怪的意思,但她没办法控制。她真正想说的是:“我向上帝许愿,愿你现在就在这里,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办。”但她觉得那可能会让他感觉不舒服,因为他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不过,问问他:“你觉得你多快可以回到英格兰昵?”应该无伤大雅。加上这句话,她封上信,邮寄了出去。

        “为了再添点儿乱,”院长说,“有个男人要来学院,与我们共进晚餐。”

        这个“男人”是诺埃尔·特里普博士,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是一所优秀学院的研究学者,是管理什鲁斯伯里的政府委员会的成员。这种朋友兼赞助人来学院并不罕见,按照规矩,高桌应该为他们的光临感到荣幸。但这个时机并不恰当。不过,这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这次晚餐,对特里普博士爽约是不大可能的。哈丽雅特说,她觉得他的来访说不定是件好事,能帮助教研室的人把烦心事暂时放在一边。

        “我们但愿如此吧,”院长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言谈风趣幽默。他是一个政治经济学家。”

        “硬的还是软的?”

        “硬的,我想。”

        这个问题跟特里普博士的政治或者经济研究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指他的衬衫前襟。哈丽雅特和院长早就开始注意男士的衬衫前襟,这一风潮是希尔佩克里小姐的“男朋友”引起的。他非常高,很瘦,胸口几乎是空的;为了强调这个缺陷,他经常穿那种带软褶的礼服衬衫,这让他看上去(根据院长的话)像一个削了皮的甜瓜。恰恰相反的是,有一个很杰出的化学教授——从另外一个大学来的访问者——他总是穿着那种前面硬挺挺的衬衫,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腆着胸的鸽子,胸完全无法控制地鼓出来,显出大块的衬衣。第三种衬衫相当常见,理论上是处于中间鼓出和中间凹陷之间。有一天很好笑,大家永远都无法忘记。一个诗人到学院来,作一个关于他作品以及诗歌前景的讲座,不知道为什么,在做每一个手势的时候(他真的用了许多手势),他的马甲都会一跳一跳的,让不小心露出来的衬衫一角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像个兔子一样,就在紧紧的裤腰带之上。那一次,哈丽雅特和院长可是表现得很不体面。

        特里普博士身材高大,是位和蔼可亲并且健谈的人。第一眼看上去,他身上没有任何缺陷会遭遇什么裁缝的批判。但他刚刚坐到桌旁三分钟,哈丽雅特就意识到了,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对那些分类不可或缺的补充。他总会发出“嘎吱”的声音。当他俯身吃盘里菜的时候,当他转身递芥末的时候,当他有礼貌地低头去听旁边人说话的时候,他衬衫的前襟都会迸发出一种小小的报告声,好像开姜汁啤酒一样。那晚,礼堂里的喧哗声似乎比平时更大,所以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只有他附近的几个人才能听到。但督学和院长就坐在他旁边,她们能听到;哈丽雅特坐在对面,也能听到;她不敢去看院长的眼睛。特里普博士太有教养了,或者太尴尬了,所以没有理会。他镇静地继续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想要盖住下面大学生的嘈杂声。督学皱了皱眉头。

        “——女子学院和大学之间良好的关系,”特里普博士说,“但是一”

        督学召唤了一个仆人。那个仆人立刻跑下去,到初级学生的饭桌前,然后又去了另外的桌子,传达的是同样的信息:

        “督学向你们问好,如果你们能把声音稍微降低些,她会很感谢你们的。”

        “对不起,特里普博士。我没有听清楚。”

        “但是,”特里普博士礼貌地倾下身子,又是一声“嘎吱”,“非常奇怪,到现在还可以看到传统偏见的残留。昨天副校长给我看了一封很让人惊异的匿名信,那信封是当天早晨送给他的……”

        礼堂里的噪声渐渐消失了,仿佛是暴风雨之前的安静。

        “……做了最荒诞的指控——奇怪的是,信里特别针对你们的教研室。指控你们是凶手,所有的事情。副校长——”

        下面的话哈丽雅特没听清楚;她在观察,就在特里普博士的声音在这段寂静里回荡的时候,高桌上的头都似乎被他拽住了,像是被条绳子牵着一样。

        “……贴在信纸上——很聪明啊。我说:‘我亲爱的副校长先生,我怀疑警察能不能真正派上用场;这可能是哪个没有恶意的怪人干的。’但这种奇特的错觉现在还存在——还有人坚持——就在当今这个时代,这不奇怪吗?”

        “的确非常奇怪。”督学的嘴唇僵硬了。

        “所以不管怎样,我不赞同让警方干预——最起码这个时候不要。但我想既然什鲁斯伯里被特别点名了,我应该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当然,我尊重你的意见。”

        教师们入神地坐着;就在这个时候,特里普博士俯身要听取督学的决定,又“嘎吱”了——那声音那么大,那么激烈,从一张桌子到另外一张桌子回响着,学生们都强忍着。希尔佩克里小姐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声的、紧张的笑声。

        那晚餐是怎么结束的,哈丽雅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特里普博士和督学去喝咖啡了,哈丽雅特和院长在院长的房间,时而觉得好笑,时而觉得紧张,无法自控。

        “事态真的很严峻。”马丁小姐说。

        “太可怕了,‘我和副校长说——’。”

        “嘎吱!”

        “别这样!说实话,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件事?”

        “我尊重你的意见。”

        “嘎吱!”

        “我想象不出衬衫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你知道吗?”

        “完全不理解。我本来打算晚上表现点小聪明的。有个男人到我们这儿来了,这正是个机会;我想关注每个人的反应——但最后被嘎吱声毁了!”

        “看她们对特里普博士的反应没有什么意义,”院长说,“每个人都看习惯了。而且他都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这会很尴尬的,如果副校长——”

        “非常难办。”星期六的黎明阴郁而低沉。“我想马上就要打雷了。”埃里森小姐说。“雷雨天也来得太早了吧。”希尔亚德小姐说。“也不是,”古德温夫人说,“五月的雷雨天我见得多了。”

        “大气层里显然有些电。”利德盖特小姐说。

        “我同意你的话。”巴顿小姐说。

        哈丽雅特难以入睡。事实上,她在学院里转悠到半夜,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慌折磨着。当她最终上床睡觉的时候,又做了一些很糟糕的梦。梦里她试图赶一辆火车,却因为一件大行李而没成功。她徒劳地和那个行李抗争,里面都塞满了乱糟糟的、无法整理的手提箱。早晨,利德盖特小姐关于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章节让她既绝望又痛苦,她发现这一章节就像梦里那些手提箱一样无法整理,模糊不清。从利德盖特小姐韵律分析的系统出发(她的这一系统需要五个字母表和一系列草稿来解释),用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来解析诗人自己的跳跃、对位以及混合的韵律系统。哈丽雅特怀疑弗雷迪·阿巴思诺特。没有成功地做到他所承诺的事。并疑心她是不是应该就到此为止,去做点别的——在什么情况下,去做什么?下午,她不能再忍受了,于是在电闪雷鸣中,出门在牛津闲逛。她去了高街,在一家古董店橱窗前面逗留了一会儿;那儿有一套象牙雕刻的国际象棋,她莫名地深深喜欢上了。她甚至想过,大胆走进去,把它们买下来;但她知道一定很昂贵。它们是中国货,每一个棋子都是旋转小球的复杂巢穴,就像上等的蕾丝一样精巧。把玩它们的感觉一定很美妙,但如果真去买就很蠢了;她甚至连棋都下不好,而且不管怎样,也没有人可以毫不心疼地用它们来下棋。她把这一诱惑压了下去,继续向前走。路过一家卖木制物品的小店,所有的东西都饰有各个学院的盾形徽章:书档、火柴架、桨形铅笔、香烟盒、墨水瓶,甚至还有带镜子的粉盒。在奥利尔学院的狮子或伍斯特学院的欧洲燕的注视下化妆是不是更有情趣呢?在使用这些东西的时候提醒自己,耶稣学院轻盈的雄鹿里有一个正是自己的未婚夫;或者在科尔普斯学院那些虔诚的塘鹅,正在和自己的哥哥一起休憩?她在经过皇后学院之前就过了马路(因为帕弗瑞特先生很可能从这扇门里跳出来,她现在不大想和帕弗瑞特先生见面),到街的那一边去了。书籍和印刷品——大部分时候都很让人着迷,但却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力。礼袍和礼服,颜色鲜艳,但对她现在的情绪来说,太严肃了。一家药店。一家文具店,里面有更多刻有学院标志的杂货,这次是玻璃或者陶瓷的。一家烟草店,烟灰缸上和烟草罐上有更多的盾形徽章。一家首饰店,勺子和胸针上面刻着学院的盾形徽章。她有些受不了这些学院盾形徽章了,于是转向一条岔道,走去莫顿街。如果说什么地方还有宁静可言的话,那就应该是这一条无人问津、用鹅卵石铺就的路了。但宁静是由心而发的,不是在街道上——不管这街道是多么古老和优美。她经过了铁门,走进莫顿公墓,穿过亡灵小径,踏上克里斯特教堂的板街,顺着街往前走,转到那条河边小径,就到了新支流与伊希斯河交汇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惊恐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冲她大嚷。借由所有邪恶力量的特别干预,舒斯特·塞迪小姐出现了。她完全忘记了这个人还在牛津,现在这个人正带领着一群充满好奇心的美国访客。范内小姐正是那种可以跟他们讲述所有故事的人。那么她知道这些船都属于哪个学院吗?这些脑袋是蓝色或金色的可爱的小鹰头狮身怪,或者是凤凰,是属于哪个学院的?它们一共有三个,是代表三位一体吗,或者仅仅是偶然?这些就是所谓的玛格达林百合吗?如果是的,为什么船身上到处都是大写的“”呢,这又是什么的缩写?为什么彭布罗克学院的盾形徽章的顶部有英格兰的玫瑰和苏格兰的蓟?新学院徽章上的玫瑰也是英格兰玫瑰吗?为什么你们不把“新学院”简称为“新”,一直都叫全称呢?哦,看啊,塞迪!这飞过来的是鹅吗?天鹅?太有意思了!河上有许多天鹅吗?据说英格兰的天鹅都是属于国王的,这是真的吗?那条船上的也是天鹅吗?哦,原来是只鹰。为什么有些船有船头雕饰,有些却没有?那些学生会在船上开茶话会吗?范内小姐可不可以解释一下那些划船比赛?因为塞迪小姐从来都解释不清楚。那是牛津大学的船吗?哦,是大学学院的船。是不是所有的课都要去大学学院上?

        这个,那个——顺着河边小径问个没完,直到通往牧草楼的路上还在问,在去克里斯特教堂的路上还在问,从礼堂到厨房,从教堂到图书馆,从水星馆到大汤姆钟楼,天空越来越沉,天气越来越闷。哈丽雅特感觉她的脑袋似乎被羊毛给塞满了,最后演变成难以承受的头痛。

        风暴直到晚餐过后都没有来临,只有令人警觉的雷声在嘟囔着。十点钟,第一道大闪电划破了天空,像是一道搜索灯,在一片黑暗中把屋顶和树顶照成紫罗兰色。接着,就是一声重重的巨响,震得墙都在摇晃。哈丽雅特把窗户推开,探出身去。有一股山雨欲来的甜味儿。又是一道闪电和巨雷,一阵敏捷的风,然后就是哗啦啦倾泻下来的雨,屋檐上汩汩的流水,还有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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