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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隆科多贬官忧罪谴 廉亲王晤对侃治术

        允禩赶到书房门口,正听里边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接着钟摆晃动着连撞十二声,隔玻璃向里看,一个五十多岁花白胡须的老人一手端杯子,正侧着身子眯眼看着琅玡插架的书架。允禩让苏奴开了门,一步跨进去,微笑道:“舅舅安好?”苏奴就地打个千儿,旋即起身道:“给舅爷请安了!”

        “我是夜猫进宅无事不来。如今只有隆科多,哪来什么‘舅舅’、‘舅爷’!”隆科多把抽了一半的书送回书架,转过脸来。此时离得近,允禩才看出他脸上有些浮肿,连额头的皱纹都有点发亮,手脚动作间也显得迟缓。允禩笑着吩咐侍候在门口的家人:“给隆大人送一碗参汤。”将手一让请隆科多坐了,说道:“苏奴也坐——舅舅,你心里有气,这我知道。万岁前次一旨查看你家产,你送来十万银票让我收存,我悄悄给你退了回去,是为这个不是?舅舅为亏空的事,当今万岁登极这几年,在野的在朝的官员抄了上千家,他生就的一个‘抄家皇帝’嘛。十四爷都抄了,我这里更是他早就瞄准的地方,有什么安全可言?我替舅舅想的要周全得多——”

        允禩说着,探身向书架上取下一部《左传》,翻了翻,抽出一张笺儿递给隆科多,诚挚地说道:“这是我在顺义置下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抄家只抄浮财产业,不抄祖业祠堂田地,我把日期向前提了十年,你留着备个万一。舅舅,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无情无义的人。这一条你尽管放心。”

        “八爷,这事情不大,可见你的心田。”隆科多接过纸略看了一眼便收了怀里。他的神情有些憔悴,“我心里悬着的是那份玉牒。我去皇史宬借,是打过收条的。现在只是抄检了我的家,家私都还在宅子里封着没有没收。我现在情形八爷有什么不清楚的?说关就关起来,说杀也只一道旨意——连出门拜客都在这种时分!玉牒是弘时借去了的,我刚刚去三贝勒府见过他,说是八爷借看。三爷也说不安全,请八爷赏还了老奴才,不然,内务府追究起来连累面就大了。”

        允禩看着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炙手可热的“天字一号”枢臣,不到半年光景隆科多仿佛老了十岁,原来棱角分明的黑红方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声音凄楚惨怛,丝丝散乱的白发在灯下颤抖。允禩的心不禁一沉,瞟了一眼苏奴沉吟不语。苏奴其实并不是允禩的近支侄儿,他的祖先其实是从太宗皇帝就分枝出去了的,到他父亲一代爵位递降,只封了个三等子爵,每年只是在光禄寺领一份六百两银子的年例,余外的收项一概没有,是个地道的闲散宗室子弟。但苏奴从小聪明伶俐,话不多却极善结交钻营,八岁上头进宗学读书,别人只是图个体面,甚至希图几两纸笔银子,苏奴却瞧准了这是结交权贵的机会。康熙皇帝的几个小儿子背不上书,他留替身罚跪,替写文章,帮着磨墨铺纸。有时还悄悄弄些稗官小说夹带进去给允峨允祜允祁这些“叔叔”们解闷儿,买些只值两个子儿的蝈蝈笼、泥绣球、插笔竹筒、糖人儿送给弘时弘旺这干金尊玉贵的近支皇孙。……既没误了读书也巴结得人人说他“晓事”。因此从宗学里肄业出来,允峨就要他到十贝子府帮办府务,又荐到礼部刑部帮允禩办差。允禩是最早封亲王的总理王大臣,一个票拟分发出来就又当了芜湖盐道,几个密保,康熙才知道爱新觉罗皇家宗室子弟里竟还出了一位能吏,超迁提拔为湖广巡抚。允禵出兵抗萨,从户部发去的粮食都霉变了,唯独湖广送去的当年新米,允禵战胜,独本以军功扎扎实实又保一本,又叙他祖上功劳,康熙皇帝又发到允禩处命礼部议功议叙,一个“贝子”稳稳当当封了下来,又赐为侍卫。因此这个不哼不哈的远支宗室门楣重光,同学的穷宗室背地里都叫他“闷猴”。隆科多说的“玉牒”,上面只有几句话,记载的是现今宝亲王弘历的生辰八字。这种东西当时是绝密文案,为防着有人行妖法或魇昧之术加害皇帝皇阿哥,历来在皇史宬严封锁锢。三阿哥弘时不知要派什么用场,逼着隆科多弄权偷取出来,允禩从苏奴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又要“借阅”,不然就兜出来打钦命官司,弘时也只好俯就这位惹不起的八叔。

        “八叔,”苏奴见允禩看自己,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这玉牒背也背得烂熟的了。老隆眼下这么个处境,留着确是没益处。不过——”他略一沉吟,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咱们是从弘时贝勒爷那儿‘借’来的,几头不对面这会子舅爷取了去,三爷向我们讨,又该怎么办?”隆科多忙道:“我的确刚从三爷那来,三爷不便亲自来,让我们八爷这悄悄取回去。这个玉牒八爷留着除了招惹是非,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允禩这才笑道:“舅舅急什么,我当然还你。”苏奴这才起身,在书架上寻出一本书,从套页子里抽出一份硬皮折子,黄绫封面周匝镶着一道金边,打开了,里边端楷写道: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寅时诞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祜禄氏、年氏、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这就是那份价值连城、干系几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玉牒”了。苏奴却没有直接还给隆科多,吊胃口似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双手呈给了允禩。

        允禩看也没看一眼,顺手将玉牒撂在书案上,转脸对隆科多笑问道:“舅舅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几时启程?”隆科多一刻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呆,恨不得立地拿了玉牒就走,但他知道这位满身谦谦之风的“外甥”的手段,因一欠身说道:“皇上怜惜我。我原说就上道儿的,昨儿进去陛辞,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离开墨斯克,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开春草发芽儿了再去不迟。所以我一时还不走呢!”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你是怎么回话的?”

        “我说我是有罪之人,何得怕冷呢?”隆科多回忆着雍正接见时的情形,缓缓说道,“罗刹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百年来锲而不舍。如今策零阿拉布坦蠢动,反相已露,罗刹国如果先到,二者勾结后患无穷。不如奴才先去,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一则可以与罗刹国顺利签约——我的意见还是早点去。皇上说,‘方才这些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阿尔泰将军也是钦差议边大使,你写一份条陈,朕发给布善,要他就地未雨绸缪。你虽有罪,朕还没拿你当寻常奴才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差使办得好,朕就免你的罪——’八爷,总求你成全我,过了这道坎儿,奴才给您效力的日子有着呢!”隆科多说着,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心中一阵酸热,眼泪已在眶中滚动,只他是个刚性人,强忍着不让泪水溜出来。“舅爷如今成了‘认罪大臣’了。”苏奴在旁说道:“你有什么罪?你是跟从先帝西征准葛尔的有功之臣,如今又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没有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才真的要反呢!”他一脑门子撩拨心思,信口雌黄着替隆科多抱不平,“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本为了弃权避祸,皇上就腿儿搓绳又免了你的上书房大臣,说‘勾结’又没有实证,说擅搜御园,那是你职权里头的差份,又拿不到桌面上,只好又找个台阶自己下来,他实实在在是个越王勾践!如今八爷在位,八爷再出事,他就又要治你‘勾结’八爷的罪了!”隆科多听了默不言声,许久才道:“我望花甲的人了,出将入相,这辈子也算不虚过的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再作,只想平平安安的度此残年。说句实在话,平常在家静思,我还不如一了百了,也不致于遗祸子孙!八爷如若体念我这点心境,请放我一马,如不体念,我的丹顶鹤已经预备好了,仰药而尽罢了……”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淌落下来。

        允禩见他如此伤情,也不禁动容,伸手将玉牒轻轻推过隆科多手边,说道:“舅舅不要这样……也许你恨我,恨我拉你下水,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有两层请你思量,我也是不得已儿,处在这个位置上,为求自保自全跟自己亲哥斗心思。你看对面墙上,那是我手书的条幅——”隆科多抬头看时,果然见酱色绫裱装的一张条幅,颜书写着:

        子独不见河边之柳乎:波浪激其根,仆御折其枝,此木非与天下有仇雠,盖所居者然。夫华霍之树檀,嵩岱之松柏,上叶干青雪,下根通三泉,上有鸾鸟凤凰,下有老豹麒麟,千秋万岁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与天下人有亲戚,亦所居者然。

        “这是《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里的。”允禩的目光在灯下游移,“都是木树,况遇不一样,这是造化安排的,没有办法,天地良心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起过害人的心,只是这个当哥子的皇帝不能容我!也就是个死吧,或者高墙圈禁,我都认了——本来成者王侯败者贼么!”他伸出两个指头,“二,我从不勉强人,更不卖友。舅舅,你和我这一‘党’的事不说它,你和弘时的事我也无一不晓。你败落下来,全是因为雍正皇上多疑猜刻,不能容人!他连自己一母同胞亲弟弟都容不得,何况我,更何况你?自你抄家失势,大理寺、刑部动用了多少人清查你与年羹尧的事,与我的事?除了你转移家财,别的查出什么来了?没有!可见我不卖友的。”他用手指点点那封玉牒:“舅舅把这个拿去,好生把漏子弥缝了。我万不会再寻你的麻烦。你尽管放心……”

        “谢八爷!”隆科多捧过玉牒,抖着手小心翼翼揣进贴身汗衫里,冰凉的金页子立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昏眊的眼睛闪了一下允禩,随即低下头来,说道:“老朽无用之物,实在对不起八爷。不过八爷也请放心,隆科多半世英雄,也是从不卖友的。”说罢向苏奴略一点头,对允禩一揖到地,龙钟退了出去。苏奴望着长廊尽头隆科多消失的影子说道:“就这么放过他去了!便宜了这个老杂毛!”

        允禩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说道:“他已是灯干油尽了。强逼着他出来给我们效力,急了,不定一下子把弘时和我们一股脑儿卖掉。他是当过宰相的,如今又罢了职,一行一动多少眼盯着,我们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他不入我们伙,雍正的心思就放在他身上,一旦替我们串连人,反而招引得留心到我们,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也不作这样的事。就是何柱儿的话:年三十逮个兔子,没有它就不过年了?”他转过脸来,眼睛在烛下幽幽泛着绿光,闷声说道:“苏奴明儿走一趟三贝勒府,把我们议的结果告诉弘时,四个王爷已经到了承德,现在这个天儿也许要了允祥的命。可弘历一时也未必同李卫上道去南京,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暂住承德。告诉三爷,他八叔这次破釜沉舟为他争这个太子位儿了!”

        但是允禩并没有完全估计对。时隔三天邸报出来,弘历以亲王、钦差大臣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雍正皇帝到潞河驿郊送出京。弘昼奉旨到马陵峪视察军务,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弘时传递过来的信儿,不但允样已经卧病不能理事,雍正皇帝也患热症,暂停接见外臣。允禩觉得这些消息好得令人不敢相信,命太监何柱儿在宫里打听确实了,这才命轿去畅春园进谒雍正,亲自来探虚实。

        “老八来了?”雍正在澹宁居召见允禩,看着他行了礼,含笑说道,“你身子骨儿一直不好,早有旨意不必专门进来请安的。难为你惦记着了。”他看上去果然精神十分怠倦,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灰青色,颧骨又有点潮红。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面貂皮袍,腰间束着黄绉绸褡包,半斜着身子懒散地偎在大迎枕上,声音显得慵懒温和,“那边杌子上坐吧。自己兄弟不讲那么多的礼数,朕见外臣从来也不肯这样的。你如今身子怎么样,看上去气色还好,上次的天麻用了么?”允禩忙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几天好些儿了,主上赏的天麻正在吃,只是这个晕病不是三朝两夕就能好的。臣弟原也没敢来惊动皇上的,见邸报说皇上暂不接见外臣,担心皇上身子,因此赶着过来请安。”

        雍正撑着臂坐直了身子,一时没言语。这一对亲兄弟自康熙四十六年犯生分,为夺这个皇帝位逐鹿紫禁城,变成生死冤家已经近二十年。但历来刀枪相见唇枪舌剑,雍正这边是允祥,允禩那边是允峨允禟,相互直接交锋。雍正与允禩平时极少单独见面,朝会也只是揖让谦恭礼数不缺而已。此刻,两个多年的政敌相对已是一君一臣,心中都有万千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不知过了多久,允禩才觉得这么干坐很不相宜,一躬身子道:“上次见皇上还觉得您气色好,这次看上去有点憔悴,听说皇上一天要见三个时辰大臣,批折子到半夜,这么着打熬,没有病的也受不了。先帝在位勤政,千古帝王无人能及,皇上竟比先帝还要劳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好歹当心些儿,也是天下臣民之福。”

        “朕有自知之明。凡百事务处置,聪明天亶朕不及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雍正心知允禩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听这假惺惺慰告,不由一阵腻味,嘴角嚼了苦橄榄似地皱着眉头,语气却十分安详,“人呐,最怕没有自知之明——朕这阵子不爽,原来早想叫你进来问问的,旗务整顿的事,如今到底办得怎么样了?”允禩略一沉吟,笑道:“说句实在的,臣弟与皇上政见多有不合的,唯独整顿旗务,我打心里赞同。可就是皇上说的,人得有自知之明。开国才八十年,我们满洲八旗子弟就都成了一群窝囊废!康熙五十六年传尔丹兵败青海,六万人全军覆没,逃回来的人说,听见敲鼓声就吓得拉稀。允禵进军西藏,年羹尧在青海打仗,都用的汉军绿营。就京师这些旗下,每个月领了钱粮,什么事也不做,提溜个鸟笼子,就晓得坐茶馆吹牛,再不然喂肥狗,栽古榴树,十个里头连一个会说国语(清时定满语为国语)的都没有了!所以这事臣弟十分精心着办,从没懈怠的。”雍正凝神听着,见高无庸送来奶子,说道:“给你八爷——你接着说。”

        允禩两手捧过奶子,谢了,呷一口奶子,从容说道:“但万岁知道的,八旗旗下这些狗才个个都不是省油灯,骄纵惯了。他们又各有自己旗主,事权难从一统。前次奉旨,在密云、顺义、遵化这些地方划拨地土分给他们。老实一点的去了,滑头的把地租出去,坐收现成的粮。有一等不会也懒得生业的,干脆把地卖了。我追查这些事,抓了几个到我府里问,他们又都说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炸,又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叫到北京,列出整顿条例,由各旗旗主自己部勒自己旗下的满人,朝廷只是定期检视。办得好的褒扬奖励,办得不好的按例惩处。这些旗主在奉天也是无所事事,拿了俸禄也该叫他们办点正经事的。这是弘时和臣弟们思量的一个法子。合适不合适还要看皇上圣裁。”说罢垂头吃奶子。

        “这些事你和弘时多商量吧。”雍正漫不经心地说道,“朕这头政务太多,下半年已经接见过各省知府以上官员。过了元旦,从直隶省开始,朕要接见所有的州县官。州县是最亲民的职份,朝廷一切制度都要他们去办,百姓的疾苦甘甜他们又最知道,刷新吏治先要从他们头上作起。有人说朕琐细,殊不知天下如今最缺的就是琐细不怕麻烦。朕知道你政见与朕不合,你不要为这个不安,杨名时李绂他们也都与朕不合,办好差使,不弄邪魔外道,朕还有这点容人之量。就整顿旗务而言,朕只有一句话,所有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恩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清极盛之世。有这个宗旨,法子由你们去想。”正说着,见张廷玉从韵松轩那边匆匆过来,雍正便问:“有什么急事么?”

        张廷玉向雍正打了个千儿起身,向允禩微一颔首示意,说道:“方才接到布善的军报,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已经被打退。这是大事,所以奴才赶着过来奏主子知道。”雍正眉头一拧,立刻变得神采奕奕,问道:“他的折子呢?双方死伤情形如何?”“折子我叫他们正誊节略,这里先回一下主子,节略誊好也送怡亲王一份。我军死伤很少,只有七十三个死的,策零丢下二百多具尸体逃了。因是夜战,伤敌的情形不明,不过,敌军劫了我军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烧了大约七千石。阿尔泰大营冬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怕不好运输,请旨户部从速调拨一万石粮运去以资军需。”他顿了一下,略带迟疑地又道:“随折还有一份有功弁将名单,请朝廷议叙。”

        “这是什么‘胜仗’?”雍正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冷笑一声说道,“布善是身统三万人马的建牙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烧了仓库还带走了粮食,还外带死了七十多个人!他居然有脸向朝廷要粮请功?”他呼呼喘了两口粗气,按着胸口揉搓了一阵才平静下来,“你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多的恩典施给他!叫他革职留任戴罪立功,限他半个月也端敌军一个粮库,也允他战死二百人!不然,朕要锁拿他进京交部议处,想望首领可保也在可与未可之间。还生出这样的妄想,要朕给他‘叙功’!”他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站在玻璃窗前望一眼外边白雪皑皑的房顶树冠和化得满院都是的雪水,又心无所主似的转过脸来,茫然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张廷玉思索良久,说道:“打了败仗是明摆的事,但奴才以为这只是小挫。如今下旨撤掉布善,或者他半月之内不能如命立功,朝廷选哪员将去阿尔泰代替呢?请主子睿鉴圣裁!”雍正不胜忿然地啐了一口,说道:“朕并不为他‘小挫’生气,败了就是败了,明明白白回奏,为甚么要欺君?你说没人代替,朕不信!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皇上,”坐在旁边一直没言声的允禩忽然徐徐说道,“讳败冒功,边将积习历来都是如此,您大可不必为这事动肝火。”

        “唔。”

        “布善是从圣祖西征的老军务,并非无能之辈。”允禩微笑着侃侃而言,“青藏西北阿尔奉这些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在那里长期留守,布善也就算忠忱之士,不应以小过重罚,寒了守塞将士的心。换一个生手,威不足服众,指挥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乱子。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宜作琐碎军务布置,策零阿拉布坦蒙古骑兵本来就飘移不定剽悍难制,他也未必有什么粮库。布善求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正值严冬之季,胜负之数更难预料,若再有败绩,隆科多来春和罗刹国的边界会议也不定因此吃更大的亏。这事本不是臣弟的份内差事,我坐在一旁细想,只能糊涂了。承认布善的小‘胜’,命他乘‘胜’相机进剿。皇上在密折朱批里倒可以明白直告他这样作的原由,布善自然知恩感戴的。兵凶战危,这和政事不同,错了可以更正。臣弟刍荛之见,请皇上三思。”

        雍正听不到一半就已明白允禩的主见是对的。他瞟一眼满脸温良恭谦的允禩,打心底里叹息,老八要能实心臣服,办事能耐比允祥也不逊色……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对张廷玉道:“老八的主张看来有些道理,暂时不要申饬布善了。粮食怎么办!这一万石粮从哪里调拨?”“粮食有的是。”张廷玉道,“河南陕西四川都有存粮,只是运起来不容易,骆驼、马匹、驴嚼,还有人夫吃,加上工钱,百里百斤一吊一(运费计算办法,一百里路程运一百斤东西,支付一吊一钱),像这样的天儿恐怕还征不上来人,总算下来路上花销也要一万石粮才够呢!”允禩见雍正目视自己,知道他心疼这笔脚资,遂一笑道:“只怕百里百斤一吊三也未必征得足民夫数。岳钟麒的兵就驻在川北,发旨叫岳钟麒就营中军粮用军马运,脚银也就省去不少。”

        “青海省原来年羹尧统辖的军队还驻有六万,靠的是各省支应军粮。青海省刚刚平定,也没有大粮库,岳钟麒能按住这头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宜再抽调岳钟麒的军粮!”张廷玉皱眉沉思着说道,“甘肃榆林军库现在还存着十万石粮,布善的缺粮可以从这里头调拨,榆林库里的粮也到了更新的时候,正好腾出库房来。甘东去年大旱,一开春就得赈济,也只能动用这批粮食。饥民熬冬无食,就由他们来运粮,脚资一律用现粮支付,他们有什么不乐意的?这样,粮库也腾出来了,也省了脚银,百姓也有粮过冬了,岂不四角俱全。这样变换一下,放赈变成工赈,春赈变成冬赈,来春就是不够用,也就差不多了。”

        雍正的心绪一下子好起来,笑道:“集思广益,今儿议得爽!朕是性情中人,大喜大怒从不掩饰,幸得你们成全匡正。李世民对房玄龄说‘恒欲公等尽情极谏’,你们今儿是直谏,还算不得‘极’谏,朕已受益不浅。粮食的事就这样办。用六百里加紧廷寄发到甘肃,由骆文寿亲自经理,两个月内务必把军粮送到布善大营。发文田文镜,调拨他今秋的粮食十万石到榆林,叫他心里先有个数!昨日礼部有个折子,直隶今年乡试主考还没点。张廷玉发个廷寄,叫李绂赶紧赴任,湖广那边几个积案不要他管,交给李卫去办。宝亲王和李卫在一处,有什么办不下来的?”他顿了一下,舒适地打个欠身,道:“老八,好好做!就像今天这样作,成全了朕也就成全了你。往后遇有朕思虑不周的政务,廷玉你们不要心存顾忌,只管痛谏,朕再不会以这个恼人罪人的。”他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彩,带着期望盯着允禩。允禩却仍是一副恂恂儒雅之风,起身向雍正一揖,说道:“臣弟自当努力巴结。”

        “好、好!”雍正脸上带着笑,目光却已转暗,“你这样很好。昨晚接允禵的请安折子,他奉诏要回京作事了。都是自己亲兄弟,朕不在乎他请安这个礼数,只要让朕一个‘是’字就够了。老十四是个暴性儿,你们又相处得来,平素一处多劝劝他些。就这样,道乏罢。你身子骨儿也不甚结实,需用什么告诉朕一声。”雍正一边说,允禩连连辞谢,一躬身便退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雍正长叹一声,说道:“这未尝不是好样的人才呢?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张廷玉默然一躬身,说道:“但愿八爷实心为政,社稷之福,也是天家之福。”

        “他不弄什么‘八王议政’,朕自然不难为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瞧着他吧。”雍正脸上已经冷峻得像挂了一层霜,“十三弟病得很重,朕也身体难支。衡臣,你偌大岁数,里外忙你一个,朕好疼你!”张廷玉心里一阵酸热,正要说些谢恩的话,雍正又道:“李卫和允祥都推荐那个异人贾士芳。这事你写信给李卫,叫他着意访求,也不发展局限贾某一个,不要怕推荐错了,朕自有试用之道。”张廷玉儒学大宗,对这些绰神弄鬼的事满不以为然,怔怔听了,却道:“请皇上恕臣,臣不赞同,也不敢奉诏。”

        雍正不禁一笑,半晌才道:“不奉诏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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